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付不来织造局也是要死的。
伺候不好几位殿下还是要死的。
眼看三年任期已过了两年半,周文林左想右想,觉着说什么也不能栽在这最后的关口上,于是终于忍无可忍,领了一队府衙官兵撵着苏哥八剌和嘉绶的屁股一路追,一直追到了霁园门口,正撞上“同路”前来的靖王嘉斐和卢世全。
其实周文林的想法特别简单。织造局有没有问题,不关他事。靖王爷跟卢公公谁对谁错怎么个掐法他也不感兴趣。他只希望这些人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通通立刻马上走人。只要出了苏州地界,管你们再闹什么幺蛾子,谁和谁打得天崩地裂,总之不关周老爷的事。
可苏州知府是圣上的命官,怎么能不给宫里来的人和圣上的儿子们留脸面呢?
这脸当然还是只能打陆澜的。
就算再如何富有,商人毕竟是商人,若非攀附着宫里的人,哪轮得到他赚得盆满钵满。
想到这一点,周文林愈发不忿地瞪住了陆澜。
陆澜却只谦和一笑,就似根本没瞧见这露骨目光,恭敬向府台大人行礼罢了,便又拱手向卢世全低下头:“辛苦公公,总算赶来了。”
卢世全梗着脖子,脸色青铁。
掌灯时分,他刚听说鞑靼小公主和七皇子去了霁园,紧接着便接到了陆澜信报,说他要的人此刻也已在霁园了。
这消息终于稍稍打消了连日以来盘桓在卢世全心头的疑虑。
他原本已怀疑陆澜是要反了。
如若不是,以陆氏在浙江基业,何至于连一个张思远也久寻不得?
但陆澜到底还是把甄贤交到了他手里。
有了这个甄贤,张思远那小阉人便无关紧要了。
卢世全当即点了数十人手,就要亲自上霁园去拿人。
万万没有料到,行至半路,却被靖王殿下的卫军拦了下来。
“听闻卢公有小王一位旧友的消息。小王与友人失散数日,十分担忧友人的安危,不知道卢公方不方便陪小王一道去寻找友人呢?”
这些话,靖王殿下说时,身边十余卫军皆是全副披挂,随时可以亮出长枪尖刀。
朝中早有传闻,靖王府的卫军全是当年因庄闵郡王之死获罪又蒙大赦侥幸得活的锦衣卫。卢世全自然也曾听说。实情如何虽不可靠,但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倘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狭路相逢仇深似海。
当然,即便流言是假,他也不能和靖王殿下在苏州城内当街杀将起来。
城内毕竟不如深山。
靖王殿下既然能带着卫军堵住他去路,说明他留在官驿的番役算是已全废了。
彼时卢世全虽并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其实是被苏哥八剌的狗咬翻的,但也清楚明白,这一趟往霁园是只能与靖王殿下同行了。
他于是只得僵着脸与靖王嘉斐一起到了霁园,谁知还没站稳脚跟,就见周文林领着一队知府衙门的官兵也堵在园门口,正和守门的哑仆争执。
这周文林虽然谈不上对头,却也不是织造局的人,此时突然冒出来管闲事,究竟是吃饱了撑得,还是受了谁的唆使?
卢世全隐隐感到局势已然愈来愈超出他的控制范围。然而,直至此时,他也依然只觉得必是有人算计了他,而不存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另一种可能。
卢世全眯着眼,仔细将在场每一个人打量一圈,刻意咳嗽了两声,向陆澜斥道:“没眼色!还不拜见靖王殿下?”
“小人眼拙,拜见靖王殿下。”陆澜应声立刻跪下,埋首高呼。
然再抬头时,眼中光华已完全不同。
而靖王嘉斐也正盯着陆澜。


第36章 二十、不可为(16)
在靖王殿下眼中,面前这个商人精明干练,虽圆滑世故,却又棱角分明,可以见官拜官,见王跪王,阿谀奉承毫不挣扎,唾面自干毫不介怀,可没有一句话是真心的,逢场作戏,长袖善舞,每一丝笑里,都透着对俗世的嘲弄。
此人虽不在官场,却比此间每一个身着官服的人都更精于权术和控制,若非权力倾轧,卢世全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至于周文林这种人则根本没有机会站在他的面前,又有何资格怒骂鄙夷。
也难怪小贤看重此人,执意要与之一会。
但官就是官,民就是民,跃过龙门化龙,跃不过便永远只是鱼,恰是这一点,最难逾越。
再厉害的商人,在朝廷眼中,尤其是在父皇的眼中,到底也只是个商人罢了。倘若有一天需要抵罪,或是取财,杀之,不会有半分犹豫。
陆澜其人,身在漩涡,如鱼肉在刀俎,若不急流勇退,恐怕…难有善终。
嘉斐心思深沉,面上却是含笑,和善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陆老板客气了。倒是小王这个不成器的幼弟,给陆老板添麻烦了。”他说着已把目光转向还缩在亭子里的嘉绶,低低斥一声:“七郎,还不过来。”
“二哥…”应声,嘉绶已像只自知犯错的小狗一般跑回他腿边,灰头土脸地耷拉着眉眼,等受训诫。
苏哥八剌也站起来,走到众人面前。
“靖王爷,是我带着他过来的,你不要责怪他。”
“公主的面子,小王不敢不给。”嘉斐微笑。
苏哥八剌是身负联姻使命的蒙元公主,关乎两国罢止兵戈永结同好的大事,在这战火方歇结盟未成的微妙时刻,是人都得忌惮三分。嘉斐那句话,实则也是在给众人提醒。
靖王殿下尚且如此,外加还有个不知深浅的周文林搅局,卢世全不得已,也只能悻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苏哥八剌是不管这些汉人各怀心事的,扭头便又挑眉看住陆澜。
“陆老板,你现在可以带我去见甄大哥了吧?”
陆澜顺势便又一躬身,却露出些许尴尬神情。
“陆某万幸,在太湖和寒山寺二度巧遇出游的公主与甄公子,与甄公子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于是邀请甄公子来我这园子赏玩。却不料…出了些事故。”
他说到此处,故意一顿,抬眼观望众人脸色,见无人出言阻拦,又继续讲下去。
“说来惭愧,陆某也算稍有薄产,平日乐得施舍,只盼能为家门积些福报,家中仆婢便常替我行些善事,而我又诸事繁忙,不能面面俱到。数日前,我的一个老仆见一个受伤的年轻人倒在路边,便好心救了他回来园中休养,没料想,这一时的善心,反而惹出祸事来。”
他所指的,必是张思远。
当众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无非是想先把事说圆了,在卢世全那儿开脱了自己,最起码也得堵口。
嘉斐安静听着,不由在心底冷笑,下意识瞥一眼卢世全,果然见那老宦官的脸色已然由青转黑了。
但周文林显然完全不知陆澜在说些什么,听了半晌云山雾罩,终于忍不住催促:“哎呀,陆老板,你能不能赶紧说事说重点?王爷和公…公主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作甚东扯西拉的!”他原本是想说“王爷和公公”,话到嘴边到底想起不妥,赶忙舌头打了个转,生生改了过来。
陆澜连连点头称是,继续说道:
“陆某今日请了甄公子来园中游玩,正与那年轻人撞见,不想那年轻人却突然扭住甄公子不放,尽说些陆某听不懂的话。陆某只是区区商户,除了织造刺绣的生意,也不懂别的,情急之下想起卢公公一向对小人多方关照,不得已才求助于公公。幸得公公宅心仁厚,不辞劳顿赶来,更有二位殿下、公主与周府台大驾亲临,陆某不敢造次,只求贵人做主。”
说到这里,他又“噗通”匍在地上,大大磕了一个头。
好个陆光风!这才真真是吹拉弹唱声色艺俱佳,论其演技,陆老板若居第二,再无戏子敢称第一。
嘉斐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又不愿失了身份,便向童前使个眼色。
童前会意,上前一步,先堵住卢世全,朗声向陆澜发话:“陆老板,你且直说吧,公主要找的人现在到底在何处?你说实话,是非曲直,自有王爷明断。”
陆澜得了这一句话,才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优哉游哉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诸位贵人请随我来。”
虽然陆澜必须将事情报知卢世全,但不代表他必须在这里等。
按照甄贤的想法,卢世全上门以前张思远便可以“押”着他离开苏州城了。
不必与卢世全在此交锋,也就意味着,不必与二殿下为此争执。
他随张思远回京入诏狱这一件事,殿下一定不答应,万一冲撞起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不见,直接走了了事。
奈何张思远却执意不肯。
“你是靖王殿下的人,不与王爷当面交代一声,我怎么带你走?”
张思远当然有顾虑。
无论依照传言中的耳听为虚,还是此番王驾北征的眼见为实,纵然是这位甄公子自己求下诏狱,靖王殿下也是断然不肯依的。假如他真就这么直接把人带走了,和靖王殿下这仇便算是彻底做下,无论此去生死,来日王爷都必不会放他有好日子过。
又及,张思远其实也有一点私心。
比起将一个无辜之人打入诏狱,他更愿意赌命一试,带着那些画卷杀回京城去。哪怕不成,至少问心无愧。
此去诏狱,何时再能出来便说不好了。若是靖王殿下能够阻止,张思远乐见其成。
一个着急要走,一个能拖则拖,僵持一处到底是没能走成。
待听见由远及近的人声,甄贤便知道他已不可能如愿了。
“请张公先将甄贤锁了。”甄贤望一眼窗外愈渐清晰的灯火,皱眉匆匆对张思远道。
张思远毅然摇头。
“公子你虽有勇智,但你始终还不够了解,宫中之事远比你所能想象得更复杂。纵然你甘愿舍命,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他也看一眼窗外,回身重又在屋内的座椅上正襟坐下,“公子且听我的便是。”
他让甄贤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甄贤无法,只得依言而坐。
才坐稳,便听见推门声响。
“甄大哥!”
第一个冲进屋来的是苏哥八剌。


第37章 二十、不可为(17)
少女一头闯进来,看见甄贤,露出惊喜表情,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往外拽。
但她立刻就被横来一刀拦住了。
张思远人几乎没有挪动位置,只将手中绣春刀的刀鞘一推,便向着少女抓住甄贤的那只手飞去。
刀鞘正撞在手腕,疼得苏哥八剌一皱眉,本能缩回手。
而那只刀鞘却才刚刚回到张思远手中,还刀入鞘。
“你…!”苏哥八剌捂着吃疼手腕却仍不肯退,便站在甄贤身边咬牙瞪着张思远。
她未曾见过张思远,也不知道甄贤的筹谋,只觉得这个人是要阻止她救出甄大哥。
嘉绶也紧跟着按捺不住地扑进来。
“张公公,别动手,她…她不是坏人!”
眼见苏哥八剌挨了一击,嘉绶早吓坏了。张思远是皇帝身边亲信的宦官,他在宫中是常见着张思远的,下意识便喊出来。
既然有七皇子出头,张思远也不得不行礼回应。
“七殿下平安归来,实乃我天朝之幸。”
但他说话时仍是没有别的动作,只死死守着甄贤。
嘉绶仍是稀里糊涂的,只知道苏哥八剌想要把甄先生要回去,二哥必定也是这么想。既然如此,那他便也和他们一条心就是了。何况他自己也着实不希望甄贤出事。他于是看了看苏哥八剌和二哥,又看了看仍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甄贤,再往张思远跟前挪了一步,问:“张公公,你为什么要把甄先生…扣在这里啊?”
“回七殿下,”张思远谦逊低头,“小人不是要把甄公子扣在这里,而是要带他返回京中。”
他说得平静。嘉绶却吓了一大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得扭头又看向他二哥嘉斐。
嘉斐却没应声。
到是卢世全抢先一步开口。
“张思远,二位殿下都在这里,想想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话时,卢世全冷着脸,嗓音也已冷到极点,近乎威吓。
张思远浑然不惧,朗声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甄贤身为天子门生却枉顾职守擅离京城,我奉钦命办差,必须拿他回去,向圣上请罪。”
卢世全紧逼一步,“张思远,你也是司礼监出来的人,即便圣上调了你去北镇抚司当差,也还是受司礼监管辖,该守的规矩你应该懂。”
自从当年锦衣卫与东厂一争落败,北镇抚司便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直隶统领,锦衣卫实则成了这群阉党的下属,凡事都被东厂压着一头,处处得看宦官脸色。卢世全这是在提醒张思远,不要以为穿了一身锦衣卫的皮,就能钻出空子去与他作对。
但张思远只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应道:“卢公公教训的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人为圣上当差,不敢忘记圣上的教诲与恩德。”
这是一颗不折不扣的软钉子。
卢世全面上寒意大盛,张口还欲再放狠话,不料却被嘉绶堵了个正着。
“行了,就你话多!”七皇子狠狠瞪了卢世全一眼,连虎牙都咬得咯咯作响,“我四哥受伤那事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呢,你又跑来这儿碍手碍脚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
嘉绶心性单纯,看人一向只分黑白好坏,讨厌卢世全完全是天性使然,见卢世全一个劲拿话逼迫张思远便来气。他原本还指望二哥能出面镇住卢世全。谁知靖王殿下却就这么从旁看着听着,迟迟一言不发。他忍无可忍,只好自己抢上前去,扔给卢世全一个大大的白眼。
然而嘉绶是完全不懂的。
他只看见眼前张思远与卢世全的较量,他二哥眼中所见的,却是幕后父皇与陈世钦的较量。莫说靖王殿下此刻绝不会开口插半句话进去偏帮,便是要这两人互相杠上了闹得不可开交,靖王殿下才更是乐见其成。
只可惜他也知道张思远也不会遂他此愿罢了。
父皇之所以选中张思远来浙江做这件大事,便是因为张思远其貌不扬却心思沉稳。
张思远是绝不会为了与卢世全争一时口舌之快而意气用事的。
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只要不伤着他想要保的人,其余什么都好说。
嘉斐暗叹一声,下意识向甄贤望去。
恰巧甄贤也正看他。
四目相接,一瞬情愫激荡,却是相顾无言。
然后甄贤便飞快地扭开了脸,心虚一般不敢多看一眼。
嘉斐便也只好收回了目光,仍旧安静等着。
果然张思远见七皇子出头替自己把卢世全顶了回去便不再纠缠。他站起身,亮出腰间垂下的御赐令牌,一身飞鱼服红得似血。他平静向在场众人行了个礼,道:“事情就是如此,请二位殿下与诸位行了方便罢。”
瞧这意思,他是要即刻带甄贤上路。
张思远名义上在锦衣卫中的职位也并不高,却能着这御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又有令牌傍身,足见身份特殊。莫说周文林不敢拦他,便是卢世全也不敢明着拦他,只得含恨瞪眼让出一条道来。
苏哥八剌见状急得眼眶都红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竟下意识抓住嘉绶衣袖。
这动作多少有些求援的意味。
嘉绶陡然一阵心如鹿撞,瞬间竟如有万千豪气冲上了脑门,纵然知道锦衣卫奉旨拿人是不能拦的,也还是壮着胆子迎上前去。
“张公公,甄先生也是好人啊,我这次能平安回来可多亏了甄先生呢,你…会不会弄错了?”
他话音未落,张思远已浅笑向他一礼。
“七殿下说得是。小人确实有可能弄错了。但圣上是英明圣主,圣上是绝不可能错的。”
既已把父皇搬了出来,便是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嘉绶没能讨着好,苦着脸憋着嘴缩回来。
那周文林急于了事,忙不迭插空上前,催促:“既然如此,那上差赶紧上路吧。”
张思远点点头,一手按在甄贤肩膀上,却不立刻启程,反而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靖王殿下一眼。
但靖王殿下仍是皱着眉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嘉绶终于也急了,回身也一把扭住嘉斐的衣袖,拖长了音调央求地唤:“二哥!”
嘉斐把弟弟那两只爪掰开,终于上前。
“张公能不能稍缓片刻,容小王和他说两句话。”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雅舍外等候,待看着人全走得够远了,才关紧了门,回身走到甄贤面前。
甄贤仍坐在远处,仰脸看着他,喉骨滚动,张嘴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只这一声,嘉斐已一把将他抱起来,整个搂紧怀里。
数日未见,思念难掩。
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嘉斐原本是真想来将人强行带走的。
但在来霁园的路上,他渐渐地改了主意。
虽然不愿承认,心深里依然清楚明白地知道,嘉钰说的全是对的。
以理智论,此时让小贤跟着张思远走,是最稳妥的选择。
有些事,他必须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不代表他就认输了。
而让小贤走,也不代表他就必须要放手。
他紧紧拥着甄贤,吐息间嗅见发梢领口熟悉的清香,刹那心潮涌动,多想能就这么彼此相拥再不分离。
他也着实,绝不会再允许自己与小贤分离。
“你可是已都想好了?”他只抱着人不肯撒手,轻声在甄贤耳边问,却又不等回答便兀自低语:“你若已想好了,我便也想好了。”
“殿下?”这没头没脑的话落在耳畔,叫甄贤心中好一阵没找落,不由惊疑挣起半身看他良久,终是不安,“你不要做傻事…!”
嘉斐却只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我知道。”
殿下的眼中有种奇怪的决绝,仿佛已拿定了什么主意,纵能瞒过所有人,也绝瞒不过他。
可甄贤依然猜不透。
这种明知殿下即将要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却一无所知,更无从阻止的感觉,糟糕至极,令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出自本能地绷紧了。
“殿下…”他不由自主又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怔怔看住嘉斐。
嘉斐仍只握着他的手,又沉声应了一遍:“我知道的,你放心。”
千言万语全这么被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咽不下。甄贤呆磕磕又凝望嘉斐良久,终于哑然叹息。
“那样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怕隔墙有耳,只看了那些架子上的画卷一眼,以眼神示意。
“总之,我没事的,殿下不必忧虑挂念。”
嘉斐闻言点点头,也不多说别的,仿佛什么也不必再说了,依旧抱着他。
两人就这么在这雅舍内相拥而坐。
殿下的怀抱温暖至极,隐隐还有熟悉的草木熏香气,渐渐便让甄贤安心放松下来。连日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疲倦顿时涨潮般涌上,不一时他竟就这么睡着了,待再醒转睁眼,窗外已见了鱼肚白。
嘉斐仍是原样姿势抱着他,显然这一宿几乎没什么动换过。
甄贤顿时愧疚,慌忙想抽身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其实也只是在椅子上囫囵坐了一夜罢了,猛一起身,顿时腿软得险些跌倒。
嘉斐一把将人抱回来,扶他仍在椅子上坐好。
“小贤。”他也看一眼窗外泛白的天空,转回头深深看进他眼底,沉声嘱道:“有我在,你什么也不要怕。”
甄贤蓦地心尖一悸。
嘉斐却直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雅舍外那些人被晾了一整夜,各个又累又困,就算心里骂娘也不能走,除了卢世全、苏哥八剌和靖王府的那些卫军,其余人等连同嘉绶在内早已歪七扭八倒了一地,见靖王殿下终于出来了,才慌忙爬起来。
嘉斐到了人前,静静等着他们把乱掉的衣袍官帽都整理好,才略颔首向卢世全和周文林致意,开口:
“小王奉旨来苏州,召还旨意未到,原本不该擅自回京。但如今情势有变,四弟病重,随行的御医与药材已不足够,而七弟也理应尽快返回京中,小王只能即刻启程返回京城。事出突然,就此向卢公与周府台作别。苏州一行,诸多叨扰,几位大人的多方照料,小王兄弟铭感于心,来日必有厚报。”
“哪里哪里,下官只是尽了应尽的本分,实在不值一提。”周文林还睡眼朦胧的,听见靖王殿下说要走,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忙不迭顺着话送佛,“浙江倭寇为虐,近年又闹匪患,人手一向短缺,何况州府这点兵马也不敢和京中来的卫军相比…下官就斗胆不送王爷了。”
但卢世全就没有那么好了。
靖王爷亲自在屋里守了一夜,是防他下黑手,卢世全当然懂得。
他原本以为这回难免一场冲撞,要么是他,要么是张思远,总有一个得跟靖王嘉斐再顶一轮。
可他没想到,靖王嘉斐竟然能忍。
在岩灵古刹时,他以为靖王嘉斐不会忍,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上的山,不但带足了近百人手,连上下山的全部通路也都派自己的人封死了。
可靖王殿下忍了。
轮到这一回,张思远当着面要抓他的人。若换作任何别的王公子弟,就算无力阻止,怎么也得愤然抗辩几句。
可靖王殿下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忍了。
朝野传言都说这个甄贤是靖王爷的“那个”。
靖王殿下为了这甄贤多年苦寻,竟不惜北上与鞑靼一战,甚至拒绝皇帝指婚坚持不立王妃,不可谓用心不重用情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