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声不由缓和下来,皱起的眉也渐渐展开来,虽已不再用排斥的眼神看陆澜,却仍不愿松口。
陆澜含笑瞅着他,装若思索。
“到是也有道理。”他拿起面前酒盅摇晃了两下,斟满一碗,递到嘉斐面前,“不若,就由王爷代饮了?”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玉青已几乎要急了。
纵然靖王殿下自己不拿这架子,以玉青的立场也觉着自家的王爷乃是万金之躯,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喝这种来路不明的酒。
何况还是陆澜的酒。这姓陆的说话做事疯疯癫癫的,没个常性,谁知有没有下毒。
玉青当即上前一步,已伸手要去拦了。
可他却听见一声掷地轻呼。
“这碗酒,我喝。”
玉青猛一怔,回头看见甄贤拂袖从门外走进来。
甄公子身形纤瘦,眉眼也生得十分俊秀,性情又谦和温煦,嗓音不高不低,分明是婉约如画的样貌。可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着,此时此刻,玉青看见他走进门来,逆着骄阳投下的白光,竟觉得有一股龙腾云起虎啸生风的英气。
当是谪仙之姿,不似凡间能有。
一瞬间,玉青竟看得痴了,愣神许久才猛醒过来,慌忙用力甩了两下脑袋。
嘉斐也吃了一惊。
靖王殿下自然没想让甄贤此时来这里。否则也不必特意留下恁多卫军盯着了。
可小贤却还是来了。
嘉斐抬眼一瞥跟在甄贤后头那一串面色紧张的脸,一时心中气恼,一时却又感慨。
其实他早该知道,只要小贤自己不愿乖乖留在屋里,这些人当然是拦不住的。
他总忍不住想把小贤关起来,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给瞧见,可几时关得住过。
小贤从来都不是安于躲在他身后等待的那种人。
或许恰是因此,他才愈发想要把他关起来,唯恐哪一天不留神,他便又跑去他掌控不到的地方,没了踪影。
“小贤——”嘉斐才稍稍舒展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他回身一把便将甄贤抓住,不许他再往前去。
但甄贤异常坚决。
“殿下不要拦我了。该我做的事,我得做。”
此情此势,便是陆澜真给他一碗毒酒,他也必须喝下去。况且,他觉得陆澜不至于。
甄贤毅然推了嘉斐两下,挣脱出身。他从陆澜手中接过那满满的酒碗,端在面前,眼底一片赤诚。
“陆兄,我许你的承诺没能信守,着实对你不起。但我没后悔过。”
陆澜闻之莞尔,但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那般神情反叫人愈发唏嘘起来。
甄贤唯有苦笑,眼中不觉水色盈盈。
“你怨我也好,懂我也好,你陷得太深,我救不了,也不能救,所能做的,唯竭力阻止再有人步你的后尘。即便再重来一次,我没得选择,也还是会如此。”
他言罢深吸一口气,将那酒碗送到嘴边。
他其实并没有犹豫。
只是嘉斐快他一招。
甄贤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劈手将酒碗夺了过去。
这便是抢,根本来不及多想。
靖王殿下仰头一饮而尽,当时便捂嘴差点吐出来,竟然连站也站不稳了。
“王爷!”玉青顿时大叫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身就去扶他。
“殿下!”甄贤回过神来,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了,眼中全是惶恐。
靖王殿下一手仍捂着嘴,咳嗽得肺都要吐出来了,一手撑着地面稳住阵脚,使自己不至于摔得太狼狈,满眼难以置信地瞪着陆澜,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诺大正堂里,就陆澜一个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他笑的按着肚子,前仰后合半晌,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不容易能挤出句囫囵话。
“王爷海量,这碗醋,好喝吗?”
原来那酒盅里盛的根本不是酒,而是烧过的米醋。甄贤一向不太饮酒,也无心仔细分辨。而嘉斐又生怕让甄贤吃了亏,着急去抢那碗“酒”来,根本不及分辨。
从一开始,陆老板便是打算拿这碗醋来挤兑靖王殿下的。甄贤忽然跑来不在预料之中。原本陆澜见他真要喝这碗“酒”,已打算要放弃了。谁知又被嘉斐抢回去,还一口喝得干干净净,倒是殊途同归。
他把这“醋”字说出来,顿时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差没踹地打滚。
那边靖王殿下骤然闷了一碗醋下肚,真被酸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那还有功夫儿管他爱笑不笑。
甄贤愣了好一阵才终于明白过来,简直瞠目结舌,气得头都晕了,一边忙着照看嘉斐,一边哭笑不得瞪住陆澜。
他竟然这样作弄殿下,无论怎么说都太过了。
甄贤可从不知陆老板的报复心原来这么强。
“陆…你——”他本想责怪陆澜两句。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沉沉叹一口气。
陆澜倒笑得心满意足,连着眼睛也亮起来。
“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下的泥,云泥之别,终是道不同。光风霁月的是你,我实在配不上。唯有略尽绵力,祝君得偿所愿,鹏程万里,来日河清海宴,时和岁丰,再为君举酒。”
他深深望住甄贤,语声低柔婉转,似有无限惆怅情深。
甄贤喉头一烫,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却终只得沉默以对。
陆澜却似心愿已了,躬身郑重拜了一礼,笑吟吟道:“三娘已在校场点齐了人马,王爷缓过这一口醋劲儿便来领罢。”而后转身再无留恋,洒脱而走。
玉青还气得跳脚,哇哇叫唤着,放话要去把陆澜抓回来按进醋缸里泡到肿。
靖王殿下被强喂了这一碗醋,酸得半晌没能站起身,只能一脸黑气地死死抓着甄贤不放。
甄贤唯恐他伤了胃,忙让卫军们去拿了水和牛乳来,亲手喂他漱口喝了一点,才稍稍安心了些许,却又莫名心酸起来。
本该东南边卫剿的寇,让同样该他们剿的匪揍了,且揍得极凶猛,听说竟还开着船追出去足有二百海里,吓得这一股倭寇十天没敢在近海露面。
这样的打法,和从前狭路相逢顺手杀一拨抢战利品截然不同。
临安卫指挥佥事徐达虎百般纠结地在卫所里转圈,背着手,抓着探马送来的最新信报。
这龙虎寨是近年异军突起的匪寨,一窝亡命之徒,首领听说是金华人士,做矿石买卖。
金华民风彪悍,徐达虎早有耳闻,尤其是开石采矿的,常有私下械斗之事发生,一旦开打非死即残。
龙虎寨的名声也是如此,浙直官军皆不愿意去招惹他们,都是能躲就躲,能绕就绕,随便收一二纳贡银子,只当看不见他们了事。
可这一伙强盗如何突然和倭寇较劲上了?
徐达虎百思不得其解,愁得脸有点绿。
只和倭寇较劲也就罢了,是好事。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龙虎寨其实是在撵着他的屁股走?
他奉胡都堂调遣,阻拒企图在临安一带上岸的倭寇,然而朝廷的军饷从来没有按时发过,将士们饥一顿饱一顿,饿得腹中空空,怎么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倭寇打?
只能勉强一战。实在打不过了就跑,退守卫所上报军情请求支援便是了。反正这些倭寇图的不过是上岸烧杀抢掠,是不会想不开来进攻卫所的。
既然朝廷不把兄弟们的命当回事,兄弟们又何必枉死为朝廷卖命?
徐达虎一贯都是这么打。
直到十数日前,那帮龙虎寨的匪军忽然在他打算撤退的时候杀出来。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二百步军而已,领头一个小个子,戴一张好凶神恶煞的铜青面,战吼冲天地就杀过来了,配着火铳和刺刀,一路切瓜剁菜地往上冲,根本不要命,见着倭寇就杀,杀不死得全赶下水。
倭寇也精得很,见敌手强悍,便躲回船上在近海以火器攻击。
不料那帮龙虎寨的匪军竟然也有战船,船上还有神机炮,待把倭寇全撵上船之后便开足火力轰杀。
倭寇习惯了东南边卫有一搭无一搭的孱弱反抗,哪想得到会突然遭遇这种按住就往死里打的反扑,更料不到会突然从背后被轰开了花,屁滚尿流逃得飞快。
一开始连徐达虎都吓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反应过来这些匪军是来杀倭寇的,还挺乐见其成,就领着自己的人马且战且走地观望着。
谁知这匪军把倭寇都赶跑以后,扭头就狼突虎奔地冲他来了。
第一天,徐达虎是给撵着屁股吓回卫所的。
明明对方只区区二百人而已,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鬼,然而就是怕得脚软。
那些匪军把他一路撵回卫所,也不干别的,就把从倭寇那里夺回的物资往辕门前一扔,后撤三舍盯着他们。
将士们已经许久难吃上一顿饱饭了,早没了讲究,见状就一拥而出,把那些粮草物资全抢回营中,直接就下锅了。
头一回见这种阵仗,徐达虎看在眼里,心在流血,又羞又气,觉得自己这个主将就是个大窝囊废,竟然还需要受匪盗的接济,恨不得拔剑自刎。剑才刚拔出来,闻见锅里飘出来的米香肉香,实在忍不得,就把骨气一扔跟大家伙一起吃饭去了。
就算死,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好。
然而接连三役,都是如此,徐达虎这心里就跟长了毛一样。
这帮匪人好好的突然不去走自己的矿石了,跑来撵着他做什么?
尤其这倭寇暂时也都打跑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这样天天在他的卫所附近转悠?
难道就为了特意来日行一善给他们送吃的?!
徐达虎左想右想,实在想不明白,又忍不住,终于在龙虎寨的人又来扔粮草的时候,领着几个人冲出去大吼了一嗓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边戴着鬼脸的小个子根本看不出来神情,也跟他对着大吼一嗓子:“我们王爷请徐将军,有要事相商。”
“王爷?什么王爷?”徐达虎还懵了一瞬,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对面似乎也并不比他明白多少,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就颇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王爷就是王爷,有什么什么的。都吃了十几天我的米了,你敢不敢跟我走?”
似乎是知道卫所里的军马都已被杀的剩不下几匹了,那人还特意牵了一匹好马来。
顿时徐达虎羞得老脸一红。
也是,都吃了十几天人家送来的粮了,竟然连人家到底是谁想要干啥也不知道…想他可是堂堂的正四品武将,也是指挥一方卫所的军人,怎么这么鸟为食亡…
于是徐达虎把心一横,回头跟副官交代了一声,跳上马背就跟着那鬼脸小个子走了。
半路上,他才渐渐有些反应过来。
这厮口中所称的“王爷”…莫不是指从北京来的靖王殿下吧?!
那怎么可能!也太玩笑了。
徐达虎虽然敢猜,但不敢信。
靖王殿下根本没进南京城的消息,众官员不敢声张,找了几天找不到王爷下落以后,反而开始大肆宣扬,说殿下已到了南京城内的大都督府坐镇。
所以,前线诸将士其实都是不知道靖王殿下下落的。
王驾北御鞑靼的赫赫威名,徐达虎当然听过。
但没有亲眼见过,总是难信,更是不服。
历来前线将士浴血厮杀,领功得赏的却多是躲在后头的官吏。
更何况是皇帝陛下的儿子。
徐达虎实在不信一个生于荣宠长在安乐的王爷能亲自打下多么了不起的战功。
更不相信靖王殿下会亲自来东南前线。
王爷嘛,肯定是要坐在南京城里指手划脚的,否则开什么大都督府。
像胡都堂这样亲自上前线督战的大将,徐达虎从戎至今还没有见过第二位。
只可恨那些满肚子馊水不干正事的文官拖后腿,不然早把那群乌龟王八蛋的倭寇打回姥姥家了…
想着想着,徐达虎心里又不爽起来,连面相也凶恶了几分。
那边厢嘉斐正和甄贤等在龙虎寨,见顾三娘果然如所料想的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目露凶光的大汉,一身披挂正是四品武将的盔甲,当是临安卫的指挥佥事徐达虎。
“长得这么凶,怎么打起仗来就知道跑。”
玉青从王爷身旁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忍不住咋舌。
“饿你个一年半载的,还赶着你去冲锋陷阵,是你你也跑。”靖王殿下没好气地直接抬脚踹了这小子屁股。
甄贤在一边笑看不语。
玉青觉得不好意思极了,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喂了那么多粮和肉才吊回来这么一条大鱼,我哪敢和他比。都吃了十几天了才想起来要看看是谁给的饭啊?”
玉青大抵是从没有挨过饿的。所以才能天真说出这样的话。
甄贤不由有一点感怀。
“饥荒之下,一粒米也能难倒英雄汉,个中滋味难以言表。徐将军已实属不易了,还是莫让他太难堪的好。”
殿下的筹谋能不能实现,徐达虎与临安卫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成与不成,在此一举,实在不是苛责小节的时候。
他安抚一句玉青,眼神却下意识往一旁的陆澜身上望去。
陆澜总算是把他的羽扇扔下了,却换了两颗核桃盘在手里把玩,见甄贤看自己,特别无辜地扯唇一笑。
“我不捣乱。真的。我就乖乖呆在这儿看着你们,别的什么都不干。”
然后下一刻,他就笑眯眯喊着“徐将军久见”去迎接徐达虎了。
徐达虎的表情就跟看见了鬼一样。
以陆澜在江南经营之久,浙直上至三司堂官,下至县丞小吏,当真无人不识陆老板。
徐达虎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众人眼中,陆澜已然是个死人了。
当日霁园大火之盛,锦衣卫提刀而来的杀气尚未散去。
这人却活生生又在眼前冒出来,还笑着迎上前来拉住他寒暄。
徐达虎当即大叫一声,径直就把腰间佩刀拔出来。
他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渐渐明白过来。
陆澜没有死,而是去投了龙虎寨。而他自然也没有白日见鬼,所见到的是实实在在的陆澜本人。
徐达虎是军人,而陆澜是个商人,两人虽有过数面之缘,但谈不上有甚交情,彼此之间也并无认同情谊。甚至,听闻皇帝降旨杀陆澜所有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的时候,徐达虎是拍手称快的那一拨,误以为杀一个大户,军资便可以少短缺两个月。
而今眼见陆澜还活着,虽然落草为寇,却替他们干起了驱逐倭寇的营生,还天天给他们送吃的…
徐达虎觉得脸上犹如吃了一记响亮耳光,火辣辣得疼。
陆澜倒是开心得很,吓唬完人,美滋滋迎进来,亲自领到靖王殿下面前。
“来,徐将军,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一位…你自己见过王爷吧。”
徐达虎如连遭重击,五雷轰顶。
“老陆…你认真的?王爷?在这儿?”
面前这个青年英武不凡贵气逼人,一望可知大有来路。
可要说真是靖王殿下…京中来的皇子亲王,即便没在南京城里享清福,又怎么可能竟屈尊跑来这么一个匪寨里杀倭寇玩儿?
徐达虎瞪着眼,良久把陆澜拉扯一把,皱着脸呸道:“你莫唬我,这种事乱说是要杀头的!”
陆澜一脸嫌弃地瞥他,懒得多费口舌,就往后让了一步,做个手势让靖王殿下自己与他说。
嘉斐也近乎嫌弃地看陆澜一眼,转而看向徐达虎时,目光一瞬锋利。
“临安卫指挥佥事徐达虎,你消极抗敌,纵倭寇于国境之内,烧杀抢掠,至苍生涂炭,可知罪?”
徐达虎目瞪口呆,叉腰摆出一张“你说你是王爷我也得信”的脸。
及至玉青把靖王殿下的金宝金册送到他眼前。
徐达虎猛眨了好几下眼,冷汗热汗便“唰”的全下来了,险些脚下一崴摔在地上。
“末将…拜见靖王殿下…末将知罪,但末将不服。”
他赶忙低头拜了军礼,嗓音里一瞬惊慌,更多却是委屈。
“王爷,您既然亲自来了,也什么都看见了,就更应该知道——”
他辩解得硬气。
嘉斐截口打断他。
“你是个军人,吃了败仗,有什么借口可找。胡都堂有王命旗牌可以杀你,我也有父皇圣谕,可以直接杀你以正军威。”
徐达虎顿时语塞。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当然也知道,他是个军人,打不了胜仗他的存在本身就毫无意义。然则这仗难道是他们不想打赢的么?
他心中十分憋屈,索性心一横,就摊开手脚往地上一跪,负气道:“…那王爷杀我吧。”
能把一方卫所的主将逼迫成这么个怨气冲天的模样,东南这一根烂瓜藤上的诸位臣工,也着实了不起。
“吃了败仗就死,你就这么点志气。”嘉斐颇为无奈地皱眉。
“…那王爷要我如何?”徐达虎仍跪在地上,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已然忘记前十几天自己都吃的是谁家大米。
“你领我的教令,做三件事。”
嘉斐让人把他拽起来,好生送上座,才接下去说。
“其一、知会淮安、苏州、常州、松江、宁波、台州六卫,短缺的军资粮饷,我会派人送到,叫他们好生听胡都堂调遣,再有消极抗敌、纵敌深入内陆者,军法处置,绝无姑息。”
朝廷欠的粮饷,王爷给他们补上,这等好事上哪儿去找。
徐达虎终于想起来自己和兄弟们难得吃了一阵子饱饭也是拜靖王殿下所赐,顿时生出一股吃人嘴软的心虚来,赶紧把白眼收了,挠了挠额角。
嘉斐见他不再顶着一张凶神恶煞脸,便又接道:
“其二、直接知会浙直各县的县令本人,叫他们想办法安置受战事袭扰的难民,不要诉苦喊难,安置不了就把县衙和他们自己的府邸都腾退出来让百姓住进去,粮食不够就把他们自己家里的囤粮都放出来给百姓吃,而今军饷已没有让他们拿了,再有饿殍倒卧于田野、妇孺叫卖于道旁,让他们自己提头谢罪。”
这一条顿时让徐达虎一惊。
各县的县衙,归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管辖,不归都指挥使司节制,而南直隶更是由中书省直接管辖,按规矩,他一个指挥佥事是不能干涉的,虽然有王教在手,总觉得还是有哪儿特别危险,一旦各县闹将起来,必然是麻烦。
虽然不是说那些百姓就不该管…可这战乱不息的时候,连兵都快要饿死了,普通百姓的死活,那些当官的可更是不愿意管了。
“…王爷,这事儿…别说布政司和臬司恐怕要急,都司衙门和中书省也都会责我越权啊…”徐达虎犹豫一瞬,磕磕巴巴应声。
嘉斐失笑,却不理他这一茬,兀自交待:
“其三、你亲自和张二哥、顾三娘一起,往金华募兵,我要五千人,不能少于四千,不论出身,只要敢死,领回这里来。”
“五千…王爷您这是要给龙虎寨招兵买马啊?”徐达虎差点一口咬着自己的舌头,连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全忘了。
嘉斐根本不管他如何震惊,继续沉声叮嘱他:
“你做这三件事,不用顾虑三司干扰,就算是胡都堂、甚至中书省直接过问,你也不用理,有异议让他们上大都督府门口等着,或者直接上表参我也可以。你也不要泄露我的所在。如有织造局或东厂的人纠缠,你就让他们回卢世全那儿候着去,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见他们。”
徐达虎目瞪口呆半晌,摸着自己的下巴往上推了一下。
简直匪夷所思。
织造局的太监们也就罢了,三司可掌管着浙江军政刑大权,连胡都堂都十分忌惮处处掣肘,这位靖王殿下初来乍到的,就这么大的动作,岂不是要地震…?
徐达虎自觉大概摊上了比被倭寇暴揍回卫所还要难办的大事,不由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王爷为何不先去见一见胡都堂?”
嘉斐闻之一静,没有立刻回答。
胡敬诚在浙直八年,之所以步履维艰,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受制于人。
而他刚到东南,毫无根基,就算此时去找胡都堂,无论和与不和,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一起受制于人,丝毫不能改善眼下的窘境。
只有先把胡敬诚、东南诸卫乃至整个东南的战局和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蛛网切割开来,才有谈论其他的余地。
所以他才恰恰不能先去见胡敬诚。
东南的这帮官油子们,让百姓子民乱了这么久,如今也是时候让他们自己乱一乱了。
嘉斐并不幻觉自己能够仅凭此一举就拿下浙直,将盘踞东南的势力彻底甩脱。
他只是在抢时间。
他就是要这些人疲于奔命焦头烂额。只要争出这些许的时间,他就可以直插南下,改变东南战局,进而一举定山河。
但这必须是一次奇兵突袭的闪电战,决不能拖延太久。
嘉斐深沉看一眼徐达虎那张惊魂未定的脸。
“你若想救胡都堂,就把我交代的事都办好。至于其他,你不必管。”
徐达虎领了命,转身要退,才迈开两步又一脸困惑地折回来。
“…王爷为何找我去办这些事?”
因为你人傻好哄,喂上十天就喂熟了,使唤你放心不费劲。
靖王殿下在心里如是回答,面上却笑得无比温良。
“徐将军是忠勇之士,我信得过。怎么难道小王看错了?”
徐达虎毫不知情,想想自己被倭寇揍完又被匪盗撵着屁股跑的熊样竟然没有被嫌弃,忽然感动地按住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