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青一脸真诚地勾住他肩膀,“你哪儿这么多问题,王爷让你去办,你就去办。你想一想,跟着王爷不用饿肚子。”
徐达虎眼眶一热,紧紧握拳立誓:“末将定不辱命!”
甄贤看着徐达虎被玉青拐出门去,不由怅然感慨。
“其实各县安置难民的事,不一定要烦劳徐将军,我不是浙直的人,不受三司辖制——”
嘉斐立刻侧身一把按住他,就好像再不抓紧一点他就又要跑了似的。
“你只要跟着我就好,哪儿也不许去。”
打从离开靖王府的那一刻起,靖王殿下便已打定了主意,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在苏州他一念之差放了小贤自己下山,这人再回来就没一天是好的。这一回他说什么都不能再掉进同一个坑里。
可他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就把甄贤按在座椅上。甄贤瞬间面上一涨,感觉在场所有的眼睛全直勾勾盯着自己,立刻不适应地拧转挣扎,想要躲开。
靖王殿下哪里肯放手。甄贤越是挣扎,他反而抓得越紧,最后干脆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
甄贤浑身一颤,下意识抓住他肩膀,稳住自己,而后反应过来,又觉得羞耻,顿时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搁了。
卫军们都已处之泰然,十分默契地扭开脸,盯脚尖的盯脚尖,遥望远方的遥望远方。
只有张二和顾三娘两个,大概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真的王爷,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之前小半个月里天天见着的都不是同一个人了,眼不错珠地盯着,跟看大佛似的追着看。
“你真的是王爷啊?”
顾三娘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都在放光,在嘉斐身边跳来跳去,根本不记得自己几天以前都是如何当着王爷的面痛骂朝廷的。
在这些人心里,好像天然是把皇帝、皇子和朝廷、狗官分开的。
狗官鱼肉百姓,朝廷狗官当道,但圣上和皇子们总是好的,能替大家做主,即便有不好,那也必是受了奸佞的蒙蔽欺骗,一旦察觉真相,一定会主持公道。虽然大家常常也会骂,甚至会恨,但总是不死心。
那天陆澜曾逼问小贤,为什么只怪罪于佞臣。
小贤当时脸色惨白,但什么也没说。
他看在眼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小贤害怕伤着他。
有些事一旦硬要较真个理,便绕不开他的父皇,也就等于绕不开他。
他的父皇并不是完人,所犯过的错,无人敢说,但确实存在。
偶尔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觉得,寄望于一个永不犯错的圣明君主拯救苍生维系万世太平,这样的“天责”实在太沉重了,甚至不可达成。
人怎么可能永不犯错呢?
假如一个人,甚至许多个人,所可能犯的错误,甚至正在犯下的错误,皆无法预防,不受制约,只能全凭运气,一旦运气不好,便是浩劫…那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单单是人,是德,更是制度的问题。
虽然他也不能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哪怕他身为皇子。
正因为,他身为皇子。有太多人不会允许他说,包括父皇。
而他更隐隐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倘若他这样说了,会否听来就如同在推卸责任一般,令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失望无比?
尤其是小贤。
可若有一天,他也犯错呢…?
他会不会渐渐变成父皇那样,变成他最不愿肖似的那个人…?
身边的少女依旧欢欣雀跃,娇美面颊上染着兴奋的红晕。
嘉斐略低头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
“我知道你爹是蒙冤死的。待平定倭患以后,我自会请父皇替他平反,追赏他的义举。”
顾三娘微微仰着脸,青春眼眸中水光粼粼。
“那…我还能不能要点别的?”
她像个最普通的烂漫少女一般歪过脑袋,渴望时无意识地轻啃手指。
“你还想要什么?”嘉斐静静问她。
她着实用心思索了好一阵,睁大了期待又忐忑的眼。
“如果我立了功,王爷能不能赏我一个金鬼面?或者银的也可以!”
“…三娘,回头你想要多少面具,大哥给你一船。”
陆澜一把拎住她后领子,将她从嘉斐身边拽过来,不许她再粘在靖王殿下脚边。
“甄公子身上有伤,该去休息了,你不要吵闹到他。”
顾三娘这才恍然点点头,扭身跑开了。
甄贤早已经死死把脸埋在他胸口,根本不敢抬起来。
嘉斐抱着他漫步折回屋里,仔细将他安置在榻上。
直起身时,他听见小贤柔声问他。
“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小贤的眼睛里,有他一望即知的忧色。
然而嘉斐屏息想了许久,始终不知这千头万绪究竟该如何说出口才好,到底是长出一口气,沉默着,反将头抵在甄贤颈窝。
第86章 二十九、定山河(2)
权力,是此世间至极甘美的毒药,诱惑了多少俗世男女,使人化身恶鬼。
想要撼动权力,唯有用更强大的权力。
靖王殿下教令各县安置难民的消息一传下去,南直隶尚还算好,浙江诸县果然一夜之间便全翻了天。
各县堂官集体闹上布政司,说靖王殿下虽奉皇命南下,但坐镇的是南直隶,节制的也只是东南兵事,与民情政绩没有关系,想要发难,给都司衙门找找茬也就罢了,凭什么插手浙江各县的政事?
就算因为战事影响,需要诸县安置从前线撤下的难民,也可以好好商量嘛,怎么一开口就威胁要他们的脑袋?
声声控诉,群情激愤,俨然受了天大的迫害。全然不顾在这与倭寇拉锯的数年之中,从皇帝到内阁直至胡都堂本人,都一直不断在反复和他们“好好商量”着,让他们抚恤百姓,照顾好治下的、以及逃难至治下的子民。但因为是“好好商量”,就没有人当回事。
而今靖王殿下一怒下了的教令,他们感受到脖颈后头嗖嗖的凉意,才终于重视起来,闹腾起来。但闹腾归闹腾,无非嚷嚷几声,以显示自己的辛苦和不满,并不敢当真公然对抗王教。
尤其靖王殿下已然放了狠话,安置不好要自裁谢罪。
官员们不愿自裁,也不愿损失自家的囤粮和钱财,更不远把自家的宅院或是县衙腾退出来给难民住,于是理所当然把事情往下压下去,分摊到各地还算富庶的乡贤、大户们身上。
刀子一旦割在自己的肉上,人人哀嚎喊疼。
但凡能有点子身家的,谁人没有几个亲戚朋友人脉关系连着官场?
乡贤大户们不肯吃这“哑巴亏”,辗转也找上浙江布政司叫屈。
下官闹完了,庶民又来,这下浙江布政司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时任浙江布政使兼浙江巡抚甘庭玉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
自从靖王殿下第一次南下,他就隐隐觉得不好。
关于这位王爷,种种传言,无需赘述。他原本一直藏着,小心翼翼观望,就是想看靖王嘉斐会如何动作。
结果靖王殿下初到苏州就直接杠上了织造局,紧接着回京又狠狠打了司礼监的脸,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给留。如今王驾再下江南来,看阵仗,是要掐他的喉管了。
尤其织造局和卢公公又跑掉了。
这是第二个让甘庭玉心中警钟大作的讯号。
上一回,他还可以躲在卢世全后头,而今卢世全直接跑去了南京,他便直接被攘了出去,再想找点遮挡,面前已然空无一人。
王爷在浙直做这些事,全都直接跳过了他,俨然当他是不存在的,这可不是放过他,相反,分明是冲着他来的,是诚心要让他不好过。
可甘大人觉得自己很委屈。
他这个位置,名义上是浙江省的头一号人物,其实究竟有什么是可以由他做主的?他的上头有朝廷和内阁,身边还有宫中伸下来的一只手,天天地就跟他要钱,要钱,要钱…他也不过是个听命办事的,所做种种都是为了满足上官与宫中罢了。
当真要追究责任,就算他跑不了,难道其他人就能放过了?
何以靖王殿下就偏偏先找他的麻烦?
按着规矩,新到任的上官寻晦气,多半是该做的好没有做到位。
于是甘庭玉实在不能再躲,立刻就亲自上应天府拜谒王驾去了。
结果扑了个空。
靖王殿下根本不在应天府,南京城内的大都督府是空的,压根从一开始就没人进去住过。
更叫甘庭玉惊恐无比的是现在没人知道靖王殿下究竟去哪儿了。至少是他们的人都不知道。
而应天府尹赵哲还在硬扛着,假装王爷就在南京,为此还把他当要来拆台的仇人一样,险些和他打起来。
不仅赵哲。从前浙直一向不太分家,而今因为一个靖王殿下,整个南直隶众官员各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抱成一团严防死守一致对外——而他甘庭玉当然是那个首当其冲的外。
恁大一个王爷人就这么没了影,这太可怕了,且不说万一死在外头怎么办?他连这王爷究竟在哪儿为什么要针对他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难道真的上表参靖王殿下一本?
那是向老子告儿子的状…能讨着什么好。
何况他又有什么可告状的呢?难不成跟皇帝陛下诉苦,说他甘庭玉安置不好难民,被靖王殿下一巴掌扇在脸上打得好疼?
或者说他甘庭玉既管不住治下的下官,也管不住各县的刁民,都被下头的人打上门来了?
简直自寻死路。
想来想去,甘大人觉得,为今之计,还是得向宫中求援才可破。
他还是得去找卢公公,请司礼监出手,总之不能让靖王殿下在东南这么“瞎搞”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然而,卢公公却不肯见他。
既然已经离开了浙江,整个浙江就不过是一枚弃子,当然也包括甘庭玉。
这是司礼监的意思。而皇帝陛下既然准了奏,实际上,便也是圣意。
圣上是下了决心要在东南动刀子了,所以第一件事,就要先把宫中从这个烂摊子里摘出来,因为陛下这会儿也依然并没有打算要动司礼监的人。
靖王殿下南下明面上看是靖王与昭王兄弟相争的结果,实则是圣上和陈世钦彼此博弈的结果。
按陈公公的心意,靖王殿下正是就此留在南直隶永远也别回北京了才好。
甘庭玉这个蠢才却还打算跑来让他找司礼监想办法把靖王殿下从东南弄走,简直愚不可及。
靖王殿下正是皇帝放到东南来杀人的,司礼监已然切割完毕,乐见其成,甘庭玉这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保住多久,只能看东南抗倭的战事还要打多久了。
但要杀人,杀一个甘庭玉也就够了,绝不能让靖王殿下手中的刀子砍过了界,砍到织造局乃至司礼监的人身上。
好在东厂的人比应天府的人要能干一点,应天府找不着的人,东厂总能找着。
但也就是找着而已。
和上一回到苏州时可不一样如今的靖王殿下,身边有护卫,手中有兵权,而且还有了实实在在的兵。
靖王殿下往金华募兵的事虽然是假手徐达虎去做的,但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们都认定这是王驾亲自统帅的“王师”,比之都指挥使司麾下诸卫还要优越一些。外加东南之地苦于倭患久矣,百姓心中积怨颇深,都憋着一口恶气,如今得了这么一个好出口,青壮男丁都争先恐后要去跟着靖王殿下打倭寇,眨眼一支足有五千人之众的彪悍队伍便已成型,被百姓们就地取名,呼之为“龙虎军”。
原本便是一群凶猛近匪的亡命之人,更何况怀着复仇之心,不要命地一路厮杀,如同蛟龙出海猛虎反扑,没要多久,靖王殿下的王旗已在东南海疆高高扬起所向披靡。
民间所谓之纯朴,其实不过是知道得少所以想得简单。
百姓们根本分不清也不关心皇帝陛下的有多少个儿子,哪一个得圣心多些哪一个少些哪一个又封的什么王,只知道靖王殿下是元皇后的独子,那就和太子没什么分别,是国之正统。
果然皇帝陛下还是好的,是惦记着苍生子民的,所以才派了太子殿下前来救民于水火。
亲征前线的太子殿下更是好得不得了的。
如此一来,敬爱之心,拥戴之情,泉涌井喷。
至于圣上仍未立储,司礼监陈公公属意扶持昭王,继后郑氏与至今仍被圈禁的长皇子也都还没死等等…对“纯朴”百姓们来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对司礼监来说,这是最坏的消息。
第87章 二十九、定山河(3)
本该出局的,反因为被“排挤”出京城而赢得了民心,一意力保的,却如同销声匿迹一般。如今江南之地已然只知有靖王,不知有其他。而“民心所向”这种事就如同时疫,会随着人与人的口耳相传而蔓延扩散。
东南的消息才传回宫中,司礼监的信函已送到了面前。
陈世钦的意思简单明了。
东南的倭寇不能尽剿,实在要尽剿,也只能由胡敬诚来剿,决不能被靖王嘉斐占了这个头彩。
卢世全其实觉得很聒噪。
对于他那个“兄弟”陈世钦,卢世全心中并非毫无怨言。
想他与陈世钦同时入宫,论资历,他并不比陈公公浅。凭什么陈世钦能在宫中一人之下,而他却被外放江南?这许多年来,陈世钦一直是利用他,因为江南织造局太重要,所以必须由他这个“好兄弟”帮忙一手掌控,卢世全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
靖王嘉斐杀了一个杨思定,陈世钦还要弄出两声动响呢,而他杀了陈世钦的义子陈思安,也就杀了,陈世钦连一个字也不曾提过,就好像死在苏州的根本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一条狗。
陈世钦对他始终还是有所忌惮。
正因为有所忌惮,便也有肆无忌惮,更有刀俎在侧。
其实跟着陈世钦究竟能有多大的前途呢?
到死至多也就是个“二祖宗”罢了。
做宦官的,想要巅峰造极,唯有跟着皇帝,也只能跟着皇帝。
而此时此刻,他的面前便摆着一个极有可能做皇帝的人,奈何他与这位靖王爷之间的“仇怨”怕是已很难消解了。
若说靖王殿下绝无可能信用宦官,张思远的例子却也摆在眼前。
那么他这种曾经“站错了队”的老太监又如何呢?
有那么几个瞬间,卢世全当真思考过,他还有没有从陈世钦这条船上下来的可能。
结论自然是能,但不在此时。
覆水难收,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同样是赌,与其去赌圣上心中属意的储君究竟是谁,不如自己择定一个推上台前。陈世钦是这么做的,他也只能这么做。
而靖王嘉斐,必然不是那个好摆弄的人选。
他只有再继续搭乘陈世钦这条船,借势同行,待来日孱弱新君登基,再无人能与陈世钦抗衡,才是盛极必衰的清算之时。待到那时,他今日为陈世钦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杀人的刀。
当然那是将来的事,如今他唯一要做的,便是让这个不被司礼监选中的靖王殿下…永远走不出江南。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浙直总督胡敬诚彻底拖下水。
要对付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除了镇守一方的大将之外,再无别的可想。
于是卢世全送了甘庭玉一碗闭门羹的当日,便带了两个东厂番役悄然出了南京城,直奔温州亲自见胡敬诚去了。
而此时的浙直总督胡敬诚,正在温州筹备一场大战。
此次靖王嘉斐南下,众说纷纭,最多的说法,无外乎说王驾是来和他胡敬诚抢兵权的,皇帝陛下不满东南倭患迟迟不能根治,终于派了儿子来换将来了。
若当真如此,胡敬诚倒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地方省府的政务一向由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分权而治,像总督这种集大权于一身的大员并非常设。
但就有浙直总督,不仅统领浙江,还兼领着南直隶。
人人都说浙直总督是封疆大吏,威赫一方,只有他这个浙直总督本人才知道,这根本是块烫手山芋。
而这山芋他已眨眼在手里捧了八年。
八年前来浙江之前,他曾在御前信誓旦旦,此次南下不平倭患誓不还,结果一晃八年,他果然愧不敢还京面圣。
东南的倭寇他平不了,不是因为他胡敬诚没有能耐,而是因为浙直总督这个官还不够大。
东南之倭患,直白说,其实并非外患,而是内忧。
这些倭寇实则不过是海盗,比之北方的鞑靼铁骑,无论战力还是数量都要差太多了,但就是一直不能根治。
是因为朝中有人不愿意根治倭患。
通倭谋财的主谋,当然不是那个被当作弃子杀来以平民愤的陆澜。
甚至不止是织造局和陈世钦。
这一根绳上的蚂蚱密密麻麻,甚至互相之间未必都是同心同路的,其数之多,不胜数,也不敢数。
至少是他胡敬诚不敢数。
但靖王殿下则不同。
有太多浙直总督不能做的事,靖王殿下不仅能做,且能做得到。
初闻圣上将靖王殿下放来东南时,军中多少人替他不忿,唯有他本人感激涕零。
他以为圣上这是终于体恤他的难处了。
这位靖王殿下不需要知兵识略能征善战,甚至并不需要在前线露面,只要能在南直隶替他按住那群拖后腿的蝇狗之徒,则前方大事可成。
靖王殿下在北方力挫鞑靼,终与蒙人达成了休战通商之约定,这件事胡敬诚当然也有所耳闻。
他起初不太尽信。
他曾有幸在京中见过这位靖王殿下两面。
印象里的靖王嘉斐,还是当年未及冠年的二皇子,虽然锋利,到底是个孩子,更无一日领兵,无一日上过战场。胡敬诚实在很难将之和一个能够统帅五军平定边关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将军征战,皇子领功,这种事古来有之,并不稀奇,胡敬诚认为,北疆之事,多半也便是如此。
及至殿下从关外回来,寻他解围,又与卢世全一番鏖战。
他才赫然发觉如今的靖王殿下与当年那个少年似乎已有所不同。
但仍然是锐气有余稳妥不足的。
否则,此时的殿下就不该着急去碰织造局与司礼监这颗大石头。
再然后,靖王殿下成了这个新走马上任的大都督,奉皇命南下,却并没有来见他,也没有召见他,既不向他传达圣意,也不和他讨要兵权,而是倏地一下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且一消失便是月余。待再出现已赫然拉扯起一支足有五千人的龙虎之军,一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气吞万里之势把沿海流窜的倭寇尽数往南撵。
甚至连东南前线诸卫,也被收得服服帖帖,实实在在从口服到心服。
胡敬诚终于渐渐有点明白了。
是他错了。
是他以小人之心,小瞧了这位靖王殿下。
靖王嘉斐正在做的事,是兵谏。
并非以皇子亲王之身对浙直总督,而是以一个军中后辈的立场向他这个战绩疲软的“老将”发出了诘难。
第88章 二十九、定山河(4)
这是天生的王者,纵然剑走偏锋,却叫人不得不叹服。
靖王嘉斐当真是当今几位皇子中最肖似圣上的一位。来日肃清阉党,杀陈世钦,非靖王殿下不可为。
胡敬诚自认不是一个刚直不谙世故的人,疆场厮杀多年,宦海沉浮一生,所倚仗最多的,还是步履薄冰谨小慎微的圆滑。
浙直官员压榨百姓贪没公帑,司礼监织造局只手遮天通倭敛财,身为一方总督,他又岂能不知?
他只是不管罢了。
他也管不了。
卢世全是宫中放在江南的大太监,有见官大三级之特权,而浙直两省的三品往上官员也尽数是陈党。就算他想管,又能如何管?
挡人财路的事,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他胡敬诚之所以还能勉强苦撑着在东南与这些总也杀不完的倭寇缠斗了八年,除了圣恩眷顾之外,恰是因为他懂得睁一眼闭一眼不妨碍大人们的好事。否则他只怕早就因为督战不力或是别的什么罪名掉了脑袋。
虽不结党,亦不表态,只要不涉及生死,便不得罪一个人,这是胡敬诚的处世之道。
但如今,恐怕正是生死关头。
皇帝陛下至今没有立定储君,无论如今民心所望的靖王殿下,还是陈世钦想要力推的昭王殿下,都是大有可能。
胡敬诚暗自揣测,圣上心中所想的始终是靖王殿下。
且不提两位皇子的资质相差甚远,单说一则,皇帝陛下对而今尚存的这几个儿子,虽不见得各个都一般疼爱,却必是绝不愿再折损了任何一个的。
尤其是靖王与昭王这二位殿下。
倘若不幸,当真让陈世钦扶了昭王上位,且不说新君仁弱要彻底沦为宦官的傀儡,三年以内,靖王嘉斐不死必反。到那时候,血雨腥风在所难免,朝中只怕无人能够应对,兄弟二人更是无法保全必有死伤。
唯一能够根除阉患、保全圣上诸子的办法,只有使靖王殿下平稳登基,掌握天下大权。
这当然是陈世钦最不愿看见的结果。
为图自保,阉党必定穷尽手段要将靖王嘉斐永远留在东南。
尤其是,这些宦官只怕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他拖下水。
大战已然一触即发。
无论前线,或是朝中。
那么他胡敬诚又该站在什么位置呢?
这一回,他怕是很难两不得罪了。
如今,靖王殿下的龙虎军眼看已要推进到眼前。以战术论,接下来当是一次夹击围剿之战,即便不能全歼,至少也要将残余倭寇收拾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