李德头一次凝眸细细打量瑶英, 凤眼微挑,眼角皱起细小的纹路。
瑶英察觉到他的怀疑和警惕, 面色如常。
她知道李德多疑,不该和他说这些话,但是事已至此, 她即将远嫁,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走之前,她得为李仲虔和谢贵妃做好打算。
“阿耶。”瑶英直视着龙案前神色阴沉的皇帝,“当年你和谢家达成同盟,许诺若能成就大业, 必定和谢家共富贵, 谢家倾全族之力为你招兵买马, 助你收复魏郡,联合郑家、崔家、薛家、赵家几大世家,推举你为大将军, 这是第二笔账。”
李德没做声。
瑶英停顿了一下,道:“我舅父谢无量已死, 谢家老幼妇孺服毒自尽, 谢家再无血脉遗留,当年和你结盟的谢氏族老都不在了……可是我阿娘还在人世,她是谢家女, 我阿兄是谢家外孙,我是谢家外孙女。”
她一字一字地道,“我,李瑶英,以谢家外孙女之身,要求魏郡李德兑现当年的诺言。”
李德眯了眯眼睛,神色愈发冷峻。
瑶英接着道:“舅舅生前曾嘱咐阿兄,不要倚仗着旧日情分找圣上讨要什么,因为他明白,圣上早就有毁约之心,逼着圣上兑现诺言,只会激怒圣上,让我阿娘和阿兄的日子更难过。”
“舅舅是君子,他心怀天下,有匡扶社稷之心,他总从大局考虑,不把自己的得失放在心上。”
瑶英停了停,清冷的目光落在李德脸上:“我舅舅胸怀宽广,不是你失信的理由。”
……
谢无量擅于相人,当年他只见了李德一面,立刻认定这个落魄的男人是可以打破中原割据格局的枭雄,愿意和李家结盟。
但他坚决反对妹妹谢满愿下嫁李德。
谢家嫡系人丁凋零,谢无量兄妹自小相依为命,谢满愿从未踏出过荆南一步,天真单纯,质问兄长:“阿兄既然说李德是举世无双的豪杰,为何不许族老许婚?阿兄不是总感叹咱们家没有会领兵打仗的儿郎么?”
谢无量答道:“妹妹,李德能征善战,治军严明,擅于笼络人心,敢于打破藩篱重用寒门子弟,我愿追随他,辅佐他,他日后必定能成就一番伟业,成为一个清明谨慎的好君王,不过那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丈夫。再说了,我谢家百年传家,守卫一方,庇护百姓,已是清贵至极,用不着以外戚的身份去谋求富贵荣华。”
谢满愿着急地道:“阿兄怎么知道李德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发妻出身低微,死在兵乱之中,他拼死为发妻报仇,人人都说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谢无量摇头叹息:“妹妹,你不了解李德,他的重情重义只对他的部下,他的扈从。”
谢满愿不懂谢无量的担忧,认为这一切都是兄长拒婚的借口,闷闷不乐。
见妹妹没有被劝服,谢无量转而去劝说其他族人:“李德是豪族出身,他自起兵以来重用的都是依附李家的姻亲和寒门出身的大将,对世家多有提防,谢家若能辅佐他,以后必定荣华至极,但是谢家若想以姻亲之身更进一步,只会招来祸患。”
“二娘可以嫁给李德的弟弟,李德的侄子,唯独不能嫁李德!”
“许婚李德,无异于火中取栗!”
谢氏族人认为谢无量完全是杞人忧天,李德主动求娶,何来的祸患?执意和李家联姻。
谢满愿情窦初开,一心痴恋李德,为他不吃不喝,眼看着瘦脱了相。
李家一次次求到谢无量跟前,赌咒发誓说若能迎谢满愿进门,一定敬重有加,不叫她受一丝委屈。
谢无量只有谢满愿这么一个妹妹,实在不忍看她每天以泪洗面,又见李家态度诚恳,只能答应让妹妹下嫁。
“也罢,只要阿兄在一日,就能护着你一日。”
婚宴那天,唐氏和李玄贞母子忽然出现在筵席上,谢满愿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谢无量带走谢满愿,长叹了一声,叮嘱她:“妹妹,你记住,不要为难唐夫人和她的儿子。你为难他们母子,李德不会疏远你,但是他会一桩桩、一件件牢记在心,直到他无法忍受的那一天。”
谢满愿心乱如麻,记住兄长的叮嘱,此后内宅之中虽然免不了和唐氏口角相争,但从来没加害他们母子。
谁都没有想到,唐氏竟会在怀着身孕时自焚而死。
她一死,李德一夜白头,彻底冷落谢满愿。
谢满愿心灰意冷。
谢无量再次找到妹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嘱咐她:“妹妹,不要和大将军提起当年的盟约,记住,一个字都不要提!”
三年后,体弱多病的谢无量以孱弱之躯坚守荆南。
城破之时,他让部下割下自己的头颅献敌。
“告诉二娘,别为我伤心,谢家儿郎,本当如此!”
“二娘,阿兄以后再也不能护着你了。好好照顾自己,照顾虎奴和七娘,别让虎奴从武,别和李德提起盟约之事。”
“阿兄走了。”
……
从谢家覆灭到今天,足足十一年了。
瑶英明白谢无量为什么留下那样的遗言。
因为他了解李德。
唐氏已死,李、谢两家的盟约成了谢贵妃的催命符,唯有尽量不去提起此事,母子三人才能保住性命。
谢贵妃不提,李仲虔不提,李德也不会自己揭自己的疮疤。
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当年的诺言。
朝中谢家昔日的世交亲族知道李德的忌讳,也都默契地不提起谢家。
所有人都忘了谢家。
忘了谢家一代代牺牲在战场上的儿郎。
忘了埋骨他乡的英魂。
忘了荆南谢家祖坟荒草萋萋的青冢。
忘了虽然自小病弱、依然为平定乱世呕心沥血、四处奔走的谢无量。
瑶英没有忘。
不仅仅因为她是谢家的外孙女,还因为她生于乱世,长于乱世,五岁那年又曾流落在外,见识了太多顷刻之间的骨肉分离、生离死别。
山河破碎,哀鸿遍野。
瑶英也是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一员,她敬佩当年力挽狂澜的朱氏,敬佩祖祖辈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谢家,敬佩身体孱弱亦不灭匡扶社稷之志的舅舅谢无量。
正是因为有曾经的朱氏先祖,有谢家,有无数个在山河沦陷之际毅然决然站出来,为守护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才能换来太平安宁,换来百姓的岁月安好。
有人敬仰谢家。
然而更多的人无法理解谢家的祖训,他们嘲笑谢家祖祖辈辈迂腐愚忠,嘲笑谢家人不懂为自己打算,只知道带兵打仗,才会在嫡支子弟和十万谢家军全部壮烈后没落下来,让谢无量这个世家公子不得不放下身段和商人来往,满身铜臭。
瑶英曾经想过,假如舅舅谢无量还在人世,她一定会劝舅舅自保,劝他多为谢家筹谋。
因为她只是个想和亲人一起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
谢无量不会听从她的建议,他只会一笑而过。
谢家儿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为家国而战,死得其所。
为天下,为苍生,为黎民,只是不为己。
这样的谢家,已经彻底断了血脉。
如烟消,似云散。
十一年后的今天,瑶英站在李德面前,立在两仪殿阔朗的大殿之上,一字字道:“圣上,我不是以李家女郎的身份向你祈求怜悯,而是以谢家外孙女的身份向谢家忠于的君王讨要一个公道!”
“我阿娘是谢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舅舅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善待与我阿娘,你曾发誓会好好照顾我阿娘,圣上,你做到了吗?”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李德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瑶英。
狻猊香炉继续喷吐着一股股清淡香烟。
瑶英体力不支,身子颤了颤,站稳身子,接着道:“第三笔账,是我为阿兄讨的。”
她嘴角一扯:“阿耶,当年李家族人支持立我阿兄为世子,唐皇后为此和我阿娘相争,女儿想问您一句话。”
李德的脸色仍旧阴沉如水,凤眸里的审视却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一些其他的东西:“七娘想问什么?”
瑶英脸色平静:“阿耶,从始至终,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要册立我阿兄为世子?”
李德怔了怔,神情愈发震惊。
瑶英冷笑:“果然如此。”
她一脸讥讽:“阿耶精于算计,从知道唐皇后和长兄还活着的那一刻,你就认定长兄是你的继承人,可那时你还还没有恢复元气,你得依靠谢家,你怕谢家加害唐皇后,故意冷落唐皇后,让我阿娘以为你心里有她。”
这是谢贵妃后来疯疯癫癫的原因之一:她以为李德爱过她。
“后来阿耶羽翼丰满,不需要惧怕谢家了。那时你已经获得世家的支持,投靠你的寒门和世家之间冲突不断,我阿兄的外祖是谢家,你故意装作无法在我阿兄和长兄之间做出抉择,以此麻痹世家,平衡世家和寒门。”
李德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远的考虑,为了大局,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不惜将年幼的李仲虔和少年的李玄贞拖入世子之争的浑水之中。
瑶英闭了闭眼睛:“可怜我阿兄一直以为阿耶曾真的对他寄予厚望,为了得到阿耶的一句夸奖,他天天苦读诗书,勤练武艺……原来他白担了虚名……”
李仲虔一直以为他和李玄贞的世子之争导致了唐氏的死,从而使得李德厌恶他和谢贵妃,年少的他为此消沉痛苦,却不知这一切都不过是李德的计策!
帝王心术,冷酷至斯。
前朝朱氏灭亡于世家之手,李玄贞一直忌惮世家,从未真正信任世家,为了打压世家,连唐氏和李玄贞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氏一个女子,他爱她,敬她,也利用她。
后宫里那个出身卑微的荣妃,也是李德的一枚棋子,他的后妃大多是世家女,荣妃那样的人就是用来平衡后宫的。
瑶英立在龙案前,目光落在李德斑白的鬓发间。
“李德,身为你的儿女,是我和阿兄这一世最大的悲哀。”
李德淡淡一笑,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在意。
瑶英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为君王者,可以冷酷无情,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厚颜无耻,可以用残暴的手段达到他的目的,只要他能让百姓信服,能维护长治久安的统治,能让治下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他就不用担心被人推翻。”
“前朝朱氏急于摆脱世家的掣肘,试图以改革吏治、提拔寒门、大力推举科举制来打压世家,结果被世家架空,末帝是昏君,激化矛盾,挑起战争,导致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但是真正灭亡朱氏的是反叛的世家。”
若不是因为各地雄踞一方的世家豪族纷纷起义,末帝怎么会被迫南逃,最后死于叛臣之手?
瑶英望着李德:“阿耶,你和谢家达成盟约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打压谢家。就算没有唐皇后,我阿娘还是会被你冷落,我阿兄注定得不到你的喜爱。”
李德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没有吭声。
瑶英对上他看不出喜怒的深沉目光,眸光如一池静水:“圣上,这些账,您打算怎么还?”
一道明耀的光束漫过直棂窗,落进幽暗的大殿里,笼在瑶英身上。
似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满树梨花绽放在月光溶溶的夜色之中。
人间天上,银霞通彻。
李德看着瑶英,忽然想起一个人。


第25章 二更
谢青在两仪殿前等了很久。
云浮金阙, 兽炉蒸香。
朱红宫门里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拔步登上石阶, 迎上前。
瑶英步履蹒跚, 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出大殿。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作为交换,李德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瑶英从没指望一番控诉就能唤醒李德的良知, 她离开东宫之后立刻进宫,为的是抢在李玄贞进宫之前和李德做一场交易。
远嫁和亲必然会赔上性命,既然活不久了, 不如再做一笔买卖。
和李玄贞交易,是为了让飞骑队救出李仲虔。
和李德交易,则是为李仲虔回京以后打算。
大概是震惊于瑶英的果决,离开前,李德突然看了她许久, 指了指龙案前一块有磨损痕迹的地砖:“七娘, 你看。”
他环顾一圈。
“这座大殿被烧毁过, 前朝的后宫妃嫔就是被关在这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到处都需要修补, 瓦要换新的,地砖要重新铺, 太极殿必须重新起地基……。”
朝臣多次奏请整修宫殿。
李德批示:“俭以养性, 静以修身,新朝初立,不宜大兴土木。”
他厉行节俭, 令各处正在兴修殿宇的工程停工,只命宫人将宫室内部重新粉刷了一遍就搬入居住,下令禁止各地进贡奇珍异宝,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祥瑞。
皇帝俭朴,朝臣自然不好大肆铺张,世家豪族之间刚刚兴起的奢靡攀比之风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李德道:“七娘,谁不喜欢鲜衣华裳?谁不喜欢恢弘气派的殿宇?朕不是苦修的和尚,朕也爱奢侈享受,朕也想住高大敞亮的屋宇。”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可是朕是皇帝。”
还是一个在群雄并立的时代登基不久的皇帝。
远远还不到享受的时候,身为君主,他必须以身作则。
他是皇帝,他必须事事谨慎,他必须提防所有的人,他必须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来平衡朝堂。
瑶英语气平静:“舅舅曾对阿兄说过,有些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一时的富贵,有些人目光长远,看到的是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是几百年,几千年。舅舅自小体弱,想平定乱世而不得,他和圣上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说,圣上看到的就是几十年后,几百年后。”
当年蛮族南侵,世家纷纷逃往南方避祸,朱氏一族冒着灭族的危险毅然留下,守护无处可逃的百姓。
朱氏立国时,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然而这个在满目疮痍中建立起来的王朝只强盛了一代就迅速衰落,最终彻底灭亡。
谢无量和李德曾经就此有过争辩。
李德认为,前朝灭亡,根本原因不在民乱,不在末帝昏庸,而是世家豪族之间的互相争斗,是腐败的吏治。
朱氏曾经试图挽救王朝,他们大力提拔寒族,改革吏治,推广科举,激起世家的警觉,朝堂内斗不断,皇室子弟互相倾轧,引发几王之乱,继位的君王一个比一个残暴昏聩,天下大乱,改革一败涂地。
李德说,若他登基,绝不会轻易向世家妥协,他会巩固皇权,收拢兵权,让寒族压制世家,不让前朝的几王之乱重演。
世家已经无法阻挡寒族的崛起,他们早就该顺应时势,谋求其他方法保全家族利益。
谢无量忧国忧民,有着和李德一样的长远目光,他深知家族对权力的垄断,也明白只要世家再次主掌朝堂,必定和皇权之间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斗,而暗斗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动荡不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的魏朝,必须在建立之初就打下牢固的根基,扫平所有威胁,彻底改革吏治,避免前朝的弊病。
如此,才能长治久安,让百姓得以居安乐业,远离战火。
谢无量身体孱弱,不能像祖辈那样奔赴战场杀敌,但是那丝毫不影响他为平定乱世积极奔走。
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他不介意去辅佐别人。
他见过一个又一个割据一方的豪杰,最终遇到了李德。
谢无量对李德寄予厚望,认为李德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会是那个结束乱世的明主。
于是,即使深知李德本性,即使预见到将来兔死狗烹的结局,谢无量依然选择给李德一个合作的机会。
他不怕被鸟尽弓藏,只求李德善待自己的妹妹。
瑶英望着层峦叠嶂的屏风前漫进殿内的灿烂光晕,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圣上,舅舅将你引为知己,即使你借着冷落谢家来警告其他世家,他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可惜他其实根本没有认清你,他以为你一定会记得对他的承诺,好好照顾我阿娘。”
瑶英声音一低,“舅舅肯定没想到,你居然连这个最简单的承诺都做不到。你也有私心,你无法面对唐皇后的死,无法化解长兄的恨意,迁怒于我阿娘和我阿兄。”
东宫针对李仲虔,李德难道不知情?
他知情。
他没有出手干预。
李玄贞为母仇所困,谢贵妃和李仲虔母子就是李德用来打磨李玄贞的磨刀石。
他无法掩盖对身边的人的无情无义。
李德沉默。
瑶英接着道:“我在荆南收治流民,开办书馆,刊印书册,让更多的寒门子弟能读得起书……可是我不敢让圣上知道这些,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所做的事情是利国利民之举,圣上也不会因此嘉奖我,圣上只会怀疑我别有用心,进而怀疑到我阿兄身上。”
“圣上,我虽然是女子,也懂得家国河山之重,但我并不认同圣上对我阿娘和阿兄的种种不公,不认同圣上用满门忠烈的谢家来警示其他世家。”
一代君王,连忠烈之士都要算计,让他们含恨与九泉之下,天下百姓又会怎么对待英烈之士?
舍己为公、奋不顾身的英雄豪杰不该被如此轻慢。
李德不配为她和李仲虔的父亲。
也不配为谢无量的知己。
瑶英说完,迎着灿烂的光照,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大殿,强撑着积攒的力气如潮水般尽数褪去,两腿发软,头重脚轻。
瑶英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谢青的手隔着轻薄的衣衫搀住她的手臂:“贵主,我扶着您。”
瑶英定定神,靠着谢青的搀扶,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广场上洒满炽烈的日光,风声呼啸而过,送来一阵阵檐铃清响。
“阿青,我要嫁去叶鲁部了。”
瑶英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碧空。
“我会为你写一封荐书,你可以去投军。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武艺高强,以后一定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谢青扶着瑶英,姿态恭敬,面无表情地道:“我是公主的护卫,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瑶英抬眸看他:“你就不怕一去不回?叶鲁部游牧而居,以游荡抢掠为生,我这一去,这一生都不会回来了。”
草原之上比中原更加动荡,更加野蛮,部落之间互相残杀,叶鲁部落现在强盛一时,转眼就会败在其他部落铁蹄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道:“那便一去不回。”
瑶英笑了笑。
出了广场,瑶英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浮起密密麻麻的虚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谢青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她,将她从头到脚裹在披风之中,护在怀里,护送她回王府。
长史看到疼得不停颤抖的瑶英,老泪纵横。
瑶英攥住长史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胡伯……我没事……三天之后我就好了,你派人去把我阿娘接回来……”
长史哭着点头。
“就好了……”瑶英蜷缩成一团,“很快就好了……阿娘和阿兄以后安全了……”
她沉沉睡去,嘴角微微翘起。


第26章 不后悔
太监总管跪在龙案前, 往狻猊香炉里添了几片绿丝郁金,香烟氤氲, 淡淡苦香浮动流淌。
李德望着瑶英离开的方向, 出了一会神,忽然问:“你觉不觉得七娘很像一个人?”
太监放下鎏金银勺, 小心翼翼地答:“七公主国色天香,有几分圣上年轻时的风采。”
若说看眉眼,七公主谁都不像, 诸位皇子公主中,只有她是一双又大又修长的媚眼。
李德嘴角扯了一下,“富年,你说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谁?”
太监斟酌了一会儿:“自然是先皇后。”
李德脸上笑出细密的皱纹,凤眸闪过惆怅之色。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盈一个女人, 但是唐盈从来不曾懂他, 她要的是一个一心一意的丈夫, 一个温馨圆满的家,而不是一个帝王。
“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谢无量。”
太监脸上有惊诧一闪而过。
李德明白太监心里在想什么:既然谢无量最懂您,您怎么对谢贵妃和她的儿女如此冷淡?
就像唐盈当年一次次质问他一样:郎君爱我敬我, 为何还要娶其他女子?
因为他不仅是李德,还是无数将士效忠的魏郡大将军。
唐盈死后, 很多人问李德:后悔吗?
刚刚失去唐盈的李德当然后悔, 他一夜白头,雷霆大怒,将所有怒火全都撒到谢满愿和李仲虔身上。
唯有一个人, 从没问过李德后不后悔。
他冷静地替谢满愿整理了行装,将她送走避祸,要求李仲虔弃武从文,从此专心研读书卷,一辈子都不要再碰一下那对擂鼓瓮金锤。
忙完一切后,他回到荆南,再也没踏出荆南一步。
最后死在了荆南。
这世上唯一懂李德的人死去了。
这世上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也化成了枯骨。
他唯一偏心疼爱的儿子反复无常,阴郁深沉,日后羽翼丰满,必定会杀了他这个父亲,为他母亲报仇。
李德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将因为唐盈的死而负疚痛苦。
但他不后悔。
魏军收复了大半江山,魏朝立国,假以时日,他和他的子孙一定能完成统一山河、威服四海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