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二十八、龙与虎(1)
应天府曾是圣朝旧都,是以又称南京。比之北京大气恢弘,更多几分江南秀色。
靖王殿下南下抗倭,开大都督府,坐镇南京的消息早已送抵,南直隶各级官员诚惶诚恐,都算着日子起了个大早,毕恭毕敬在城外十里后者,恭迎王驾。
不料等了大半日,连个影子也没见。
应天府尹赵哲等得满头大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派人去打探。结果探马又去了小半日,直到天都快黑了才急慌慌回来,报说,靖王殿下压根就没进应天府的地界。
而更让人惶恐的是,靖王殿下似乎…也没去其他州府的地界。
整个从北京南下的靖王车队就在进入应天府之前的一夜之间,消失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打从王驾的车队到了江南,赵哲就一路派人盯着,随时汇报行程,只等城外接驾这一刻。怎么能才睡了一觉就把那么大个从北京来的王爷弄丢了呢?!
赵哲瞬间只觉得两眼一黑,顿时切身感受到当初靖王殿下眨眼忽然从苏州跑到北疆时,苏州周府台那种又惊恐又恼怒的复杂心情。
这靖王爷莫不是会什么法术吧?怎么就这么行踪不定玄乎其玄的,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王爷,若非真龙之身,只怕便是个混世的魔王了。只是上一回还只是看近邻同僚的笑话,这一回摊在自己头上,可怎么好?
赵哲急得如同热锅之蚁,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咆哮嘶吼着命辖下各级官员连同应天府衙所有的人手全出去找,务必要在三天之内把靖王殿下的下落找出来。
与此同时,另有一路人也在找靖王殿下的下落。
便是从前在苏州的江南织造局的管事大太监卢世全。
皇帝陛下一旨诏命特意将苏州府划归南直隶直辖,其用心明眼人一看即知,便是要将他卢世全至于靖王嘉斐挟制之下。
皇帝是真动了肃清东南之心。
既然如此,司礼监与织造局,又岂会坐忍。
靖王嘉斐前脚离京,织造局立刻就做了动迁,干脆将江南织造迁入了应天府,原在苏州的织造坊与绣工坊仍按原样运转,只除了大太监卢世全本人换了地方,直接上南京“坐镇”来了。
按理说,王驾入南京城这一天,外官们城外恭迎,作为为数不多驻留南京的大太监,卢世全该在内城恭迎。
但卢世全比赵哲更早几个时辰得到消息,东厂番役们报说:靖王殿下的车队自进了官驿就消失了,一行十余人宛如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司礼监与织造局这一手迎击而上使出来,卢世全曾推测过靖王嘉斐可能有的各种反应。他本以为,无外乎“忍”或是“战”。怎么也没料到,这位王爷竟忽然消失了。
王驾奉旨南下,却在南直隶境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必然引至东南震动慌乱,稍有不慎或还要影响战事,一旦京中闻讯震怒,莫说相关大小官员,便是他卢世全也有可能受牵连。
这靖王殿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卢世全自认一世沉浮披荆斩棘已可称得上老谋深算,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年轻的王爷究竟意欲何为,只能下令麾下东厂诸人撒网严查,务必抢先弄清楚王驾行踪。
但靖王嘉斐其实哪儿也没去。
此次到南直隶,一定会被南京官员们围个里三层外三层,而一旦落入包围,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朝官之中,以为他此次南下是避退锋芒图谋兵权的迂回之计者不在少数,嘉斐心里知道,也不太在乎。
他觉得这些人都是满脑子勾心斗角的官场油子,简直愚蠢可笑。
北疆也好,东南沿海也罢,鞑靼、倭寇于他们而言只是卷册上冰冷的字眼,是高谈阔论的话题。他们无一日上过战场,更无一日真心为饱受战火涂炭的百姓和淤血奋战厮杀的将士思虑。故此他们自然不懂,所谓“兵权”不是“图谋”来的。
擒虎符不过一握,得人心却难于登天,血统和王爵或许能让百姓和将士们臣服于权威,但只有实实在在的战功与福祉,才能让他们誓死追随。
善谋者也有阴谋阳谋之别。阴谋算计,终是小人所为。成大事者,当有更宽广的胸怀与格局。
所以,于靖王嘉斐而言,此番南下可以错综复杂,也可以简简单单。他就是来打倭寇的,剿灭海贼,靖安海疆,破除海禁,把海外通商的关口从那些里通外敌的贪官污吏手中夺回来,重新打通东南海上的黄金商路,还百姓以安乐,还家国以太平,除此以外,没有其他。
京中一步退让,是他身为儿子和兄长,该为父亲和幼弟做的事;而今战场攻略其推进何止一步,更当百步、千步,不破不还,这更是他身为皇子,身为热血男儿,当为天下做的事。
他唯一所忧虑的只是甄贤的伤势。
进城当日,应天府尹赵哲一定会率领群官在城外等他,名为恭候,实则就是围堵。这些地方大员唯恐当地实情被禁中得知,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瞒上欺下。
外加还有织造局。
陈世钦是织造局通倭的幕后,卢世全是台前的那只手,而今卢世全已先他一步进了南京城。若不想被这些心悸叵测之人牵制,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绕开他们,叫他们措手不及自乱阵脚,然后,再各个击破。
所以他此时还不能进南京城。
但小贤伤重,又跟着他从北京一路奔波南下,始终得不到静养,定会损伤本元。他实在害怕小贤这样跟着他颠沛流离要有什么闪失。
入驻驿站当晚,是最后决断之时。他把心中犹豫说给甄贤。
其实心里的主意早已拿定了。他不能进城,也不能扔下小贤自己先走,只能把小贤带在身边同行。
他只是看见小贤苍白的脸色就难免愧疚忧虑,一定要求一句首肯几句宽慰才得心安。
他知道小贤一定懂他。
果然他只开口说了一句,甄贤便笑了。
“殿下需要微服简行,在沿海民间走访一番,先看看当地实情,再直接前往军营与胡都堂详谈,如此才能避开各路势力的围堵,不受蒙蔽。但又怕我有伤在身,难以跟得上殿下的步调。”
甄贤说话的声音很轻。接连伤及肺经使得他气息始终不太顺畅,说话也常牵扯得胸肺疼痛,时不时就要低头咳嗽。
只一见他捂着嘴轻嗽,嘉斐便心疼得皱眉,慌忙将他抱住,在他后背轻揉顺气,“我是怕你受累受苦。”
甄贤于是就难得乖顺地靠在他怀里,抬起眼看着他,轻声道:“那么殿下不如将我留在驿馆,待将来定下中军,再派人来接我就是了。”
“那怎么行!”嘉斐下意识回绝,待话已出口才赫然惊觉对方眼中闪烁的笑意与慧黠。
小贤是故意如此说的。因为知道他是故意有此问。
“对不起,我——”嘉斐不由尴尬叹息,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又词穷语塞。
甄贤却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了。他只坚定而平和地握住他的手,失笑劝慰:“殿下做该做的事便好。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要倒下。何况这一路上殿下已经对我多有照顾了,只是骑马行路,没有大碍的。”
嘉斐心尖一阵酸软,只能强压下一腔焦灼,将那清瘦憔悴的人紧紧抱住。
是夜,靖王嘉斐一行便乔装改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官驿,留下一群浑然无觉的南直隶官员们在睡梦中鼾声大作,又在次日终于梦醒惊觉之后彻底炸成了一锅沸粥。
第79章 二十八、龙与虎(2)
外有倭寇肆虐,内有官商勾结,普通行商已鲜有还敢来东南沿海走动的。越是身家背景不菲的大户越是认为得不偿失,都能避则避,反倒是一些刀口舔血的草莽营生敢于铤而走险,趁乱在官府眼皮底下杀出一条通路,高价私贩盐铁和米粮。而当地官府疲于应对倭寇,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有“孝敬”可拿,便不加干涉。
是以当地百姓便愈加水深火热。
甄贤跟着嘉斐一路行来,但见碎瓦残屋,百步必有饿殍,且多是老弱,由以妇女为甚,许多都是衣不蔽体,甚至还有白骨。那些骨头一看便知道并非死后腐烂被野狗秃鹰啃食而成的,而是被人用利器剁砍后切走了皮肉,好像市井屠户杀猪卖肉一般。
而除却已经死去的,还有许多活着的,却比死了更不如。那些年轻女子,或是被逃难的家人抛下的,或是不肯拖累家人自己主动留下的,人人头上插着草标,竟就如牲口一般在道旁任人挑选,但凡看见过路商客便拼命凑上去贱卖自己,根本无需银钱,只要一口活命的汤便甘愿为奴为婢被人随意摆弄践踏,其中年幼者不乏十一、二岁的童女。
种种景象,犹如无间地狱,比上次南下时愈发触目惊心,当真是惨不忍睹。
胸中一直有一股郁气难以纾解,时不时扯动伤处,竟叫他分不清究竟是伤痛还是心痛。他只能竭力忍耐着,免得殿下发现了又要为他担忧分神。
甄贤觉得实难理解,同样身而为人,同样有父母亲族、兄弟姐妹,或许还有妻子弱女,那些所谓的“父母官”究竟是多狠的心,多冷的血,才能够对这样的人间惨景视而不见,甚至还狠心在血肉模糊之上再剥一层皮肉?而那些真正为人夫、为人父者,又何以就能安然将这些满脸惊恐的女子抛在身后,任由她们落入如此绝望凄凉的境地…
他问嘉斐来日进了南京城有何打算。
接连几日走来,靖王殿下的脸色也十分不善。
翻阅奏报,听人诉说,都不过寥寥数言,远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
如今的浙直两地,愈是临近沿海,愈不似人间。
第一反应,便是要把当地的知县抓出来革其官袍摘其乌纱斩首以祭亡魂。
但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真要杀,怕是得把整个浙直上至总督下至县丞的大小官吏全拖出去砍了,也没有一个是冤杀的。
可他却不能这么做。
这么多颗人头一齐砍下来,何止要朝野震惊,只怕要成大乱。
且若是把这些人全杀了,整个浙直便无人可用了,一时之间,他又要去哪里找足数妥当之人来帮他治理军政?
所以只能姑且先将这死罪先按下。
他只需要敲打一个人,便是堂堂的浙直总督胡敬诚。
下梁不正,上梁之罪,身为统领整个东南军政大事的要员,封疆大吏,竟能让治下乱成这个样子,就算有卢世全与织造局在其中兴风作浪,也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胡都堂有无贪污可以另说,渎职之罪,已难辞其咎。
但胡敬诚毕竟是父皇信任的重臣,又在东南节制兵马多年,有抗倭之功,而他不过是初来乍到,即便是皇子亲王,不能随随便便就当面去拍桌子。
父皇赐了他一个大都督府不假,但和真刀实枪在浙直打拼了这许多年的胡都堂比,他这个大都督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又及当初他往北疆接小贤回来,胡都堂曾经助他解过卢世全的围。这个人情,他不能不顾忌。
所以,他不能就这么去找胡敬诚砸场子。
他要让胡敬诚不得不主动来找他。
嘉斐命随行的卫军分了些许吃食给那些流民女子,又叫他们分散去问话打听当地卫所与倭寇袭扰情形。
卫军们没要多久便回来了,所得说法大同小异,都说卫所的官军战力孱弱,常被倭寇打得狼狈逃窜,反倒是有一伙从金华府过来贩卖矿石的草莽,虽然走私杀人,遇上倭寇却从不手软,甚至常主动出击将上岸的倭寇赶回水里,还炸沉过倭寇的船。当地没有逃走的男丁,大多也都投这伙贼人去了。
一群杀人越货私贩禁品的黑道贼人,竟替官军做了驱逐外敌保家卫国之事,普通百姓或许要拍手称快振臂叫好,靖王殿下却是心绪复杂唯有苦笑难言。
自古乱世立枭雄,绿林好汉如水泊梁山者,齐聚一堂揭竿而起,无外乎三种下场:诏安,剿灭,开国。
开国自然是绝不能允的。至于诏安或是剿灭,总得要先亲眼见一见,才能知道。
嘉斐心下已渐渐有了打算,便命玉青亲自去查探了这群贼人落寨之所,领着自己这十余人,一路轻骑纵马,亲自敲门去了。
第80章 二十八、龙与虎(3)
才到寨门前,便被冲出来的数十名大汉团团围住,各个手持砍刀上身精赤,眉目间杀意之悍果然一股匪气。
这次南下与上一回大不同,其凶险实难预测。是以临行前,靖王殿下执意将王府卫一分为二,大部分都留在了北京城中。
靖王殿下的意思:凡尚有父母需要赡养者,或有妻小待哺者,一律留在北京的王府中护卫世子与崔夫人;没有家小的,若不愿跟随南下也可留在王府;或者还有想要彻底离开靖王府的,王爷还可亲自向五军都督府或京卫指挥使司去信推荐,为其另谋高就。
然而靖王府这些卫军各个都受过王爷的救命之恩,不但谁也不肯离去,还争先恐后地要跟王爷一起南下杀倭寇去。
最后嘉斐只得亲自点兵,连同玉青在内一共选了十三个精壮敢死的,其余全部跟随童前留在北京。
是以即便算上甄贤和靖王嘉斐本人,一行也只十五人,眨眼被数十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围在垓心,就跟被装进了铁桶一般。
几乎就在那群匪人冲出来的同时,玉青已领着麾下众卫军摆开阵势将嘉斐和甄贤护在其中。
看架势,多半说是说不明白的,只能先打。然而敌众我寡,又还有后援,在对方的地头上,硬拼不是上策。
好在对方虽然彪悍,毕竟只是草莽,虽形如环阵将他们围困,使得却不是长兵坚盾,显然是蛮勇有余,不通战术,想要制服应该不会太难。
玉青回头试探地看了嘉斐一眼,见王爷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得了准许,便再也按捺不住了,点足轻身跃上前去。
玉青的年纪在整个靖王府卫里都算是小的,才二十出头,性情也很是爽直纯真,能做得这个右都尉且还能够服众,完全凭的是真本事。但玉青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不真正交手是很难知道的。而他偏又生得白净俊俏,乍看之下,完全是个玉面小郎君的模样。对面似乎没有想到在这种人数悬殊身陷重围的情况之下,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后生竟然敢主动跳出来,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愣住了。
玉青上前一步,扫眼看了一圈,拍拍胸脯高声喊道:“你们人多,我们人少,以多欺少算不得英雄好汉。让你们最能打的出来,咱们单挑。”
这邀战在对方眼中看来难免显得狂妄。那数十个匪人全都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状似头目的叉腰昂着头,拿下巴指着玉青,颇有许多轻蔑地嘲弄:“你今年才几岁?这么着急送死?”
众匪闻言又是一阵哄笑。
玉青大约早已习惯了这种被人轻看讥讽的场面,也不见如何恼怒,反而也眨眼笑了一下。
“试试看呗,搞不好是我送你们去死呢?”
他不轻不重吐出这么一句,话音未落已移形换影一般闪上那匪人头目跟前,抬手轻轻一抹。
匪人头目顿觉颈项刺痛,惊骇之下倒也反应得及时,当即后退躲避,同时推手向玉青击出一掌。
但玉青早已轻轻巧巧旋身撤回来了。
他手里抓着什么东西,举起来吊在眼前,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大声念出来:“张二…你这名字却好记得很。”原来是一块名牌。
那张二见之大惊,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子,却只摸了一手血,登时脸色便青了。
他原本以为这个俊俏的小后生是不自量力要偷袭他,谁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小子原本就是冲他的名牌来的,否则以方才那一击之干脆利落,那样灵巧的身手,他这会儿怕就不止是放一点血这么轻松,而是要人头不保。
这个小后生看起来细皮嫩肉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没想到真有两下子,敢说要送他们去死并不算说大话。
但这名牌却不该落在他人手中。
“你…把牌子还来!”张二自觉当众丢了人,又是尴尬又是羞恼,不禁瞪住玉青大吼一声。
“一块名牌而已。你这么紧张作甚?”玉青被他吼得莫名,一脸无辜地又把那牌子举起来看了一眼,“不过这牌子怎么看都有点眼熟,好像是朝廷发给军户正丁的军牌啊…我看看,这还刻着字,临安卫——”
才刚念了三个字,玉青便闭嘴了。
这名牌,果然是军牌,且正是临安卫发给属下兵丁的军牌。这张二竟是个在籍的军人,难怪他如此紧张这块牌子,想来是怕身份暴露。
但玉青是当真不知道。
他原本只是觉得这个匪人嚣张可笑,想戏弄一下以为威慑,见对方脖子上挂着根绳以为必是贴身之物,便伸手取了,谁知道却撞破这么个大秘密。
朝廷发给军户的军牌是用来辨认兵丁身份的,倘若战死,朝廷会以尸首上的军牌为据抚恤其亲族,而后依照军礼,将军牌与烈士遗骨一同下葬;倘若卸甲退伍,则应该将军牌交还。这张二既还挂着军牌,又不在其卫所服役,多半是个逃兵。
圣朝自开国以来一直以军户世袭之制募兵,然为躲避兵役而做逃兵者多不胜数。虽然逃兵是杀头的重罪,一旦被发现了抓回去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要连累家人,但南北二疆战乱不止,总有人甘愿冒险,也不肯上阵厮杀。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护国安邦的心。
玉青少年时便入了锦衣卫,一向崇敬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最瞧不起这些做逃兵的,见此情状,顿时也脸色不善起来,皱眉冷冷质问:“张二,你既然身为军人,为什么不去为国效力,却在这里做贼?”
“关你屁事!”张二脸已涨得通红,却不肯回答,只愤愤啐了一口,瞪着玉青怒骂,“你不是要单挑吗?小兔崽子,张爷今天成全你!”他一步上前,甩开左右就要和玉青动手,又还嚷嚷着不许其他人助战云云。
这人无论武功还是机敏,都绝不可能是玉青的对手,只是红了眼赌着这一口狠气罢了。
虽然玉青这小子也着实恼人得很,如此当众揭短,半点面子也不给留,岂非讨打。
嘉斐看了半晌“热闹”,与甄贤对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是怪玉青冒失莽撞,只不过眼前这种情形若换了童前,大概不会闹得这么啼笑皆非。
若真只是为逃避兵役,大可以把军牌扔了,免得落人口实。那张二却仍将军牌挂在胸前,恐怕其中别有隐情。玉青想当然就如此言语,其实有些自以为是,并不太妥当。
可事已至此,他总不能给自己的属下拆台浇冷水。
“玉青,点到为止就好,不要伤他性命。”
嘉斐只得在心里苦笑,沉声开口。
靖王殿下是真怕玉青管不住手欠就把人弄死了,是以才有这么一句叮嘱,一来是要保人命,而来其实也是示好。
然再好的心意,落在如今的张二耳中,也已与羞辱无异。那张二早已理智全无,气得大叫一声,就举刀向玉青扑过去。
第81章 二十八、龙与虎(4)
玉青是久经战阵的勇武之士,对付一个落草为寇的逃兵原本没打算出刃。
但张二却出乎意料地凶悍难缠,就算落尽下风也不断怒吼着冲上来,完全是不死不休的蛮劲。且这张二又生得孔武有力,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直比玉青高壮出整整一个头来。蛮力相较,玉青讨不到半点便宜。
如是纠缠得久了,玉青到底年轻,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便“锵”得抽出佩刀,想要速战速决。
不料这一出刀,却险些出了大事。
那张二眼尖一瞥,见了他的刀竟大惊呼呵一声:“…绣春刀!锦衣卫?!”
锦衣卫的绣春刀,一人一刀,专人专铸,刀在人在,刀折人死,象征着无上的恩荣。因为是天子亲卫,锦衣卫轻易是不能杀的,倘若犯罪伏法,便由皇帝亲自下诏,折其佩刀,命其自裁。是为“折刃”之刑。
庄闵郡王没时,陈世钦借机发难倾轧锦衣卫争权,便是矫诏要逼迫包括时任锦衣卫经历沈淳在内的一众锦衣卫折刃自裁。
当时靖王嘉斐身在皇陵守孝,闻讯辗转陈情御前,拆穿了陈世钦瞒上欺下的谋划,以为早夭的五皇子积福不宜大作杀孽为由,保下了这数十条人命。
但陈世钦与锦衣卫争斗已久,深恨沈淳刚直,欲要再往御前诡辩。沈经历为保下属兄弟,甘愿舍命,在皇帝面前自折佩刀,壮烈而死。皇帝深感其义,虽然明面上顺了陈世钦之意将镇抚司归于司礼监掌管,却又秘密将沈淳麾下那三十名锦衣卫一并发配去了皇陵,名为惩戒,实则是护卫在皇陵守孝的二皇子。三年以后,这些个从前的锦衣卫便随着二殿下归朝封王成了靖王府的王府卫。
是以其他诸王府上皆只有王府仪卫,只靖王嘉斐府上有这圣朝开元以来独一无二的手执绣春刀的亲卫军
皇帝陛下的圣意,是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可用的忠勇之人。然而即便没有圣意,沈经历的血仇,靖王殿下的救命之恩,也足够让这些死里逃生的义士誓死追随。
然而自从入了靖王府,这几十把绣春刀便封存了。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卫,自然不能随侍于王府。在北镇抚司的卷册里,他们这些人都是死人。
直到此次南下以前,皇帝亲口对靖王殿下说,让他们把绣春刀重新取出来配上。便是玉青这样平日里缺心少肺的也立刻明白过来,这一回南下是要杀人的,且要杀只有绣春刀才能杀的人。
张二当然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