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疑甄贤此举是不是在嘲笑他,但看表情和做派又不像,直怄得他心火愈烧愈旺,终于忍无可忍呛声骂出来。
“我就是讨厌你这副假清高、假正经的模样!对,你是高岭之花,清净高洁,你多高尚多了不起啊!可所有人都在泥里滚,凭什么就你干净?就你一个特干净,显得别人都肮脏龌龊呗!你那么纯洁无暇,还不是跟那个粗蛮鞑子这样那样,还不是天天缠着二哥不放?都是吃五谷杂粮活命的人,老挽着这么一张俯视众生的菩萨脸干嘛啊?给谁看啊?难不成你还真是个圣贤了?”
心里有冲天的怨气再也管不住了,一股脑全撒出来,明知道是过分,也没法再咽回去。
嘉钰羞恼得眼睛都红了,连捏住茶杯的手都在不能自抑地发抖。
就在他口不择言提起巴图猛克时,他看见甄贤的脸瞬间就白得跟窗户纸一样。那种被人强行剜开伤疤的表情特别疼,真好像再只轻轻一碰就能碎得一片一片的。
可甄贤仍然什么别的也没说,就只垂下眼低声应了一句:“四殿下说得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甄贤知过了,能改的一定尽力改。”
“你知什么过啊…你这人怎么——”
嘉钰差点自己先哭出来。
他知道自己一时失控说了不该说的话。
其实心里立刻就想道歉了,可他又低不下这个头,说不出口。
甄贤这种退让的态度,让人连刻意想要吵闹都吵不起来,反而使他尴尬难堪,无地自容。
他觉得自己特别无理取闹,特别小人,像只绝望的困兽,无论如何挣扎都是自取其辱。
可他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除了嘴坏。
其实他也不想嘴这么坏啊…人人都觉得他刻薄任性,觉得甄贤比他好,就连他那个傻弟弟都这么认为,当着他的面把甄贤当宝贝似的捧着护着,对他却不闻不问。
至于二哥就更别提了。
可这难道是他想的么?他何尝不想扮个讨人喜欢的模样,人人都赞他好,也把他当个宝贝含着捧着?但他不能啊…倘若卸下这一身猬甲,他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更怕,倘若他没有了这身坚硬外壳,再不能做这样一把杀锋凌厉的剑,他对二哥就没有用处了…
鼻息陡然酸麻,眼泪再也收不住得从酸胀眼眶涌出来,顺着面颊滑进嘴里,苦涩无边。
嘉钰仓皇别开脸,却不敢擦拭泪水,唯恐被甄贤发现他软弱,只遮掩地抬手挡住脸,努力压抑着哭腔,哼道:“算了,谁让二哥喜欢你。你放心吧,你是二哥心尖上的人,我就算再恶,以后不会为难你和你过不去了。”
但这伤透了心的模样,再如何遮掩,又如何遮掩得住。
甄贤看着嘉钰兀自倔强的侧脸,良久,终于还是不忍叹息。
“…我不觉得四殿下你是恶人。”
相反,甄贤觉得嘉钰其实是个内心柔软又敏感的人,厌恶孤傲却比谁都孤傲,乖张恶劣却嫉恶如仇,总爱装作刻薄强悍的模样,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他充满了矛盾,但真实美好。
可甄贤不能把这些说出来。如果真说出来,以四殿下的傲气,一定受不了,多半会认为遭了他的同情怜悯,要气得和他拼命的。
果然他才说了那么一句,嘉钰已气得脸都涨红了,连眼角还沾着泪痕也顾不得,就转回脸来瞪着他,怒道:“你别自说自话地评判我!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么?我倒宁愿你讨厌我,跟我争,跟我斗,才痛快些。就怕你是不敢吧。”
甄贤便只好彻底噤声不说了,默默坐在一边听着“教诲”,只当自己是真不敢的模样。
嘉钰又念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无聊至极,戛然住了嘴。他侧过脸,好像有意回避视线的交汇,痴痴盯着车窗上一点描绘精致的花纹,沉闷许久,骤然一声长叹。
“你是好人,你不明白。在这个地方,只有恶人才能制得住恶人。所以二哥才需要我。我愿意为他做这个‘恶人’,没关系的。反正我做恶人也做习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你的那些好,就算二哥眼下再如何喜欢,迟早有一天要让他为难的啊…二哥他那么喜欢你,你就也一心一意向着他就好,不要让他为难啊…”
他拿手捂着嘴,拼命别着脸,几乎背对着甄贤,却压不住溢出的细微抽泣。
那模样落在眼里,真叫人心下绞痛。甄贤想要宽慰他,却也不知从何宽慰,只得默然待在一边,看着他拼命压抑的侧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下深渊之下去。
余下路程,谁也没再说话,不知究竟是默契,还是尴尬。
好容易回了靖王府,一下车,便瞧见靖王殿下亲自迎出门来,一副已经等了许久的模样,显然是早得到了消息。
嘉钰两只眼睛已经红肿得跟桃子一样了,任如何藏也藏不住。
嘉斐纵然有所准备,也从没想过这个一向要强的弟弟竟会哭成这个样子,尤其还是在甄贤的面前,惊得眼神都变了,慌忙拉住他,软声哄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你欺负我了。”嘉钰一点也不避嫌,抽抽搭搭地就把脸埋进二哥怀里。
嘉斐听得一愣,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问询地向走慢一步的甄贤看过去。
这反应愈发叫嘉钰委屈来气,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就是你欺负我了!除了二哥你谁还能欺负我了?”
他哭得脸都花了,一边嗔怨,一边胡乱拿拳头去砸嘉斐,却又心疼得很,怕砸坏了,只敢往肩窝手臂上捶。
然而他自幼是个体弱多病的,手上根本没什么力气,哪里真可能伤着素习鞍马的靖王殿下。倒是这架势把嘉斐吓得不轻,反而担心他把自己伤着了,慌忙抓住他乱挥的拳头,哄着他先进了大门再慢慢说,不要在门口给外人瞧热闹。
王府的侍人们全都见怪不怪,非常知情识趣地冲各个不同的方向扭开脸,或低头假装忙碌。
但嘉钰以往闹归闹,几时见过这么伤心的模样。
靖王殿下着实有些被吓着了,心慌意乱地又向甄贤看过去,想求个援手。
甄贤原本也想过是不是该和嘉斐交待一句,然而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自己不合适多嘴,甚至连吱声都不该有,毕竟怎么说都是尴尬。左右是王爷自己惹出来的祸事,还是王爷自己挖坑自己埋吧。于是便还给靖王殿下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恭敬一顿首,自己先转身拂袖走了。留下嘉斐一个在原地,抓着嚎啕大哭的嘉钰,莫说目瞪口呆,头皮发麻,连心都乱成了一团。


第73章 二十六、兽之搏(5)
嘉斐一直哄到后半夜才算是把嘉钰哄好了,又一直小心陪着待嘉钰沉沉睡过去了,才终于能抽身出来。
他原本想着甄贤也应该睡了,不好再去打扰,但心里仍是想不过,便只带了一个提灯的侍人,轻手轻脚往甄贤住处去,想悄悄看上一眼。
不料远远却见屋里灯还亮着。
进门便见甄贤只裹了一条小毯,合衣蜷在软榻上,手里还拿着一卷书,里间床铺根本是冷的。
书正是自己当年给小贤手抄的那册《柴扉小札》,已十分陈旧了,书页都泛了黄,但收藏得很是精心,些许受损的地方都修补得细致,显然颇为珍爱。
嘉斐顿时心疼得都酸软了,一时生气值夜的下人们伺候不周,却也知道必是小贤不愿意累这些人跟着一起熬夜把人都撵走了,再如何生气也没辙。
他于是让那提灯的家仆亲自去灌了个汤婆子回来搁在被褥里暖着,自己亲手把甄贤抱起来,想抱他去里间床上更衣睡下。
谁知甄贤睡得很浅,才刚一碰便睁开眼,就要坐起身。
“你上床去好好睡一会儿,不要这么累着自己。”嘉斐拧眉将他揽回怀中。
甄贤看一眼窗外天色,揉了揉两鬓太阳穴,“不睡了。要不了多久就该起来去上职了。”
“别去了。”
嘉斐哪里肯放手,执意抱着他,低声哄劝。
“昨天闹那么一场,七郎那小子肯定也不好受,给他放一天假也是好的。正好你和阿钰也能好好休息一天。我让人去传这个话就是了。”
听得如是说辞,甄贤也没有办法,想起嘉绶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再想想嘉钰哭得伤心伤身的,只得顺着作罢。他倒是不怕辛苦,可让二位殿下跟着他辛苦着实不大好。
提起白日里那件事,甄贤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感慨,忍不住看着嘉斐叹息嗔怪一句,“殿下做什么非要拖累四殿下去做这种为难事。如今可知道错了?”
嘉斐料着必定有此一说,早准备好了,忙不迭做低伏小地应着:“知道,知道,刚赔了一辈子的不是才逃出条命来看你,你就放过我吧。”一边讨饶,一边脱了鞋袜爬上榻去拼命和甄贤腻在一起。
小小一张软榻哪里放得下两个成年男子,顿时拥挤不堪。
甄贤想躲也没处可躲了,只得由着嘉斐紧紧抱在怀里,见他光着脚,又怕他着了凉,便拽了拽那张小毯,让他盖上些。
嘉斐立刻得了赏似的钻进毯子底下,两人手足相抵,愈发贴在一起。这种衣不解带唯有裸露双脚肌肤相亲摩挲搔弄的感觉反而愈发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旖旎。
甄贤明显感觉嘉斐喷在他颈侧的气息一点点粗重灼热起来,搂在腰间的手也明显不安分地抚弄揉捏起来。
其实自有一点按捺不住,又麻又痒得,就像是从脚心撩拨而上的快意,勾得他腰都酥软了,连气息都难耐得不稳起来。
但又十分抗拒。
白天四殿下说过的那些话犹在耳畔,纵然知道不该入心,终是难免为之难堪。
四殿下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却也都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
许多时候,甄贤自己都觉得羞耻,惭愧又惶恐。他觉得自己只要和殿下在一起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觉得是自己不好,害怕当真是自己把殿下拉下了这欲孽深重的泥潭,折损了殿下的清誉…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殿下…”甄贤不由得轻呼一声,别开脸推了嘉斐一把。
这明显抗拒的回应让嘉斐僵了一下,却仍不死心地还想试探,便又强行黏上去,在甄贤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这一下,却险些被掀翻下地去。
“殿下!”
甄贤整个人都像被蛰着了一样弹起来,拼命地往墙角里躲,手脚抖得缩成一团,连唇齿都打起颤来,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我…不要。这会儿不行。殿下你…别碰我。”
他把脸埋在阴影里,看也不肯看嘉斐一眼。
这模样把嘉斐惊得不轻,瞬间什么别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知道小贤这几日肯定也没少听见那些风言风语,更知道以嘉钰的性子是少不了要说几句刻薄难听话的,只没想到小贤的反应竟然这么大…
自从把小贤找了回来,他万千小心地引着诱着什么拐骗手段也都使劲了,好不容易才哄得小贤向他敞开心怀,这一闹可是好,才露出点粉嫩内里连半颗明珠光泽都没见的蚌壳,又一口咬死回去了。
嘉斐心里又是憋闷又是苦恼,却也心疼得没办法。他不敢太过用强,唯恐惹得小贤回想起些不愉快的过往,只能自己先退开些许,在一旁小心翼翼瞧着脸色,直等得甄贤情绪渐渐缓和,才可怜兮兮地哀道:“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是我亏欠四郎的,让他难过了乱使性子,你别往心里去,别和他置气…”
甄贤手脚冰冷,仍是气息不顺,只能靠着墙壁死死咬住嘴唇。
“我真要置气,也是气殿下你胡闹,早甩下你走了。”
他又静了许久,才终于哑声低语。
嘉斐再试着伸手轻抚他肩膀,将他重新抱进怀里,他也没有如何拒绝。
殿下的怀抱始终是温暖的,让他颤抖不停的身子也渐渐恢复了温度。
酸楚从鼻梁上炸开来,扩散至面颊。
甄贤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想哭。就像是被束缚太久的情绪终于要冲破堤坝,溃落而下。
可白日里才哭了一个,这会儿又哭一个算怎么回事呢。
倒好像一个比着一个跟殿下找不痛快似的。
于是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低头缩在嘉斐心口,藏起不愿与人见得表情,大睁双眼拼命忍着,连一点抽泣鼻音也不敢泄露。
嘉斐用力抱着他,深深吐息了好几轮,才终于让自己也平复下来。
心情仍然十分复杂。
他无比珍惜爱怜,又很是委屈不甘地在甄贤满是冷汗的额角浅浅亲吻,低声诉道:
“再熬上一阵子,等小七和那小公主完婚,从内苑迁进他的昭王府,我就可以去求父皇,看在四郎身子不好的份上,反正小七又不在宫中住了,一样是上课读书,没有必要劳动你们每天还往麟文阁跑,不如就都来我这里,就安稳了。”
靖王殿下的心思总是比寻常人更难以揣测。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一定要把嘉钰也弄去麟文阁跟着一起受累。
“…殿下是打算把我当只鸟儿关在笼子里才安心么?”
甄贤手脚无力地靠在这熟悉怀抱里,这才觉得累,累得要命,好像全身的精力都彻底被这啼笑皆非的闹剧榨干了。
他听见嘉斐在他耳边轻声嗔怨。
“哪有你这样的鸟儿,一展翅就要不见踪影,让我好找。我倒是不想把你关在笼里,只怕你要逼着我剖心剖肝地把你穿髓锁骨了才肯好好地让我伴着你。”
靖王殿下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太吉利,便赶紧闭了嘴。
甄贤默默听着,不知缘何,遽尔满心萧瑟。
说什么剖心剖肝穿髓锁骨啊,你早就一箭把我射下来了,我便是死在你手里也是心甘情愿,又还能飞到哪儿去…


第74章 二十六、兽之搏(6)
麟文阁里闹了这么一场,表面上噤若寒蝉,私底下一地鸡毛。
昭王殿下受了好大的惊吓,缓了三天才勉强算是缓过来,用膳也还是见不得半点荤腥,但凡尝着块肉保准当场就得吐。
四殿下头天去了麟文阁,次日就大病一场,弄得整个太医院都很紧张。
于是皇帝特准了靖王嘉斐的请,暂时休课,免了嘉钰奔波劳苦,待嘉钰好生修养一阵,昭王嘉绶也完婚以后,再择日重开。
甄贤因此多出许多空闲,被靖王殿下拽着百般央求讨好,今天下一局棋,明天做一幅画,后天抚琴吹箫,再后天带着黄龙出去跑马郊游一番…只求多一点温存相对。
然而靖王殿下一片苦心却是半点回报也没有。甄大人每日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比粽子还严实,连个小手也不让碰,还要训诫靖王殿下“心有旁骛,不务正业”,大有其父当年痛骂圣上的风范。
靖王殿下苦不堪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望着,忍着,煎熬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王府上的侍者、婢女、卫军们经常瞧见王爷唉声叹气没精打采地,那狼狈模样实在是罕见。家人们都替自家王爷暗暗着急着,但私传什么闲话这种事是绝对不敢做的。
只有玉青这个马大哈,有一天特别神秘兮兮地把童前拽到一边,见了什么西洋景似的咬耳朵,说:刚才去见王爷,瞧见甄大人看书看得倦了就靠在榻上睡着了,王爷坐在一边直勾勾地望着,那表情跟饿了十天半个月似的,两只眼睛直冒绿光…
童前一听头就直犯晕,赶忙捂住那张唧唧喳喳的嘴说:“您可饶了我快行行好闭嘴吧,不多话您是能憋死还是怎么着?”
玉青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被捂得透不过气来了,还在探索真知,“你说王爷要是饿了,为什么不让厨房给做点吃的送过来呢?他瞪着甄大人干嘛?甄大人又不能吃…”
童前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一巴掌把这个愚不可及的愣头青童子鸡拍得两眼直冒金星,恨不能给他五花大绑再塞上嘴倒吊在树上才安生,瞬间觉得自己摊上这么个蠢同僚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然而有时候连童前都会忍不住替靖王殿下忧心一把,琢磨这看得见摸不得更吃不着的苦日子啥时候才能是个头。
其实童前觉得王爷挺自虐的。
甄公子虽然好,但再怎么好,也没有这么折磨人的道理。
可转念一想,反正都是王爷自找的,没准王爷还乐在其中呢,不相干的人管得着么…
如此想想又顿觉合情合理起来的童都尉于是决定把今日剩下的差事都扔给玉青这个单身汉,自己提早开溜回去陪媳妇儿去了。
时至朝廷择定的吉日,便到了昭王殿下册妃开府的时候。典仪隆重,皇帝陛下亲临主持,诸王、内外命妇、朝中群臣悉数到场,又还在奉天殿内外赐宴群臣,以示圣上对昭王殿下的恩宠和器重。
许多人都暗自揣摩,觉得这新开的昭王府要不了多久就得要闲置了,昭王殿下迟早是要迁居东宫的,又猜测靖王一党一定不甘被踩下一头去,肯定要生出事端来。
而风向所动的关键,似乎就着落在了甄贤这个身兼靖王亲信与昭王少师二职的人身上。
众外臣赐筵上,甄贤被一拨又一拨前来刺探消息的人围着,不停地敬酒,反复问些稀奇古怪不着边际的问题,简直觉得天降奇灾。
其实靖王殿下与昭王殿下兄友弟恭彼此和睦爱敬。
甄贤觉得他说的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
然而没有一个人肯信他。
每一个人都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说他打官腔,叫他不要讲这些敷衍外人的场面话,这样不够朋友;又说当今只靖王与昭王二位殿下不分伯仲势均力敌,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才是常情,迟早一战胜负;更有甚者,还说满朝文武都不及他甄贤一个聪明伶俐,一手抓住了靖王殿下的腰带,另一手还抓着昭王殿下的冠袍,来日无论哪位殿下荣登大宝,都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简直羡煞旁人…也不知到底是酒壮怂人胆,还是酒后吐真言。
起初甄贤还记着四殿下的“教诲”,竭尽所能地应酬着,到最后忍无可忍,只觉得这席上的每一个人都叫他恶心生厌。
这样一群人,原本就不是朋友,更谈不上什么“内人”、“外人”,多说一句都令人作呕。
他实在不愿再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便借口醉酒从席上撤下来,好容易寻了个没人的清净角落,才终于偷得片刻安宁。
月明星稀,乌鹊栖于飞檐画角,白玉雕栏下的龙首昂然望月,仿佛随时都要吟啸而飞升。
靖王殿下还在奉天殿上,不能随意离席。他自然也不好擅自就走,给殿下徒惹是非,叫殿下担心。
甄贤扶着雕花精致的扶栏,原本想缓过一口气来便回去,不料却被个冷硬利器顶在后腰处。
刀尖上散出的寒气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听见身后那个握着刀的人低声说道:“大人别动,也别喊,只管我走一趟。”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他甚至能在侧脸时的余光中看见宫女青色衫裙的一角。
此处离群臣宴席之所也并不算远,不时有举着火把的卫军来回巡视,只要他大喊起来,这女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喊一声容易,救一命却难于登天,澄清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何况这女子是织造局一案的人证,既然跳下山崖都大难未死,绝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萧姑娘,你莫要冲动。我知你有天大的冤屈。但其中情况曲折,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请你三思慎行,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甄贤怕扭打起来引人注目,不能回头,只好先顺着她,一边焦急开口。
那女子似没有想到竟会立刻被认出来,明显僵了一下。
“大人与我不过寥寥数面之缘,竟还记得我是谁,然而有些人只怕早已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冷笑一声,又将手中的剪刀往前抵了一下,逼着甄贤领她绕开巡视守卫,从西安门出了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甄贤也不知她究竟要去哪里,只能大约推算,怎么也得出了西市牌楼又往前跑了一炷香功夫,马车才停下来。
萧蘅芜拿剪刀比着甄贤,“请”他下车来。
甄贤抬头一看,见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虽不见豪华,但僻静讲究,刚想问这是谁家的府邸。萧蘅芜已上前拍了两声门。
大门应声而开,出来的家丁第一眼看见甄贤,立即行礼问了声“甄大人万安”。
甄贤还没来得及奇怪这家丁为何认识他,那家丁已瞧见他身后的萧蘅芜和顶在他腰后的匕首,顿时脸色大变。
“给你家王爷送信去,我就在这里等,他亲自来我就放人。若是过了子正他还不到,就等着收尸吧。”
萧蘅芜冷冷放话,还踹了那家丁一脚,将甄贤推进门去。
这地方难道是殿下置的别院?可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甄贤心中一团雾水。
萧蘅芜将他推到院子正中间,盯囚犯一样盯着他,眼珠不错。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甄大人也不是什么能打的武官,不如咱们彼此省些气力。反正我的仇家不是你,原本也不想累及你这无辜,莫要逼我动手。”
她的嗓音沙哑疲倦,面容也十分憔悴,显然已有许久不曾好好休息。
可一个孤身在外的民间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扮作宫女混进宫中,甚至还能知道他的行踪所在,如此恰好地挟持了他。
掌管内廷人事的,总绕不过司礼监。
“萧姑娘,你恐怕误会了,靖王殿下没有伤害你的家人,你不要听信谣言被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