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回到了那座方才还饮酒作乐的山庄――喧哗声已经停息,四野安静得出奇诡异,没有灯火,矮矮的房子在暗沉沉的月光里,像一只只蹲着的兽。
伊人慢慢地走向老婆婆他们的家,还未走几步,脚已经踢到了一具软软的尸身。
她几乎不敢低头看。
顾隐尘已经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低沉微磁的声音缓缓地响在她的耳侧:“他们已经先报官了,我们走了没多久,官兵便来了,因为没有找到人,所以恼羞成怒,将村里人都灭了口。”
伊人抖得厉害,全身像秋天的叶子一般筛个不停。
“我本来还有一点侥幸,留下银子,是希望他们明天看到后心存感激,不要暴露我们的行迹,既是保护我们,也是保护他们――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伊人,你要看开点。”顾隐尘叹息一声,继续安慰道:“世上的事,都是自愿,都是自作,都得自受。”
伊人突然抬起手,拨开顾隐尘,睁大眼睛,执拗地望着面前的一切。
月亮突然滑出云层,那一瞬的清辉大作,伊人看到了面前鲜血淋漓的狼藉:残肢断体,满地七歪八倒的尸首,老小皆有。那些上半夜还在一起喝酒谈笑的人,此刻都冷冰冰地躺在地上,圆睁着眼,满脸恐惧,这一行官兵显然都是高手,村里的人大多是一刀毙命,喉间一刀,迅捷有效,将喊叫都拦在了胸腔里。
伊人突然胃疼得厉害,不停地翻滚澎湃,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眼泪也汹涌而出。
可是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丝毫感触。
“伊人……”顾隐尘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宽慰道:“你先在旁边等一下,我来处理。”
伊人吐了一通,渐渐清明起来,她回头,紧紧地盯着顾隐尘,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早就预料到了,是不是?”
顾隐尘直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是。”
“你本可以阻止的,是不是?”伊人继续问。
顾隐尘想想,然后淡淡地说:“是。”
(五十二)人性(3)
“那为什么?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已经识穿了他们的意图,你可以告诉他们,‘你们留不住我们,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我们马上就离开’,为什么选择冷眼看着事态发展,为什么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与他们周旋!就算他们有错,他们中间,更多是无辜人!无辜人!顾隐尘,为什么要那么残忍!难道你高人一等吗?难道因为他们不够伟大,心存歹意,身份卑微,所以你不屑委屈自己去为他们想一想吗!”伊人的指责甚至可以称得上无理取闹,可是悲愤却是真真切切的。
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里不停地叫嚣,仿佛马上就要爆炸。
“我不想……陷入危险,悄悄离开是最安全的方法。”顾隐尘并没有生气,只是望着她,安静地说道:“我也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乱世之秋,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且,即使我说了,你以为他们会信吗?也许还会有更难预料的变故。伊人,不要将人性想得太过美好――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底线。”
伊人哑然地停在原地,突然又是一阵恶心,转身继续呕吐起来。
顾隐尘心疼地望着伊人,眼波轻柔,又满是无奈。
然后他转过身,踏着满地的残骸,将村里的五十三个人一齐挪到了老婆婆的那座茅草屋。
进了屋子,顾隐尘看到了老公公的尸身,躺在原先他与伊人呆过的房间里,手里紧紧拽着顾隐尘留下的那锭银子,神情悲戚,双眼迷蒙地睁着,眼角甚至噙着两滴还未落下的泪。
顾隐尘走过去,跪坐在他面前,注视良久,终于伸手合上他的眼睛。
“对不起。我不得已。”他说,眼睫轻垂,看不见神情。
然后他大步走了出去,找来了一堆灯油稻草,将房子围了一圈。
火镰擦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到了草丛里,火势呼啦一下燃了起来。
东方渐明。晨曦火光,相映成画,分外美丽。
伊人仍然蹲在旁边不停地呕吐,等顾隐尘回到她身边时,她已经无物可吐,只是干呕,泪流满面。
然后她抬起头,哀恸而茫然地望着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顾隐尘心中一痛,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带入自己的怀里。
伊人也不推却,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着他的手臂,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不想怨恨谁,可是,很难受。”她哽咽道:“顾隐尘……为什么你可以做到这样坦然,这个世界的对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隐尘不语,只是更紧地将她搂入怀里。
这个世界的对错,你不要去理会,因为没有对错可言。
所以,全部交给我吧,你只要保持你的纯粹就好。
――虽然,那似乎并不简单。
(五十三)惊梦(1)
第二天,伊人遇到了徐大年派来寻找他们的人,在经过三天两夜的独处后,他们折返山寨。
刚走进寨门,一个修长的身影飞也似的奔了过来,伊人还未来得及看清,蓝田已经无尾熊一般抱着她,激动地喊着:“伊人姐姐,原来你真的没死啊。”
这小屁孩一向清高冷淡,突然这么热情,伊人倒有点措手不及。
“我就说嘛,只要有隐尘在,肯定没事的。”站在蓝田身后的青姨笑着说:“小田。看你以后还会不会再擅自行动。”
蓝田不答话,只是缠着伊人问长问短,极关心的样子。
两人平安归来,山寨里自然一片欢天喜地,蓝非离也没有再提出让伊人离开的事情,大家在一起吃了个便饭,又简单地讲了讲这几日的事情,蓝非离便要求伊人先回去休息。
蓝田也不吵她,很殷勤的将她带到了房间,又细心地合上门。
伊人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山村里的血案时时刻刻啃噬着她的心,她必须知道,为什么朝廷在找她?而且用了这样惊人的赏金,这样精锐的部队。
难不成她的身上,有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
心里有事,自然不能入睡,伊人又努力了许久,眼见着外面天色愈黑,还是决定起床,烦顾隐尘帮她打听一下。
寨里的人都与她很熟了,一路走来,伊人并没有遇到麻烦。
走到客房的前面,顾隐尘的房里还有灯。灯光透过窗纸,投影出了两个人影。
伊人意识到他有客人,遂停住了脚步,想等等再敲门。
“得手没有?”一个女声低低地响了起来,伊人细细一辨,认出了是青姨。
“没有。”另一个人自然是顾隐尘了。
“怎么,三天两夜,你还没有抱得美人归?”青姨似笑非笑地问:“只要出得起价,就可以无所不能的顾隐尘,原来也这般没用?”
“……她心里还有贺兰雪。”顾隐尘沉默了一会,淡淡地回答道:“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贺兰雪?”青姨嗤笑一声,“她若是知道那村里的人都是贺兰雪下令灭口的,还会喜欢他吗?”
“可惜她不知道。”顾隐尘回答,声音冷漠疏淡,没有一丝情绪。
伊人呆呆地站在窗外,听着那个已然陌生的声音,望着窗纸上映射出来的两个拉成的人影,手足冰冷。
原来原来,顾隐尘所有大大小小的关切与温情,都不过在做戏?
原来原来,贺兰雪才是那场屠杀的凶手?
可是,为什么!
她与世无争,她不曾伤害过谁,也不曾想过去伤害谁!
为什么会是这样!
那蓝非离呢,蓝田呢?难道他们也都是假的吗?
伊人的脑海里满是笑容,所有人的笑容,他们的,酒宴里的,那些临到头背叛父帅的将领们的、许久以前宫宴上那个老皇帝的。那么多亲切信赖的笑容,多么自然多么真诚。
都是假的!
月冷无声,照在伊人的脸上,惨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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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在走廊上碰到伊人时,显然有点吃惊,他分明记得伊人已经回房了。
“伊人姐姐……”他看着面色惨白、神色游离的伊人,开玩笑地问:“怎么脸色那么差?是不是做恶梦了?”
伊人方才确实走得过快,见到蓝田,略定了定神,于是摇头道:“只是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然后遇到了一场噩梦。
(五十四)惊梦(2)
“哦。”蓝田现在的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若是以前,一定会嗤笑一声:“还睡不着呢,又不做事,吃白饭的……”,可现在,蓝田似乎成心要把她当成自己人,免不了关切地问道:“怎么睡不着?是不是冷?”
伊人深吸一口气,勉励让自己表现得自若平常,“我只是在想,马上就要离开你们了,终究有点舍不得。”
“什么, 你要离开?!”蓝田大惊,睁大眼睛望着她,刚才压着的脾气又冒了出来:“谁要你离开了!你一个通缉犯能去哪里!”
“小田!”正在伊人琢磨着如何回答的时候,蓝非离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蓝田扭过头,见到非离,立刻像找到家长的受委屈孩子一般,挽着非离的手臂,指着伊人道:“爹爹。伊人说要走。”
“我知道,”蓝非离朝蓝田宽慰地笑笑,然后抬起头,望着伊人道:“我给你准备了银两和一些行李,你到我房里来取吧。”
伊人点头,眼眶突然一涩。
散吧散吧,既然不知道这场宴席到底有几分真情,何苦守着?
“爹爹!”蓝田甩开蓝非离,恼怒地喊道:“伊人是逃犯,能去哪里!”
蓝非离不答,神色清淡,惘若未闻。
“爹爹!”蓝田又喊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左右两人,都是他看不懂的神情,都无视着他的存在。
蓝田怒火一冲,上去抓紧伊人的手,盯着蓝非离道:“我不准伊人姐姐离开,爹爹,你已经失去我娘了,为什么还要放她走?”
“小田?”蓝非离吃惊地望着那个八年来从不提起娘亲的少年,有点无措:“你……”
“我自然都记得,谁会忘记自己的亲娘呢?”蓝田撇撇嘴,握着伊人的那只手莫名用力,伊人的指节都被捏痛了。
蓝非离眸底一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伊人的神色亦是微黯,想说什么,到了最后,终于化作一叹,“谢谢你们,我走了。”
说完,她奋力抽出被蓝田紧握的手,转身大步向寨子外走去。
急着转身,是因为她不想再次当着他们的面哭泣。
因为不知敌友,她断不会在敌人面前懦弱,白白地让别人笑话。
蓝田说得对,她就是一个懦夫:不敢冲进顾隐尘的房间,质问真相,只想离开。
曾一度,她那么想去信任他。
伊人走得很快,神思恍惚,连蓝田在背后连喊了几声“伊人姐姐”,她也没有听见。
手摸到项链,然后发狠地扯了下来,连将脖颈划伤了也在所不惜。
玛瑙落了一地。
(五十五)际遇(1)
她的离开很顺利,也许蓝非离一早就打好了招呼,见她出寨门,还主动给她准备了一匹马。
顾隐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蓝非离又是为什么那么急着让她离开,伊人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从此以后,与她无关。
说到底,他们不曾欠着她什么,是她欠着他们,所以她连自怨自艾的资格都没有。
策马行了没多久,伊人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她突然希望追过来的是顾隐尘,然后她就会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为什么?”
可是扭头一看,来人却是蓝田,仍然如初见那般背着一张大弓,身形修长纤细,纵马而行的样子有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洒脱。
“伊人姐姐。”到了她旁边,蓝田猛地扯住缰绳,平静地说:“我送你到镇上吧。”
伊人点头,淡若柳丝地一笑。
是啊,天地苍茫,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在这个月色清冷的夜里,心生荒芜。
――她需要人同行,即使那个人不言不语,至少她不是孤单一人在这亘古的荒原里。
蓝田果然没有说话,他们很沉默地策马并行。直到东方曙光乍现。
前方隐隐地出现了城郭的模样,绵延的城墙,安眠在晨曦里,盖着一层祥和的光晕。
“就到这里吧。”伊人勒住马,轻声说:“你也快回去吧,不然蓝叔该着急了。”
“我送你进去吧,总得先找好客栈。”蓝田要求道:“知道你的落脚之处,以后我也好找你。”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落脚,就算现在住下了,以后也会走的。”伊人笑笑:“若是有机会,总还能见到的――你忘了,你还答应我教我习箭呢。”
“可是尘哥哥说你不适合……”蓝田说了一半突然闭嘴,然后扳鞍下马,从箭壶里抽出三只箭来:“我现在教你。”
伊人愣了愣,也下了马,走到了蓝田旁边。
“其实射箭很简单。”蓝田一边说,一边拉开长弓,弓弦骤满,蓝田注视着前方,一点点扣着箭弦:“我总在想,如果箭势够快,是不是可以追回过往的时光?”
伊人怔怔,侧过头看着一脸肃穆的蓝田:晨曦里,少年的面容清新得如早晨沾露的青葱。
“你说,她会不会看到箭上面的红穗子,会不会知道是我射出去的?”蓝田话音一落,三只利箭发出破空的啸响,很快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徒留一条抓不到的时光之印。
伊人思绪翻滚,想说一些温情的话作为最后的告别,可是话到了嘴边,终于变成了一句冰冷的偈语,“何苦自欺?”
蓝田眼神一黯,然后颓然地重复了一句:“是啊,何苦自欺。”
“你知道自己是北滨王室之后,也知道青姨他们一定会帮你重新得回属于你的东西,你知道我的身份,你也该知道即使我父亲倒了,他留下的影响力与威慑力依然能够动摇整个西离,你甚至还知道,顾隐尘接近我,只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因为我是唯一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伊人冷冷一笑,毫不留情的将一切怀疑与顾忌一股脑地揭开道:“蓝田,父帅临走前,嘱咐我不要恨任何人,也不要刻意去做任何事,所以我愿意假装毫不知情地对待你们,我愿意对你们好,我无所保留,我用最真挚的性情对待了你们。可是我真心了,并不代表别人也会真心。我何苦自欺,你又何苦欺人,是不是?”
“伊人姐姐……”蓝田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喊了声,神色委顿。
(五十六)际遇(2)
“其实,你当初会出现在那里,原本就不是巧合,是不是?”伊人惨然一笑,继续道:“北滨人对父帅恨之入骨,我又焉能不知?即使北滨王负了你们母子,可是作为亡国的王子,为自己的国民复仇,也无可厚非。救我,只是为了羞辱我,所以才可以坐视我被饿狼攻击,还无动于衷。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最后还是决定救我?”
“因为你哭了。”蓝田垂下眼眸,轻声道:“你哭的时候,很像我母亲。”
“原来……那蓝叔呢?蓝叔之所以救我,也是因为我像你母亲?”伊人神色平静,没有一丝凄惶,仿佛她现在说的话,已与自己无关。
“爹爹不知道。”蓝田抬眸道:“爹爹是个好人,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
“哦,我该庆幸吗?”伊人又是一笑,唇角噙着的冷意让蓝田无端端地打了个寒噤:“至少有一个人不曾做戏,至少我还不是全然的傻瓜――还不完全是舞台上咿咿呀呀供人取乐的戏子。”
“伊人姐姐……”蓝田嗫嚅着,神色间,竟比伊人还惨淡万分。
伊人倒是笑了,笑得无谓而冷淡,“无论你们初衷如何,你们救了我,这是事实。蓝田,相忘抿恩仇吧。”
父帅,我兑现了对你的承诺,努力地,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女孩那样活下去。
可是,世情是如此大的一张网,人在网中,无可挣脱,无可遁逃。
我已无路。
蓝田还想说什么,可伊人已经转身,牵着缰绳,缓缓地朝城郭走去。
东方金光四射,镀着她的轮廓,模模糊糊,恍恍惚惚,如从梦里走出,又随着太阳的东升,晨雾四散,背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
一如这清醒的人世。
蓝田默默地转过身,重新扳鞍上马,却并没有扬鞭。
而是坐在马背上,手摩挲着箭尾上挂着的红穗――每一条,都是按着他母亲钟爱的样式细细地编成,就像她挂在腰带上的那些饰品一样。
其实你永远也看不到了,是不是?
无论多快的箭,又怎么能追回那流转不停的时光?
即使从来不再提起你,也不能抹杀你已不在世的事实。
伊人说的对,何必自欺呢?
蓝田抿了抿唇,将箭尾上系着的红穗死命地扯了下来,然后一鞭子摔在了马背上,“踏雪”一声长嘶,迅疾而去。
(五十七)际遇(3)
伊人进城的时候,城门方开不久,街上的人很少,赶集的人打着呵欠,推着手推车,载着新鲜的青菜与昨晚临做的手工艺品,开始抢占最繁华的地段,摆摊做生意了。
天色已大白,临街的人家都已起床,巷子里偶尔会传来一阵阵泼水、下门板的声音,夹杂着小孩的哭泣,煞是生动。
伊人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沙匪的短装,突然想起很久前自己对贺兰雪说过的话。
很久很久,没穿裙子了。
伊人有点盲目地游荡着,直到停在了一间成衣店前,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盘缠,正沮丧,回头便看到了马鞍下一个小小的灰布包袱。伊人心念一动,取下包袱一看,里面果然是满满的银两。
伊人立刻想起了蓝非离:难道他一早就交代了,若是她要离开,就给她准备一包银子吗?
无论如何,想起蓝非离,伊人总记得初醒时那抹让她放松的笑,那么温和清浅,暖暖如玉。
她兀自笑笑,很不客气地收起了这包银子,然后大步走进成衣店。
再出门时,伊人已经摇身一变,一袭藕色的百褶长裙,云鬓摇曳,宛若出门上香的大家小姐。
伊人将竖起的衣领理了理,雪白的狐裘遮住自己脖子上浅浅的伤疤,也遮住了颌下的痣。
这样的形象,即使朝廷重金寻她,也未必能找得到了吧。
伊人浅浅一笑,然后拍了拍马背,回头向那位仍然朝她看个不停的店主道:“老板,你要马吗?”
老马识途,她不能冒险让这匹马暴露自己的行迹。
用相当便宜的价格将这匹千里骏马卖给了店老板,也算是廉价的堵口费。伊人仰起头,在三月料峭的冷风里,慢慢地向府衙走去。
如果那次屠村是贺兰下的令,那么,贺兰也应该在这座临安城里吗?
半年坎坷分离,她一直没有刻意去打探贺兰雪的消息,其实有些时候,伊人自己也会琢磨:为什么贺兰雪没有来找他们?当他们被贬斥到江北之时,他是可以来找他们的。
只是当时,她潜意识地希望他不要来,所以,一直没去追究原因,也不想追究。
可是流年是一把锋利的刀,它削骨去肉,将真相血淋淋地摆在了面前。
如今想来,她甚至不曾看透过贺兰雪,亦或者说,她从来就不知道谁是贺兰雪。
贺兰雪是谁?她在雪地捡的一个失忆的奴隶,连名字都是她亲口取的。
可他真是贺兰雪吗?
当心开始警戒,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捉摸,无从取信。
伊人停到了府衙大大的朱红大门前。大门前两个戎装的士兵,见到她,免不了面容一肃,装出一副公家人的模样来。若是平常百姓看到了,一定会吓得双腿发软。
可是伊人见过的身经百战的将士又何止万千,这样的把戏,对于她来说,只能一哂,“我想见见贺兰。”她走过去,从容地看着那两个兵士,朗声道:“贺兰雪,在这里吗?”
“贺兰……”其中一个士兵似被她的淡定所压,有点怀疑她是哪家的贵族小姐,也不敢太过于怠慢,只是,贺兰雪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似乎有点陌生。
伊人正觉失望,对面的那个兵士接口道:“吴大人的客人,好像就叫做贺兰什么的。”
(五十八)际遇(4)
“住口!”另一人面露恐惧,低声呵斥。
伊人了然,礼貌地福了福,也不追问,只是浅浅地道了声:“谢谢两位军爷了”,然后在两人诧异的目光中,款行走开。
贺兰雪果然在这里,那个吴湘,也确实在这里任太守,蓝非离倒不曾诳她。
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如何?
难道站在这里,冲着府衙大喊一声“贺兰”?
伊人自嘲地摇摇头,抬头看了看中升的太阳,心出奇地平静。
先吃饭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生活不都得继续么?
在离府衙不远的酒楼坐定,伊人点了一盘手抓羊肉,一张大饼。想了想,又加了一坛女儿红。
在这边陲之地,青菜反而是一种昂贵的菜肴,伊人虽然一身红妆、温文尔雅的样子,点上一盘肉,并不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