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多耽搁了几日带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又赐给了谁?其实已经无需明言了。
但无论真相如何,在二哥返回北京以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真正决生死的时候,在那之后。
这些事,原本不该是二哥反过来命人送信告知与他。明明应该是他这个身在京中的人提前得知了,为二哥早做绸缪才对。
可他却直到今日之前都被蒙在鼓里。
他不知道,不仅仅是因为陈世钦特意瞒他,而是因为萧娘没有把在宫中所得知的一切完整地好好告诉他。
萧蘅芜提供给他的信息全都是散碎的,好像一种模糊的暗示,夹杂着各种无效的干扰,又往往缺失了至关键的那一块碎片。他只能自己费时拼凑,待终于接近真相,已然迟了一步。
这也许是因为萧娘依然有些别扭的小性子;或是因为她还不够圆熟敏锐,只能凭着野生的直觉在混沌中寻觅,难免遗漏错判;又或者是因为他对她的不够倚信影响了他的母亲,还有他身边的其他人,故此给了她太多难以跨越的艰难阻碍…但无论是怎样,也都不甚重要了。
他已经错过了绝佳的战机。
假如父皇是有意抛饵设局,将陈世钦引出京城,那么陈世钦不在京中的这几天,原本该是他们为二哥还朝布局京中的最佳时机——直白来说,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该换人来坐了。
可他什么也不知道,白白错失良机,还正撞上回京的陈督主,闹出这种啼笑皆非的乱子。
父皇这会儿多半正气得在心里大骂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愚蠢驽钝,不堪重托。
白日里他眼睁睁看着陈世钦逼死黄龙,直觉得一颗心凉得透透的。没人懂他在想什么。连舅舅也不懂。在旁人看来,黄龙不过就是一条狗罢了,他有什么必要为一条狗弄得如此狼狈?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刻心里究竟是何等惨烈绝望滋味。
他连黄龙都保不住。
他甚至连二哥的狗都保不住,又何谈为二哥守住归来的那两道门?
他怕是差一点就要害二哥为他的愚不可及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这首先是他的过错,是他没有御人之能。
这三年来,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却连一个萧蘅芜也不能牢牢掌握,更别提郡王府里的种种交缠角力。
二哥人不在京中,靖王府三司七所的属官与一众仆婢却仍不惊不乱,即便每日都被东厂番役盯得死死的,也依然如同家人一般留守王府,三年来金汤一般,任东厂如何围堵也无从下口——直到今天,因为他害死了黄龙。
二哥还有童前、玉青那样的忠勇,有那三十舍命效忠的卫军兄弟,无论北上南下,都是万死不辞。
二哥北出关外,就能一战立威,将北疆军心收得服服帖帖,南下浙直,连胡敬诚这种老狐狸也毅然倒戈相投。
至于二哥心心念念“拣尽寒枝”的那一个则更是不用提了。
哪怕是阿崔,纵然他再不爽,再如何瞧不起这位“崔夫人”,她的言行作为,待二哥的忠诚之心,那也是他拿捏不住的。
连他自己的郡王府都一团乱麻,他又还能拿捏得住谁?当真都只是仗着身份就刁蛮任性恃宠而骄罢了。
他总自认为二哥倾尽心血,付出良多,二哥却始终回避他一腔真情,不肯给他回应,觉得委屈至极。事实却是二哥这么多年来把他保护得太好,让他任性,让他娇纵,才把他养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到了关键时刻,便愈发显出他孱弱无力。
他和二哥当真差得太远。
而这样的他,莫说成为二哥可以倚信的手足,能不拖后腿都已很好了,根本没有可能跟上二哥的步伐。
他又凭什么奢望二哥身边能有他的位置?
所幸现在还不算晚。
父皇一定已经给他铺好了路。
胜负未定,他还没有输得彻底。
至少他如今已摆脱了陈世钦布下的眼线,接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而他若想一击制胜,便再不可犯错。
他只有比二哥做得更多,更好。
二哥能做到的,他也要做得到。哪怕是二哥做不到的,他也要做得到。
不如此,他之于二哥而言,始终都只是个多余的负累。
嘉钰默然靠在榻上,长久的死寂使他看起来愈发像是个冰雕玉凿的人儿,容颜完美,却丝毫没有温度。
那模样要把萧蘅芜吓坏了,几乎就要起身去试他的鼻息。
嘉钰却遽然牙关一松,掩面喟然。
“你没有错。是我还不够好。”
萧蘅芜怔怔望着他,仿佛一时之间不能明白,许久才再次垂头俯伏下去。
“殿下是好人。殿下救了我的性命。我却辜负了殿下的托付…”
她的嗓音沙哑,带一点淡淡哀婉。
她竟还说他是个好人。
都不知上一个说他是好人的眨眼就险些死了。
嘉钰险些失笑出声。
心底漫上眼前的寒意几乎要连他自己也冻结了。他扭脸看着她,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嗤声。
“其实在苏州的时候,我让你走,就没想过你还能活着回来。我是说真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期望中的回答。
他垂目看着匍匐地上的女子,望见她缓缓直起身,听见她嗓音里的强压不住的颤抖。
“可我还是活着回来了啊。殿下只是做了非做不可的事罢了。就算那时殿下不要我走,我又能如何呢?”
她果然就像一棵被狂风压倒的草,野火也不能焚尽,始终都会顽强地再抬起头。
“你不觉得我骗了你,利用你?”嘉钰神色模糊地微挑眉梢。
萧蘅芜用力摇头。白日混乱中摇摇欲坠的发髻没能来得及重新梳理,青丝被湿冷汗水贴在额角眉梢,却显得她的眼睛愈发黑白分明。
“如若殿下需要用我,就请殿下尽情地用我好了。我做殿下的棋子也好,剑也好,难道会比一个被阉党威逼利用之后灭口抛尸在乱葬岗的小小绣娘更不堪吗?”
苍白面颊染着激烈的血色,胸口的起伏吞没了肩头指尖的细微战栗,但她咬牙仰着脸,一瞬不瞬望住他,终于将腰身挺得笔直。
嘉钰好一阵恍惚出神。
“可你想要什么呢?”他怔怔想了许久,低声问她:“我能给你什么,换你如此待我?”
萧蘅芜明显愣了一瞬,似从未想过会被如是问。
从前不曾有人在乎,她原也以为不会有人在乎,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是荣华富贵?
还是极尽宠爱?
细细想来,好像都不是。
在她几乎绝望以为再无生路时,四殿下给了她容身之地,将她留在身边,保住了她。她当然是感激的。她甚至一度恍惚,以为那是倾慕,是女子对救她性命、照护她周全的英雄的眷恋。
四殿下身上仿佛有光,并不如何明亮纯白,却灼目惊心,莫名吸引着她,叫她觉得熟悉,更无法挪开视线。
可那当真是爱恋么?是心悦一人的贪与妄、嗔与痴么?
想来想去,她觉得不是。
她也曾经静静站在角落,亲眼看见四殿下将那般滚烫浓烈的视线焦灼于另一人身上。那种宁为一人舍弃万物的孤绝,是不一样的。她觉得是不一样的。而她所想的,从最初时在织造局被卢世全挑中起,心中那唯一如魔魇侵蚀,不断啃咬她,令她惊惧如弱小野兽的念头,只是过往苦难的痛彻骨髓,是对未知前路的恐惧。
她确实已不再怕死了。可她却那样想要活下去,好好得活下去。
萧蘅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泪水不断从大睁着的眼睛里涌落,来不及抹去就滑入口中,苦涩无边。
嘉钰长久沉默地看着她,看她从痛哭失声到眼泪干涸,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她终于停止抽泣。
“站起来。”他静静向她伸出一只手,双瞳一如平湖,“过来。靠我近一些。”
萧蘅芜犹豫一瞬,还是摇晃着站起来。
跪了太久的双腿酸麻得几乎毫无知觉,不听使唤得打着颤,她腿软得险些摔倒在他身上,慌乱中仓促抓住了垂落的纱帐,却又不敢放肆坐下。
她的身上还染着白天溅上的血渍,令她紧张又尴尬,只能紧紧攥着一团已然凝固成乌色的血迹垂下眼。
但嘉钰忽然拽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本不大,却还是拽得她一个踉跄,到底跌坐在床榻的边缘。
“这个香囊,你有打开它看过么?”嘉钰取出万贵妃送来的那只香囊,递到她面前。
萧蘅芜略略怔神,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这意思便算是“没有”了。
“你现在打开它。”
嘉钰平静将香囊塞进她手里。
这香囊的手感十分柔软,并不像装入了晒干后的草药的模样,却鼓鼓囊囊的,想来是装了别的什么东西。
萧蘅芜呆愣握着香囊,好一阵才恍然明白过来。
“有些事情,母亲不告诉你,并不是因为母亲不信你,而是因为我没有信你。但母亲还是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到了你的手里。”
四殿下的声音犹在耳边,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虽然有许多疲倦嘶哑,却字字坚定。
但她却已全无心思听了。
脑海里像是油彩反倒,溶在水里,一片斑斓混杂。
四殿下的声音近在耳畔,又似遥不可及。
“我从前不信你,是我的错。过去做错的,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犯。但你要跟着我,不止要做我的棋子与剑,还要做我的眼睛、耳朵、嘴…”
他的手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眉眼,耳廓,唇角…如风,如羽,如摄魂的妖物。
“殿下——”她终于吓得惊呼,颤抖,像一尾被鸢鹰抓上悬崖的鱼。
他却遽然用指尖按住她微微干裂的唇,不许她发出声响。
“你的全部都必须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你必须对我坦白,我不允许你有任何掩藏。”
他堪堪盯视着她,直看进灵魂深处,看见她。
萧蘅芜觉得喘不上气。
双手战栗摸索许久,才终于勉强解开腰侧的第一根系带。
她紧紧闭起双眼,一件一件缓慢地剥下身上衣物,染血的,无瑕的,仿佛剥下一层又一层鳞甲。
而终于坦诚面前的,是从山巅悬崖一跃而下之时,人生求索挣扎以后,密布交缠的柔软与伤疤。
第115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1)
皇帝陛下让自己“务必妥善”带回南直隶的那身常服里必有玄机。张思远虽然不知其中确切,但察言观色还是会的。
从北京返回南京一路,陈世钦亲自盯着他,就差要动手强抢,若非碍于毕竟不能公然毁坏圣上御赐之物,“九千岁”怕是能直接将这身衣裳拆成一条一条的来细查。
但即便没有这样做,陈世钦也依然是起疑的。
皇帝陛下当真会将靖王殿下“发配”入秦么?
莫说陈世钦,便是他也不信。
是以陈世钦才要亲自南下,眼不错珠地盯着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启程往西北去。
陈世钦甚至还派了东厂的番子暗中盯梢,监视靖王殿下的一举一动。
这是必然。
而直到王驾离开南京,他也再未能拜见一面。
陈世钦这是要严防死守,唯恐他另传圣谕。
但他的手中如今当真已什么都没有了。
张思远觉得忐忑不安。
靖王殿下离开南京离开得看起来很仓促,据说只将应天府尹赵哲和浙江三司的堂官召来面叙了一次,说了些“三年来安民不宜,望诸位不负天恩,体恤百姓”之类的话,而后便真的启程离开了南直隶,只带着自己当年从北京带来的那十几个卫军,和一些南京大都督府的家人。
殿下走前,未和仍在浙直总督任上的胡敬诚见一面。
也许是陈世钦阻挠,也许是为了绝人言,又或许…是靖王殿下已当真认命了,真心要奉旨入秦,从此做个与世无争再无大志的藩王?
张思远心里总有种微妙的感觉。
是圣上与殿下对胡敬诚太过信任,还是他对胡敬诚太不信任?
若要张思远说,如今他对这位胡都堂是没有太多好感的。
当年胡敬诚可以临阵舍陈世钦而就靖王,何以见得如今他就不会审时度势以后再舍靖王而就陈世钦?
假如胡敬诚重归陈党,且不说浙直两省这三年来的长进就算是白费了,靖王殿下的处境也会立时变得极为艰难。
张思远总觉得,以他对皇上的了解,圣驾一定会留有后手。
靖王殿下入秦,意味着这三年如履薄冰的平衡再次被打破了。今上与靖王殿下不同,倘若无十足把握,圣上是不会轻易有所动作的。
既然如此,圣上定会设法对胡敬诚施压,使之不得不死心塌地做靖王殿下的后盾。而只要能够节制南北两路兵马,靖王殿下便还有无限可能。
那么圣上究竟会如何做呢?
关键恐怕仍在甄贤身上。
甄贤是靖王殿下捧在心尖上珍藏着,恨不得这辈子就不再放出来给闲杂瞧见的人。
其实自从当年苏州一役后,张思远与甄贤之间便很少再有交集。
但仅就是那么一点短暂相触,也足够张思远牢牢记住甄贤其人。
张思远觉得,他渐渐能够理解为何靖王殿下独独对甄贤一人如此执着。
这个不及而立的青年身上有一种隐忍的韧劲,看似波澜不惊,却蕴含着极强的力量。
与其说甄贤是靖王殿下宠爱之人,或是王驾身边的变数、软肋,倒不如说,甄贤是靖王嘉斐心上的明灯,是殿下的引路人。是甄贤在推动,甚至成就靖王殿下,从当年惊惶困于永和宫的生涩少年,一步步成为今日文韬武略名震四方的明君之选。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造王者”。
与陈世钦意图以弄权之手将昭王殿下推上九五截然相反,宛如镜像,却又殊途同归。
而皇上当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将这棋局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放在了甄贤的身上。
张思远如是揣摩。
是以,当看见原本该已与靖王殿下一起离开南京的甄贤出现在他面前时,张思远丝毫也未感到意外,反而有种大石落定的释然。
“靖王殿下此时的所在你不必说。也不必多解释别的。你只告诉我,圣上对我有什么安排,靖王殿下又还需要我做什么?”
眼前的甄贤穿着极常见的文士青衫,打扮得就像街头巷尾最普通常见的字画匠人,唯眉目间的光明亮依旧,清澈依旧,浸染着淡淡的温润之色。
“张公是圣上亲信之人,心中大概已有想法了。”
张思远听见他如是作答。
若说猜测圣意,自然是有的。
且张思远以为自己十有八九已猜对了。
圣上将他放来江南三年,织造局固然是一等一的大事,但真正的用意绝不止织造局而已。
陈世钦固然手眼通天,但圣上身边也从不缺心思通透忠心耿耿的内官,何以偏偏就要他张思远下江南来?
并不只因为他与靖王殿下有苏州的那一段因缘,更因为他曾是东缉事厂的武官,除了比寻常内官通宵战事之外,他还知晓东厂行事的路数。
若不是他多想,圣上当是要让他直接顶上南京守备的位置,为靖王殿下死守住南直隶,同时震慑胡敬诚。
但这样的揣测张思远万万不敢说出来。
甄贤如是答他的问话,多半是在试他的深浅。
无论驽钝、冒进或怕事退缩都不是合适的回应,更不可能成为靖王殿下可信赖的后方坚盾。
倘若圣上真有密旨,要调他任南京守备,这一件事一定不会也不能瞒着胡敬诚做。
张思远思忖一瞬,开口:“胡都堂一向不与内官多往来,从前对卢世全如此,如今对我也一样。我恐怕请他不来。”
话音未落,甄贤已浅浅微笑。
“无妨。胡都堂已另有人去请过了。我是特意来请张公的。只不过,要委屈张公便服易装坐我的车马。”
他略颔首,向张思远行一个礼,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却并不是正门的方向,而是指向了张思远身后的内室。
第116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2)
张思远在内室换了身寻常衣衫,扮作办丝绸生意的客商,跟着甄贤出门。
门外不远处候着的是一辆朴实无奇的牛车。驾车的是个驼背侍人,看见甄贤领着张思远出来便低头相迎,恭恭敬敬将两人送上车,而后稳稳当当催着牛车在南京城内走了好一阵才停下。
张思远下车一瞧,见是到了一处僻静书斋,不由略微诧异。甄贤却是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径直推开门,请他进去。
一进的小院不大,主屋里的架子上堆满了各式书册和画卷,倒真是十足十得像一个书画匠人的住所。
这情景忽的就让张思远想起当年在苏州霁园,与甄贤同在陆澜的画室之中。
当时甄贤进门一言不发就先把隐藏着陆家经年账目的画卷翻阅完了,且还过目不忘地全都记在了心里。
那些画卷大约已随着陆澜亲手点的那一把火化作飞灰了吧。
毕竟是原始物证,来日倘若真能倒了陈世钦,当是决定生死的关键,可惜就这么被毁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强行一并带走,哪怕不能立刻呈上御前,就藏起来也是好的。
张思远心下唏嘘。
他看见甄贤站在一面墙的画架前,才想上前追问他把他带来此处是什么意思,忽然却听见院外又传来木门“吱呀”之声。
张思远下意识循声看去,一眼便望见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穿一身烟色暗绣的直身常服,手里端着一只窄长的木匣子,神色肃穆地走进来,猛瞧见他和甄贤,明显大吃了一惊。
张思远也是大吃一惊。
方才听甄贤说已另使人去请胡敬诚,他本以为当是靖王殿下身边的亲信卫军之类,万万没有想到胡都堂竟会孤身一人到来。
这书斋所在极为偏僻,内中更是清冷,若非张思远信得过甄贤其人,只怕要觉得十分诡谲,疑心有诈,连门也不肯轻易进。
而胡敬诚的模样瞧着分明是一无所知被“诱骗”来的。
以胡都堂谨小慎微,这位甄公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请得他就这样孤身前来赴约?
张思远不由再次惊诧转脸看向甄贤。
而这一刻胡敬诚心中的震惊比之张思远只多不少。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前没有召见他,取而代之的,是数日前送到他府邸的一卷画。
画卷是封在匣子里送来的,其上所描绘的,是他老家的乡邻宗亲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八年间与陆澜——确切说,是当时陆澜身后的织造局、司礼监宦官们之间的每一笔“生意”往来。其中有一人,与他关系最为紧密,无论如何也摘不开洗不脱,是他的长子。
画卷之长,挂起来足有一人之高。
胡敬诚当时便吓出一身冷汗。
他隐约觉得这是“大限将至”。
三年前圣上用靖王殿下肃清东南,杀了卢世全、甘庭玉和杭宁远三人后如惊雷乍收,人人都道皇帝陛下保的还是陈世钦,可胡都堂心里清清楚楚,圣上真正在保的,是他胡敬诚。
他在浙直这些年,纵然自己不贪,打着他的名目贪了的却也绝不会少,他管着也没有用,也根本管不了。
如若继续追查下去,陈世钦定然头一个将他彻底拉下水。这是皇帝陛下所不乐见的。圣上还要留他在浙直,当时为了与靖王殿下保驾护航。
可圣上三年前没有治他的罪,不代表今时今日或有朝一日就永不会动他。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时,没有与他有任何交代,仿佛刻意回避。
紧接着,这样一卷画卷便不请自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送画人指明要他今时今日独自来这书斋一见。
是东厂以此相挟?
或是圣上另有旨意?
情势太过吊诡,胡敬诚思前想后,还是独自来了。
然而他却看见张思远和甄贤同在这书斋之中。
第一眼时,自然是震惊无比。
并不是因为张思远,而是因为甄贤。
张思远是圣上放在江南的一只手,打从一开始,就是张公公奉密旨南下来查织造局,才就此戳破了这隐痛多年的脓疮。张思远出现在此并没有什么奇怪。
但甄贤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更是被圣上赐死的罪臣之后。
论及“派系”,胡敬诚是曹阁老的学生,与甄贤的祖父和父亲虽曾有过公事往来,但并无深交,对甄家这个唯一尚存的幼子更是既无了解,也没有太多印象,即便是东南战后,也不曾多打过几回照面。
甄贤之于胡都堂,只是一个传言。
但甄贤是“靖王殿下的人”,这一点,胡敬诚还是知道的。
胡敬诚也曾有所揣测,猜想靖王殿下待这个幼时挚友着实不同,甚至,这位甄公子多半也是真有些能耐的,否则以靖王殿下之志向,断不能将他留在身边。
但甄贤既不是圣上的近臣阁员,也不是靖王的王府属官,值此微妙时刻,出现在这书斋之中,还是与张思远一道,就多少显得突兀不合时宜了。
尤其视线相接一刻,张思远眼中明显现出了惊奇之色。
胡敬诚立刻判断,张思远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情。
所以,张思远也与他一样,是这棋局之上一枚尚未勘破迷雾的棋子。
而将他与张思远同时约来此地的,多半是甄贤。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甄公子既然现身,难道是靖王殿下的授意?
可那些陆氏的账目,靖王殿下怎么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