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皇后拿去了我心里一半的自由。然而,我压抑在心里的另一半自由,却试图填补和改变另一半的忧郁,并随时寻找机会。
为了弥补我在凤辇一事上遭受的惊吓,在过十九岁生日的时候,皇帝送我一架照相机。照相机是驻在英国的外交大臣的进献之礼。大臣还送来了在英国留学归来的儿子。大臣的儿子说,洋人称拍照片的人为摄影师。大臣的儿子是摄影师,皇帝命大臣的儿子为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洗出来,装上相框,皇帝将照片摆在养心殿里。皇帝也有照片放在景仁宫,这样,我们每天都能看见对方。
我郁郁寡欢的表情,在照片里一张张变得欢快起来。我被拍照这件事吸引。这是迄今为止,皇帝送我最好的礼物,而且不逾矩。宫里没有祖制规定相机该为谁所用。
拍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摄影师总是抱怨光线太暗了。屋里要点很亮的灯,但即便所有的灯统统点上,都还不够。摄影师甚至搬来一套照明用灯,这些奇怪的灯,常常使景仁宫烟雾缭绕。一开始我们在屋子里拍照,洗出来的照片总是暗黑而缺乏生气。后来我们在庭院里拍,在午时前拍,还要等天空的浮云被风吹散。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记下了我的一段时间,我想,在我很老的时候,可以拿这些照片,看看现在年轻的样子。
我发现,当摄影师乐趣无穷。我很快就学会了拍照,我不需要大臣的儿子,我自己已经是摄影师,身边的侍女当了我的助手。
当我是一个摄影师的时候,我同样抱怨光线不够用。灯光太暗,洒进宫里的阳光太过稀薄。作为无数失败的例子,一开始拍出的照片,总会留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暗影。影子是光的伴侣,光线在一张脸上形成亮与暗两个部分,脸上的光线越集中,影子就会越深重。这是光与影的道理,可在宫里,我们避讳暗而黑的影子。我们觉得一重影子看着似有不祥。我们习惯了墨笔工整没有半点阴影的肖像画作,因而对照片里的阴影总是心存疑虑,所以拍照时,要把影子尽可能去掉,或是变得弱些。
在浪费了一定数量的胶片后,我拍出了像样儿的照片。我在两个月里拍了上百张照片。胶片都拿去宫外冲洗,大约十天后,大臣的儿子会将照片送进宫里。大臣的儿子在奉上照片时,还会送给我一些建议。看照片是我打发午后和傍晚时光的消遣。照片越来越多,我的技艺越来越好,可有一个技艺是我无法突破的,我无法拍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不同。当然,每张脸都不一样,可我拍不出一张脸有别于另一张脸的特征。连续翻看照片,就会得出这样的印象。
从照片上看,我没能拍出更值得拍的东西。为了找出一个有特征的人,我将所有的照片都铺在地毯上,拿放大镜一张张看过。为什么照片里,每个人的眼睛和表情都是一样的,就像一个人?这跟技艺无关。这不是我的原因,也不是照相机的原因。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但光线不会让人改变表情。他们的表情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眼神,是相同的。
他们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我原以为他们会很乐于得到一张照片,可他们并没有高兴的表示。他们统统低着头,一双眼睛盯着地面和脚尖。让他们抬起头来可真是不易,要解释很长时间,迫不得已还要下命令或是动用刑罚——有时我不得不命福子假意抽他们几鞭子,不然光线就白白浪费了。最终,还是有很多光线白白浪费了。这时,他们抬起头和眼睛。为了抓住时间,往往只要他们抬起头我就会按下快门,我无暇控制他们的表情。
一开始我只求拍下人影儿,后来我只求将人脸拍得清晰,再后来,我向他们索要表情。他们没有表情。没有表情总算是一种表情,可从拍摄的角度看,没有表情并不能算作一种表情。因为这张脸与那张脸没有区分。若细瞧,狗和猫,都是有表情的,是有特征和显著区别的。从特征和表情上看,照片里的人无法以人的特征加以区分。我们叫他们奴才,他们与狗或猫倒是没有太大区别,可他们甚至不比猫狗更具表情与特征,也了无生气。
让我惊骇的其实不是特征,而是,他们看上去没有生命。
我不断扫视这些照片,虽然终至雷同,可我还是拍出了某种东西。在空洞而没有神采的眼睛里,当我退到足够远,所有相似相同的眼睛里散发出相同相似的眼光,这眼光空洞,让人害怕。我问自己,我到底害怕这些没有特征和生命的人什么呢?
寿康宫
我架起照相机重新拓展自由。我去了远僻的宫殿,拜访了一些前朝妃嫔。我想我该在冬末的祭礼上见过她们,可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人的影子。即便见过几面,又用照相机拍下,我依然记不住她们。她们在照片上形同虚设。
在远离中轴区的偏远宫苑中,住着一些被遗忘的女人。她们并不拒绝我和我手中的机器。她们衣饰过时,静悄悄的,聚在一起,我拿不准她们是否真正看见了我和我带来的照相机。她们像一群顺从的梦游者,任人摆布,无所事事,却又很忙碌。大多时间,她们在刺绣,做针线。太后偶尔会穿上她们做的一双袜子,当太后的护指触及袜子缝合的缝隙时,有几秒钟,也许会想到她们枯萎的身形。
三个老太监抖抖索索,一刻不停地清理灰尘,可毫无进展,整个京城的灰尘都落在这里了,连光线都无法挤进来。莺络推门的时候,眼前扬起的一阵飞尘让我们又退了出去。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里的光线,看清光线里的人。她们十分缓慢地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我和我的随身侍女,像望着两束从窗缝挤进的光束。她们又都低下头,倒并非惧于我的闯入,而是这两道墙外的光,弄痛了她们已经十分脆弱的视线。
我不该这么贸然闯入。
我很快发现,在她们看见我之后,她们便将我搁置了。忽然的一瞬间的闪亮只是忽然的一瞬间的闪亮,仅此而已,这束光与她们并无关系。她们无所谓我是谁,手里拿着什么,打算做什么。倒是我为她们的无动于衷而心惊。她们忘了自己是谁,没有人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姓氏、名号,以及受赐的尊称。她们是老而不死的前朝王妃,然而她们早就忘了自己曾是谁的妃嫔。她们对过去与未来都毫无兴趣,与灯火通明的中轴线上的宫殿格格不入,她们蹑手蹑脚,轻言细语,失去了嗓音和笑声,也失去了被遗忘的恐慌。她们一点儿也不害怕,脸上无忧无喜。她们不知疲乏,也没有倦容。却毫无生气。她们像被闲置的烛台,任由灰尘一层层落满。
在我眼里,那些金黄色的灰尘,一到这里就变得晦暗与落寞。我看到的其实不是灰尘,而是陈旧肮脏的光线,变质发霉,一层层堆积在所有器物上,堆积在光滑的地砖上。墙皮在脱落,穹窿上的手绘黯淡褪色,重重帷幕陈旧破败。一切都荒芜了,连同她们露在衣服外面,苍白起皱的皮肤。
清扫的太监说,坐在最远处的女人,是同治皇帝的惠贵妃。她从未得到过宠爱。她从暗处转过头,看看到来的访客。她看见我,用手遮住脸。她的脸并不完全衰老,她的头发还很黑。她用手遮住的,是我带来的屋外的光,她需要时间认识,而不是适应。
我说,我来,是为了给你拍照。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我听不到的声音。不会有人能听懂没有声音的语言,我想。老太监垂着头,翻译了惠贵妃的意思。她问小主,拍照是一件什么东西。
拍照就是让你现在的样子留在一片纸上。我拿出一张照片给她看。那,就像这样。
她看了看照片,抿起嘴唇,我弄不清她是笑呢还是别的表情。老太监说,她说,她愿意。我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出大殿,她的手冷而硬,犹如冰霜。殿里其他女人无动于衷地望着我们,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笑容。这笑容像枯干很久未被剪去丢弃的花草。这笑容看来只是习惯,就像我们到储秀宫时,一定要在脸上堆满笑容,喜气洋洋一样。
我牵着惠贵妃来到院子里最亮的地方。我不能耽误太久。我担心她会被我带来的机器吓坏。可她只是望着我,没有反抗,也毫无羞涩。
她站在阳光下,像一片快要腐烂的枯叶。
这院落里的阳光旧得像盏即将熄灭的灯。我不知道能不能拍下惠贵妃倚靠在铜鹤上的仪容。我快速结束照相,只是担心她化在这昏黄的光里。
她站在阳光下,像一片快要腐烂的树叶。
我用同样的方式又拍了几个女人。几个女人悄无声息,带着发霉的味道从大殿里走来,依偎在鱼缸或铜兽上。她们盯着我和照相机,眼神像飘散的浮云。
我想我用尽了寿康宫里最后一缕光线。我怀着懊悔离开,门在我身后无声合拢。我带走了她们的影子,也许是最模糊不清的影子。当这些图影十天后冲洗送来,它的晦暗和灰尘,依然让我动容。
惠贵妃和殿里的女人,在照片上,形同虚无。
缪先生
烟雾太重了。
缪先生嗜香,我从不知晓。我撞见了一个烟雾做成的缪先生,与平日所见,很不同。
我有很久没有习画,也很久没有看见教我画花画鸟的缪先生。通常,缪先生来景仁宫授课。太后赏了她三品服色和一顶红翎,宫里无人敢怠慢她。她本名缪嘉惠,云南人,来自川地。她是太后的女官,太后也称她缪先生。她肤色苍白,像纸张。她低垂眼皮,从未给我细瞧她眼睛的机会。自然,也因为我们见面时,大多时候默不出声,只是伏案作画的原因。每个月,画工们会去如意馆轮流执勤作画,缪先生却不去如意馆,而是供奉在福昌殿。福昌殿才是她作画的地方。我从未去福昌殿,看看她在画些什么。
也许,她会喜欢我的照相,看看照相与画有何不同。
福昌殿外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草和花木。殿里空旷,杳无人迹。焚香的青烟遮蔽了屋外的亮光。烟雾缕缕,像薄薄的丝绵,又似青绸和云,久久不散。烟雾过浓,香气也太浓。等我的眼光从浓烟中挣脱,才看见,地上铺满了纸张。每张纸上都画有一支艳丽的花束。烟的青雾太重,花朵看似飘浮在烟雾之上。我想,这是烟雾引起的幻觉。雾中花,久视,会从纸张上挺立。这是烟雾引发的错觉,说明她画工细腻逼真。久视,我的眼睛便离不开这些纸上花束,恍然有一片花海铺开,在烟色中飘摇。花朵繁盛,色彩艳丽,让我眩晕。我开始担忧,该有人,将我从眼前的画幅中叫醒。烟雾浓重,幻觉缠住了我。
“您不该这么久看着这些花儿。”
是她的声音,穿过一重重青烟棉絮。她低垂的眼皮伴着清冷的声音出现在我眼前,殿里太空旷了,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回音,仿佛声音的影子,仿佛这影子追逐着声音。
她使我离开色彩的眩晕。
我吃了一惊,见她头发披散,光着脚。她从烟雾里来,背后也是青绸青雾。她是更浓的烟和雾。
“缪先生,你…在福昌殿从来不梳妆吗?”
宫里不容许女人披头散发。这是要受重罚的。
“失礼了,娘娘,您来前并未通知我。我每天席地作画,昼夜不息,无暇装扮自己。”
“先生在梦里也在画花?”
“在梦里,我也是画花。”
“先生的这些花卉…很吸引人…”
“您病了很久,想必画技有些生疏了。”
“这是什么花?”
它大约是一种我没见过的牡丹,花瓣更加繁密。
“这是太后喜欢的花。”
“你为太后画花?”
“无时无刻。”
“花的颜色让我眩晕。”
“只有我能绘制这些花。”
“这些花儿,画得十分逼真。”
“我不过是在复制一朵花,您若仔细看,它们其实是一朵花。”
“先生为何只痴迷一朵花?”
缪先生笑了。她从来不笑。这笑容我从未见过,像烟雾。
“画花,会让一个人不老。当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在画花,时间便消失了。画一朵花、两朵花、许多朵花,我画过的花,足够种满一大片繁茂的花园。每朵花都开了,不用等。花替换了时间。我丧父丧夫失子,这种丧失无法弥补,我复制花朵,花朵修复我残破的时间。就好像,我的血不断被抽走,又不断得到补充。”
“它是什么花?”
“太后最爱的花。”
她不愿回答我,许是她也不知这是什么花。但她回答了为什么画这些花。仅仅因为是太后最爱的,这花儿便是要无休止重复描画。如果一朵花只是另一朵的复制和重复,那么,时间也是不断的重复和复制——我开始像她那样想,她的想法说服我,深入我。满地盛开的纸上花不会凋零,这是时间不变的愿望和证据。我想这是她的愿望,花会永远开下去,人会永远年轻。这花是太后最爱的,奉于太后,无非是在祈祝太后容颜不老。我差点儿被她时间的说辞感动。但她并未像说的那样不老,她年纪不小,乌丝中杂着白发,脸上也有皱纹。她小心避免与我对视,低垂眼皮。
福昌殿与别处不同,除了久久不散的焚香和空旷,除了没有草木的迹象,我说不出哪里不同,我只觉得,这是另一个地方,一个与别的宫殿隔离,又息息相关的地方。我是来照相的,可我只字未提,我看见她的画便忘了我的来意,一地画幅,塞满了我的视线。而我的视线如此狭窄。如果我出了那殿堂远远回望,会看见覆盖地面的一片重彩花卉,其实低低飘浮在大殿里,烟雾托着它们,犹如池水拖着夏莲。我的视线过于狭窄,只看到了不散的青烟。
瑾嫔
我本想与瑾合影,但是瑾的身躯太庞大了,如果我坐在瑾身旁,父亲将无法看见我。仅仅想了想我就放弃了。不过,瑾该有一张单独的照片送回家去。我和瑾进宫已有五年。
瑾的状况让我忧虑。
每天,瑾从厌倦中醒来,又带着厌倦入梦。只有在梦中,她才能逃离食物。她是这样厌倦食物,却不得不依赖于食物。几乎所有的食物都向瑾的永和宫涌来,瑾阻止不了这食物的河流。她被食物冲垮了。一睁眼,她就要吃下十种不同的粥、茶和二十种点心。永和宫的小厨房昼夜不停地忙碌着。从瑾醒来的第一个时刻,便是钻入眼帘和鼻孔的食物和食物甜腻的香气。香气飘浮在永和宫,遮蔽了香粉、胭脂和香水的气味。
四个宫女将瑾搀扶起来,为她穿上中衣,洗脸漱口,在太监为她梳头的时候,她开始用这一天的第一道膳。她喝下了松子百合粥,然后吃下一盘小饽饽,这两样东西将她从热烈的睡眠中拉了出来。而她的梦蜷缩在被褥里。宫女将被褥叠了又叠,梦被折成长条状,等着她天黑后重续旧梦。瑾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每天这个梦都会向前推进一小段,从未中断过,也从未受到外界影响,瑾在食物的香气中能轻易进入梦,她的梦是一匹高头大马,她高高骑在马背上。瑾拒绝说出自己的梦,瑾不愿我窥见她的秘密。
梳头匠熟练地挽起瑾的头发,将它们一缕缕梳到纹丝不乱,每一缕都紧贴着头皮。瑾开始用第二道膳,黏稠的汤从咽喉流入,她又清醒了一些,可她只能清醒到这个程度,食物阻挠了她的理性。
我以为只有照片能提醒瑾看见真实的自己。她的吃相狂暴又粗野,我坐在她对面,心狂跳不已,时刻担心食物上得不够快,而她一不小心就会吃下我。
我十分担忧地望着她,她的手好大,脖子跟脸一样宽,脸,早已不是瑾以前的脸。我们所有相似之处都改变了,没有人能从外表上看出,我们是一对姐妹。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我们曾经是一对姐妹。现在的瑾,恐怕没有人认识了。
食物改变了她,入宫没多久,她就不再照镜子了。她皮肤白皙,没有一丁点儿雀斑和黑痣,肤色白皙的瑾像一个发酵的面团,持续膨胀着。食物和我阻止了她获得爱的机会。她厌倦食物也厌倦我。然而她越是厌倦食物却越是依赖食物,而厌倦我却令我们远离和生疏,我们几乎不再说话。
瑾的喉咙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瑾喉咙里有一架水车。她膨胀的躯体导致身上的袍子随时都需要修改和补救,于是她身后总跟着两手捧着针线的宫女。每次,她出现的时候,宫眷们会为她让出一大块地方,瑾像一个巨大的面花,在人群中赫然醒目。她的荷包里藏着糖果,在无人注意时塞入口中,以填补那些无以名状的心悸。唯有心悸能撼动她巨磬般的身体,令她的躯体瑟瑟抖动。
她时常心悸,需要不断填充食物。她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这个看不见的窟窿不断扩大,几头牛送去后都会消失无踪。瑾身体里漏斗状的窟窿,腐蚀着她心里余下的空间。每天,她要做的就是填充它,用食物,安慰窟窿也安慰自己。
她任由我照相。她对拍照不感兴趣,也不害怕和担心。事实上很多人拍照,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照相为何物,我发现,不解释照相这件事,反而会使拍摄变得容易一些。瑾在照相时也没有停止吃。我等了又等,直到她将旁边一桌子的面食和水果都吞进咽喉,在喝茶的间隙,我拍下了她安静的瞬间。
她满月般占据了胶片里所有的区域,只留下很小的影子。
“你知道吗?太后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会封赏每个人,我的嫔位会升为妃位。”瑾说。
我不明白从未得到皇帝宠爱的瑾为何会盼望得到妃位。妃位不过是意味着多两名宫女,自然,服饰和日常用度的等级也会升一级,可即便升为妃子,也无法使瑾回到从前,恢复她苗条的身材和吃的教养。
“别这么看着我。你若是我也没法停下来,为了补上这个洞,我得不停地吃。”她指了指自己的心,“为什么你这里没有洞?”
她指着我的心。
“我的心好好的,跟以前一样。”我说。
“为什么?”她依然往嘴里塞东西,并不看我。过了很长时间,才又说,“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而你还和从前一样,为什么?”
天空里积满了云朵,我该走了。我不能回答这个为什么,她知道答案。走到门口,我回头,她正望着我。她望着我,眼里的恶意像两道闪电。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分辨不清那恶意到底是什么,是仇恨还是嫉妒,我在这眼光里缩小,变轻,我掉进瑾说的那个不断扩大的窟窿里。同时,我听到瑾的笑声,像一串耗子在撕咬,这笑声连续几天在我梦里挥之不去。这导致我对景仁宫进行了一番彻查,墙壁和地上的缝隙一寸寸清扫,一丁点的小洞口都要堵上。尽管这样,藏在瑾笑声里的耗子,还是溜进了我的梦里,在梦里撕咬着我的衬衣。
十天后,我拿到了瑾的照片。我没有托人将照片带给父亲。父亲不会认出照片上的人是瑾。如果父亲知道她是瑾,父亲会被吓着的。我将瑾的照片放在梳妆盒的最下一层。
吃手的皇后
我并不想为皇后拍照,无意中,却将为皇后拍照变成了太后的懿旨。
在我十九岁这一年的五月,醇亲王来向太后禀报颐和园的工程进度。太后对工程拖入第五个年头尚未竣工颇为不满。普天下都知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太后的六十寿诞。以现在的工程进度,不仅无法在寿诞前竣工,恐怕还要拖到来年或后年。醇亲王禀奏说,虽是石舫、苏州街、谐趣园、大戏台这些地方还需不少时日,可乐寿堂、玉澜堂、宜芸馆、佛香阁、排云殿等已告竣工,正在做内部装饰,无碍于太后寿辰庆贺事宜。太后面前摆着一大叠样式雷的图样,可太后对工程质量并不放心。太后命醇亲王将已经完工的部分找人画下来,以便为那重要的一天早作安排。
“如果太后想要看到真实景观,可以拍些照片来,不仅与实景完全一致,而且十分迅捷。”
我在醇亲王走后向太后建议。
“是你近来捣鼓的那玩意儿吧,听说叫照相?”
“是,太后。”
“你沉迷于照相倒不常去养心殿了?”
“是,太后,皇帝政务繁忙,也并未召见我。”
“这样很好。你跟我说说,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皇后拍一张相,拿来我瞧瞧。”
这是我和皇后都未曾预料到的。太后明知皇后视我为最大的敌人,而我对皇后也唯恐避之不及。不过,素来,太后喜欢看女人间的争斗,这是她在惩罚和警告我之后,又会奖赏我的原因。她越是奖赏我,我就越发成为众矢之的,虽然,表面上,我得到的是宫眷们的羡慕和恭维。
在选定的良辰吉日,天气异乎寻常的好,光线充足,无论是在钟粹宫的庭院里,还是在屋子里,光线都超出了我的期望。
皇后在凤椅上坐正,望着我。而我从未在这样充足的光线下观察过她。她也从未如此清晰地展露过自己。
她的眼光是胆怯的。她身后是画满繁花的屏风。
她与我平日里见到的皇后很不同。她拿不准这架机器,不知道正对着她的黑箱子到底要拿走她的哪一部分。她不能多问。这就算是奉懿旨拍照了,她必须配合我。
皇后将一双手放在膝盖上。皇后身具礼服,坐得像历代画像上的皇后一样。她一定为这个坐姿练习过了。她知道这是与画像很相像的一件事,她的脸会被这台机器记下来。皇后的脸窄而长,在阳光下更显突出,但是与脸相比,那双手倒更为瞩目。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新——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像是刚刚长出来的,比她衣服上的刺绣和珠翠都要鲜亮。那双手亮闪闪的,与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