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猜也是。”

“嗯。不好意思啊。”

我们走进餐厅,位置靠窗,台面上是微弱的蜡烛,而窗外就是河。在夜晚它浓稠得险些是可怕的——我总觉得黑夜中的水是可怕的。它们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黑暗。它们是最纯粹的黑暗。

 

那一天,马赛直到演员谢幕也没有出现,更别提那些泛滥的电视剧桥段——整个剧院被一扇突然推开的门泄漏了幸福的光芒,他站在那里,太男主角了,太化腐朽为神奇了,太适合此刻插入广告让震惊的观众抓进去厕所释放压力了——这个念头让我在剧场中笑出了声,随后才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挂着笑容,它们像枚被刺穿进皮肉的徽章,牢牢地抓起我两端的嘴角,放下反而是剧痛。

我确实,谈不上愤怒,甚至没有伤感,我的身体正在投入全部生产力制造唯一的物质,它的需求量太大,以至于根本无法匀出多余的感官去分泌其他。我看见自己是座不堪一击的沙堡,悄悄一片涨潮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把我连窝端一般摧毁了,剩下我暴露着残缺的根基,在里面留守着半块破损的贝壳或是一只飞虫的尸体,让人此刻已经无力去争执反驳,只有在嘴角挂上自嘲的标志承认自己的无能是多么可笑。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多么可笑啊。我内心究竟想证明什么?在自信些什么,在向往什么,在期待什么?那些东西,被我拔掉的翅膀原来还留有不甘的妄图,哪怕靠着残存的边缘也想震动起来吗?为什么仅仅是想象了它们挣扎的样子我都觉得透着愚不可及的蠢笨呢?为什么要把它们召唤复苏?痒了,破土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了,再目睹它被开水浇灌——确实好笑对么?那些所有的自以为是、想象力、一点儿端倪也要臆想出长篇剧情的多情,真的,真的,太可笑了。

我理应埋怨自己,我必须埋怨自己,如此也能安抚内心垒球表面似的坑洞,令它们不至于在一个未知的问号前反复折磨,好像等待出场的衣服,天天被拿出来精心熨烫一番,最后又落寞地回到柜子里,到最后我俨然能摸到内心在一次次炙烤后烧焦的卷边——该满意了吗,该死心了吗?

而即便在为自己频频摇头的同时,我依然紧紧握着手机,害怕错过它的半点儿动静。一边全力地嘲笑自己放不下,一边仍然可笑地坚持不放下。我身体里有过分顽固,或者彻底傻逼的部分,还在等待能有一个完全平复自己的因果。“他丢了手机吗?其实他一直在尝试联络我?”“在赶来的路上出车祸了?”“遇见了迷路的老太太或者临盆的孕妇?”“马赛对我产生了好感因而退缩?”

可笑吗?但还有更可笑的,哪怕身边的观众都纷纷离席,我在走出剧场的沿路继续拖拖拉拉,左顾右盼,是啊,我还在死不放弃地等待马赛出现。甚至于,我最后下了出租车,仍然有一部分脑细胞咬定他会等在楼下。只不过,现实自然要给它们一个狠狠的冷冷的耳光。

为什么我还要保留这些思春期少女才会有的弱智病毒?我不是应该早就百毒不侵,没事就把眼镜王蛇盘在腰上当靠垫了么?我不是已经冷漠了很久了吗?意念犹如银河,能够活活把牛郎织女拆散吗?那为什么还会不断地产生让自己无地自容的可笑的幻想呢?我怎么就无法根除它们呢?该死的它们到底在哪里,居然可以强大到完全不能压制的地步?只是,它们越表现得顽强,越显出我的可怜。

我觉得,此刻可笑而愚蠢的自己,非常可怜。

那个不断滋生着臆想的自己,那个仍然不能接受现实非要在砧板上再跳几下的自己,那个被自身反复背叛着却又执著一心的自己,我觉得只有“可怜”两字。

可笑和可怜,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我从剧院回到家,撑着上身在卫生间镜子前卸掉一半的妆,它们被我画得太成功,以至于棉片盖上去的瞬间还有些不舍,所以被打回原形的半张脸,和仍然在眼角喜悦着亮晶晶光泽的另半张脸,好像一场失败的谈判,双方的握手言和除了透露共有的疲软,更是不见丝毫欣喜。

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确确实实,再过两个月便荣升三十岁的脸,如果说几年前还会和长辈们作固执的纠缠,他们习惯使用虚岁计算法,把我抬了那么一两岁,如果说以前还会迅速地反驳说“才没有,干吗用虚岁,我生日还有半年呢”,可逐渐地,连我也逐渐接受了四舍五入法,对别人说“快三十了”,后来干脆连“快”字也省略,何必再作鱼死网破的挣扎呢?那些激动的否定只会徒显我的慌张吧。但现在我不但不慌张,完全可以说是心死的。它总会死的。

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抱住一双膝盖。电视虽然开着,遥控却不见了,或者我根本无意去找,画面就维持在一片没有意义的黑屏上。棒极了,简直百分百明白什么叫衬托心境。更棒的是我接到老妈的电话。

她的声音里全是不满,拥有牛角尖的精神,瞄准我精神上最薄弱的环节,把它顶出恐怖又苍白的长长的锥形,将原本坚硬的皮层完全破坏。她质问我为什么没有继续和辛德勒见面,“对方介绍人态度都变了,刚才一个电话打来问我‘你女儿是什么意思’。我都被问蒙了,说上次还拿两张票让你们去看话剧了啊,介绍人一口否决说没有的事,还告诉我你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

我连回嘴的意图也没有,木然地看着倒映在电视屏上的自己,宛如和镜中的我在对话,可以互相观察每一点滴的表情。

紧接着她的慷慨陈词里突然掺进了另外的“哔哔”声,当我明白过来,那是手机提醒有另一个电话进入,我从沙发上,弹出一个“噌”的拟声词,用脚步在房间里无神地寻找出路,“…妈,等一下…我等一下打给你。”我不顾她仍然滔滔不绝的说教,切换了电话,“喂?哪位?”

“是盛小姐么?这里是招商银行信用卡中心。”一个温柔的女声对我说。

“哦。我是。”

哦——明白了。嗯…明白了。我之前所有可笑又可怜的行为倘若不经受最后一击,就会持续滋生,它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地企图腐蚀我,要我重新对毫无根据的“情绪”“情愫”“情感”臣服,并完全对结局是如何惨烈凄凉撒手不管,它们只贪图初期被蒙蔽时的激动,从未考虑终点上毁灭性的肃杀。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从头到尾我就没有对过。我错了,是我错了。

“你也太离谱了吧?你到底怎么搞的?有忙成这样吗?你是国家领导人啊?日理万机啊?你未免太不把人当回事了吧?先不说其他,你的表现就是连最起码的待人之道也没有,这样我以后怎么还敢找人给你介绍?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堪吗?”老妈不受中场休息的困扰,自如地衔接上之前的话题,“你给我赶紧联系对方!我不管你是要跟他分手还是要跟他谈,你好歹给个说法。”

“好。好。我知道了。”

好。好。我知道了。

 

“以前你相过亲吗?”我一边拨弄着餐盘上的勺子,一边问对面的辛德勒。

“有过一次,但那女孩觉得我年纪太大,拒绝了。”

“嚯,”我笑得很勉强,“其实…”

“哦,这个没什么,我开始也以为盛小姐你会抗拒这一点。毕竟,我们之间相差得不少。”

“也还好啦…”我空泛地辩解着。

“但我挺认真的,我很认真地看待这件事。盛小姐你觉得呢?”辛德勒态度很和气,连试探的口气也很和气。


于是我不愿和他过多地扯谎,“我不清楚…我不是…很清楚。”

“呵呵,那也没关系,还可以继续看看吧。”他循循善诱。

“嗯…”

“对了,下礼拜我要去德国几天。”辛德勒一边用叉子卷起碟子里的意面一边说,“之后我姐可能会跟我一起回国。”

“亲姐姐?”

“嗯。”

要命,我还在揣测辛德勒的姐姐该有多么高龄,他又扔下一个炸弹,“之前我和她提起过你,下次约你出来和她碰个面怎么样?”

我噎在喉咙里的那口茶水在触发一个危险机关前被我迅速制伏了,可脸还是涨得通红,我不停拿纸巾压着额角,“…这样好吗?不合适吧?”

“我也和她表示过不太方便,况且你一直很忙,”他并没有把话断得刻意,但在我听来还是顿时尴尬,“不过这次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回国了,所以她很坚持,你也知道老年人,不听劝的,我也挺为难。”

他说得满是诚恳,况且动用“最后”“老年”这些词汇,让人无论怎样地不情愿也难以释放了,我沉默几秒,“…大概什么时候?”

“下月初吧。”

“嗯…但说实在的,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目前还不适合见彼此的长辈。”

“‘我们之间的关系’,呵…”他旋即笑了起来,分寸拿捏得足够好,在发自内心和故意为之中间停留得异常均衡,“其实我最近也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聊一聊,盛小姐你认为我们之间会怎么发展呢?我也想听听你的看法。这种事毕竟不是单方面就能决定的。”

他放下叉子的手垂到桌沿,可仅仅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就使我迅速把自己的左手收回,浑身不自在地用它又抓头发又揉肩。

 

“不过是拉你一次手,照你这副德行,要是上了床的话词不是得和他绑上炸药同归于尽?”章聿最近发现一副不错的自制卷发装置,眼下把自己折腾得好像一棵圣诞树,头上挂满红红绿绿的塑料卷。

“你说得轻巧,让你和个半生不熟的人去摇床板你就肯了?”

“那就干脆拜拜,别再搞这些有的没的,把别人也拴死,就为了吃饭看电影有人陪吗?你也不是这么缺德的人嘛。”

“可我妈不会答应的…”

“你什么时候听从过你妈的话了?你要听她的话四年前不就和那个供销社社长结婚了?现在好歹是农肥世家了。”

“只是…我…”我语塞半晌。

“食之无味,但弃之可惜,对吧?”她朝我深深地笑着,那满头的卷子把她摇晃得好像在灯光下向我抒情的女主演,“有时候就真想不如算了,如果那个人,各方面没什么缺陷,会过日子,人也可靠老实,有发展前途,对你足够好,想想跟他做夫妻没准儿不是煎熬,如果放弃的话,反而很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他对自己更好的了——是这样吧?眼下的社会,能够找个四肢健全、性取向正常的已经不容易了,错过这个村,永远没有下个店,你就牵着自己的马一起在沙尘暴里饿死渴死吧,让你懊恼没有在前面投靠了那个陌生人,好歹有个屋檐挡风。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这种婚姻吧?没准儿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经历着这样的婚姻呢,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吗?为什么就你不行,哪里特殊了?”

她说得利落流畅,语序间含混了调侃或真心的差别,每字每句把我的眼皮往两边生生扯,我知道自己是一脸震惊地瞪着她,于是章聿转眼笑垮了肩,“怎么了怎么了,这么明显的反话诶!看来我真的不能太显摆自己的智商呀。我得考虑下像你这样的普通人吧。”她在我用肢体表达不满前续上话题,“难道你还怀疑我吗?我绝对是哪怕一个人走到最后只剩两条白骨在沙漠里划,也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呀。什么‘能凑合就凑合’的日子,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迎接这些的呀。我跟谁凑合?我为什么要去凑合?”她干脆跳起来,手里挥舞着一根随手抓来的衣架,倒扣在胸前,于是章聿就成了手挽弓箭的丘比特,“那些偶像剧虽然愚蠢得要命,可我还觉得羡慕呢。真的,像他们那样,吻起来还是死死地吻,纠缠地吻,到最后连鼻涕都出来啦,然后要为对方付出生命啦、肝脏啦、腰子啦,不还是很带劲的吗?这样的恋爱,才是我渴望的啊。两个人无聊地在那里交流彼此的家庭、父母的职业、自己的年薪、过去的学业,有意思吗?什么玩意儿啊?如果不是我真正相爱的人,我绝对不会和他结婚,哪怕一个人孤老到死,哪怕墓碑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也都没所谓。”

“真把自己当演员了,看着夸张劲儿,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给我抓紧补充钙质吧,还射箭呢,你拉得开吗…”可我语气柔软,她就是一掬时间中酿下的醋,我再坚固的壳经常也会在几分钟内投降。我观察章聿脸上那突然几乎不知属于哪个宇宙的光芒,不知她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整个人释放别样的磁场,五官中写满跃跃欲试。也令我更难在随后对她坦白,我没有自己想象那般,能跟章聿匹敌的坚强决心,我还是很容易在世俗和常理面前被它们所征服,我太容易放弃,太容易随波逐流。陌生人的屋檐在沙暴中,对我依旧存在必然的吸引力,跋涉与寻找都是太过没有希望的活动,它们所带来的折磨比疼痛要深远得多。

比被陌生人的握手触感更可怕的,应该是在寻找真爱的路上却被反复验证自己是个怎样可笑的傻逼吧。

所以那天我握紧了左手,但把两面派的从容贴得比什么都牢固,再添加了一些装傻的做作,我这样对辛德勒说:“‘看法’?我压根儿没有看法。两个人之间的发展是说不清的,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

毕竟我是迎着笑的,且不管那张伪装的脸皮下真正的神态是怎样的,但挂上笑容就和挂上白旗没有两样,我对辛德勒许诺了一个可见的未来,让他在结账离开餐厅后险些又上来牵我的手,幸亏恰好有路人在中间穿插而过打破了他的计划,可辛德勒的眼睛里到底是安稳了下去,好像被我按了一枚拇指印,他将这认领成诺言,先前的疑惑喜悦地烟消云散。

 

这些话倘若对章聿说,八成又被她嘲讽讥笑。我不需要他人再来强调一番我是怎样放弃原则和底线,怎样连累他人。我无非是觉得,比起那些会让人变傻变二变得可笑不堪的少女心情,我宁愿捡起一个平庸的“可凑合”就足够。那份百无聊赖或许漫长和空虚,但愚蠢带来的辛酸则是百倍地超出。

倘若那是一架天平,它曾经陈列着一个最困难的选择,但眼下,我选择让一方胜出,不是没有可以增加的砝码,“稳定的,为他人、为社会所接受的生活”“有家庭”“有人为你更换保险丝”“有人送你去医院”,还有还有,“搬家时不用已经不再壮年的父亲跑前跑后”,他当时不无埋怨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回家后连站都站不直,还是找你老妈帮忙推拿了几天,可你知道她的手艺,放到市面上绝对是会被客人投诉,然后让工商局抓进去的那种——我是说,什么帮你搬家啊,帮你修电视啊,帮你补墙粉啊,这种事不应该是老爸来做了,应该是让老公来做的”,是了是了,“有人帮我修电视”“有人帮我补墙粉”,还有还有,“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电影院,去餐厅”“可以有球赛看”。

而天平另一端有什么呢?只有“爱情”这个空洞的字眼儿。

我凭什么要选它呢?

 

在车库通往办公楼的B2层电梯前,站在那扇门前的——是马赛。真是他。自从一个星期前,我被他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鸽子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而他在发现我下车的瞬间站直了身体,立刻透露了是在等待我出现的意图。我虽然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寻常无二,可每一下敲在地面的脚步声仍然在空气里透露了真实的底气。

“盛姐…”他罕见地垂着眼睛。

“怎么了?”我还得装出惊讶,“诶?你是在等我?”

“真的很不好意思——”他举出一只手扬了扬,那枚好不容易被我强行释怀的戏剧票又跳了出来。

“…哦,那天你是怎么了吗?但不管怎样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会更好。”

“真的,太抱歉了…我是看错日子了。我误以为是明天,是这个周末的演出…直到今天早上检查票面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几乎在愧疚和不安中间说出了委屈,立刻打消了我的质疑,我接过他的戏票。

先前清凉油的痕迹还完完整整地摆在上面,因而油印的日期确确实实被悄然篡改了一个数字。

我觉得啼笑皆非,匪夷所思,我愣愣地一遍遍扫着那张纸,好像自己已经无法理解那个打着圈的笔画代表了什么,说明了什么。

“最近几天为了赶新店开幕的企划,所以智商下滑得很厉害,今天早上衣服穿反了,还是到了公司才发现,刚刚躲在这门后面换的,还好今天早饭没来得及吃,不然很可能花一百块都忘了要找零头,”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絮絮地说,看得出睡意未消,嗓音像两首乐曲中间暂息的钢琴,却还在空气里撩着细细的震动,有些几乎钻进了我的呼吸,“真的很抱歉…”

“可是…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没有接啊…”

“说到这个就更抱歉…那天跟朋友去游泳了,手机锁在更衣室里…所以,等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没电,关机了。”马赛抵住电梯的内墙,他佝偻一些,肩膀斜出疲倦的性感,“希望你不要生气。”

可我生气了。我甚至是愤怒了。用不了一秒,我整张脸变得通红。

我看见那个夜晚坐在剧场中的自己,宛如荒野中的猎人,走向一片象骨的坟场。那天所有乱七八糟、连篇累牍的心理——我多么憎恶自己,可怜自己,唾弃自己,它们已经寄宿了我的皮肤和血液,要拔走就是连根。我憎恶自己太过当真、可怜、唾弃,也是一样的自我意识过剩。对马赛来说,它真的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啊。他看错了戏票,和朋友出去玩耍,手机不在身边,仅仅如此,不过是这样,可以理解,很顺理成章,他觉得抱歉,也是合理又合适的抱歉,所以,我有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地拷问自己吗?我有必要看得那么重吗?我原来还是不死心对吗?我嘴上说着要看淡,看淡,“快”字也别加了,“三十岁”的人了,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次不凑巧的错过罢了,但是我,像即将过冬的动物那样,储存所有可能的粮食,把它们一件一件丢上天平。

我连“有球赛可看”都许可了啊。

我觉得“有球赛可看”都比“爱情”这个词语要可靠了啊。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记得吗?”我的食指像锁扣一样紧缩起来,“要打你的电话,原来那么难啊?有那么难?”

“真的不好意思…”

“不是…这个…”我记得那个化学或是物理现象,在充满了尘屑的密闭空间里,一点儿火星照样引发巨大的爆炸,“你不能上一点儿心吗?还是说,你觉得根本也没有上心的必要,没有认真的必要是吗?”

他有些察觉我的反应超出他的意料,“…不是认真不认真的问题…”

“很难吗?在你看来?”我打断了他,“你是根本没有这种念头,你没有这根神经吧?你觉得,只是这个女人多了一张戏票,她浪费也是浪费,所以找你去看,可终究只是一场话剧罢了,又怎样呢?哪怕是错过,也只是错过罢了,你觉得对不起,我相信你是真的在抱歉,可是——我觉得我真是十足的傻逼。”

“盛姐…”

“我真的…怎么会那么蠢?”有东西从我的眼睛里冒了出来,一路滑到下巴,停一停,才掉下去,“我没救了。”

不能哭,我知道,太丢脸,太丢脸。但我始终无法完全地控制身体的每个部分吧,我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的大脑,控制不了自己为所欲为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腺。我捂着脸,眼泪不断地从每条缝隙中渗出来。

“不会…不是的。盛姐,我真的没想到…”马赛迟疑着,但他还是将双手搭上我的肩膀,“…很抱歉…”

永远不可能彻底根除它们了,不论多少次撕碎它们的翅膀,它们是落在盐晶上也能生根的种子——我自己心里,对爱情的向往,是它点燃了,它是见到火就要扑的,它是能够直接穿越我的身体的,我根本无从阻拦。

第八章

 

这个人,脸圆圆的,两条辫子,一排齐刘海——她总说自己额头太高,每次大风天就有露馅的忐忑,可她还是漂亮的姑娘,她在这条弄堂里被人叫做“3号楼里那个‘黑里俏’”。她的皮肤咖啡色,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尽管她的脾气比这种动物犟得多,但外人不知道,他们还排着队地想着要给她说个对象哪,原来有那么多人一直偷偷地喜欢她。他们中的一个,起初只是顺路来领一袋黄糖而已,可他站在门前却有些六神无主了。他想这个姑娘真漂亮,或许他的用语更朴实,这个女同志挺好看。这时他刚刚回到城里,他原先是个伐木工,眼下走进了纺织厂。纺织厂里80%都是女工。又长得好看的么?当然有,鹅蛋脸,双眼皮,白皮肤的一个两个没准儿还有第三个,可她们的“好看”都是形容词,不像她的“好看”是动词,一直在他胸口莽撞地跳。他辗转打听那个姑娘有对象吗,好像有?啊?真的吗?什么?不确定?好像又没有?倒是给个准头呀。终于他得到一个欢喜的答案,他回家便给对方写信了,而用“同志”做抬头的信,后面的内容像涤纶长裤熨出的两条线一样正派又拘谨,可尽管是这样僵硬的开场,他收到了回信,同样以“同志”相称,一通就是两年。他们谈论自己所爱的文学作品,她摘录了艾略特的诗,他给她寄自己最爱的《牛虻》,原来即便始终顶着“同志”的称呼,他们也能谈论那么纯真的内容啊。最后那姑娘在春节前糊了整整3000个信封,赚了190元外快,自己再贴了90块,280块给他买了件皮夹克,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