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竟然下意识护住了他。
这是他从前绝不敢想的。
他本以为,若一定要二者择其一,二哥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甄贤。
可是在那一刻,二哥却不顾一切地舍身护住了他。
当事时,他怕得都快疯了。唯恐二哥有什么闪失。
事后想来,恍然如梦,竟有一丝不可抗拒的甜蜜,更多仍是无边无际的苦涩。
二哥自己或许还未察觉,又或许是根本不想察觉,这一个出于本能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他立刻就明白了。
二哥心里是有他的。这一点感知一瞬叫他欣喜成狂。
然而二哥心里的他,到底是远不如甄贤。
二哥护着他,是因为他是弟弟,是潜意识里植根深重的责任,或许还有些许愧疚。
而甄贤不一样,甄贤就是二哥的一切,是魂魄中延绵交缠的另一半。
在二哥心深里,早已把甄贤当作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另一个可以与他一较轻重的存在。
所以二哥才会如此抉择。
情义两难全,舍生而取义也。
于二哥而言,他是义,而甄贤才是情和命。
二哥是真在拿命护着他啊。
他与甄贤,当真是…实在没什么可比得了。
可他多想做甄贤。
他宁愿二哥舍下的是他,宁愿能为二哥舍命的是他…
嘉钰窸窸窣窣的抱着手炉,好容易才让自己暖和起来些许。
御医们围着甄贤救治的时候,他像只惊鸟缩在自己巢中,生怕一个天雷劈下来,就什么都完了。
如果甄贤就这么死了,二哥也许不会怪他,但一定再也不愿意看见他了。
嘉钰觉得他这辈子都从来没有这样盼着甄贤好过,简直可笑至极。
直到甄贤终于好转过来,他才如释重负地瘫软下来,觉得已然从发梢疲惫到指尖。
萧蘅芜不能就这么放置不理。
二哥此刻一定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所以他得替二哥去审。
他匆匆站起身,临到门口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头天夜里那身沾染了尘土与血污的朝服。
他于是这才命人抬了热水来,胡乱擦了脸和身子,换了身衣裳,就去见萧蘅芜。
萧蘅芜仍被捆着,关在王府的一间空屋中。
她丝毫也不像个阶下囚的模样,眼中依然满是嘲弄与凶悍。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她笑着质问嘉钰。
“你当真那么想死,自己撞墙不就好了。”
嘉钰冷冷盯着她,看见她眼中的强悍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什么不用去对付你真正的仇家?就算我和二哥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甄贤可从来没有亏欠过你。你这样做,和杀死你姐姐一家的那些人,又有多大的分别?”
萧蘅芜起初还硬着脖子,渐渐地终于垂下头来。
“你们杀了我吧…”她倔强地咬住嘴唇,扭脸不肯再给嘉钰看见她眼中坠落的星辰。
她这一回是真心求死的。
嘉钰闻之怔怔良久,回神时竟自哂而笑。
“我们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杀你。不是因为你该活着。而是因为你还不能死。你就勉为其难地活罪难逃吧。”
但嘉钰心里清楚明白,二哥不杀萧蘅芜,一定会有别人来杀。
为今之计,只有让她变成一个轻易杀不得的女人,方能保她的性命。
他呆呆想了一宿,次日大早,终于进宫去见父皇。
他对父皇说,他在苏州时看上了一个绣娘,想要纳为姬妾,求父皇恩准。
他虽然一向有张狂顽劣的坏名声,却从来没有向父皇讨要过美姬侍女。他隐隐觉得,他的心思,父皇其实很清楚。父皇只是看在他是个随时都可能死的人的份上,纵着他胡闹,不去管他。
但他如今要一个女人,对父皇来说,是好事,父皇一定会准。必经连小七也都娶了新王妃,他这几个兄弟里只有他一个彻底孤零零的,连个侍妾都没有,招惹众多非议。
果然父皇准了他此议,允他纳萧氏为妾。
从此往后,世上再没有绣娘萧蘅芜,只有安康郡王的妾室萧夫人。
他当然不觉得如此就能彻底消停太平。
萧娘是个活口,陈世钦一定会想尽办法除去她。
但如此一来,倘若要杀萧夫人,便很难不沾上他安康郡王嘉钰的血。
他想赌一把。
他猜父皇是一定不能答应的。
他也不在乎收下萧蘅芜。
二哥既然收得阿崔,他如何收不得萧娘?
这个女子虽然粗粝,却狠绝、锋利,就像一把尚未打磨的剑,假以时日必成举世无双的利器,既然不能杀死,就必须为己所用。
反正他心里想要的,今生已注定得不到了。既然如此,空留着这虚名又有何意义呢?不如索性物尽其用吧…
临拜别父皇以前,他忽然抬起头问父皇:“父皇可知道前夜甄贤是如何旧伤复发的么?”
父皇坐在空旷的启祥宫中,看着他,始终不语。
父皇其实什么都知道。
既然如此,父皇究竟又是如何想呢?
嘉钰左右等不到回应,便不死心地抬起头,又问一句:“父皇难道当真一句话也不想对儿子们说么?”
逐渐老去的皇帝眸色始终深沉,良久,终是苦笑。
“你们几个现在是斗不赢的。回去告诉你二哥:朕不想再死儿子了。”
嘉钰闻之心惊不已,待回了靖王府,才恍然醒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把拜谒父皇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二哥。
嘉斐接连几日跟长在甄贤的病床边了一样,根本都不知弟弟几时进的宫,闻之遽然惊诧,细细品味,寥寥二言,惊心动魄。
父皇是在提点他了。
陈世钦是不会放手的,即便不再阴谋暗算使人来刺杀他,只要他和七郎继续并举京中,迟早也会被逼反目。
而一旦反目,无论愿或不愿,都是你死我活。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是他,还是七郎,都绝非父皇所乐见。
除非有一个人愿意避退。
七郎虽然如今封了王爵,又开了王府,但毕竟还只是个束发不久的孩子。
能够退,也应该退的,只能是他这个兄长。
嘉斐反复沉思,实在忧心难定,只能去问甄贤,“我有一件事,以为当作。但若真去做了,只怕不但要累及家人为我担惊受怕,还要累你跟着我吃苦冒险。”
甄贤闻之失笑,“殿下说的是什么傻话。我若怕这个,当初便不回来见你。”
嘉斐仍是面有疑虑,始终愁眉紧锁,“可你如今有伤未愈…”
甄贤便细细握住他的手,浅笑时软声哄他:“伤总是会好的。在哪儿养都一样。”
七日以后,靖王嘉斐一表奏上,自请再下江南,常驻南直隶,总领沿海抗倭战事。
第76章 二十七、将别离(1)
靖王殿下自请南下,这一次不再是游山玩水,而是御敌于海疆,为黎民守国门。
皇帝当即准此奏议,特封靖王殿下为“大都督”,设于五军都督之上,于南京开大都督府,又特将淮安、扬州、苏州、松江四府划归南直隶管辖,使靖王殿下可便宜节制江南海疆诸军事。
此事一出,天下皆惊。
人人都说靖王殿下看似退出京师,实则是图谋兵权,来日必有玄武门之忧。又举靖王殿下于昭王婚会上拂袖而去为证,认为靖王殿下对昭王不满毫无掩饰,二王之争已然拉开帷幕。
于是上表进言,请皇帝收回成命,不可使靖王嘉斐重兵在握者,不胜枚举。
司礼监送到御前的奏疏堆积如山,多到看也看不完。掌印大太监陈世钦遂进言君侧,说靖王殿下此次南下是去打倭寇的,战乱之地,颠沛流离,世子年纪尚幼,实在不易随行。
皇帝便即又诏命一道,叫崔夫人与世子留在靖王府,不得随行南下。皇帝又还赐了府邸给四皇子嘉钰,作郡王府之用,叫嘉钰与其姬妾萧氏迁出靖王府。
靖王南下,执掌兵权,独子与其母却滞留京师,其实便是人质。尤其皇帝纵容着四皇子赖在靖王府许多年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人撵出去,要将世子与崔夫人软禁在靖王府的用意已无须明言。
这一道圣谕昭告天下的无外乎四个字:若反必诛。
于是群臣顿时噤声,又开始在背后偷偷议论,言皇帝陛下铁腕狠辣,拿孙子当作人质,以此驱策自己的儿子,简直半点也无慈父之心。还有人说靖王南下执掌兵权,京中留质无可厚非,反倒是靖王殿下本人竟能忍心
反倒是靖王府中,崔夫人闻讯一脸平和,仿佛早有预料。
“王爷放心去吧。”
她只静静说了这六个字,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幼小的世子似乎察觉了气氛的微妙,不安地皱着小脸,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拼命拽着父亲的袖子不放。
嘉斐低头去看,那张眉眼都尚未长开的脸上,竟已有了许多熟悉的颜色。
怨愤,不解,惊慌,恐惧…就如同当年一夕丧母、向父皇要说法又不得反而被关进永和宫的自己。
不知父皇当年,又是用怎样的表情在看着当时无知的他呢?
嘉斐觉得自己今生怕是也无从得知了。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幼子那双乌黑的眼睛。
自从父皇降旨,嘉钰便有些躲着他。
这还是生平头一回。往常四郎一向粘着他,恨不能长在他身上一样,甩都实难甩开,更莫说主动躲了。
四郎一定是心里难过,难过到根本不能见他了。
嘉斐心里知道。其实他又何尝想让四郎如此难过。四郎为他,当真是做得太多,牺牲太多了。可是他…没有办法。他需要嘉钰在这个位置上,替他做一切他无法去做,但又非做不可之事。
王驾启程当日,昭王殿下携王妃前来送行。
苦为流言所扰的嘉绶满脸愁容,抓着二哥几度欲言又止,也还是没能把心里话说出来。
那样的表情,嘉斐见之了然。
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已经不再是当初没心没肺的少年,也再没法过没心没肺的日子了。
然而生为天家子,没心没肺了十五年,岂非已然奢侈至极。
“凡事孝敬父皇。再有心,多照顾着你四哥些,他身子不好,脾气又大,但却是你的兄长,不要让外人欺负他。”
于是靖王殿下也只能苦笑,如是叮嘱。
嘉绶眼中全是惶恐踟蹰,却仍然用力点头。
他问二哥能不能让他和苏哥八剌一起去向甄先生辞行。他原本以为二哥一定不让。毕竟甄先生还伤着,而二哥又一向不喜欢他缠着甄先生,更不喜欢父皇让甄先生做他的老师。
怎么也没想到,二哥竟答应了。
他于是领着苏哥八剌钻进车里去见甄贤。
甄贤的伤势恢复得很慢,只能躺在车里养着,脸色也十分不好,听见他们进车厢时的声音才微微睁开眼,很是疲倦地微笑了一下,想行礼,却根本没力气起身。
他看着这一双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
苏哥八剌就好像骤然成熟了十岁,完全不是当初那个在草原上欢歌起舞的小公主。可嘉绶却还是老样子,眼中仍有许多青涩。
“甄先生…我现在该怎么办?”少年踟蹰良久鼓足了勇气问出这句话,稚嫩脸庞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甄贤不忍暗叹。
他与殿下的师徒缘分不过短短数日,原本不合适对殿下妄言。但今日一别,不知将来能否再见,有几句话,发于肺腑,他实在很想说出来。
“殿下可还记得曾经在关外所受的屈辱?又可还记得甄贤当日对殿下所说的话?”他反问嘉绶。
嘉绶脸上浮现出犹豫神色,那表情使得甄贤不禁愈发心情复杂,甚至忧愁。
“殿下已是成家立室的人了,有父母兄长,有妻子,将来还会有孩子,更有万千子民,殿下的肩上有千钧重担,不能浑浑噩噩度日。所以甄贤斗胆,请殿下牢牢记得当日之辱,记得‘叫天下人人有尊严’的志向。只要殿下记得,心中的正气就不会倒。只要殿下有正气在,必不会随波逐流为奸邪所惑。”
圣上的位子,迟早是要传给后人的,无论是靖王殿下,还是昭王殿下,又或者是别的皇子、宗亲,只要在其位者利其民,无论谁坐都无关紧要。
有一件事,甄贤从没敢说出来过。少时受祖父与父亲的影响,他也曾理所当然地认为靖王殿下必须成为储君继承帝位,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想法渐渐有了许多变化,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他所执着的,从来不是将殿下推上至尊之位,而是为天下立明君。
虽然他是靖王殿下的人,他这一生都再不可能,更绝不会背离殿下。但倘若…倘若此行南下当真再也不能回来,最终继承大统的是昭王嘉绶,只要扛得起天下重任,那也是极好的。
寄望于今上铲除陈世钦根治这为祸数十余年的宦官专权之症,怕是已不可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也十分明白,这是要留给明日新君的难题。削权臣,革吏制,是不逊于退外敌,守国门的艰巨任务。如今的昭王殿下若想承担如此重责,不坚强起来是绝对不行的。
可是他看见嘉绶明显流露出痛苦的眼神。
“我…我怕我做不到…”少年纠结地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俨然随时都能“哇”得一声哭出来。
“你做得到。”
甄贤只能安抚地看着他,竭力宽慰。
“你是圣上的儿子,是靖王殿下的弟弟,是建下赫赫战功的圣朝皇子,纵然身陷敌国你也不曾垮掉,反而还能救出许多被奴役子民,领着他们杀回故土,只要你想,你就一定做得到。”
嘉绶默默听着,像是受不住被人这么夸奖似的,脸上越来越红,简直快要滴出血来。
“甄先生你这么替我吹牛…”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了半晌,重重叹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若是没有先生和苏哥儿,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呢——”
一边的苏哥八剌终于忍不住了,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肩窝上,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斥道:“行了,甄大哥是给你打气,叫你好好振作起来,别跟个窝囊废似的,就你听不懂人话。”
虽然已经完婚,对待嘉绶这个夫婿,草原来的小公主却是半点也不客气,甚至已可算是凶蛮了。
嘉绶被她训了这么一句,也不敢反驳,羞愧地垂着头缩在一边。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叫苏哥八剌看在眼里又稍稍心软下来,便轻叹了一声,放柔了嗓音,哄他:“你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甄大哥说。”
嘉绶虽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委委屈屈地一扭身钻出车厢外去。
苏哥八剌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气。
她细细看着甄贤。
眼前的这个人,和当初在草原上时比好像变了许多,但又什么也没变。
苏哥八剌曾经从他那里听到对故土的盛赞与依恋,为此对这个汉人的国度有过无限猜想。可自从跟着他进入关内,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她只看见他一直在受伤,被别人伤害,甚至被自己伤害。
她其实知道甄贤为什么执意要回到这个国家,回到靖王嘉斐的身边。
她只是很难理解…她觉得他不值得。
千言万语早已在心中徘徊了无数次,最终全化作惆怅叹息。
“甄大哥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然后毫无意外地看见他一怔以后便微笑着摇了头。
那个笑容,温和而明了,不需要任何复杂的解读,却莫名让她伤感不已。
“你不要担心七郎那个呆瓜了。我会看着他的,也会尽力照顾崔夫人和小世子。倒是甄大哥你,此去凶险,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苏哥八剌忽然觉得她没有办法再继续看着他。
于是她仓皇地扭身逃掉了。
离开的前一刻,她听见甄贤轻声对她说:“王女,谢谢你。”
她扶住车门的手颤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她怕自己的眼泪要掉下来了。
第77章 二十七、将别离(2)
苏哥八剌跳下地的时候,一眼看见嘉绶缩在他二哥身后,一副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模样。
而靖王嘉斐的神色却更加复杂实难描述。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虽然嘴上并不说出来,但望向远处的眼神中依然泄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期盼。
他又站在原地等了许久,直到已过了正午,再等下去就要错过当日的宿头了,才黯然转身下令启程,而后闷头钻进车里。
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失望,还带着些许伤感阴郁。
甄贤努力撑起身子靠在一边,关切看着他,不忍轻叹,“四殿下…还是没有来吗?”
嘉斐闻声苦笑,“四郎实在已够不容易的了。不见也好,省得伤感。”
但靖王殿下心中当然是希望四殿下能来的,甄贤又岂能不知。
毕竟此去千山万水战火狼烟,再相见不知何日…而四殿下又是那样的身子和性情,稍有不慎,只怕便再也不能见了。
可即便此时见了,又还有什么可多说的呢?
靖王殿下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性子,四殿下更不是懦弱藤蔓必须死死缠绕依附于谁方可活命。
既已决断出剑,彼此自有默契,不必言者自不必言,余下的,多说也无益。
甄贤原本想要安慰嘉斐,但想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合适话语可以说出口,只得无声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嘉斐手背上。
而彼处的昭王嘉绶,看着二哥的车马队消失在城外的远方,终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彻底耷拉下脑袋来。
“四哥…咱们回去吧…”
他回身两步走到自己的车驾跟前,却没上车,而是在车门前轻扣两下问了一声。
车内的人半点反应也没有。
“四哥…?”
嘉绶于是有点担心起来,便又转去车窗边,探头探脑地想推窗往里看。
才扒拉开一道窗户缝,就被里面的人一把推回去掩了个严严实实。
四哥这个人…就是怪里怪气的,既然不愿意和二哥见面,干嘛还要来给二哥送行?既然来都来了,为什么又执意躲在他的车里?连车都不肯下,二哥也已经走得远了,为什么又不肯回去?
嘉绶满脑子转不明白的“为什么”,又是忧心又是奇怪,还想伸手再去拍车窗,结果被苏哥八剌一把拽回来。
苏哥八剌皱眉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把他撵到身后去,站在车前静了一瞬,清脆开口:“难得能出一趟城,我和七郎想趁机跑跑马去,这车留给四叔,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她扭头向随行的卫军和车夫叮嘱,等四殿下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务必要仔细护送,而后翻身上马,顺手把嘉绶也拽上马背,一骑轻纵就走。
嘉绶险些坐不稳当,赶紧在马背上双手抱住她的腰。
马儿跑得并不算特别快,但耳畔微凉的风仍旧使脸颊上的微红滚烫格外难以忽视。苏哥八剌的腰身纤细柔韧,腰带上还缠着一圈软鞭,粗糙表皮磨得嘉绶掌心一阵麻麻痒痒的。
心中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扰,更多还是专属于少年的雀跃。
“苏哥儿你想去哪儿玩?我知道有个特别适合跑马的地方,下次还可以把你的猎犬也都牵出来放一放!”
嘉绶欣喜地把脑袋搁在苏哥八剌肩膀上如是说。
苏哥八剌闻之一阵无语失笑。
若真是要跑马,就该把后面这个笨蛋踹下去。
她从小到大听着哥哥说汉人各个阴险狡诈,从未想过汉人里竟然还能有嘉绶这种呆瓜。
不过是找个借口好给他四哥留一点独处的空间,不至于使哥哥在弟弟面前太过难堪罢了。偏他这个做弟弟的…什么都不明白。
这小子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当真是被父母兄长们保护得太好了。
可如今他的父亲似乎已不打算再像从前那样将他呵护在怀抱里,而是将他推在了众目睽睽的台前,能够保护他的兄长也已离开他的身边奔赴战场。如今,他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了。他甚至还必须反过来保护他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保护他的臣属子民…可看这小子眼下依然傻乎乎的模样,究竟能不能做得到,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啊?
苏哥八剌其实并不讨厌嘉绶的单纯憨直,甚至还觉得有一点可爱。她只是感到忧虑。她实在很担心,无论靖王嘉斐还是皇帝陛下,甚至是甄大哥,会不会都太高估了嘉绶,是把这个少年无法扛起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毕竟,有些人是天生的王者,就像草原上的雄狮、头狼,而有些人无论如何努力挣扎,心中依然住着向往自由的鸟和迎风摇曳的花啊…
但即便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局势所迫,还是天命所归,都已注定无路可退了。
“你啊…就你蠢得无可救药!”苏哥八剌忍不住一声长叹。
“啊?我…我又怎么了?”嘉绶似还犯迷糊,委屈地直嘟囔。
“没怎么。”苏哥八剌抿着唇想了想,忽而笑起来,“你想不想学射箭骑马?”
“想啊!”嘉绶趴在他的新婚妻子背上,觉得自己表现得如此欣喜若狂似乎有点丢脸,便赶紧补了一句:“父皇请师父教过我——”
“他们教你那点玩意儿啊…全忘了吧。”
草原来的公主立刻嫌弃地撇撇嘴,扬鞭催了一记胯下马,带着嘉绶一路狂奔出去,留下差点抓不稳掉下马的少年一串受到惊吓的惨叫。
然而此时此刻的嘉绶大概永远也不能懂,苏哥八剌究竟为何要借口将他拽走,更不知道他四哥嘉钰为何要这样偏执地躲在车里,兀自捂着脸,眼泪止不住得往外涌,却无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