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商说,这一切是从见到我开始的。
当我还在为做一个嫔妃努力研习宫廷礼仪的时候,一天下午,皇帝让人打开一处堆满玩具的旧殿。皇帝浏览满屋子的玩具,为自己曾经的拥有目眩。他随手打开一个音乐盒,发现发条被抽出。他拿起一只玩偶,发现玩偶的头掉在一边。会鸣叫的竹鸟折断了翅膀,小自鸣钟停止了走动,琉璃樽上满是裂痕。每样东西都被损坏了。他问王商,那是谁弄坏的。
皇帝在一处积满灰尘的椅子坐下,想起那些堆在他身后的日子。
载湉的名字是圣母皇太后赐予的,赐给他名字后,她又赐给他皇位。他四岁入宫,从此没有了父兄姐妹。尽管每天,他都能见到生父醇亲王,但父亲不比一个大臣更亲近。父亲根本不看他一眼。尽管一年中有一次,一次中有一小时,醇王福晋进宫来,和他坐在一起,可她拘谨的样子不比宫里的奶妈更从容;读书时,有陪读的兄弟,皇室也会请朝中官宦的孩子在节日的游戏中扮演皇帝的随从,可有几十双眼睛紧盯着每个孩子的一举一动。每个孩子都无法快乐,甚至无法轻松些。伤痕累累的玩具,记下了他失去一切时的愤怒,他从它们身上,辨认出自己的伤痕。那件是他刚进宫,见不到母亲时摔坏的木马;那件是因害怕黑暗,尖叫着想要逃离而踢坏的鸟笼;还有在闪电和雷鸣时摔成两半的音乐盒。皇帝在成年后依然任意摔坏大臣的进献之物,它们嘲笑他被限制的自由。
载湉凝视着数不清的玩具,为过去的作为深感惊异。每件东西上都留有他坏心情的印记。
他决定抹去这些印记,他要修复所有玩具。
修好它们,他就与过去那个狂躁易怒的少年彻底分手了。
翁同龢师傅说,皇上要独自掌管一个国家,一定要有完善的个人修养——说主政还为时过早,他只是简单地愿意为一个人的到来做些准备。他想使自己变得更好些。
一个冬末的下午,皇帝拿起几件较小的玩具,带回养心殿,摆在三希堂里。他盘腿坐在榻上,仔细打量这些缺胳膊断腿儿的玩具,为自己羞愧。侍郎家的小姐很快就要入宫了,他的缺憾不能这么多,这么触目惊心。
载湉长时间坐在榻上或是地上,修理损坏的玩物。养心殿的大案子上,放满了各式工具,也招来了工艺精湛的手艺人。他花了更长的时间,去弄懂音乐盒的原理,寻找丢弃的发条,为木制品刷上油漆;竹器,漆器,要找到专门的技工,那些需要针线缝合的伤痕,甚至,让他拿起了针线,至于军舰巡洋舰这类复杂的东西,他还需要阅读专门的书籍——这件事,就这样持续下来,一直进入他的婚后生活。有三年时间,我们在黄昏、午间,或是夜间一言不发,一件又一件,我们让玩具身上的创口渐渐愈合。
皇帝开始学习英文。他已经看了大量的汉文古书和许多满文书,他放下它们,这些书让他看不到未来。宫里请来了翻译,他将服侍他的太监变成了助手。以前,他们为他搜集新奇玩意儿,现在,他们为他搜罗各式新版的外文书籍。他太急迫,难以耐心听从英文老师的发音,记住那些弯曲连续的文字,于是,他成立了译书局,专门翻译英文、日文书籍。他每天都要遣太监去问译书的进度,那样子像太后关注她的新衣。新事物向他涌来,旧的东西就在他周围,他听闻饥民与暴乱的声音,有人在捣毁使馆,驱逐传教士,而他的大臣依然用阴沉的声调向他表奏国事太平。翁师傅向他推荐康有为,他读了这位号称圣人的康先生的书,他在颐和园接见康有为,和他促膝交谈,免去了一切礼仪,倾听对方对国家的见解,丝毫不在意这位侃侃而谈的人曾是律法拘捕的对象。他以皇帝的眼光审视自己的国家,然而,他看到的,只是紫禁城里的一个庭院,而窗棂上印着太后走过时的魅影。
这些事冲击着皇帝的大脑,嗡嗡乱叫,让他无法平静。他坐下来,继续修理音乐盒、钟表和乐器。他有时默默看着一列舰队的模型。他有一辆自行车,他让一个太监尝试着让车子动起来,可太监摔倒了,他没有笑,沉默地望着车辆倒下去的地方。他提出的建议被太后否决,只用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根手指,变革与新理论都被放下。放那儿吧,太后说。太后说的是成堆的奏折。然后,再无消息。于是,皇帝坐下来用锉刀锉平蜷曲的金属,重新扭动音乐盒的发条,发出声音,这些,都作为礼物,出现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床榻上,景仁宫门前的堆雪中,一本我必然要翻开的书籍旁。他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纤细的金属丝与木条上,有时,他停下来,默默看着模糊不清的远方。
而太后注视着她亲手放在宝座上的皇帝。
1892年中元节的前一天,太后身着一件光芒四射的新衣。皇帝来跪请晨安,太后发现,他并没有看到这件袍子。他的目光轻易掠过,匆忙而无动于衷。即便是礼节性地流露出一点儿兴趣的样子也没有。他举止得体,礼仪无可挑剔,可他的心思在别处。太后注视着皇帝,目光直逼他心腹,她发现皇帝心里的敬畏虽说没有荡然无存,留下的部分却已十分稀少,她的控制力大面积削弱了,因而她的华服,跟着变轻,失去色彩。失去的部分去了哪里?太后咽下她略带苦味与甜味的花茶,再次将目光移到我身上。
太后看上去兴致不错,身上的绸袍用蓝色和灰色两种丝线织成,走动时,变换出两种不同的色彩。皇帝离开后,宫眷们在前殿侍候太后吃罢早餐,一直等她离开座位。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吃得不多,将余下的食物留给我们。照例皇后站在桌子最前面,其余人都围在桌子两边。大伙儿无声咀嚼,只有太后的木鞋底在金砖上踩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木鞋底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没有人想要在这声音里逗留,即便是皇后。每个人小心应付筷子和勺子,好让食物不必粘去唇上的丹蔻,食物在嘴里轻轻蠕动,要保证没有咀嚼的声音,也不要让杯盘撞出声音。为了不发出声音,很多宫眷放弃吃汤和粥。我被皇后唤到身边。一直以来,她身上有烟和火的味道,今天却是木屑生涩的味道,还有一丁点儿松脂的味道。皇后面前摆着一盘芸豆糕。芸豆糕原封未动,我听到的,是一阵细碎的奇怪声响。若不是在她身旁,还真听不到也看不到,她在吃一只木调羹。她很轻松地咬下一小块,像在嚼一块锅巴。我低下眼皮,心想那必是把糖做的调羹。可她将咬过的调羹放在我手边,以便于我好好观察。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若无其事,将带齿痕的调羹藏进袖子里。
我看看对面和周围的宫眷,没有人发现皇后的举动。
一个月前,我看见皇后吃掉了一双筷子。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皇帝,也没有跟别人提起。皇后在警告我,也许她只想让我震惊和害怕。我的确很吃惊,为皇后这怪异的举动深感疑惑。她是皇后,有什么想要说的,想要责罚的,可以用比这更厉害的方式,可皇后选择了吃下筷子和调羹。
早餐撤去,桌上重新铺了一块布。宫女们拿来剪刀、尺子和绸布。一望而知,这是要进行裁剪比赛了。皇后展开布匹。刚刚围拢在一起用餐的宫眷,现在都要卷起袖口,准备量裁衣服。宫眷们等着太后吩咐,是去裁一件紧衣、马甲,还是绣鞋,或只是些小物件,腰带、香包之类。太后归政了,不久就要移居颐和园。这类活计是太后新近开始的游戏。
第一个被叫上前的居然是我。我满脑子想着那半个被皇后塞进袖口的木调羹。
“珍嫔,会做鞋吗?”
“我自幼学着做过些鞋子。”
“来,量一量我的脚。”
“只需要量一量太后的鞋子就可以了。”
“我说,量一量我的脚。”
我跪在太后脚边,撩起她长袍的一角,露出双脚。我小心褪下鞋子,将她的脚托在左手掌上。脚上是雪白的手工袜。太后的袜子,是同治皇帝那些备受冷落的嫔妃们特意制作的。袜子质地柔软,针脚密集。一双袜子,只在皇太后的脚上停留一个白天。要快速量好脚的尺寸,将袜子起褶的地方抚平,中央的缝隙,对准鞋口,不容许有丝毫马虎,这些活儿,本是宫女干的。我扶着她的脚,抚平袜子上的皱褶,刚要起身,太后说,跪着吧,我有话问你。可她并不说下去,而是将眼光移向别处。孩子们,做些香包,或是做些帕子吧,选你们喜欢的布料。于是,宫眷们开始围向桌面,或是翻看那些堆在旁边的绸料。盒子里,盛着香包用的香料。
她们全都忘记了我,对跪着的我视而不见。
太后将两只脚并在一起,端详我替她穿好的鞋子,然后起身,走向里屋。又从里面出来,她头上沉甸甸的冠,已经换成用珍珠攒成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在头顶一抖一抖,形成了第三种色彩。
“今天我很高兴,孩子们,别这么沉闷,在一起做做手工,不是极有趣的事吗?”
宫眷们都笑了,肩膀松弛下来,有人开始用剪刀剪裁布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听听,多好听,我就喜欢听剪布的声音。这是女人的本分。女人天生就该熟悉剪刀和布的声音,你们说呢?”
“老祖宗说的极是。”
宫眷们在这个时候也是可以撒撒娇的,今天她们不必像往日那么拘谨。今天有一个人跪着,承担着未被公布的过错,因而,大家可以比平时放松一些,大家知道,既然有个跪着的人,太后是不大再会惩罚第二个人的。
储秀宫原先并不像现在这样庞大。在太后将前面的三座宫殿与储秀宫打通后,储秀宫便是一个很深的院落了。整座宫打理得一尘不染,瓦片在空中熠熠生辉,地上的金砖映出人影儿。宫眷们身上的绸缎花色都映在金砖上,太后的影子,踩在许多绚丽的颜色上走来走去。有人开始用硬纸壳包香料,药香落在我跪着的地方,太后坐在宫眷们拢起来的喜滋滋的气氛里,而我,跪着,如此矮小,我的双膝和脚,仿佛有许多针在皮肉里穿梭。她们在我旁边说笑着。在宫里,这就是惩罚。以我的痛和羞耻为乐。
地面越来越亮了,太后的女官小心绕过我,送来茶盏和甜点,轻微的杯盘声和咀嚼声,在我耳边轰鸣。声音放大了,涂抹着厚厚脂粉与丹蔻的嘴,遥不可及。我和她们分开了,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汹涌的海,储秀宫四面涨起海潮,而我想要抓住一条船舷。我似乎抓住了一条船舷,并随着海浪摇晃起来。
太后背对着我。
透过眩晕,另一双眼睛穿过她,在持久地注视着我——它不同于毓庆宫里的“看”。它穿透我,带着刺和痛。它从太后的身体里分离出来。
这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从另一个里显露。一个在弄荷包,继续羞辱我,一个从衣袍里走出来。
“抬起头。”她说。
我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装束,漆黑的头发,像巨蟒缠在头上。还有一些头发缠在身上,是这条巨蟒余下的部分。她在近前,一张我看不见的椅子上坐下,手放在膝盖上,她笔直,庄严,像是来自地下。在黑蟒蛇一样的发丛里只有一朵花装点着。她紧盯我的脸。
“你是谁?”
她不回答。
“你从哪里来?”
她只是看着我。
“你总该让我知道你是谁?”
她笑了,声音像细碎的雨点。她从我看不见的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
我想抓住她。你,总该让我知道你是谁——可我跌倒了,头重重磕在金砖上,一群飞蛾由远及近,漫天漫地,组成一个又一个复杂的图案,在飞蛾完全遮蔽我的意识前,她走了回去,一直走进太后那条炫目的袍子里,坐下来,颤动着,与太后回转过来的脸重合为一张面孔。
许多白蛾子占据了我头脑里最后一点空白。那里有霜雪的祭坛,萨满,还有奇怪的仪式。我想要牢记从白色中涌现的景象,然而我的意识,我支配自己的力量快要散尽了。唯有一丝桂花的香气,能让我从白色中醒来。可我闻到的,是一股黏黏的腥味。
警告
莺络的背被一盏宫灯映成了红色。我拿不准这是晚间的哪个时辰,我还未从白色的眩晕里完全清醒。粉色纱帘笼罩着我,莺络在我背后垫起许多苏绣靠垫,我双腿发麻,身上每根骨头都隐隐作痛,我不知如何才能让自己舒服一些。我在景仁宫里。
我想这是一个幻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从太后的袍子里走出来,逡巡片刻又走了回去。我跪得太久,屋子里温度又高,宫眷们耻笑的目光炙烤着我的后背,是想要从羞耻中逃离的想法,让我产生了幻觉。这是不真实的。后来我跌倒了,鼻孔里流出鲜血。是血液让我产生了幻觉。
我在脸上蒙了一块薄纱,透过薄纱,我闻着自己屋子里的空气。我命人将香炉撤去,将窗户打开,我让黑夜到屋里来。莺络想拿去覆盖着我的绸纱,我说,站远些,别碰我。黑夜从屋外进来了,我安静地躺着,两张交叠在一起的脸重新显现。它最好是我的幻觉,但我不能肯定,那一定是一个幻觉。毕竟,有一个影子皇帝曾站在载湉身后。我命人熄了灯。在黑暗里,我记忆里的影子会更清晰些。
一刻钟后,我又让莺络重新点灯,我让她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不要说话,不要张望。我问,你看到过两张脸叠在一起时的脸吗?莺络摇头。我又问,就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坐在一起,就是一个人从一个人衣服里走出来,你从未见过?
我其实说不清看到的景象。
莺络说,小主今天的问话很是奇怪,一个人怎能变成两个人,一张脸怎能变成两张脸呢。我说,我看见过。莺络说,那一定是小主瞧花了眼。
这样说可以终止我不停在原地打转的思绪。是我眼花了,看到太后袍子里还藏着一个…一个人,或是一个魂魄。皇帝从薄纱的图案里走来。我拿掉脸上的覆盖物,请皇上坐在对面,让我仔细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两个皇帝坐在一起。我看了好一阵子,只有一个皇帝,身后也并未跟随影子皇帝。我重新蒙上薄纱,将自己遮掩起来。
皇帝瞧了我一会儿,揭去我脸上的薄纱,可我不肯罢休,我请他辨认,这儿坐着一个珍嫔还是两个?
载湉仔细研究我。通常我们无法久视,我们会一起笑起来。可今天我们笑不出来。已经是七月了,宫人们换上了夏衫。皇帝的手凉而潮湿。我的手很烫。跌倒后,我一直昏睡,甚至没有被梦打扰。我昏昏沉沉,跌在一个满是白蛾子的软榻上。
“她不过是用惩罚你的法子惩罚朕。”皇帝说,“因为你与朕互换衣物。”
“是因为你给我的宠爱多了些。”
在祖法规定皇帝与皇后共处的日子,除夕和中秋之夜,皇帝也都埋首修理玩具,将皇后搁在一边不理不睬。皇后要么在养心殿呆坐一夜,要么移居偏殿,在黑暗中吮吸自己的手指。太后罚我的,是这件事。
“所有对你的惩罚都是对我的警告,我跟你一样痛。”载湉说。
莺络已经将餐桌摆好,而我们的手指在棋盘上移动。五子棋,餐前最适合的小游戏,但这个游戏无法占据我全副的注意力,上午发生的事让我嘴里满是苦味儿。
五子棋以我为胜。载湉眨眨眼,埋头研究我的棋路。我喝了些莲子银耳羹。这时,三位宫眷带着太后的赏赐到了。是八只餐盒。谢恩后,宫眷一一打开餐盒。八珍糕,芸豆卷,乳卷,红枣糕,茯苓糕,萨其马。还有几样晚膳用的菜蔬。算是对我受罚的安慰。
我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红枣糕送进嘴里。耻辱感随着咀嚼袭来,我必须将所有的耻辱吃下去。我不断向嘴里塞入东西,眼里积满泪水。茯苓糕的渣子簌簌落在我的胸前与袖口上,我又吃下一块乳卷、一块八珍糕和一只甜腻腻的萨其马。宫眷在看到我大口咀嚼时离去了。她们会禀告太后,一切都好,珍嫔对皇太后的慰问感恩戴德,而且服从了太后吃食的安排。
宫眷走后,我就将刚才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不是因为吃得太多太急,而是因为我的喉咙里似塞下万千根细针。我只顾往嘴巴里填东西,无暇顾及吃下去的东西是什么滋味。我拼命干咳,想将喉咙里的针全吐出来。我脸颊涨得通红,精疲力竭地咳着,差不多要将五脏都要咳了出来。我勉强喝了几口水,症状没有减轻,反而忽然在喉咙里引燃一把大火,这把火穿过我的双眼,遮蔽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我瞪大双眼,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想对载湉说,离开这里,但我听到的声音却是,皇上救我。我看不见载湉,不知道他在哪里,景仁宫在旋转,我需要水浇灭我身体里的火。火舌变成万千只虫子在我身体里涌动,穿过皮肉和骨血,向着更深更痛的地方钻进去…我的身体从内部被围攻,不断缩小。我渴望从痛苦中飞去,飞得越远越好。
载湉说,你一直在喊着要水,要更多的水,你说你的身体着了火,屋外救火的水都端来,泼在你身上,才能救你,你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载湉将目光投向皇太后送来的食盒。
侍女们给了我很多水。我坐在椅子里时,水哗哗地从衣服里淌出来。她们将我的衣服剥离,用一块丝绸遮住我,莺络拿一块干巾擦干我的头发。她们七手八脚弄干净我,将我放回床上。身上的力气抽空后,我多像一片灰暗的云。
我想对载湉笑一笑,却发现载湉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屋里。我又看了看刚才摆在八仙桌上的食盒,食盒也不在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站起,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莺络跑来阻止我,我怒目而视,指着她脚下的地面。站着别动。我说。莺络不敢动,除非我允许。我继续向前走,福子提着我的鞋子跟来。我从她手上扯过鞋子,指指地面,站这儿,别跟着我,我说。
我提着鞋子,迈出景仁宫大门,向养心殿的方向走去。我的腿是软的,脚下厚厚地铺着很多棉团。我提着我的腿和鞋子向前走,我跟我的身体有了间隔和距离。当我走出景仁宫外的甬道,向御花园方向走去时,我才感到地面的坚硬与冰冷。我没有时间穿上鞋子。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太后的食盒不见了,除了载湉,没有人敢在主子发话前动它。我急匆匆向养心殿走去,心急如焚,脚触到木质的廊道,细碎的石子路,和雕花的石阶。我不想被人碰到,我一边走一边将散开的长发挽成发髻。若这时太后看见我这副样子,可是死罪一条。好在长袍遮住了我的双脚。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甬道,穿过很多扇门。夜晚让这许多路陡然增添了十倍的长度。
皇帝坐在养心殿的宝座上。几十个太监跪在周围。皇帝双手放在扶手上,身体后靠,头半仰着,像在等什么发生。所有的人都像在等着一件事情发生。养心殿里一片安静。我光着脚,无声无息,出现在载湉面前,令主子和仆从都吓了一跳。太后的食盒放在载湉身边的小几上。我来晚了,他已经吃下去了。
发生在我身上事,并未在载湉身上发生。看见皇上没事,围在皇帝周围的奴才们开始分食点心,结果也是什么事都没有。
“皇上不是有验毒官吗?”
“朕想知道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法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皇上…”
“宫里传言说,东宫太后就是这样离世的。”
载湉看见我赤裸的双脚,脚底板上有斑斑血迹。载湉将我的脚捂在手中,直到太医来用白酒擦拭伤口,又用白布条加以包扎。
“为什么同样的点心,有人吃了会有反应,而有人吃了却什么事儿也没有呢?”
载湉将半个芸豆卷递给太医。
太医小心接过,仔细端详,然后捻一小块放进嘴里,又吐了出来。
“回皇上,微臣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吃下去。”载湉面无表情。
太医重新掰了一小块点心放进嘴里,很不自在地咀嚼着。
“你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叫来。”皇帝对王商说。
太医院的六位太医都跪在了皇帝座前。已是午夜时分。六位太医战战兢兢,怀着恐慌吃下皇帝赏赐的糕点。皇帝挨个盘问太医,只得到些混乱的答非所问的回答。
我留载湉一个人在养心殿,也留自己一个人在景仁宫。我一路走,一路流泪。这是太后的警告,也是她赐予我的咒语。我们不能在一起。载湉吃了我余下的半块乳卷后静候。载湉惩罚自己与我一起受罚。可这个咒语只属于我,我领悟到了。我缓缓走回景仁宫,站在石阶上,向恶意重重的深宫望去。天色渐白,可恶意深重,恐惧在我的骨头里咔咔作响,可我还是想要用这恐惧做些什么。我想让皇帝远离这片沼泽之地。
摄影师
我有意的退让并未能使皇帝和皇后离得近些。即便在长跪发生后,又发生了凤辇一事。太后砸碎了皇帝送与我的一架辇车,理由是越制。这件事比长跪更令我不堪,抬凤辇的两个轿夫被杖责毙命,可太后的警告对皇后并无助益。皇帝并未因被砸碎的凤辇,而将视线移向皇后。事实上,皇帝连对皇后礼貌性的笑容也收回了。尽管,那不过是装出来的笑容。
皇后对此的反应是,在又一次宫宴上,若无其事吃下了一只别在发髻上的木梳。做法同前几次一样,她将梳子放在我的手臂旁边,以便我细看梳子被咬掉的部分。她吃梳子的样子,像在吃一块软糖。令我诧异的是,旁人总无法看见皇后的举动,而我又总是无法避开。由于无法避开,皇后这类举动便变成了仅限于我的警示。皇后骇人又不动声色的做法,换做旁人也会过目不忘。然而我并不想流露出对这件事的过多在意。我的惊骇与在意,也许是最终造成皇后吃手的原因,可我不想将自己和皇后牵连在一起。她身上木屑的气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模糊的焦煳味儿,我时常担心,有一天,她心里的怒火会点燃胃里的木头,变成烈焰与火炬。我只想避开和远离她。为了避开和远离皇后,我也有意避开和远离皇帝。我有意退让。不是退让令我郁郁寡欢,而是受阻让我郁郁寡欢。我的自由不断缩小,我和皇帝在一起的难度在不断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