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督察不理她。
他恶狠狠地说:“只有一个人。”
他站起来走出房间。
玛丽·窦夫在她自用的起居室里。那是一间布置简朴的
小房间,但是很舒服,可以说是窦夫小姐本人给了它舒服的
气氛。尼尔督察敲门的时候,玛丽·窦夫正在看一堆零售商
的帐册,她抬头以清晰的嗓门说:
“进来。”
督察走进屋内。
“请坐,督察。”窦夫小姐指指一张椅子。“你能不能
等一下?鱼贩的总帐好像不大对,我得核对一下。”
她合计帐目时,尼尔督察默默坐着打量她。他暗想:这
个女孩子真安详,真沉着。他跟往常一样,对那自信的外表
所隐藏的真性格感到好奇。他注意她的轮廓跟他在松林疗养
院见过的女人有没有相像的地方。肤色有点像,面孔倒看不
出相似处。不久玛丽·窦夫抬头说:
“怎么,督察?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尼尔督察静静地说:
“窦夫小姐,你知道此案有几个非常奇怪的特征。”
“嗯?”
“首先佛特斯库先生的口袋里有黑麦,相当离奇。”
玛丽·窦夫表示同感:“确实很不寻常。你知道我无法
想出任何解释。”
“然后又有黑画眉的怪事。夏天佛特斯库先生桌上有四
只死黑画眉,而馅饼里的牛肉和火腿也被人换上黑画眉。窦
夫小姐,我想两件事发生的时候,你都在这里吧?”
“是的,不错,现在我想起来了。真令人生气。实在是
一件没有目的又恶毒的行为,何况在那个时候。”
“也许不见得没有目的喔。窦夫小姐,你对黑画眉矿场
知道多少?”
“我好像没听过黑画眉矿场吧?”
“你说你名叫玛丽·窦夫。这是不是你的真名,窦夫小
姐?”
玛丽·窦夫扬起眉毛。尼尔督察觉得她的蓝眼睛闪过一
丝警戒的光芒。
“好一个非比寻常的问题,督察。你是不是暗示我的名
字不叫玛丽·窦夫?”
尼尔快快活活地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我暗示你的名
字叫做露比·麦克坎齐。”
她瞪着他。有一段时间她的表情茫茫然,既无抗辩也无
吃惊的迹象。尼尔督察暗想:那张脸叫人觉得她正在盘算什
么。过了一两分钟她才用平静无特色的嗓音说:
“你指望我说什么?”
“请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露比·麦克坎
齐?”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名叫玛丽·窦夫。”
“可是你有证据吗,窦夫小姐?”
“你想看什么?我的出生证明?”
“可能有用,也可能没有用。我意思是说,你也许有一
张叫玛丽·窦夫的出生证明。那位玛丽·窦夫说不定是你的
朋友或者某一位已经死去的人。”
玛丽·窦夫的声音又有了好玩的意味。“是的,可能性
很多,对不对?督察,你进退两难吧?”
尼尔说:“松林疗养院的人可能认得你。”
玛丽扬起眉毛。“松林疗养院!松林疗养院是什么,在
什么地方?”
“我想你清楚得很,窦夫小姐。”
“我告诉你,我完全不知道。”
“你断然否认你就是露比·麦克坎齐?”
“我其实不想否认任何事。你知道,督察,我认为该由
你来证明我是这位露比·麦克坎齐——不管她是谁。”现在
她的蓝眼睛有好玩和挑战的意味。玛丽·窦夫笔直盯着他的
眼睛说:“是的,督察,一切全看你了。你若有办法,就证
明我是露比·麦克坎齐吧。”
.25.
尼尔督察下楼的时候,海依巡佐像密谋般耳语道:“长
官,多嘴的老太婆正在找你哩。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混蛋!”尼尔督察说。
海依巡佐说:“是的,长官,”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动。
他正要走开,尼尔叫他回来。
“海依,查阅窦夫小姐给我们的这些摘记,尤其是跟她
以前的工作和环境有关的部分,查一下——对了,另外我还
想知道一两件事。把调查项目准备好,好吗?”
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交给海依巡佐,巡佐说:
“长官,我马上去查。”
尼尔督察经过图书室,听见嗡嗡的人声,就向里面看一
眼。无论玛波小姐刚才是不是在找他,现在她正专心和柏西
瓦尔·佛特斯库少夫人说话,手上的毛线针忙得咔咔响。尼
尔督察听见半句话:
“……我一直认为护理工作需要才华。那是非常高尚的
工作。”
尼尔督察悄悄退开。他以为玛波小姐注意到他了,可是
她不理会他的存在。
她继续用轻柔的嗓音说:“有一次我手腕骨折,一位迷
人的护士照顾我。后来她转而看护史帕柔太太的儿子,他是
很好的海军青年军官。好美的恋史,真的,后来他们订婚了。
我觉得真罗曼蒂克。他们结了婚,日子过得很快乐,有两个
可爱的小孩。”玛波小姐多情地叹口气,“是肺炎,你知道。
肺炎要靠护理,对吧。”
珍妮佛·佛特斯库说:“噢,是的,肺炎几乎全靠护理。
当然啦,现在‘M和B’药效惊人,肺炎不再需要长期战斗了。”
玛波小姐说:“孩子,我相信你一定是很出色的护士。
你的恋情就是那样开始的吧?我意思是说,你到这边来看护
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爷,对不对?”
珍妮佛说:“是的,是的,是——一切就是那样发生的。”
她的语气不怎么兴奋,但是玛波小姐好像没发觉。
“我了解的。我们当然不该听佣人闲扯,不过我这种老
太婆恐怕难免想听听人家的事情。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噢,
对了。起先另有一位护士,对不对?她被打发走了——好像
是这样。我相信是做事不小心。”
珍妮佛说:“我想不是不小心。好像是她父亲或是谁病
重,所以我来接替她。”
玛波小姐说:“我明白了。于是你坠入情网,就这么回
事。是的,真好,真好。”
珍妮佛·佛特斯库说:“我不敢确定好不好。我常常希
望,”——她的声音颤抖——“我常常希望能再回病房去。”
“是的,是的,我了解。你对你的职业很热衷。”
“当时不见得,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你知道,生活实
在很单调,整天没事做,瓦尔又全心放在事业上。”
玛波小姐摇摇头。
她说:“现在绅士们必须辛苦工作。无论有多少钱,好
像一点闲暇都没有。”
“是的,这一来妻子有时候好寂寞好无聊。我常常希望
自己没来这儿。噢,算了,我不该做那种事。”
“孩子,不该做什么?”
“我不该嫁给瓦尔。噢,算了——”她猝然叹口气。“
我们别再谈了。”
玛波小姐乖乖改谈巴黎正在流行的新裙子。
玛波小姐敲书斋的门,尼尔督察叫她进去,她说:“多
谢你刚才没打岔。你知道,我想证实一两个小重点。”她以
斥责的口吻说:“刚才我们其实还没有谈完。”
尼尔督察露出迷人的笑容。“玛波小姐,真抱歉。我刚
才恐怕相当失礼。我请你来商量,却一个人猛讲话。”
玛波小姐立刻说:“噢,没关系。你知道,当时我还没
准备好,无法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我意思是说,除非我
百分之百确定,否则我不想指控任何人。当然这是指在脑子
里而言,现在我确定了。”
“你确定什么,玛波小姐?”
“咦,确定谁杀佛特斯库先生呀。我意思是说,你跟我
谈橘子酱的事,问题就解决了。我是指看出作案经过,凶手
是谁,而且不超出心智能力的范围。”
尼尔督察眨眨眼。
玛波小姐察觉他的反应,就说:“真抱歉,有时候我很
难把话说清楚。”
“玛波小姐,我还不太确定我们正在讨论什么。”
玛波小姐说:“好吧,也许我们最好从头说一遍——我
意思是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向你阐明我的观点。你
知道,我跟人家谈过很多话,跟兰姆士伯顿小姐谈过,跟克
伦普太太谈过,也跟她丈夫谈过。当然啦,他爱扯谎,不过
这也没关系,只要你知道撒谎的人撒谎,结果是一样的。但
是我想把电话和尼龙丝袜等要点弄清楚。”
尼尔督察又眨眨眼,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上当,居然以
为玛波小姐是脑袋清晰的好同僚。但他自忖道:无论她脑袋
多么迷糊,她仍可能探听到几则有用的情报。尼尔督察办案
成功,全是专心听人说话的结果。现在他准备用心听。
他说:“请一五一十告诉我,玛波小姐,不过你能不能
从头谈起呢?”
玛波小姐说:“是的,当然,起点是葛莱蒂。我意思是
说,我是因为葛莱蒂才来的。你曾好意让我查看她所有的东
西。有了那些,加上尼龙丝袜和电话等等事情,案情就很清
楚了。我是说佛特斯库先生和‘塔西因’的事。”
尼尔督察问道:“你有某种见解?猜到谁把塔西因放进
佛特斯库先生的橘子酱里?”
玛波小姐说:“我不是猜测,我敢确定。”
尼尔督察第三次眨眨眼睛。玛波小姐说:“是葛莱蒂,
当然。”
.26.
尼尔督察瞪着玛波小姐,慢慢摇头。
他不敢置信地说:“你是说葛莱蒂·马丁故意害死雷克
斯·佛特斯库?抱歉,玛波小姐,我不信。”
玛波小姐说:“不,当然她无意害死他,但却是她下手
的!你亲口说你盘问她的时候,她紧张又慌乱,而且看来很
内疚。”
“是的,却不是为谋杀而内疚。”
“噢,我同意。我说过她无意害死人,可是她把塔西因
放进橘子酱里。当然她不认为那是毒药。”
“她以为是什么?”尼尔督察的口气仍充满怀疑。
玛波小姐说:“我猜她以为是一种能叫人吐实的药。你
知道,少女们从报上剪下来的东西很有趣,也很有用处。古
今都差不多,你知道。美容秘方啦,吸引心上人的秘方啦,
还有巫术、灵符和奇迹等等。现在这些都套上科学的标题。
没有人相信魔术师了,没有人相信谁能挥一根拐杖把你变成
青蛙。可是你若在报上读到科学家注射某一种腺体素,能改
变你的器官组织,使你发展出青蛙般的特性,人人都会相信
的。葛莱蒂在报上看人描写过各种叫人吐实的药,他告诉她
的时候,她当然就相信了。”
“谁告诉她?”尼尔督察问道。
玛波小姐说:“亚伯特·伊凡斯呀。那当然不是他的真
名。
反正他夏天在一个度假营中认识她,就猛献殷勤,向她
求爱,我想他还跟她提起受冤枉迫害之类的话。重点是雷克
斯·佛特斯库必须承认自己的行为,作一补偿。尼尔督察,
我当然不是真的知道,但我相当肯定这一点。他叫她到这边
来任职,如今佣工缺乏,要找个职位太容易了。员工随时换
来换去。后来他们商定一个日子。你记得他最后一张明信片
上说,‘记住我们的日子’。那就是他们要行事的大日子。
葛莱蒂得把他给她的药放进橘子酱上层,佛特斯库先生早餐
会吃到,而且她还把黑麦放进他口袋里。我不知道他向她编
了什么故事来解释黑麦问题,可是尼尔督察,我从开始就告
诉过你,葛莱蒂·马丁很容易相信别人。事实上,若由一个
讨人喜欢的青年来告诉她,她什么话都会相信的。”
尼尔督察用迷茫的口气说:“说下去吧。”
玛波小姐继续说:“本来大概说好亚伯特那天要去办公
室拜访佛特斯库先生,到时候叫人吐实的药发生作用,佛特
斯库先生就会招认一切……后来可怜的姑娘听到佛特斯库先
生的死讯,你不难想象她的心情。”
尼尔督察提出异议:“那她一定会说出来吧?”
玛波小姐问道:
“你盘问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尼尔督察说:“她说‘我没干什么’。”
玛波小姐得意洋洋地说:“对极了,你没看出这正是她
会说的话吗?你知道,葛莱蒂若打破装饰品,她会说:‘玛
波小姐,不是我干的,我想不通怎么会破。’可怜的孩子们,
她们不由自主。她们对自己做的事非常惊慌,一心想避免受
责。你不认为一个紧张兮兮的少女在无意杀人的情况下杀了
人会承认吧?那未免太不合她们的本性了。”
尼尔督察说:“是的,我猜如此。”
他回想自己约谈葛莱蒂的情景:她紧张、心烦意乱、歉
疚、眼睛不老实……这可能不重要,也可能非常重要。他实
在不能怪自己没找出正确的结论。
玛波小姐继续说:“我说过,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全
否认这回事。后来她乱糟糟在脑中整理一切:也许亚伯特不
知道药性有多强,也许他弄错了,给她的分量太多。她会替
他找借口,加以解释。她一定希望对方与她联络,而他当然
这么做了,是用电话联络的。”
“你知道?”尼尔猛然问道。
玛波小姐摇摇头。
“不,我承认是推想的。不过那天有几次难以解释的电
话。也就是说,人家打电话来,克伦普或克伦普太太去接,
电话就挂断了。你知道,他会这么做。他打电话来,一直等
葛莱蒂接电话,然后跟她订好约会。”
尼尔说:“我明白了,你意思是说她死亡那天有约会,
要跟他见面。”
玛波小姐猛点头。
“是的,这有迹象可寻。克伦普太太说得不错,小姑娘
穿着最好的尼龙丝袜和一双好鞋子。她要去会见某一个人。
不过她不是出去跟他碰面,而是他要到紫杉小筑来。所以她
整天守望,慌慌张张,很晚才准备茶点。后来她端第二个托
盘走到门厅,我想她大概沿着走廊向侧门望,看见他在那儿
向她招手。她放下托盘,出去迎接他。”
“于是他勒死了她。”
玛波小姐噘起嘴唇说:“只要一分钟就能完事。他怕她
说出来,不敢冒险。她非死不可,可怜的傻姑娘。然后……
他在她鼻子上夹一根晒衣夹!”老妇人声音因气愤而颤抖。
“这是为了跟儿歌配合。黑麦、黑画眉、帐房、蜂蜜面包和
晒衣夹——他只能找这个东西来代替儿歌中叼她鼻子的小鸟
——”
“我猜他最后会去布罗德摩尔疯人院,我们不能吊死他,
因为他是疯子!”尼尔慢慢说。
玛波小姐说:“我想你会吊死他的,督察,他不是疯子,
从未发疯过!”
尼尔督察盯着她瞧。
“玛波小姐,你向我提出了一个见解。是的——是的——
你说你知道,其实只是一种见解。你说有个人该为这些命案
负责,他化名为亚伯特·伊凡斯,在夏令营认识葛莱蒂,利
用她达到自己的目标。这位亚伯特·伊凡斯想报黑画眉矿场
的旧仇。那你是暗示麦克坎齐太太的儿子唐纳·麦克坎齐并
未死在敦克尔克,他还活着,策划这一切?”
出乎尼尔督察意料之外,玛波小姐居然猛摇头。
她说:“噢,不!噢,不!我没暗示这一点。尼尔督察,
你难道没看出黑画眉的事全是伪装;被一个听过黑画眉事件
——图书室和馅饼那件事——的人利用了。黑画眉是真有的。
有个人知道旧事,想要复仇,就把黑画眉放在那儿。可是此
人只想吓吓佛特斯库先生,害他心里不舒服。尼尔督察,我
不相信小孩在成长期间会接受教诲,一心等着复仇。毕竟小
孩也有理智。不过谁的父亲若受了骗,平白冤死,他或她可
能想对祸首玩个恶毒的鬼把戏。我想是这么回事,而凶手就
加以利用。”
尼尔督察说:“凶手?快,玛波小姐,说说你对凶手的
看法吧。他是谁?”
玛波小姐说:“你不会吃惊的,不会真正吃惊。等我说
出,是谁,或者我认为是谁,你就明白了。人总得求精确,
对不对?——你会看出他就是会干这几个案子的那一种人。
他精神正常,聪明伶俐,没有什么节操。他当然是谋财,说
不定是为了一大笔钱。”
尼尔督察乞求般说:“柏西瓦尔·佛特斯库?”但他一
说出口就知道错了。玛波小姐刻画的人不像柏西瓦尔·佛特
斯库。
玛波小姐说:“噢,不,不是柏西瓦尔,是兰斯。”
.27.
尼尔督察说:“不可能。”
他仰靠在椅子上,以着迷的眼神望着玛波小姐,正如玛
波小姐所言,他并不吃惊。他的话是否认其可能性,并不否
认其盖然性。兰斯·佛特斯库符合上述情形:玛波小姐说得
恰到好处。可是尼尔督察想不通答案怎么会是兰斯。
玛波小姐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倾,就像某人向小孩子
说明简单的算术一样,轻柔又巧妙地道出她的见解。
“你明白,他素来这样。我意思是说,他素来是坏胚。
坏得入骨,却始终很迷人,对女人尤其有吸引力。他脑袋机
灵,肯冒险。他一直在冒险,由于有魅力,大家总相信他最
好的一面而非最坏的一面。夏天他回家来看他父亲。我不相
信他父亲写信给他,叫他回家——除非你有这方面的实证。”
她询问般停下来。
尼尔摇摇头。他说:“不,我没有老头召他回来的证据。
我只有一封看似兰斯回非洲后写给老头的信。但是他不难在
抵达当天把假信塞进父亲书房的文件堆里。”
玛波小姐点点头说:“他很机灵。我说过,他可能是搭
飞机回来,想和父亲和解,但是佛特斯库先生不愿意。你明
白,兰斯最近刚结婚,他本来靠一笔小收入过活——钱一定
也是用各种不正当的手法弄来的——现在那些钱不够用了。
他深爱派蒂——派蒂是甜蜜可爱的姑娘——想跟她过高尚安
定的生活——不再变来变去。由他的观点看来,这需要很多
钱。他到紫杉小筑的时候一定听人提过黑画眉的事,也许是
他父亲说的,也许是阿黛儿说的。他推断麦克坎齐的女儿在
这栋房子里,于是灵机一动,认为她可以当谋杀的代罪羔羊。
你要明白,他发觉自己不能左右父亲的意志,一定认为非杀
了父亲不可。他可能发现父亲不——呃,不太健康——他怕
父亲死亡的时候已全面破产。”
督察说:“他确实知道父亲的健康情形。”
“啊——这就说明了不少要点。也许他父亲名叫雷克斯
(意为‘国王’),加上黑画眉事件使他想起那首儿歌。他可以
把全案布置成疯子杀人——跟麦克坎齐一家当年的复仇狠话
连结在一起。你明白,他自认为可以把阿黛儿和流出公司的
十万镑也收拾掉。不过还得有第三个角色,亦即儿歌中‘在
花园里晾衣服的女佣’——我猜他这才想起整个邪门的计划。
他可以利用一位天真的同谋,然后趁她泄密前封住她的嘴巴。
这一来他就有了第一桩命案的真正不在场证明。其它的就很
容易了。他在五点以前由车站赶到这儿,葛莱蒂正好把第二
个托盘端进门厅。他走到侧门看到她,就向她招手,然后勒
死她,把尸体拖到屋角晒衣绳的地方,这只要三四分钟就够
了。接着他按前门的电铃,被迎入屋里,跟家人一起喝茶。茶
点后他上楼去看兰姆士伯顿小姐。他下楼溜进客室,发现阿
黛儿独自在那边喝最后一杯茶,就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一
面跟她说话,一面设法把氰化物放进她的茶杯。你知道,这
并不难。一小块白色结晶,像方糖似的。他也许伸手到糖盒
那边,拿出一块,明明白白放进她的茶杯里。他会笑着说:
‘看,我在你的茶杯里加了糖。’她表示不在乎,搅一搅就
喝下去了。简单又大胆。是的,他是厚颜大胆的家伙。”
尼尔督察慢慢说:
“很可能——不错。但是我不明白——真的,玛波小姐,
我不明白——他得到了什么好处。就算老佛特斯库不死、公
司会垮台,兰斯只是小股东,怎会为此策划三件谋杀案呢?我
不以为然。我真的不以为然。”
玛波小姐承认道:“这是一点小困难。是的,我同意你
的话。这确实带来不少困难。我想……”她犹豫不决看看督
察:“我想——我对财务问题很无知——不过我想黑画眉矿
场是真的一文不值吗?”
尼尔陷入沉思。各种片断的印象在他脑海中箝合在一起:
兰斯自愿由柏西瓦尔手中接下投机性或者没有价值的股权;
今天他到伦敦,临别曾叫柏西瓦尔摆脱“黑画眉矿场”和它
的霉运。一座金矿,一座没有价值的金矿——那座矿场也许
并非一文不值喔。可是又好像不大可能。老雷克斯·佛特斯
库对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弄错的,当然也可能是最近测出的矿
物。那座矿场在哪里?兰斯说在西非。可是另外一个人——
是兰姆士伯顿小姐吧——却说在东非。兰斯说西非而不说东
非,是不是故意骗人?兰姆士伯顿小姐年老健忘,然而说对
的也许是她而非兰斯哩。兰斯刚由东非回国。说不定他曾得
到最新的情报?
脑中镜头一转,督察想起另一个片断。他坐在火车上看
《泰晤士报》:“坦干伊戈发现了铀矿”。如果铀矿就在“
黑画眉矿场”的旧址上呢?那就真相大白了。兰斯在那个地
方,知道了消息,那边若有铀矿,可以发一笔财,一大笔财!
他叹了一口气,看看玛波小姐。
他恨恨地问道:“你认为如何?我有办法找出证据吗?”
玛波小姐点头鼓励他,就像姑妈鼓励一个正要应考的聪
明小侄儿似的。
她说:“你能证明的。尼尔督察,你是非常非常聪明的
人。我从开始就看出来了。现在你知道凶手是谁,应该能找
到证据。例如那个夏令营的人可以指认他的照片。到时候他
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化名为亚伯特·伊凡斯在那边住一个礼
拜。”
是的,尼尔督察思忖道:兰斯·佛特斯库机灵无耻——
但是他属于蛮干型,他冒的险太大了。
尼尔暗想:“我会逮到他!”然后又心生怀疑,望着玛
波小姐。
“一切纯属假设,你知道。”他说。
“是的——不过你心里十分肯定,对不对?”
“我想是吧。毕竟我以前见识过他这种人。”
老妇人点点头。
“是的——这很重要——我敢确定,正是基于这个理由。”
尼尔打趣般望着她。
“因为你对歹徒很熟悉。”
“噢,不——当然不是。是因为派蒂——一个甜蜜的姑
娘——这种女孩老是嫁到坏胚——起初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
注意到他的。”
督察说:“我内心也许肯定了,不过还有很多事有待说
明——例如露比·麦克坎齐的事。我敢发誓——”
玛波小姐打岔说:
“你的看法很对。但是你想错人了。去找柏西少夫人谈
谈吧。”
尼尔督察说:“佛特斯库太太,你肯不肯把你婚前的名
字告诉我?”
“噢!”珍妮佛张口喘气。她似乎吓慌了。
尼尔督察说:“夫人,你用不着紧张。但你最好说出真
相。我说你婚前的名字叫露比·麦克坎齐,大概没错吧?”
“我的——咦,噢,算了——噢,老天——咦,有何不
可呢?”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太太说。
尼尔督察说:“没什么不行的。前几天我在松林疗养院
跟令堂谈过话。”
珍妮佛说:“她很气我。现在我从不去看她,去了只会
使她心烦意乱。可怜的妈咪,她对爹太痴情,你知道。”
“她抚养你们,向你们灌输夸张的复仇意念?”
珍妮佛说:“是的,她一再要我们凭《圣经》发誓:永
远不忘此仇,总有一天要杀了他。后来我进医院接受护理训
练,渐渐发现她的精神状态不怎么正常。”
“佛特斯库太太,你自己一定也想复仇吧?”
“噢,当然。雷克斯·佛特斯库等于害死我父亲!我不
是说他真的用枪或用刀杀他。但是我相信他见死不救。这是
一样的,对不对?”
“道德上来说是一样的——不错。”
珍妮佛说:“所以我想讨回公道。有位朋友来看护他的
儿子,我劝她离职,推荐我代替她。我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
做……督察,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从来没打算要杀佛特斯
库先生。我曾想以差劲的态度看护他儿子,任其死亡。不过
人一旦当了护士,不可能这么做的。事实上,我尽心帮助瓦
尔度过难关。后来他喜欢我,向我求婚,我暗想:‘这是最
合理的报仇方式’。我意思是说,嫁给佛特斯库先生的长子,
夺回他由家父手中诈取的钞票,我认为这样更聪明。”
尼尔督察说:“是的,不错,这样更聪明。”他又加上
一句:“我想桌上和馅饼里的黑画眉是你放的吧?”
柏西瓦尔太太脸红了。
“是的,我想自己真的很傻气……不过有一天佛特斯库
先生大谈傻瓜,自吹他怎么骗人——胜过人家。噢,他用的
全是合法的手段。我暗自打算吓吓他。他真的吓慌了!心慌
意乱到极点。”她还焦急地加上一句:“不过我没有干别的
事!真的没有,督察。你不会——你不会以为我杀人吧?”
尼尔督察微微一笑。
他说:“不,我不认为如此了。对,最近你有没有送钱
给窦夫小姐?”
珍妮佛下巴往下沉。
“你怎么知道?”
尼尔督察说:“我们知道很多事。”又自言自语说:“
还有很多是猜出来的。”
珍妮佛说话很快。
“她来找我,说你指控她是露比·麦克坎齐。她说我若
能弄到五百英镑,她就不点明你的错误,让你一直这么想。
她还说你若知道我是露比·麦克坎齐,我会成为谋杀佛特斯
库先生和我继母的嫌疑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到那笔钱,
因为我不能告诉柏西瓦尔。他不知道我的身世。我只得卖掉
订婚戒指和佛特斯库先生送我的一条美丽的项链。”
尼尔督察说:“别担心,柏西瓦尔太太。我们大概能替
你把钱要回来。”
次日尼尔督察又约见玛丽·窦夫小姐。
他说:“窦夫小姐,不知道你肯不肯交出一张五百英镑
的支票,付给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太太。”
他终于看到玛丽·窦夫失去镇定,深感欣慰。
她说:“我猜那个蠢货告诉你了。”
“是的,窦夫小姐,勒索是很严重的罪名喔。”
“督察,这也不算勒索嘛。我想我的勒索罪名很难成立。
我只是帮柏西瓦尔太太一个特别的忙罢了。”
“好吧,窦夫小姐,你若把那张支票交给我,我们就算
了。”
玛丽·窦夫把她的支票簿拿来,并取出钢笔。
她叹口气说:“真恼人。我现在手头特别紧。”
“我猜你马上就要另找工作了吧?”
“是的,这个工作结果和计划不相符。从我的观点看来
非常不幸。”
尼尔督察表示同感。
“是的,这一来你的处境相当困难,对不对?我意思是
说,我们可能随时会查你以前的经历。”
玛丽·窦夫恢复镇定,扬起盾毛。
“督察,我向你保证,我的过去无懈可击。”
尼尔督察怡然同意说:“是的,不错,窦夫小姐,我们
不指控你什么。不过说来真巧,你任职过的三个地方在你走
后三个月左右都发生窃案。窃贼似乎深知貂皮大衣、珠宝等
物放在什么地方。奇怪的巧合,对不对?”
“督察,巧事可能发生的。”
尼尔说:“噢,是的,但也不能发生太多次,窦夫小姐。
我敢说未来我们可能会再碰面。”
玛丽·窦夫说:“我希望——尼尔督察,我无意失礼——
不过我希望我们别再碰头。”
.28.
玛波小姐摸平皮箱的顶层,把一截羊毛披肩塞进去,盖
好箱盖。她看看卧房四周。不,她没遗忘什么。克伦普进来
替她拿行李。玛波小姐进隔壁的房间去向兰姆士伯顿小姐道
别。
玛波小姐说:“你盛情招待,我回报的方式恐怕很差劲。
但愿有一天你能原谅我。”
“哈,”兰姆士伯顿小姐说。
她照常玩单人桥牌。
她说:“黑J,红Q。”然后以精明的目光斜睨了玛波小
姐一眼说:“我猜你查到了你要查的东西。”
“是的。”
“我猜你都告诉那个警局督察了吧?他能证实案情吗?”
玛波小姐说:“我几乎肯定可以。这需要一点时间。”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我不打听什么。你是精明的女人,
我一看就知道。我不怪你。坏事就是坏事,必须受到处罚。
这个家族有一条恶脉。谢天谢地,不是从我们这一方传下来
的。我妹妹艾尔维拉是傻瓜,如此而已。”
兰姆士伯顿小姐用手指拈牌说:“黑J,长得俊,心却是
黑的。是的,我担心这一点。啊,人总免不了喜欢罪人。那
孩子一向有办法。连我都骗过了……提到那天他离开我的确
切时刻,他撒了谎。我没反驳他,可是我觉得奇怪……后来
一直怀疑。不过他是艾尔维拉的儿子——我不忍心说出来。
噢,算了,珍·玛波,你是正直的女人,正义必须伸张。但
我替他太太难过。”
“我也是,”玛波小姐说。
派蒂·佛特斯库在门厅里等着说再见。
她说:“我真希望你别走。我会想你的。”
玛波小姐说:“我该走了。我已达到来此的目的。说来
并不——怎么愉快。可是你知道,邪恶不该得到胜利,这一
点很重要。”
派蒂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不懂。”
“不,孩子,可是有一天你也许会懂的。请容我提出忠
告,如果你生命中某一方面出了问题,我想你最快乐的莫过
于回到童年快乐的故乡。孩子,回爱尔兰去,与犬马相伴。”
派蒂点点头。
“有时候我真希望佛瑞迪死后我会这么做。不过我如果
去了”——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柔——
“绝不可能认识兰斯。”
玛波小姐叹了一口气。
派蒂说:“我们不留在这里,你知道。等事情解决,我
们要回东非去。我好高兴。”
玛波小姐说:“亲爱的孩子,上帝保佑你。人需要大勇
气才能度过人生的难关。我想你有那种勇气。”
她拍拍少女的手,然后放开,由前门出去坐计程车。
那天晚上,玛波小姐抵达家门。
刚由“圣信育幼院”毕业的吉蒂为她开门,笑眯眯地迎
接她。
“小姐,我弄了一条青鱼给你当晚餐。看你回来我真高
兴——你会发现家里一切都清爽舒服。我已经作开春大扫除
了。”
“吉蒂,真好——我很高兴回家。”
玛波小姐发现飞檐上有六个蜘蛛网。这些女孩子从来不
抬头!但她为人厚道,不忍说出来。
“小姐,你的信放在门厅的桌子上。有一张曾误送到乳
酪场。他们老是这样,对不对?‘丹麦’和‘酪场’的英文
字看来有点像,这回字体又差,难怪会送错。那边的人不在,
房子锁着,他们今天回家才把信送过来,说‘但愿不是重要
的信’。”
玛波小姐拿起邮件。吉蒂说的那封信放在最上层。玛波
小姐看到污迹斑斑的草字,一股模糊的回忆涌上心头。她拆
信来看。
亲爱的女士:
我希望你原谅我写这封信,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无意害人。亲爱的女士,你会在报上看到消息,他们说是
谋杀,但不是我干的,因为我不会做那种坏事,我知道他也
不会。我是指亚伯特。我说不清楚。不过你知道,我们夏天
认识,要结婚,只是亚伯特还没讨回公道,他被这位死者佛
特斯库先生骗了。佛特斯库先生否认一切,当然人人都相信
他,不相信亚伯特,因为他有钱,亚伯特没钱。不过亚伯特
有个朋友在某地工作,他们做了这种新药,就是所谓叫人吐
实的药,你可能在报上看过,人吃了这种药不管想不想说真
话都会说的。十一月五日亚伯特要到办公室去见佛特斯库先
生,还要带律师去,我负责在那天早晨让佛特斯库先生吃药,
等他们来时药效产生了,他就会承认亚伯特说的话是实情。
噢,女士,我把药放在橘子酱里面,可是现在他死了,我想
也许药效太强,不能怪亚伯特,因为亚伯特绝不会做出这种
事的,但我不能告诉警察,他们也许会以为亚伯特故意杀人,
我知道他不是。噢,女士,我不知道怎么办,该说什么话,
警察守在屋子里,好可怕,他们问问题,严厉看着人家,我
不知道怎么办,又没接到亚伯特的消息。噢,女士,我不想
求你,不过你若能来帮助我就好了,他们会听你的话,你对
我一向很好,我没有恶意,亚伯特也没有,你若能来帮我的
忙多好。
附启——我在信封里附上一张亚伯特和我的快照。夏令
营的一个男孩子拍下来交给我的。亚伯特不知道我有这张照
片——他讨厌人家替他照相。不过女士,你可以看出他是多
么漂亮的男孩子。
玛波小姐噘着嘴唇俯视照片。照片中的男女四目交投,
玛波小姐先看葛莱蒂那张嘴巴微开、深情款款的面孔,然后
看另一张脸——正是兰斯·佛特斯库英俊含笑的面容。
信上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脑中回响!
“你可以看出他是多么漂亮的男孩子。”
玛波小姐热泪盈眶,先是怜悯,然后是愤怒——恨凶手
太狠心。
最后两种情绪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胜利的波涛——
跟一位专家靠下颏骨和牙齿的残迹再造一具绝种的动物标本
一样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