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乃受阉宦欺,情意未洽休尽辞。
一言不合叩头退,若辈只知呼万岁。
噫吁嘻!
传言绝倒万岁阁老,安小人不足言,彭公、商公何草草。
万安诸人见到皇帝,只知高呼万岁。朝野上下一时传为笑谈,谓之“万岁阁老”。万安的同党刘吉,也是锐于营私的小人。此人时常为言路所讦,但却从未倒台。居内阁18年,人称“刘棉花”。像这样平庸奸险的小人执政,内阁自然无从发挥应有的作用。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神宗皇帝召见大学士方德清和吴崇仁。当时,方德清只是叩首唯唯,并无他言,而吴崇仁更是噤若寒蝉。御史刘光复越次进言,万历皇帝勃然大怒,厉声喝令拿下,众太监一拥而上,哄聚殴打刘光复。此事变仓猝,吴崇仁惊怖不已,竟至吓得僵卧在地,口吐白沫,便液流溢。万历皇帝回宫后,当数码皂隶将吴崇仁扶起时,却发现这位大学士犹如木偶像,完全失去了知觉。直到几天之后,才恢复了视听感觉。吴崇仁的胆怯,自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从中我们也可看出内阁大臣对于专制皇帝权威的恐惧。在明代,大多数辅臣虽然还没到吴崇仁那样的地步,但许多人却与另一个大学士方德清的作为颇相类似——见了皇帝只知唯唯诺诺,叩头高呼万岁,成为尸位素餐的“万岁阁老”。更有甚者,则整天迎合帝意,撰写斋醮词文,歌颂天人感应,成为名副其实的“青词宰相”。特别是嘉靖年间,由于皇帝迷信道教,许多阁臣都是以善写青词而得入阁,而入阁后也是专门只写青词,不干别的。清人万斯同有一首《青词相》这样写道:天子锐意求长年,深居秘殿祠神仙。
一时臣僚争献媚,西苑供奉何荣贵。
撰得青词文句工,富贵实时超侪辈。
君不见夏相当年充西市,颇由青词失帝旨。
又不见严相当年擅国权,实由青词邀帝欢。
神仙之事诚有无,君兮相兮乃争趋。
天下未得神仙力,群公实赖神仙扶。
试观前后诸公辅,谁不由兹登政府?
君臣论相只青词,庙堂衮职更谁补。
噫吁嘻!庙堂衮职更谁补。
诗中的“夏相”、“严相”,即嘉靖朝先后以青词而入阁的夏言和严嵩。由此可见,在这种皇权登峰造极的形势下,失去了丞相的辅弼和制约,政治上欲求清明无从谈起。故而明代的皇帝也大多碌碌无为,除了太祖、成祖外,只有宣宗和孝宗,稍为后世所称许,其余的不过是些昏愦无道之主。
“票拟”是内阁的最大权力,而票拟能否被批准,则取决于皇帝的“批朱”。所谓“批朱”,也叫“批红”,是指皇帝根据阁臣的票拟文件,用朱笔批具意见,或是认可,或是批驳,或是指出另外的做法,交回阁中,命其照拟。换言之,票拟只是提出方法和意见,而批朱则是皇帝对内阁所拟意见的裁决,故而处理政务的大权,实际上仍然牢牢地掌握在皇帝的手里。正因为如此,即使是二十余年不视朝的明世宗,也能“张弛操纵,威柄不移”。万历年间范守己就曾说过,他曾在大学士徐阶处看到嘉靖皇帝的谕札和改定的旨草,发现大学士票拟的文件,全都经过嘉靖皇帝的省览改定,有时整个文件甚至被批得体无完肤。即使所拟完全符合帝王的心意,嘉靖也一定要更易数字,以表示自己的“明断”。倘若有不符皇帝旨意的,则驳回再拟。再有不符,则必加申斥,所以内阁辅臣拟旨之后,无不惴惴不安。由此,范守己得出结论说:以往人们认为辅臣拟旨,几乎是执擅国柄,事实则远非如此。
事实上,执笔批朱的往往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司礼监大太监。内阁在票拟皇帝诏谕时,要依据皇帝口授的命令,即批朱。批朱是由宦官中的秉笔太监,将皇帝口头指示用朱笔记录下来的,因此秉笔太监的权力很大。“口含天宪”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根据皇帝的旨意批答臣僚奏章,传谕诏书,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皇帝的代笔和代言人,这就为宦官借皇权操纵政务提供了方便。与司礼监的这种决策权相比,内阁的票拟不过是供他们参考的建议权。特别是明代中叶以后,皇帝往往深居内宫,不大临朝问政,而将宦官视作心腹,委以重任,故而曾几度出现宦官擅权的局面。内阁票拟也就形同虚设,诏令敕文几乎完全出于内宦之手。宦官专权,是皇帝极端专制独裁的产物。而它之所以专权,是因为其中的司礼监掌管内外奏章文书,并照阁票“批朱”。他们往往倚权仗势,擅自批答和篡改票旨。司礼监有了“批朱”权,便能代替皇帝批示内阁呈进的拟旨,这使得辅臣与司礼监内臣,实际上对立于皇帝宝座的两侧,形成了宫廷与内阁相互制约的局面。司礼监代行“批红”,与其说是让太监代为处理国政,还不如说是利用宦官势力牵制内阁,代表皇权监督和控制内阁的施政活动,以确保皇权不受损害和侵犯。而司礼监抓到了“批朱”权,其权力便延伸到了外廷,影响到了阁臣的职权范围。司礼监往往借此专权乱政,操纵内阁,为所欲为,使自己的特权位居内阁之上。对此,清人赵翼曾评论说:“明代首辅权力虽重,而司礼监之权力又在首辅之上。”阁臣为了保官晋秩,往往必须交结太监。例如嘉靖朝“奸相”严嵩的得宠,就与其善交内侍有关。随着明朝政治的日益腐败,皇权与阁权的矛盾冲突日益尖锐,宦官的权力也急剧膨胀起来。在内阁与宦官的矛盾斗争中,皇帝往往更多地偏袒于后者。明武宗就曾明确指责内阁大臣说:“天下事哪里都是内官闹砸的?你们阁臣办坏事的十常六七,先生辈应当有自知之明才是。”崇祯皇帝更是多次对阁臣表示:“如果各位大臣都能殚心竭虑地为国家尽力,朕怎么要倚靠内臣呢?”由于皇帝的心理天平严重地向宦官倾斜,显然直接导致了后者对内阁辅臣的蔑视。嘉靖年间,一个内侍不无炫耀地说:“昔张先生(璁)进朝,我们要打恭;后夏先生(言),我们平眼看他;今严先生(嵩),与我们拱手始进去。”从嘉靖朝三任首辅对宦官的态度变化中。人们不难看出宦官势力的如日中天和阁臣权势之式微。隆庆至万历初年,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先后辅政。当时虽说是阁权较重的时期,但徐阶却因为得罪了中官而被迫退位;另一辅臣高拱企图赶走司礼太监冯保,结果自己反遭放逐。而张居正则正是因为密结了冯保。才得以取代前者而为首辅。执政后,冯保贪财好货,张居正就不遗余力地设法满足他的奢欲。至于后来在魏忠贤专权的时期,有的辅臣甚至不惜卖身投靠,成为“魏家阁老”,阁臣的权位更是为内监所操纵。当时,凡是内阁补用的大臣,大都要取决于魏忠贤。而中官与阁臣的勾结,又必然引发党派纷争。于慎行认为:“国朝既罢丞相,大臣体轻,以故政归宦竖,士鲜廉节。”这确实道出了当时的真实情状。
明太祖朱元璋在《大明律》中规定:“若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者,皆斩,妻子为奴,财产人官;凡诸衙门官吏,若与内官及近侍人员互相交结,泄漏机密、夤缘作弊者,皆斩,妻子流放三千里安置。”显然,朱元璋对朋党及内外官员勾结的打击不可谓之不严,但明代党争的激烈程度,却远远超过了以往历史上的任何一个王朝。明代内阁中的首辅,因其具有拟旨特权,以及品位尊崇、接近皇帝和裁决机宜等特点,故而成为阁臣们竞逐、觊觎的目标。纵观有明一代,阁臣间的争夺排挤,明争暗斗,呈愈来愈激烈的态势,他们往往朋党台谏,纷争不休,拉帮结派,互相吹捧或攻讦倾轧,形成朋党势力,手段也越来越狠毒,常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特别是从嘉靖初年张璁以议礼入阁以后,阁臣问的争夺倾轧更为激烈,到了夏言与严嵩、张居正与高拱之间的倾轧争夺,则达到了高潮。阁臣间拉帮结派,拉拢言官,攻讦不已,进而形成了后来的门户之争。客观上来看,这种阁臣间的纷争,对于皇室的统治是相当有利的。因为阁臣间的纷争,以及阁臣与宦官之间的争斗,使得他们彼此相互制约,皇帝高高在上,更便于平衡处置,统治起来便更加安全、省力,皇位自然也更牢固。明王朝之所以能够维持近300年的统治,与此不无关系。但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阁臣间无休无止的倾轧纷争,对于整个社会经济的发展却是极为不利的。悬想事势,遥度人情,朱元璋从巩固皇权统治的目的出发,意欲创建相互牵制、内外相维的官僚体制,却没有想到后世竟因此造成了朋党迭兴、党争激烈的局面,并最终导致明王朝国政的日趋荒废,以至走向衰亡。特别是明朝后期,整个朝廷坐视国是日非而振作乏术,终至内外交困,以至亡矣。故此,晚明杰出的思想家黄宗羲认为:“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罢丞相始也。”文字狱与八股文“避席畏闻文字狱”,封建时代的文人真是不容易!密不透风的文网足以窒息与摧残一个民族的思维与创造力。无数因诗文招致杀身大祸的事例无情戳穿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幻梦。

第三章

明太祖朱元璋在登基之前,曾借宿于太平府(今安徽当涂)般若庵。庵内住持方丈惊讶于其仪表。便询问起他的爵里姓名。当时朱元璋已是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了,便故作矜持,笑而不答,提笔在粉壁之上写下一首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哓哓问姓名。
后来,朱元璋在南京即位,有意派人寻访自己当年的墨迹。而得到的答复却令他十分恼火,这首御诗已被人揩去。朱元璋立即将庵内僧人抓来,论刑当斩。意犹未尽的朱元璋愤愤不平地质问道:“为何除去朕诗?”这位被抓来的年轻僧人尚有几分机智,不慌不忙地回答:“御制题诗处,有吾师四句诗在焉。”朱元璋忙问:“何诗?”此僧朗声诵道:御笔题诗不敢留,留诗常恐鬼神愁。
故将法水轻轻洗,尚有毫光射斗牛。
朱元璋听罢,朗声大笑,将小僧无罪开释。试想,“成者王侯败者贼”,朱元璋本是绿林英雄,未取天下之时,实是朝廷通缉的叛逆之人,所作诗文大有“反诗”的嫌疑,庵内老僧怎敢保留?聪明的小僧几句诗文将朱元璋大大吹嘘了一番,侥幸保住了性命。我们从这个故事中可以了解到,刚勐好杀的明太祖喜欢炫耀自己的文才,而且颇为自负。如遇不识时务者,他会不惜以极刑加以报复。遇到这样的帝王,天下文人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
朱元璋出身于“无立锥之地”的佃农之家,穷困潦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哪有机会人塾读书识字?父母双亡后,他沦落为四处乞食的游行僧人,吃尽了人间的苦难,因而直至他投身于元末农民起义军之时,尚识字不多。与一般草莽人士不同的是,朱元璋对文化知识有着强烈的兴趣,愿意与儒士文人交往。从早年屈尊拜访朱升,到接纳号称“浙东四杰”的刘基、宋濂等人,朱元璋开始了与这些著名文士的朝夕相处,因勤学好问,学识大进。从识字不多到能随意题写诗文,足见他天资绝佳,聪明过人。
作为开创明朝数百年基业的一代英主,朱元璋深知治理天下需要大批高素质的人才,他在诏书中就强调:“治国家,得贤才为先,贤者天下之望也。”可见,朱元璋将人才的选拔与国家的稳定及治理相联系,其重要意义自然不同寻常。因此,朱元璋即位伊始,就屡屡下诏征求天下贤才,渴望之情溢于言表。如洪武元年(1368年)九月的诏书中就写道:“如今天下太平,愿请诸位学问通达的士大夫讲谈治理天下之道,启迪朕心,以达到盛世之治。在野人士,有能以贤辅我,以德济民,地方官必以礼送至京师,朕将擢用焉。”同时,朱元璋专门派遣官员在全国各地访求人才。
其次,朱元璋在人才的选拔与录用上也有十分高明的见解与举措。如选拔人才重才德,不重门第、资格。他曾说:“人才不可一概而论。老佛、卜筮、负贩之中常常有贤能之士。关键在于朝廷如何选拔与重用。”“(元代)选拔官员必须要求世族出身,有志者往往屈居下位。”又说:“资格为平庸之辈所设,若有贤才,岂能循以常例。今后庶官之有才能而居下位者,应当优先重用。”这些认识自然是出于朱元璋的实际观察与体验。为此,朱元璋大力擢用才能之士。如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曾有朝臣对儒士起自平民,骤得高官的现象表示不满,认为朝廷应爱惜名爵,不可滥赐。对此,朱元璋斩钉截铁地予以驳斥:“朝廷设置爵禄,就是为了优遇贤能之士,如他有卓越之才,岂可限以资格?朕只望获得贤才,名爵非朕所惜。……朕所担忧之事是得不到贤才,如能得而任之,官品非朕所惜。”同时,朱元璋在选用人才时强调才能不论大小,但求人尽其才。他认为,君主用人“如良工用木,大小各得其用。”还说:“朕要尊崇古制,举用贤才,各因其才能而擢用。”
由此,明朝初年,朱元璋从维护其统治地位的角度出发,实施了较明智的人才选拔策略,这对于一个靠造反创业的封建帝王来讲,是难能可贵的。而这种政策的实行,对明代初年统治机构的创建与政权的稳定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大批优秀人才的破格录用,也为新兴政权的发展带来了勃勃生机。史载:“当时隐于山林之士,以布衣身份而骤登高位者不可胜数。”这种人才云集的喜人景象大有“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意味。朱元璋重视人才,破格提拔人才,其见识与魄力似乎理所应当地受到后人的推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朱元璋是一位个性极强的帝王,言行之间充满了矛盾,典型地代表了一种“圣人与强盗兼而有之”的复杂人格。他一方面豁达大度,不惜名爵,笼络替他卖命的文臣武将,但在另一方面他却明察秋毫,对臣下疑忌颇重,果断自负,疆场上的成功更使他刚愎自用,专断敢行,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他在天下太平后,大杀开国功臣,被后人称为“其残忍实千古所未有”。为朱元璋出谋划策、功高盖世的文臣也难逃劫数。朱升、刘基、宋濂等人都没有好结果,其他儒士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更有甚者,朱元璋以惩治贪污为名,动用严刑峻法,广事株连,滥杀无辜,大批文人儒士惨遭屠戮,如“郭桓贪污案”处死者竟达数万人,甚至造成了六部机构荡然一空的局面。这与朱元璋大力征召贤才之举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真可谓“来得容易,去得更快”!这种恐怖气氛使不少士人将入朝做官视作畏途,因为凡人朝为官、能得善终者,实在是太少了!
朱元璋大戮功臣的主要动机不外乎是消除对朱氏皇权的威胁,他挖空心思地将一切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不允许任何人有僭越不轨之谋。从这个意义上讲,明代初年大力征召天下贤士,正是为了让大批新人充实于朝廷各部及州县衙门,以取代那些朱元璋忌讳的开国功臣。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对皇权自然不敢有任何的僭越之念,然而,这却引起了行武出身的勋臣们的强烈不满。他们便寻找各种借口加以反对,文士喜好讪谤,成为他们攻讦的缺陷之一。洪武初年,朱元璋为延揽天下英才,决定开科取士。这本是历代相传选拔人才的最佳手段,诸位勋臣却颇有异议。他们认为此为皇帝崇尚文士之举。朱元璋理解他们的心情,便耐心启发道:“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诸位武臣反驳道:“陛下所云固然在理,但读书人用心歹毒,特擅讥讪,如不警觉,即受其愚弄。张九四(即张士诚原名)起初诚意优礼文人儒士,甚至请他们为自己更名,这些文士竟给他取名为‘士诚’。”朱元璋不以为然道:“此名甚美,何足为怪?”诸位武臣道:“《孟子》有‘士诚小人也’句,张九四怎会知道?”朱元璋闻听,如梦方醒,心中恼怒万分。没想到白面书生在舞文弄墨之间竟能含沙射影,任意褒贬!朱元璋自然担心自己也会煳里煳涂地陷于被愚弄、被讥诮的境地。
有人认为,明初文字狱(即文字之祸)由此而兴。显然,文武大臣之间的矛盾也是引发明初文字狱的原因之一,武将们的提醒使朱元璋对他不甚介意的文士也多了几分戒备之心。本来“眼里不揉沙子”的朱元璋从此更是明察秋毫,文士以所著文字罹祸的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指出:“明祖通文义,固其天纵,然其初学问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亦已不少。”事实证明,朱元璋以文字杀人,并非由于学问不深,而是因为他最痛恨臣下触及自己的隐痛,对于这种冒犯,他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狭义的“文字狱”是指文士在自己的作品中有触犯封建帝王忌讳之处,因而惨遭杀害的情形。对于朱元璋这位背景复杂又雄猜好杀的帝王来讲,天下文士因文字罹祸者不在少数。
朱元璋统治时期,文士以表笺文字不当而罹罪者最多。按照明朝初年的习惯,每逢正旦、万寿圣节及册立东宫之时,内外文武大臣都要献上表笺庆贺。而各级文武大臣娴于文辞者并不太多,于是撰写贺表的任务一般都落在当地教官的身上。朱元璋既知文士有讪讥之好,故而对这种表笺格外在意。果然,一些表笺被他看出了“破绽”,朱元璋毫不客气地亮出了屠刀。当时以表笺文字触犯忌讳者为数不少,而最多的是因用了“则”字。当时的江淮方言,“则”字与“贼”读音相似,朱元璋以为这是讥讽他有落草为寇的经历。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因所作《谢增俸表》中有“作则垂宪”句被杀;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因所作《万寿表》中有“垂子孙而作则”被杀;桂林府学训导蒋质因所作《正旦贺表》中有“建中作则”被杀。其次,表笺中因有“生”(近“僧”)、“法坤”(近“发髡”)等字样,朱元璋以为这是讽刺他有出家为僧之事。常州府学训导蒋镇因所作《正旦贺表》中有“睿性生知”句被杀;尉氏县教谕许元因所作《万寿贺表》中有“体干法坤,藻饰太平”句被杀。
这些因一字涉嫌便招来杀身之祸的事例,触目惊心,骇人听闻。而朱元璋在位之时,类似这种穿凿附会、横生枝节的文字之祸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如毫州训导林云在所作《谢东宫赐宴笺》中有“式君父以班爵禄”句,朱元璋以为“式君父”为“弑君父”之隐语,意在辱君,林云因此被杀。德安府学训导吴宪在所作《贺立太孙表》中有“永绍万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门”句,朱元璋以为“有道”为“有盗”之谐语,有谤君之意,吴宪也因此身首异处。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怀庆府学训导吕睿在所作《谢赐马表》中有“遥望帝扉”之语,朱元璋以为“帝扉”隐含“帝非”之讥,吕睿也遭杀头之祸。明初因文字而招祸者远不止上述几人,朱元璋对言涉忌讳的文士均处以极刑,而这种忌讳又大多出于朱元璋的臆测。古语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面对如此结密的文网,天下文士几乎不敢下笔为文。
明人徐桢卿《翦胜野闻》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太祖朱元璋多疑,常常担心受到臣下的讥讪。杭州儒学教授徐一夔曾作贺表,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朱元璋览后震怒道:“腐儒胆敢如此污辱朕吗?‘生’者僧也,以我曾经出家为僧也。‘光’者秃头也。‘则’字近贼也!如此猖狂,罪在不赦。”即命锦衣卫将徐一夔斩首。在旁礼部群臣见此情形瞠目结舌,体似筛糠,一齐跪倒请罪:“臣等愚懵不知忌讳,乞皇上亲降表式,令臣等永为遵守。”闻听此言,朱元璋的脸色才有所好转,毫不客气地答应了臣下的请求。此后,朱元璋先后颁发了《建言格式》、《繁文鉴戒》、《表笺定式》等书,详细规定了官民上奏的各种文体的格式,令天下以此为标准,不得以私意妄行撰拟。
这些为文士特制的“御书”颁行之后,朱元璋,这位学问并不高深的帝王,俨然成为至高无上的文坛霸主。至此,我们似乎恍然大悟: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朱元璋妄行指责、无情杀戮的背后是无法容忍文士们自由自在地舞文弄墨,惟我独尊的朱元璋要为天下文人立下规矩。当然,在这些“御书”中,朱元璋铺列的理由冠冕堂皇,听起来似乎不无道理。如洪武六年(1373年)九月,朱元璋下诏革除“四六”文辞(即骈文),以柳宗元、韩愈文章为表笺格式。他在诏书中强调:“上古三代的辞章,质实无华。应该成为千万世作文的法则。汉魏之时,文章还崇尚古质。晋宋以降,文体日衰,骈俪绮靡,古法荡然无存。……近代制诰章表之类仍蹈承旧习,朕平时即厌恶其雕琢粉饰,背离古代文体,且使事实为浮文所蔽。自今告谕臣下之辞,务必遵从简朴古质,以革弊习。”文士一味追求文体的工整、词藻的华丽,固然会造成绮靡柔弱之风,但一味崇尚古质,亦步亦趋,不敢逾樊篱一步,势必也会造成文士的思想窒息、文辞呆板无味。柳宗元、韩愈等人的古文运动是“以复古为创新”,与朱元璋的理解有相当大的差距。况且,皇帝亲自制定格式,以高压手段强令文士“依葫芦画瓢”,其结果只能是天下文章成为千篇一律的“台阁体”。对文坛的恶劣影响恐怕远远超过了骈俪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