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干什么呢?大老远就听见你叫唤。”
四皇子嘉钰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缓步转进门来,身后跟着一大堆承乾宫的宫人,尽是万贵妃跟前的得力心腹。
还有苏哥八剌。
这鞑靼小公主仍是一身蒙人的打扮,戴着缀满珠串的罟罟冠,正红色的蒙古袍色泽鲜亮。她的那几个从草原带来的女奴如今也已都跟在她身边,全是蒙族少女的打扮,在这中土皇宫之中,显得十分抢眼。
入乡却不必随俗,这是皇帝陛下的恩旨,可见皇帝对这个未来的昭王妃的赏识,更是对昭王殿下的宠爱。
两个司礼监派来的内侍见是嘉钰和苏哥八剌一起来了,也都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宫女们扶着嘉钰在椅子上坐好,又加了软垫,让他靠得舒服些。
嘉绶苦思日久,没料想竟突然在麟文阁见着苏哥八剌,顿时魂都要飞了,激动地差点当众扑上去。
但他又记着方才没了的事情,低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内侍,恨恨地踹一脚,跑去他四哥跟前。
“四哥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这两个狗奴婢竟然说…说甄先生和二哥——”
话才起了个头,嘉钰立刻便懂了。
要说传闲话,甄贤和二哥那点事早不知道被传了多少年了。也就是最近二哥终于把人找回来了,还大剌剌养在王府里,外加甄贤又是那么个不给人脸的主,所以传的格外凶猛一点罢了。
得罪了人哪有不被人骂的。
也就是这两个倒霉蛋好死不死撞上嘉绶这个少见多怪沉不住气的。
但既然已经撞上了,就不能随便算了,白白让人看扁。
嘉钰心中已有了主意,便伸手一把揪住嘉绶白嫩的脸蛋,嘴上斥道:
“行了,多大点事啊,难道你还打算亲自把几句没形状的下流话再嚷嚷一遍不成?你不怕脏了嘴,我们还怕脏了耳朵呢。甄大人都不计较,你上赶着急什么劲。”
他明面上是责怪嘉绶不懂事,临了舌尖一转还要捎带着嘲讽一句甄贤。
甄贤在一旁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也知道他的性子,便安静随他去了。
倒是嘉绶不服气得很,跳着脚嚷嚷,和嘉钰争辩。
那两个侍人见状,还以为四殿下是在拦着七殿下发难,忙不迭口呼“谢殿下开恩”,就往外退。
嘉钰眼尖瞧见,立刻命人按回来。
“上哪儿去啊?谁准你们走了?”
他眼中闪现出一抹恶劣的黠促,抬眼一扫甄贤,扯起唇角。
“甄大人不计较是他不计较。可我和昭王殿下都在这儿呢,轮得到他计较么?”
骂得虽是那两个内侍,刻薄的却是甄贤。
便是苏哥八剌这个外邦少女都听得明明白白,瞠目结舌看着嘉钰。
安康郡王嘉钰的乖张刁蛮是名声在外的,又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圣上心疼他,总顺着惯着,打杀个把两个宦侍这种“小事”,自是不会管。
那两个侍人被按在地上,不知道四殿下究竟打得什么算盘,自觉大难临头,吓得筛糠似的发抖。
嘉绶也不明白他四哥到底是想干什么,总觉得四哥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处处针对他的老师,便皱起眉拽了一把嘉钰的袖子,低声埋怨:“四哥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也比不上他们能说会道啊。”
嘉钰当即一声冷笑。
“现在的奴婢可真了不起,都学会在背后议论大人们的私事了。可真要只议论大人们也就罢了,这传了好几天了,怎么听都觉得是在编排靖王殿下的是非,究竟是谁借你们的胆子?这么喜欢嚼舌头,干脆拔下来剁碎自己咽了吧。”
他说得慢条斯理,一边闲极无聊似的把玩着腰间玉佩,仿佛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方才已说出了什么残忍至极的话。
两个侍人顿时面无人色,彻底瘫软在地上,连哀嚎求饶也已做不到了。
嘉钰却似根本没有看见,反而露出个俊俏和煦的微笑,冲门口那两个司礼监派人的内监开口:
“正好,二位公公都是司礼监的人,这等嘴碎的东西该怎么处置,二位拿个主意吧。不然,我亲自把他们送去司礼监,请陈公公发落?”
第71章 二十六、兽之搏(3)
只一听他提起“司礼监”三个字,连同跟着嘉绶的两个侍人也脸色一白,慌忙跪下,自陈没有侍奉好昭王殿下,才让殿下听见了那等污言秽语,恳求殿下们恕罪。
他二人这惊弓之鸟的模样看得苏哥八剌好不唏嘘,当即便开口道:“他是皇子,你们只是侍人,他要闹事,你们怎么管得了。不关你们的事。”
她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圣朝宫廷中的明争暗斗,不知在这个地方权力可以将人命碾压到什么地步,是以并不十分明白这两个侍人为何忽然下跪认罪请求宽恕,只是觉得他们可怜,便出言维护。
昭王妃既然已发话了,昭王殿下自然点头如捣蒜,也附和着一力揽下,表示都是自己见不惯这种背后非议的恶事,与自己的侍人无关。
那两个司礼监派来的内监见状,便纯熟地向嘉钰一躬身。
“四殿下说笑了,两个不知事的阉奴,怎么敢劳殿下费心。”
言罢,便唤了人来,要将那两个获罪的侍人拖走。
不过是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罢了,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可何至于就要了性命?何况这样在背后议论的,也不只是这两个小侍人。而他们俩身在深宫禁内,如何知道这些浑话,又如何不知道规矩偏让嘉绶撞见?即便不是别有隐情,至少也是事出有因。
这两个小侍人年纪都尚小,比嘉绶也大不了几岁模样,一看便是新入宫不久。
甄贤一直静静看着,愈看觉得心冷厌倦。
“四殿下——”
他犹豫了一瞬,决定还是该说点什么。
但嘉钰却截口打断他。
“恶事总得有人做。看不惯是吧?闭上眼别看咯。”
他撇了甄贤一眼,语声里的冰冷不容再有半句质疑。
甄贤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知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糟糕。
罪不至死,何必非杀人不可,即便要杀,又何必非要如此残忍。
这两个内侍,四殿下是杀给别人看的,尤其是杀给司礼监看的。
甄贤心下通透。
嘉钰是要立规矩。
可人言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堵得住呢…杀了这两个小小侍人,也不过是给人多添谈资罢了。
而司礼监,收了这么一份大礼,必定会还回来。
这样争来斗去的小心思小动作,究竟谁一时压倒了谁,又能占得多大的好处呢,牺牲的却总是无力反抗的弱小…
一股厌恶之情遽然从心底涌上,夹杂着许多悲凉。甄贤紧紧皱着眉,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生疼。
麟文阁里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似在等,等两条人命消失的丧报。
嘉钰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并不见如何占得上风的快意开怀。
“七郎,你过来。”
他很是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冲嘉绶勾一勾手。
“你也是眼看就要开府立妃的人了,遇事多长点心,不要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惹是生非。”
这样看似训斥实则爱怜的话难得是从四哥嘴里说出来的。
嘉绶顿时给灌了蜜一样,一颗悬起多日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当即扑上去一把抱住嘉钰。
“四哥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就知道四哥你还是疼我的!”
他动作一向没轻没重,嘉钰哪受得了这折腾,立刻皱起眉要把他推开。
然而嘉绶已经四爪并用地黏上了,哪有那么容易甩脱,还一个劲把脑袋往他四哥怀里蹭,嘟嘟囔囔诉说连日来的委屈。
气氛眨眼被嘉绶搅和得一松,连跟随嘉钰从承乾宫过来的宫人们也都忍不住偷笑出声来。
嘉钰也是没有办法,推不开甩不掉,只得皱着眉斥:“就你没正行,也不怕人看笑话。赶紧撒开坐好,你今儿还上不上课了?”
嘉绶却“咯咯”直乐呵,“四哥你训我的样子,越来越像二哥了…”
一旁的苏哥八剌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两步向甄贤解释道:“是我说我也想跟着一起来麟文阁多读一点汉人的书,听甄大哥讲学。皇帝陛下答应了,还让四殿下也每天一起来。”
皇帝似乎颇为器重苏哥八剌,允许她来麟文阁和七殿下一起听课倒是并不奇怪。但四殿下身体羸弱,平日一向不太出门,进一趟宫千辛万苦,也要每天这么跟着一起来麟文阁听课,岂非折磨?又何况,四殿下自己是一定不情愿来的。
甄贤心下觉得奇怪,揣摩必有隐情,然而当众也不便向嘉钰询问,只是猜测多半仍是与靖王殿下有关,究竟如何怕还得回王府去问过殿下才知道。
看四殿下方才夹枪带棒话里有话的架势,少不得又是在靖王殿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被逼无奈才来做了自己不愿做的事。
心下顿生苦涩,甄贤下意识向嘉钰看过去。
嘉钰正被弟弟闹得不堪其扰,恰巧也向甄贤瞪过来,一脸“你怎么还不把你的笨学生拽走”的不爽。
甄贤不禁失笑。
兄弟到底是兄弟。四殿下其实是很疼爱七殿下的,虽然并不一定挂在嘴上。
他原本打算上前去劝一劝嘉绶,没来得及开口,却见方才拖人下去刑罚的两个内侍回来了。
那两个内侍进了门,就往嘉钰跟前去,手里还捧着一碟东西,低头口称:
“回四殿下的话,事都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办妥了,只不过…那两个阉奴福薄,没等用完殿下的赏,就咽了气。还请殿下示下,这个——”
话到此处,他们就不肯继续说了,只把那碟子往嘉钰眼前一送。
嘉绶好奇,最先探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惊得倒退几步,回身就捂住嘴要吐。
那碟子里盛的,是两条人的舌头,鲜红带血,已经切得碎了。
血腥气毫无遮掩的弥漫开来,连阁中的熏香都遮不住。
这分明便是“还礼”来了。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麟文阁一向是众皇子与宗室贵胄之子读书的地方,非沐浴焚香不许入内。想当年他们还小的时候,倘若敢在阁中大声喧哗,都会被老师好一顿责罚。而今竟连这种血淋淋的闹剧也能在麟文阁上演,实在是今非昔比。
甄贤不自觉的眉头紧锁,实在有些不想再看下去。
跟随嘉钰一同前来的有万贵妃跟前的掌事宫娥,见此情状已然面色青白地厉声呵斥起来,“你们…赶紧拿开!不要冲撞了殿下!”
她扑身上前,就想护住嘉钰。
然而嘉钰却反手一把按住她。
他非但没有躲避,反而镇定自若地往那碟中扫了一眼,旋即冷笑,“这种事还需要问我?行啊,那我说,你们自己吃下去吧。”
他说得平静至极,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那两个内侍却骤然僵住了,呆呆瞪大眼盯着他,连避讳也忘了,显然根本不相信自己才听见了什么。
“四殿下…真会开玩笑…”其中一个内侍磕磕绊绊地讪笑。
“谁和你玩笑?区区一个阉奴,你也配?”嘉钰也不见如何高声,然而这架势竟仿佛是要逼着两人当众把这一碟带血的人舌头吃下去。
两个内侍端着那碟子,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面色灰败地跪着,抖得筛糠一样。
他两人虽然放肆,但也不是主事的,能这样做,必是得了上头的号令,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何必这样为难他们…
何况嘉钰的身子其实十分受不得这血腥气。在场诸人各个瞧得见,四殿下不过是在苦撑着,脸色已然糟糕极了。如此为难两个侍人,纵然杀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又有多大的好处。
“四殿下…”甄贤终于实在看不下去了,恳切又唤一声。
嘉钰冷着脸,瞥了甄贤一眼,仍是一副不肯放手的模样。
“四殿下!”甄贤只得再唤一声,已然有几分求告之意。
许是甄贤这人终于不是想要阻拦他的模样而是放下身段软声来求他,这一点微妙终于触动了紧绷的敏感。嘉钰疲倦地挥挥手,厌道:
“看甄大人的面子。你们下去用赏吧。我也懒得看见。”
这其实便是饶了他俩了,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才如是说。
两个内侍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千恩万谢地退走了。
其余人见总算不必围观生吃人舌这么恶心的场面,也全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么一闹腾,嘉绶算是彻底老实了,蔫蔫坐回座位上,整个人都跟被霜打过似的,读书也有气无力的。
甄贤心知他可能受了点打击一时适应不来,也不如何逼迫他,难得只挑拣了一些简单篇目让他自己随意看着。
嘉绶也没什么心思,就坐在那儿盯着书卷发呆。
好容易熬到下课,靖王府来接人的车马也已到了宫门外等候。嘉绶说什么也不放心,一路拽着甄贤袖子,一直把人送到车前才肯撒开。
嘉钰看着不悦,就嘲弄他:“我这个亲哥哥摆在眼前,怎么也没见你这么紧张过?”
“四哥你又不一样…你那么厉害谁还能欺负了你啊…”
谁料嘉绶哼哼唧唧半晌,怯怯挤出这么一句话,气得嘉钰顿时两眼一黑,差点不能站稳。
也不知道是谁闯祸惹事逼得我非要厉害不可…没良心的小东西。
嘉钰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爽,总觉得这一口气堵在胸口撒不出去,闷得慌。王府侍人摆好了踏脚扶他上车。他一脚踩在那条凳上,想到还得独自憋一路火,愈发烦躁极了,干脆一甩袖子,让自己的车马先走,转身径直跑去了甄贤的车里。
第72章 二十六、兽之搏(4)
甄贤见他忽然来自己车里,吓了一跳,却也没处可躲了,只能下意识往角落里让了一让。
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出乎本能,立刻被嘉钰看见了,愈发委屈起来,却又不肯被甄贤看低,反而剑拔弩张地瞪起眼,哼道:“干嘛?你嫌弃我啊?”
甄贤哭笑不得,只得赶忙解释。
二哥给甄贤备的这辆车虽然乍看并不十分奢华,但极贴心细致,许是顾虑甄贤大伤初愈,还特意备了让他能舒服靠着的软枕和应急的药箱,又设了小案和茶具,方便他看书品茶,车厢里处处都用香熏得别致淡雅,比起自己这个皇子郡王的车也不差。
想从前,二哥一向只对自己一个这么用心,如今甄贤回来了,二哥的心顿时就全扑在甄贤身上了,竟然还为了这个甄贤低声下气地来求他哄他,让他也每天跟着去麟文阁,丝毫也不担心他累着、伤着了。而他竟然也就真的乖乖拖着这不知道几时就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身子,来帮二哥照看着甄贤,讨二哥的欢心…
嘉钰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比父皇那些失宠的妃嫔还不如,明明知道这想法荒唐可笑,也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哀怨。
虽然心里也清楚明白得很,从来没有什么“新人”、“旧人”,只有一个甄贤,他这个“弟弟”压根是连做“旧人”的资格都没有的。
嘉钰心中积郁,面上自然也难有好颜色,看甄贤也左看右看不顺眼。
这个甄贤就算在自己车里都还直着腰背绷着劲,坐得端端正正的,也不知道做给谁看,白白浪费二哥给他准备周全的心意。
嘉钰想着来气,干脆把甄贤闲置一旁不用的软枕抢过来恶狠狠抱着。
“二哥怕你一个人在宫里受刁难,小七又是个靠不住的,所以让我来照看着。没想到第一天就这么折腾,看来我是没好日子过了。”
他嘴上说着如斯抱怨的话,甚至都未察觉其实自己早已泄露了那一点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情绪,根本是像个没糖吃的孩子一样在冲甄贤发火撒娇,那有半点面对“外敌”的凌厉锋芒。
甄贤一时哭笑不得,又觉得心疼得很。
在旁人眼中,靖王殿下待四殿下极好,莫说身为皇子,便是寻常兄弟之间也十分难得。然而甄贤却时常觉得,殿下的这种好当真是残忍至极、自私至极。
倘若殿下能够对四殿下不好,四殿下恐怕也不会被死死困在这种进不得退不能的尴尬境地,饱受煎熬。
然而他也知道,靖王殿下是没法对四殿下不好的。无论趋利,或是从心。
他听着嘉钰一路大倒苦水,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开口:“其实,四殿下既然身体不适,就不必——”
“怎么你还不领情了?”
嘉钰闻言顿时吊起眉眼,警觉地狠狠瞪住甄贤。
“你不许去对二哥胡说你那些歪理。不然回头二哥又要误会我欺负你了。”
甄贤话没说完就被顶了回来,只好乖乖闭嘴听着。
坦白说,直到方才嘉钰不依不饶地“整治”那些内侍,他都觉得四殿下虽然聪明果敢,却有些仗着身份尊贵,刁蛮任性过头了。他甚至一度有些头疼和嘉钰相触,只想尽量避退了事。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嘉钰硬挤到他的车里来对着他发牢骚,甚至教训他,他终于确定,四殿下并不似外表看来那样尖锐,恰恰相反,那些坚硬之下包藏的柔软如此可爱,哪怕是那些毫不客气的刺也充满了俗世红尘的烟火气。
比起他自己的思前虑后,四殿下才活得嬉笑怒骂,更像个活人,甚至有许多个瞬间,都叫他羡慕不已。
他自看着嘉钰心生爱怜,哪知道嘉钰心中完全是别样想法。
嘉钰其实就是诚心想要气甄贤,想压过一头去给自己找回点颜面。
他生在皇家,看惯了尔虞我诈人心阴暗,耳濡目染全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争权夺利的凶残野蛮,压根不相信这世上真能有人不追名,不逐利,不计一己荣辱得失,处处为旁人着想一二。所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嘉钰觉得甄贤全都是装的,是伪善。
他还觉得二哥完全是鬼迷心窍被这个甄贤骗了。
什么狗屁倒灶的“拣尽寒枝”…他就是喜欢刻薄这个人,偏要激惹他,想看他终于忍不住撕下画皮露出血肉模糊的本相,那才叫快活。
万万没想到,甄贤竟然安安静静坐在边上,看着他,唇角一抹浅笑满是爱怜,俨然看见了什么可爱的小动物。
这迷之微笑简直叫嘉钰大受刺激,险些在车里跳起来,忍不住拔高了几分音量。
“那些人传你那点是非,毁的都是二哥的清誉。我今天不撕了这两张嘴,叫他们知道胡说八道的下场,明天还不知道要沸沸扬扬成什么样子。你怎么还一个劲拦着我?你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好歹替二哥想想。同理,你不给那些和你套近乎的朝官好脸,他们也会觉得是二哥瞧不起他们。你爱怎样都无所谓,不要连累二哥。”
这一番“训示”,甄贤心里其实是不同意的。
他并不觉得嘉钰今日一番作为就真能堵住众人的嘴,至多也就是大家日后更提心吊胆些,背后该说的一个也不会少,顺便还要多说几句四殿下的阴晴不定凶残无状。
他也不觉得自己没给同僚们好脸。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能给的笑脸全都给了,只是没有抱团逢迎,故此显得有些不合群而已。可抱团逢迎这种事,做不来的就是做不来,勉强去做也不像个样子,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还不如干脆不做,两厢清净。
但这些话他当然不能和嘉钰说,真说了四殿下多半要和他吵起来。
而且他也觉得没有必要。
人有不同,想法难免不同,又不是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事,着实不必强求四殿下一定要认同他。何况,如四殿下这般所想的,约摸是多数,不过是些混迹官场为权力倾轧之下谋身自保的策略罢了,也没有恶意,实在犯不着多言反而让四殿下难堪。
于是甄贤便就这么默默听着,仍然挂着浅笑。
如此一来,嘉钰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撂狠话了,且说得十分不客气,甚至可算无礼。然而这个人却一点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不但没有反应,还一直看着他笑得很是平静祥和。
即便刻意想要挑刺,那都绝不是一个可以挑出毛病的笑容。
这个甄贤,若不是演技太过精湛,大约便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可爱,所以忍不住望着他乐呵…
可这到底有什么可乐呵的?哪有这种人,就差被指着鼻子骂了,竟然还乐得出来。枉他废了这么半天的唇舌,口都说干了,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嘉钰只觉得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得往上窜,口干舌燥地想去拿小案上的茶杯,可伸手够了一下又没够着。
这些事一向都是有下人送到他嘴边的,他只需要动动眼睛嘴巴,至多给个手势。
可甄贤不喜欢身边跟着人,他方才又把自己的侍人撵走了,这车里没有下人能够伺候他。
他又不愿意开口央求甄贤给他倒茶,更不愿意当着甄贤的面自己苦兮兮地起身去给自己倒茶水喝,显得特别可怜一样,便就这么皱着眉眼僵住了。
这模样甄贤当然瞧在眼里,知道他是说了半天口渴了但又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示弱,便十分体贴地自己从暖炉上舀了水,沏了两杯茶,递一杯给嘉钰,道:“我这阵子总是嗓子干疼,所以车上常备着茶水。只是一点普通的桑菊甘草,搁了冰糖,润肺利喉。殿下若不嫌弃,也随便尝一杯?”
嘉钰接过这递到手中的茶水,心里想喝,又觉得委屈,一杯热茶半晌送不到嘴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