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参知政事大人的嫡三子,昨日他在文辞会上赋的诗作确实不凡,我误以为他是清雅高洁之人,却不料……”
“是那方参知么。”华琬一下想起郑六娘子,原来那人就是方三郎,是郑老夫人替六娘子看中的如意郎君之一,还未议亲便与女伶传‘才子佳人’的美谈,庆国公府那种贵族世家,能接受这不雅流言么。
“是的,他就是方三郎。”李仲仁很后悔,不断向华琬和林馨道歉,直言不该带她们来这种地方。
林馨非但未怪李仲仁,反而因为李仲仁的一本正经和洁身自好,更加心动了。
李仲仁对文辞会没了兴致,决定送二人回工学堂,他寻处食肆吃些东西后,早点儿到南熏门去等朋友的驴车。
三人往回走着,华琬未忘记小陶让她带的糖人和糖葫芦,将东西买齐,也恰好到工学堂了,同李仲仁告别后,华琬有陶学录的手牌,可光明正大地从工学堂正门走,林馨只能前往西南角边门等候,再趁看门仆妇没留意时偷偷溜进去。
……
这段时日华琬最牵挂的两件事皆尘埃落定,俱有完满结果,她终于能安心思考庆国公府六娘子的嫁妆头面了。
华琬询问了陶学录的意见,陶学录答应先由华琬绘制出一套花样,过了她这关,且郑老夫人也满意后,就开始教华琬除了打造、镂刻之外还将用到的其余技法。
华琬先画了一对八宝活销手镯,陶学录照她之前替郑六娘子制首饰的经验,要求华琬绘制的镯子长径为两寸一分,短径为一寸八分,而且作为嫁妆头面的首饰,在重量上亦有讲究,每只镯子约莫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克之间。
如此华琬在绘制花样及选定镶嵌的宝石时,还必须先将宝石和金料一一称重,并记录估算妥当了。
……
不过两天就到了七月末,初秋的天一日比一日热,俗称秋老虎,白色太阳晒得人嗷嗷叫。
华琬抱着一只用井水湃凉的夏梨,先将手捂凉了,再用手捂被暑气烘得热热红红的脸颊,为了郑六娘子的嫁妆花样,华琬这两日除了晚上回斋舍睡觉,几乎一步未踏出过置物房。
华琬身前的桌案铺了一沓白麻纸,八宝镯大致构想已经出来了,赤金料子,打芍药花宝石托,镯面上以卷草缠枝纹做底子,粘鸾凤和鸣纹浮雕。
镯子的花样定下,华琬继续绘制耳铛,一对镶东珠葫芦宝盖耳铛,金宝盖缀五条流云孔方纹串链,两颗莹白色的正圆东珠对嵌为宝葫芦。
陶学录对耳铛的图样很满意,令华琬绘成正本,与郑老夫人相看。
耳铛亦定下,华琬不舍得闲,托着腮帮子开始思考璎珞的花样。
至于小陶,因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地趴在华琬的桌案旁,眼皮子跟着华琬食指敲击桌案的节奏,闭一下闭一下的。
若不是陶学录担心她晚上失眠,特嘱咐她白日不许睡太多,她这会早呼呼大睡去了。
“一颗红宝石,两颗白宝石,三颗绿宝石……”小陶手指隔空点数红绸布上的宝石。
华琬头也不抬地纠正道:“小陶姐,白色的不是宝石,是珍珠,绿色的是祖母绿哦。”
“琬妹,快到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小陶数珠子数得百无聊赖,一直想拉华琬陪她玩儿,怎奈华琬一门心思扑在大白麻纸上,纵如此,能东拉西扯也好。
“还有大半月吧。”华琬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中秋是团圆节,其实她不要想起还更好。
小陶锲而不舍,“琬妹,那日有各种馅的饼子吃,你馋吗?”
提及吃食,华琬抬起了头,如实道:“挺馋的。”
说起日子,华琬想到后日又是旬假,虽想留在置物房一鼓作气将头面花样画成,可她也关心莫福叔他们到家没有,还有舅舅的腿是否恢复。
“竟过去一年了……”华琬小声念叨,努力压下心底起伏的情绪和鼻端的酸涩,她有些东西要带进京来,所以还是应该回去一趟。
小陶未注意到华琬情绪的变化,见华琬对中秋感兴趣,更加来劲了,“琬妹,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婶娘带我去钱塘江看过弄潮儿哦。”
陶学录正巧过来,听到小陶说的话,笑着轻拍了下小陶脑袋,“你这孩子,分明是前年的事,怎就成很久很久以前了?日子也不肯仔细记。”
小陶吐了吐舌头,她隐约记得钱塘江看潮那日,她也想随弄潮儿涌到江中,偏偏被陶婶娘扯住,为此她还发了脾气。
华琬笑道:“听说钱塘江的潮水很是壮观,弄潮儿更是惊险,‘中秋三日日欲西,一岁之潮盛今日’,那潮水是如千军万马奔腾,又如巨龙能气贯九天一般,不过小陶姐去看潮,肯定给婶娘添了不少麻烦吧。”
“哼,才没有呢。”小陶不服气,嘟嘴瞪华琬,那日分明是婶娘惹她生气。
“两个傻孩子。”陶学录宠溺地看着二人,“今年是不能去了,过两年待华丫头在凝光院稳定,我若还走得动,再带你们一道去钱塘江过中秋可好。”
“好啊!”
“好啊!”华琬和小陶皆抚掌欢喜,华琬由衷道:“婶娘一定会长命百岁身体安康的。”
“没瞧出你也是个嘴甜的。”陶学录掩嘴好笑。
三人笑闹着,屋外忽然传来了叩门声。
第48章记起
华琬和小陶抢着去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谢如英,华琬颇为惊讶。
谢如英朝华琬点点头,便同屋内的陶学录躬身见礼,“学录大人,陆博士被大司成唤去问话了,一时走不开,特让学生过来传话。”
陶学录走至隔门前,神情沉稳淡然。
近看了,谢如英发现陶学录嘴角弯起的弧度,与宫中女官及贵族女娘的十分相似,皆是礼数下教出来的。
谢如英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身影,那日初见她就觉得眼熟,这会终于想起是在哪儿见过,陶学录又是谁。
必是同一人了,谢如英虽心神大震,可惯来沉稳的性格令她面色如常。
“学录大人,明日陆博士要与我们讲授玉器的雕刻、打孔、抛光,需要新陀子。”谢如英对陶学录愈发恭敬。
“都是准备好的,一会我让人搬到学舍去。”
陀子是安装在水凳横轴上可以旋转的雕刻工具,前几日陶学录有带华琬去学习和尝试,工学堂里的陀子有木质、铁质、铜质、石质四种,每一种材质都有至少十式,不同的陀子在琢玉时作用各不相同,工学堂的工具规制与文思院、凝光院的不相上下。
“辛苦学录大人了。”谢如英传完话,颇具深意地看了华琬一眼,向陶学录告辞离开。
送走谢如英,华琬回屋内后与陶学录说道:“婶娘,郑老夫人的那一匣宝石里,其中有几格放了青、白两色方玉石,学生想用玉石雕寓意为出淤泥不染的荷花,嵌金托做一套花钿。”
陶学录颌首道:“嗯,荷花有‘和为贵’的寓意,做花钿是极好的,可雕玉费功夫,华丫头真决定要雕玉吗?”
“婶娘放心,学生有耐心,不怕费工夫,将来学生纵是能去凝光院的制艺坊,也还是想学玉雕,请婶娘教学生了。”
华琬算过时间,她要在明年二月工学堂学制结束前,将郑老夫人定的嫁妆头面做好,女娘出嫁是大事,郑老夫人一定想给她孙女儿最好的,是以花的功夫不怕多,关键是要精致,让郑老夫人满意,让郑六娘子开开心心地出嫁。
“好,待郑老夫人定下花样,我们就开始琢玉和花钿镶嵌。”陶学录很欣慰。
初始罗坊主送华琬到她身边时,她是将华琬视作孙女儿一般疼和宠的,到如今,除了这份似血浓的亲情,她还将精神寄托在了华琬身上。
华琬令她感受到了一种被称作传承的情怀,华琬越努力学得越多,她心里就越踏实越满足,所以只要华琬肯学,她就愿意倾囊相授。
……
华琬趴桌案上画了一天花样,直起身子时,肩膀是又酸又麻,用过夕食,告别陶婶娘,华琬走在置物房到斋舍的青石子小路上,一边揉胳膊一边感慨,幸亏她能帮上陶婶娘的忙,否则让婶娘一人制这头面,得多辛苦。
晚上华琬照例提铜壶去打热水,走到之前被林馨拦下的转角时,忽然又一个身影蹿出将她拉到了屋檐下。
华琬都懵了,未看清来人便开口问道:“馨姐姐,你又要我陪你出去啊。”
“什么,你要和林馨去哪里?”
夜色模糊里人影开了口,华琬吓一跳,“如英姐,怎么是你!”
“……”谢如英不用脑子,都猜到林馨定也这么半路拦截过华琬了,只是她对林馨的事不感兴趣,径直问道:“华琬,陆博士将你送到置物房后,你都在做什么?”
华琬尴尬地挠头,偏头望向距离她一丈远的壁烛,今儿壁烛的灯芯未挑好了,火光浅浅地浮在蜡油上,偶尔爆出两颗火花,照出华琬为难的神情。
陆博士不让她说,可她又不知该如何忽悠,虽然之前何矜也曾问过她,可何矜不似谢如英这般认真,今儿不是打一个马虎眼就能混过去了。
“阿琬,你可知道学录大人的身份?”华琬虽不肯说,可谢如英已猜出一二。
“身份?学录大人的身份不就是工学堂学录么。”华琬满头雾水。
“呵。”谢如英冷笑一声,目光亦看向了忽明忽暗的壁烛,神思悠远。
下午陶学录那看似客气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令谢如英想起了雍宁八年的上元节。
那年她刚满四岁,正是最粉嫩可爱的年纪,因为庶出身份,使得她的性格不同于旁的孩童,几乎从不哭闹。
上元节夕食后所有小辈都前往正堂向谢家老夫人请安,一向受宠的嫡出五妹不知为何哭闹不停,使得谢老夫人心生厌烦,转而对她高看了一眼,特许她随父亲和嫡母,一道出门赏灯会,并至宣德楼外跪见皇上。
宣德楼重檐六椽,金檩双枋悬挂巨大铁钟,角檐上瑞兽仰首威武,铜铃般的眼睛瞪着空中明月,似要腾跃而起,将这天都冲破了去。
上元节天子与民同庆,当睿宗帝带了宫内妃嫔立于宣德楼上时,京城燃起了所有灯火。
烟火燃烧呼啸着在空中绽开,流光溢彩地渲染着京城的繁华。
百姓们齐齐下跪,高呼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年幼的谢如英被这排山倒海的阵势惊到,于挤挤攘攘的人群中迷茫地抬起头。
睿宗帝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明黄色没有模样的身影,便是风华绝代的荣贵妃,她也只是觉得荣贵妃结环髻上的金镶珠宝点翠五凤钗很美。
谢如英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荣贵妃身后的女官上,女官不是妃嫔,不用在皇上跟前曲意迎逢,亦不是宫婢,不用跪拜着伺候主子。
那时六院之首为凝光院,故站于女官第一位的是凝光院院使。
谢如英不敢盯着院使的面容看,可院使那赤色规制礼服上的鹭鸶,却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抬头不敬皇上,在人声喧闹中谢如英被嫡母重重地扇了一个巴掌,她没有哭,只立志将来要进六院的第一院。
如今六院之首是文思院,至于曾经辉煌的凝光院,怕是连第二的位置都要保不住了,说不得哪天就被凌锦院超了去。
谢如英垂首极轻地叹气,“还以为陆博士是看中我和何矜的,原来她对你的安排才最妥当。”
背诵《碎金》、《总珍集》等书,又有前凝光院院使亲自教导,谢如英初始有一点儿嫉妒,不过转瞬便释然了,毕竟她现在看不上凝光院,“华琬,你放心,我不会同王芷蓉她们说的,你好好跟着学录大人学,将来我们在六院的、竞艺上一较高下。”
迎着谢如英的灼灼目光,华琬一脸茫然。
第49章否极泰来
谢如英说罢不再理会华琬,自澎湃了热血转身离开,徒留华琬一人在后头抽搐嘴角。
谢如英将她拖到这儿,就为了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么,那个六院竞艺又是什么?
华琬甩了甩脑袋,想不通便不去想,匆匆忙忙地提着铜壶去打水。
……
第二日未时末刻,华琬回到云霄乡,看到舅舅已经可以拄着拐棍慢慢地走,而舅娘因表哥考上了太学,面上满是喜意红光,连带着看华琬也越来越顺眼,夸了几次华琬有出息。
“舅舅,莫福叔他们都到家了吗,都可好?”华琬坐在屋内,帮着葛氏一道剥豆子。
李昌茂开心地点头道:“到家了,大前日就全回来了,在牢狱里终归要受点苦,黑了瘦了一些,其余无大碍,阿琬,你真真是我们云霄乡的大恩人。”
华琬吓得连连摆手,连陶婶娘都不肯居功,她哪里敢这般厚脸皮,“舅舅,是一位不肯留名的贵人出手相救,当初儿知晓出事时,亦是干着急的,儿没有半点能耐救乡亲。”
“那也是阿琬在无意间牵了根线,牵一发动全身,如此莫福叔他们遇见的祸事才能顺利化解。”李仲仁撩开草遮走进屋子,望着华琬温柔地笑。
怎好说歹说都不放过她,华琬羞愧地低下头。
“外头世道不好,还得想法子将大伙儿都留在云霄乡。”李昌茂拄拐走了一小会,手臂因为太过吃力而开始发颤,额头冒出一层层密密的汗,葛氏赶忙起身扶了李昌茂坐下。
华琬蹙眉沉思,原先莫福叔他们是晒了乡里的土货,腌些笋干、小鱼小虾干进京挑卖的。
原本生意不错,除去商税后每月能赚个七八百文钱,怎料京城里一夜之间忽然开了五六家干货铺子,铺子的掌柜初始要用极低的价钱收乡民的干货,乡民自然不肯,哪想干货铺的掌柜竟使人将乡民的货筐砸了,挑担都磕断了。
乡民打听后知晓这几间铺子背后的东家,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民不与官斗,莫福等人敢怒不敢言,没了法子,才去洛阳码头找活的。
倘若不出去找营生挣钱,扣去一年比一年重的赋税丁粮后,乡里大部分人家连口粮都不够了。
“李兄和嫂子在屋里吗?”
屋外传来问询声,有乡民来串门子,李昌茂不方便行走,葛氏便先带华琬和李仲仁出去。
院里站着莫福叔和张家老翁的独子张润山,二人先朝华琬躬身道谢,华琬赶忙还礼。
乡里人都承了华琬的天大人情,纵然华琬失怙,他们也再不敢有半点瞧不起。
莫福提起一篓白边鱼干递与华琬,“听闻华小娘回来,我们就赶了过来,家里也无甚好东西,这篓子鱼干是孩子他娘新晒的,是不值钱也没销路的玩意,还请你们不嫌弃了。”
葛氏和华琬不敢收,莫福径直将篓子放下,“我们家吃不完,你们不要放着也白瞎。”
这般说了葛氏才让华琬收下,自去厨里包了几块饼子,要莫福和张润山带回去给孩子吃。
莫福不好意思地问道,“嫂子,李兄腿伤可大好了?当初我因为赋税一事同李兄争执,还将李兄推倒,是我不懂事,我错了,还请李兄和嫂子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那事怪不得你,当初我刚知晓都一股子火往脑门上蹿。”葛氏宽慰道。
几人正说着话,华琬望见院门外的土石路上,张润山的父亲张家老翁正领了一位身着墨绿色钏纹提花罗袍服,瞧着极富贵的员外往他们家走来。
华琬告诉了张润山,张润山扭头一瞧,还真是,匆忙迎了出去。
院里又多了两位客人,李昌茂也撑着拐棍出来了。
那员外姓曹,同大伙儿说明了来意后,李昌茂等人一时还不敢相信。
曹员外看到地上的那篓边鱼,蹲下身用手捏了捏,闻了闻,满意道:“名不虚传,很好。”
“曹员外,您刚才说的当真吗?”莫福喃喃地问道。
“呵呵,我都亲自来了,还能有假,若你们无意见,这事儿便这么定下吧。”
“诶诶,好好,那太好了。”莫福和张润山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
“哈哈,”曹员外大笑两声,“你们都是爽利人,既已定下,我便先告辞了。”
李昌茂这才反应过来,就要留曹员外在乡里用夕食,莫福等人亦盛情相邀。
曹员外拒绝道,“今日不必罢,天快黑了,我得赶回京城,驴车在下头候着,来日方长,下月我带了佳酿再来叨扰各位。”
说罢曹员外也不需人再带路,摆摆手,快步离开李家院子。
……
“一定是云霄乡的先祖显灵保佑我们,虽然前几月有些儿不顺当,可现在否极泰来,接二连三的都是喜事了。”
送走所有客人,李昌茂因欢喜和激动,脸颊涨得通红,还囔囔着要葛氏替他打壶酒了,葛氏瞪了他的两条伤腿一眼,压根不搭理他。
先才张家老翁引来的曹员外,是在京城开酒楼的,曹员外言他听说云霄乡的干货,比之京城铺子里卖的要新鲜味美,故决定每月定期过来收了。
开的价钱亦合适,不比当初莫福他们挑着卖的价钱低,如此岂有不应允的道理。
又一件烦心事解决,李昌茂他们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华琬同舅舅一家说说笑笑地用过夕食后,便回到自己屋中。
窗外稀稀落落的茅草在暮色里微垂轻晃,好似牵线皮偶戏里的剪影,没有热闹的丝弦竹乐,便只剩下萧索落寞的黑白色。
撩动了愁绪,华琬面上笑容渐渐淡下来。
她之前同舅舅、舅娘说,八月的旬假她不能回来,要留在置物房做事情。
至于中秋节,那工学堂是除了元日到上元节的半个月会放年假,其余节日皆不放假,至多提前一个时辰下学和解院禁,让林馨等家住京城的学生可赶回去用夕食,华琬等郊乡的,只能安分呆在工学堂。
好在华琬从一开始就打算留在在置物房与陶学录、小陶一道过中秋的。
其实寓意团圆的中秋节快到了是小事,令华琬最牵挂的,是八月底她爹娘的忌日。
第50章墨宝
木窗棂年久未修,秋日傍晚暖带微凉的风吹过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咯吱声很轻,似在拨弄人心底那旧了锈了的长琴琴弦,枯寡的弦音如泣如诉。
雍宁十七年八月初二十七日丑时,在风势下保康门大街四处燃烧起大火。
张牙舞爪撩拨天际的火舌映在华琬满是惊惧的双眸中,当爹娘撇下她重新冲回火海时,她几乎丧失五感,周遭的哭喊声和呼救声一瞬间变得遥远,几乎远至天边。
事到如今,华琬只隐约记得那裹挟了火灰木屑的热风,吹得她浑身如堕冰窖般寒凉。
那一夜很漫长,到了辰时初刻,天空仍旧蒙在一片黑灰中,不见半点阳光。
当华琬看见被火食得无法辨认,但感觉仍旧熟悉的爹娘时,只觉天旋地转,眼睛干涸得难受。
华琬噗通一声跪下,徒手刨那些砸落在她爹娘身上的砖瓦木梁。
指甲裂了,尖刺扎进手心,血一点点地往下淌,附近的大婶来拉她,她第一次倔强得一动不动,直到砸在爹娘身上碗口粗的横梁被抬起,亲眼见到爹娘临死还紧紧交握着的手时,华琬才放声大哭,哭到喘不过气了,就握着小拳头拼命砸自己瘦弱的胸口,咚咚咚地响,好似这样心才不会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华琬的爹娘被抬到竹担上,夫妻二人一直压在身下的一幅墨宝掉了出来。
大婶捡起交给华琬,华琬接过后却悲愤地砸回地上,可过了没一会,华琬又自个儿将墨宝捡回,就像爹娘保护这幅墨宝一样,将墨宝藏到了怀中。
时光荏苒,眨眼就是一年……
华琬打个哆嗦,垂首紧挨着床榻边坐下,愣怔了好一会,起身打开箱笼,拿出墨宝和那日穿的襦裙,明儿她会将这两件物什都带到工学堂去,置物房有她一间橱格,她可以先藏橱格里了。八月的旬假她都留在工学堂,可到了初二十七那天,她要告假去祭拜爹娘。
“阿琬!”
听见声音,华琬赶紧一抹眼泪站起身,咧嘴朝李昌茂笑道:“舅舅怎么过来了。”
李昌茂心头微酸,“阿琬,初二十七是你爹娘的忌日,我这副模样是去不得了,那日仁儿会入京,让仁儿陪你一道上山。”
华琬赶忙道:“舅舅安心在家里养伤,哥哥也不用特意进京的,太远了,我一个人可以。”
“不是特意了,我九月正式入太学念书,爹腿脚不好,娘走不开,所以我有打算八月底就进京准备起来。”李仲仁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华琬屋外。
李仲仁温柔的眸光里隐着一丝哀伤,华琬触碰到李仲仁的视线,心里一阵感动。
“谢谢舅舅,谢谢表哥。”
事儿定下了,李昌茂因不能久站,便撑着拐棍回自己屋子,葛氏站在其身后也不免心生感慨,“华丫头这孩子啊,确实懂事,可惜命不好,真由不得人不疼她。”
李仲仁还站在华琬屋外未走,见华琬一直抱着幅墨宝,不由地疑问:“阿琬,墨宝是姑父、姑母留给你的吗?”
华琬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幅墨宝不是我的,爹娘留给我保管,等待它的主人出现。”
李仲仁不解,走至华琬跟前,“那它的主人是谁呢,能给我看看么?”
“当然可以。”华琬主动将墨宝展开,是一幅狂草,上书‘浮云苍狗,一笑不关余’,书法一气呵成,承转如环,圆劲有力,令品详之人有酣畅淋漓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