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殿下是在等他主动上门拜谒。
那么此时此刻,他究竟该不该主动上门去会一会这位靖王殿下?
他与靖王毕竟从无往来,彼此未曾取信。如若是他会错意呢?如若从一开始靖王嘉斐便为想过要与他合作呢?就像直接略过甘庭玉一样,靖王殿下也只不过是略过他以待秋后算账呢?
胡敬诚实在不敢冒险。
何况大将不可擅离中军…
胡敬诚思前想后,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将都指挥使郭鑫唤来,命之务必火速亲自送到靖王嘉斐本人的手中。
第89章 二十九、定山河(5)
东南气候湿热,让习惯了北方干爽的甄贤常常有种喘不上气的眩晕感。
胸闷。
接连两日,他总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咳嗽时嗓子里还有一股腥甜。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让伤势又有些反复。
但甄贤没打算对谁说。
自从临安一路南下,殿下整日忙于战事,已经许久没能整宿安睡了,实在没有必要再为一己之私让殿下多添烦忧。
补给东南诸卫军资所用的钱财,大一部分是靖王府上出的。
只有甩脱向国库要钱的困窘,才能甩脱那些拼命拖后腿的鬼手,彻底释放前线将士的战力。
消息传回京中,崔夫人便率先将日常使用的首饰和往年存积下来的奉银全都拿了出来,又清点了王府中可以通兑的金银玉器,尽数折成粮草与现银押送前线。
整个靖王府上下,但凡能动用的钱以及能变现的物已尽数全捐出来了。还有些许不够的,则是陆澜从多年另置的金库里拿出来的。
锦衣卫奉命抄了陆家,其实只抄到一具空壳,除却往年孝敬给织造局和逐级官员的,余下的也早被陆老板防患于未然地转移别处了,而今他竟肯捐出来供给军需,着实还让甄贤诧异了一阵。
但即便如此,也只能一个子掰开成几个来使。
将士们需要吃饭,伤员需要药材救治,武器火器需要补给,军饷的发放,烈属的抚恤…巨细无遗,终究全都要着落在一个钱字上头。
为了这些钱,甄贤整日都在清算账册安排后勤种种的供应周转,也已许久没能合眼了。
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合卷抬头,都能看见靖王殿下坐在沙盘舆图前面,一手握剑,另一手撑着额角,明明困倦得已经睡着了,却又好似随时都会惊醒。
那模样总叫他一阵心疼,想起身为殿下多披一件御寒的外袍,又唯恐惊醒了这难得小憩的人,只好这么呆呆望着,直到那人察觉了他的视线焦灼,抬头转醒,反而百般地哄他赶紧去休息一会儿。
甄贤忽然觉得,他终于有一点能理解父亲当年在户部的时候,每每总对着一摞又一摞厚厚的账册抓狂到几欲吐血,却又始终不能放下,不忍心决绝辞官而走的心情。
这世上有些人和事,到底是没法割舍的,就算当真走得了一时,兜兜转转,也还是会回来,不死不休。
但他的胸闷咳嗽之症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总是止不住得咳嗽,时不时还会见血。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只是战事纷乱,实在顾不得太多。
甄贤很怕这伤势被殿下察觉了,要为他担心,于是便天天强忍着,借着彼此都很是忙碌,连见面也少了。
营中军医也都为救治伤员不可开交,甄贤实在不愿多加叨扰,所幸当初离京殿下为他备了不少对症的药材带着,他便自己给自己配一点止咳的药时时含服着。
后来从京中带来的药材也都吃完了,只好请玉青趁着采办军需药材的时候顺便帮他带一点。
玉青非常抗拒,一直念叨着这万一出点什么状况是要被王爷五马分尸还嫌不够解恨的,然而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办。
这一天,又是药材补给的时候。
甄贤原本照常去找玉青取要,才走出营帐,却听见远处一片嘈杂。
只见辕门前,玉青、顾三娘和几个军士一起,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按在地上,正骂骂咧咧地。
那壮汉穿着一身朱红戎装,胸前的补子上有隐约可见的狮纹,头上的笼巾却已被打掉了,滚在一旁。
这分明是个当朝二品往上的武官,却被一群才征召不久的新兵蛋子打得翻倒在地抱头骂娘,模样何其狼狈。
顾三娘一脸怒容,正指挥兄弟们要把那武官吊起来示众。
而玉青却一手拎着一包药材站在一边,看着热闹咧嘴直乐。
这营中的新兵们除了被逼落草的匪徒之外,便是迫于生计的矿工,还有少数是有血性的农户,但也都是底层平民,认不得一二品大员的服制是情理之中的,可玉青这小子怎么也如此不分轻重?
甄贤顿觉头晕眼黑,连忙赶上前去,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玉青似没料到甄贤会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手脚,眼中却是狡黠闪烁,赶紧辩解:“这厮骑马闯营,还拿鞭子抽了三娘的脸!”
那顾三娘闻声也颇为愤愤地把脸一别,“甄公子你看!我不过就是拦着他不让他往里闯,他却瞧不起我,不但骂得难听,还动手呢!若是就这么让他白白欺负了,岂不是折了咱们的威名!”
顾三娘生得娇美,脸颊上的肌肤原本白皙嫩滑,而今却已起了一道赤红的血痕。
玉青和顾三娘虽然各有各的莽撞,但并不会虚言诓骗他,何况眼见为实。这找上门来的壮汉的确该是闯了辕门且还先动了手。
甄贤好一阵无语。
浙江地方,二品以上的武官屈指可数。
这人当然不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那恐怕便只能是都指挥使司的人了。
殿下等了这么些日子,始终等不到胡都堂一星半点的消息,而今终于有人来,来的却是浙江都指挥使,这其中的意味就叫人不得不仔细琢磨了。
浙江三司无一例外和陈世钦都是脱不开干系的。
都指挥使郭鑫本人出身五军都督府经历司,当年东厂围剿锦衣卫时也曾卖了不少力气,因此受到赏识,一跃升迁,才得以在浙江出任都指挥使,目的无外乎是拖住胡都堂的后腿,给东南战事搅局。
他来靖王殿下的辕营,是想做什么呢?
倘若是胡都堂将他派来的,胡都堂的用意又是什么?
甄贤心下沉思一瞬,脸上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他也顾不上拿药的事了,就叫玉青先赶紧去通报靖王殿下,而后上前一步,略低头向还歪倒在地的郭鑫行了个礼,问:“敢问尊驾可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郭都司?”
郭鑫还正拼命挣扎,听见总算来了个“有眼色的”,立刻不满地瞪了甄贤一眼,粗声粗气吼道:“知道还不赶紧把老子放开?”
“甄公子你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见甄贤似乎对这厮恭敬有加的模样,顾三娘和那几个军士都又惊又气,立刻就嚷嚷起来。
甄贤却安抚地看顾三娘一眼,也并未就叫人将郭鑫扶起来松绑。
他只又看了郭鑫一眼,便一脸肃穆地接着开口:
“郭都司好歹也是当朝二品的大将,该当知道纵马擅闯辕营的罪过,按军法当斩立决。身为将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未知郭都司还有什么遗言或是遗愿未了,只要在下做得到,必定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莫说郭鑫本人,便是顾三娘他们也全傻了。
第90章 二十九、定山河(6)
众人虽然义愤这厮闯营打人,却也知道毕竟算是“友军”,并没想过真要弄死他。
而今甄贤一句“斩立决”撂下来,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顾三娘最先反应过来。
直到甄贤喊出那一声“郭都司”以前,她都从没想过,这个刚狠狠给了她一鞭子的人竟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本人。
那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也是害她从此流落山野有家不能回的仇人之一。
当日她闯臬司所见到的四个人里,便是有这个姓郭的在场的,只不过那时混乱之中,她没能看清此人的面目,也不太记得嗓音。但她曾经听见那个姓卢的老太监喊其中一人“郭都司”,既然此人正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那便错不了!
早在心中杀死了千百回的仇人竟然就在眼前,且眼看要被推去刑场斩杀。
这报应来得如此快,反而叫顾三娘一时适应不能,呆愣了好一阵,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甄公子…真,真的要杀他吗?”她踟蹰先问一声,却也没把踩在郭鑫肚子上的脚挪开,一副难以置信,却又唯恐这厮逃走的模样。
那郭鑫猛听见要杀自己,虽然也不太信,却十分震惊,便恶狠狠瞪着甄贤大叫:“你…你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反正杀你的是军法,也不是我。”
甄贤神色镇静从容,眉目间自由一股肃杀之气,并不像是说笑的。
他只淡然又问了一声:“郭都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已是即刻要下令将人压下去的架势。
郭鑫无法自控地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不得不信了。虽然他自认不过是入辕门时未曾下马、不过是拿鞭子抽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女人的脸,虽然他连这个眉眼清俊身姿文弱的年轻公子究竟是谁也还不知道,但这位公子说要杀他好像是当真的。
他倒是听说过,靖王殿下这回南下是带着身边人一起来的。那个人的名姓,他从前没有在意过,自然也没记住,本以为不过是个委身侍人的罪臣之后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还值得让他这个堂堂的一省都指挥使放在心上?
可如今这个不值一提的罪臣之后开口就要把他“斩立决”了。
一个与靖王殿下关系如此亲近的人要杀他,他这条命还能不能保得住?
有或者,这原本就是王爷的意思?不过是借了另一张嘴说出来罢了?
郭鑫骤然慌起来,急忙扯开嗓子喊道:“我是替胡都堂来送信的!胡都堂写给靖王殿下的亲笔信就在我怀里,只能由我亲手交给王爷!”
按照郭都司的认知,这两句话甩出来,便该有人来给他松绑赔罪将他请进营帐好生奉茶了。
然而甄贤却只多看了郭鑫一眼,脸上表情丝毫也无变化。
“押去刑场,等殿下亲自监斩。”
他向两旁军士如是交待一声,便转而看向了顾三娘。
“三娘去把张二哥也请过来吧。”
顾三娘还愣着,好一会儿猛醒过来,扭身把腿就往营里跑着寻张二去了。
玉青进门来说胡敬诚派来的人被顾三娘他们绑在了辕营门口时,嘉斐正看当日探马回报的军情。
这一股倭寇之所以能够频繁袭扰,是因为占了近海一片岛礁作为据点。温州一役,如果能和胡都堂所部合围夹击夺回这几个岛屿,便可以把倭寇彻底赶回日本国本土去。
他等了这么久,等着胡敬诚来与他商议合围大计,谁知胡敬诚竟然派了这么个家伙来他面前“叫板”。
该说这位胡都堂太机关算尽才好,还是太胆大犯上才好?
胡敬诚这是要借刀杀人。
浙江都司二品以上的武官全是陈世钦的人,而二品往下又由这些人一个提拔一个,把整个东南卫军蛀得筛子一样,八年来给胡敬诚不知道坏了多少事。
但这些人胡敬诚自己一个也不敢杀,也不愿意杀。
所以才送到他这个“靖王殿下”面前来,要看他的反应。
倘若他也不敢杀,那胡敬诚就会继续蛰伏在陈世钦投下的阴影里,不会使出全力配合他剿灭倭寇。
所以这个人,他非杀不可。
何况此人还闯了他的辕门伤了他麾下的人,不杀实不足以立威。
这些小贤心里定也清楚明白,所以才会立刻让玉青来通报,此时恐怕已经把人拿下押在刑场等候了。
只是这个人一旦杀了,便算是彻底一棍捅进马蜂窝。
他到东南至今,并没有当真开杀戒,对文武诸员多是威慑以后利用,不是不敢杀,而是在揣摩时机,因为这砍头的刀子一旦当真落下,倘若不能速战速决拿出战绩,定会被狠狠反蛰上几口。
而今胡敬诚人未露面却先替他择定了动刀的日子,即是对他的试探,更是在施压,是对他募兵自立的回敬。
想要拢住胡敬诚这个浙直总督,使之下定决心与陈世钦一党斩断暧昧全力御外敌以安国家,除了接招,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难怪这位胡都堂能在东南拖着恁多抓扯后腿的鬼手周旋多年。这个人当真厉害。虽然并不纯粹。但父皇用此人,却也正是要用他的不纯粹。
因为一个纯粹的人,无论有多少智勇,一旦要在荆棘丛中与险恶相争,便只能玉碎,不能瓦全。
嘉斐不由沉思,神情难免凝重。
玉青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他:“王爷,就这么请那厮进门,是不是太给他脸了?”
嘉斐闻声诧异,“谁跟你说要请他进门了?”
他看玉青一眼,站起身。
玉青一怔,皱眉急道:“难不成还得王爷亲自去迎他?”
这小子也跟了自己徐多年了,竟然到今日还不明白。
嘉斐一时觉得好笑,又可气,便抬腿踹了玉青一脚,斥责令道:“传令百户以上将官在刑场集结。”
那一脚力道并不重。玉青只稍稍踉跄了一步,捂着屁股还回头问:“刑场集结…是要干甚?”
靖王殿下没好气瞥他一眼。
“祭旗。”
第91章 二十九、定山河(7)
到刑场的时候,见人果然已经在押了。
嘉斐惯例问过来者名姓,又取了胡敬诚那封书信来看。
那郭鑫起初还想挣扎,执意坚持胡都堂交代过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靖王殿下,嚷嚷着叫人先将他放开,被玉青一脚踹翻在地上,疼得龇牙裂嘴半晌才不吭声了。
嘉斐将那封信拆开来看,见里头有两张纸,每一张上头各写了三个字:
定山河,负苍生。
这个胡敬诚,难道还想给他出题不成?
嘉斐不禁轻笑,随手将那两张纸递给身边的甄贤。
打从这信笺被拆出来时,甄贤其实已经看见了,待接过这两张纸,便直接翻转过来压在案上。
“殿下以为如何?”他垂着睫羽,先低声问了一句。
“你以为呢?”嘉斐轻笑反问。
甄贤静了片刻,缓缓抬起眼,“我与殿下所想的一样。”
他虽是低声私语,却自有一股坚毅的韧劲。
嘉斐忍不住便想多看几眼。
心下并无忐忑,而是一片宁静。
他忽然觉得从未如此安心过。
大约是因为终于笃定,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小贤都会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成为他最坚定的支持。
嘉斐收回视线,转目看一眼跪在阶下的郭鑫,笑问:“郭都司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绑在这里么?”
“末将鲁莽,策马入营,还打了殿下的人。”郭鑫的表情仍然是不服的。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一旁的顾三娘一眼,不忿道:“可她…她是个女的——”
“又如何?”嘉斐反问。
郭鑫讪笑,“太祖有训,女子不得入军营,违者处死,我不过是打了她一鞭子——而且,我事先也不知道她是…王爷的人不是…”
这样的说法,倒似是指责靖王殿下于军营之中窝藏女子以为淫乐。
自从募军南下以来,靖王殿下非但身先士卒还十分体恤将士的作风已是大获人心。而顾三娘作为这军营里唯一一个姑娘——且是一个处处都要胜出男子一头的姑娘,更是被这些粗犷汉子们当成宝贝一样,既爱又怕。而今只见这姓郭的打了顾三娘一鞭子早已群情激愤,再听见这种说辞,顿时愈发众怒勃然,纷纷地都骂出声来。
那郭鑫却似并不明白自己为何惹来这么多怒目相对,虽然在一片骂声之中明显有些心虚了,却仍是狠狠瞪着眼。
要靖王殿下亲自为这种污言秽语辩解未免也太有失身份。
甄贤见状开口:“太祖高皇帝圣明,诏令女子禁入军营,禁的是豢养军妓丧德败行而消磨战意之恶。但这位顾三娘子,却是军中的千户,她在战场上亲手斩杀的倭寇,只怕比郭都司这辈子见过的还要多。”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自有肃穆威严,很快叫众人都安静下来。
郭鑫却是一脸不信服,嗤笑着嘲弄反问:“她?能做得千户?”
甄贤目不斜视,便即接道:
“她身上穿的盔甲和男人所穿的无有不同,身上所受的战伤也不比男人更少,所斩杀的敌人、立下的战功更远胜许多男子,其功勋远在某些尸位素餐祸国殃民的一省大员之上。郭都司都做得浙江都指挥使,顾三娘如何做不得一个千户?”
意有所指,并无掩饰。
郭鑫被如是顶了回来,瞠目结舌半晌,尴尬地撇开眼哼道:“你算什么人…也配教训我?”
眼见此人对甄贤无理,靖王殿下的眉头已然皱起来,就向身边的卫军是个眼色。
两名卫军会意上前,一左一右立刻便将那郭鑫狠狠拧住。
“郭都司,请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着这位顾千户。你可还认得她?”嘉斐沉声继续发问。
郭鑫还哼哧哼哧地百般挣扎,不屑瞥了顾三娘一眼,却是满眼茫然。
他自然是不会记得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了。想来浙江一省因为上官们而家破人亡的草芥之民也不止一个顾三娘。
嘉斐低低唤一声:“三娘。”
在一旁候立多时的顾三娘早已是双眼通红,连自己脸上的伤也全忘了,上前一步就是怒吼:“姓郭的狗官!还记得金华县的桑农顾长生吗?”
这一声吼,如惊雷劈落。
郭鑫怔了一瞬,终于煞白了脸。
“你…你是那个丫头!你不是——”
在郭鑫模糊的记忆里,早已没有顾三娘的名姓和模样。但顾长生这个名字他还是记得的。毕竟这年头,敢于领头向官府衙门要个说法的“刁民”已十分罕见。尤其这个刁民还死在他们的手上。
他原本以为这个刁民的女儿也已经被弄死了,万万没想到,这小女子不但活着,还不知怎么就傍上了靖王殿下——显然已是在王驾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
郭鑫好无意识地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感到嗓子开始发紧发疼。他忽然有些后悔,小觑了这位靖王殿下,更在年年疲战之中不知不觉就小觑了那个状似温吞的胡敬诚。他实在不该一时失察接了胡都堂这名为“送信”实为“送命”的差事。
顾三娘还红着眼大骂:“狗官还我爹娘的命来!”
郭鑫不禁扯开嗓子自辩:“要杀你爹的是卢公公和甘庭玉,杀死你爹的是臬司杭宁远他们!我也就是个陪坐的!至于你娘…你娘更是你家里的长辈们典的,与我何干?”如同垂死挣扎。
这厮竟还能如此为自己开脱,说得仿佛他真有多么无辜似的。
然而身为朝廷放在一省的二品大员,明知子民有冤而不作为,甚至还参与其中,哪怕真是旁观作恶未加制止,也是大恶。这人还想要如何滔天的罪孽才肯认呢?难道只有亲手杀死的人命才是命不成?
甄贤看着这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不禁一阵胸闷,忍不住咳嗽两声,嗓间骤然腥甜。
他这才想起自己托玉青去买的药还没有取到。但此时也没法就去向玉青要了。
他又很怕自己有什么反常会被靖王殿下看出来,要为他耽误了正事,于是便兀自强忍着,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那郭鑫被两个卫军按住,还拼命叫屈喊冤。
靖王嘉斐将张二也唤上前来,又问:“这位张千户,你可还认得?”
要说认得,自然也是不认得的。郭都司贵人多忘事,更不可能记得军中的每一个军士。但张二对郭鑫可谓记忆犹新。浙江诸卫皆归浙江都指挥使司管辖,杀张二的令状,可是郭鑫这位都指挥使大人亲笔签下的。
但较之顾三娘,张二则平静得多了,五大三粗的脸上难得是一副仿佛看淡的模样,却又并不肯多看郭鑫一眼。
他只抱拳向着嘉斐行了个军礼,颇为傲气地高声道:
“王爷,张二曾经是个落草的逃兵,蒙王爷不弃重新收容我在麾下,还让我做了这个千户…郭大人是将,我是兵,对他的将令我不敢说什么。我只当从前的张二已经死了。现在的张二,是王爷的兵了!为了王爷,为我圣朝,为了天下的百姓们,我张二哪怕豁出这条命去也值得!”
他说得简单热诚,在场众人又多与他意气相投,都呼喊起来为他叫好。
嘉斐待众人静下来以后,才缓声再开口。
“如顾千户和张千户这样的,这军营之中只怕还有,用不用一个一个喊出来,让郭都司都当面认一认?”
郭鑫已然面如死灰。
“王爷要杀我,还需要什么理由…?”
他冷冷哂笑一声,但并不是认命的,眼中反而散射出比野兽更凶残的光。
“但王爷可知道,朝中不愿倭寇尽剿者都有谁?别说姓陈的,就是姓曹的——”
这厮忽然提到“姓曹的”。
这是打算当众把曹阁老也拖下水来的意思。
但曹阁老一旦被卷进来,便意味着整个内阁的无法开脱。
尤其曹阁老还是他与小贤的恩师。嘉斐眸色一寒,截口打断郭鑫,厉声责问:“无论有谁,与我何干?与浙直百姓何干?”
郭鑫受了这斥责,反而放肆大笑,“王爷难道真当这天下已是囊中物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