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卷又从何处来?
这黑白纵横之后的布局人,究竟是谁?
胡敬诚并不知道甄贤曾经翻阅藏有陆氏账册的画卷,也不像张思远身在君王近侧深谙许多隐秘,自然窥不破其中关键,只觉得此事奇怪无比。
但胡都堂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封疆大吏,两省总督的乌纱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只见他盯住甄贤看了片刻,便从容开口问道:“找胡某来的可是甄公子?”不卑不亢姿态,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度。
甄贤微微一笑,应道:“是,也不是。”
他请胡张二人入座,亲手奉上茶水。
但胡敬诚却不肯受。
他只将那装着画卷的匣子往案上一放,沉声又问一句:“公子是以什么身份送这画卷给胡某?”
这一句追问所包含的威慑,比之前一句就严重得多了,压力悄然弥涨。
“胡都堂——”张思远下意识站起身,想要稍稍打个圆场。
他是万万没想到甄贤竟然敢直接将胡敬诚“诓”过来。毕竟是在任的浙直总督,万一冲撞起来,总是不好,对靖王殿下也不利。他也不知甄贤是什么打算,只是眼前情势实在叫他难免心焦。
但甄贤却是一脸泰然。他并不回答胡敬诚追问,而是微微浅笑,反问:“这画卷中所载,可是事实?”
他问得直白,胡敬诚一时没有回答。
冗长沉默使得气氛颇有些尴尬凝重。
张思远冷汗都顺着额角淌下来了。
他虽然不知道那画卷上究竟画了什么,但也看得出甄贤便是用这画卷拿住了胡敬诚的要害。
未免也太大胆了。
倘若激怒了胡敬诚又当如何?
张思远从前只道靖王殿下常剑走偏锋,没曾想,这位甄公子也如此“不落俗套”。
可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实在犯不着把人往外推。
张思远已兀自捏了一把汗。
甄贤却是不退反进,见胡敬诚不肯应声,便又道:
“我少时曾听祖父提起过胡大人,言胡大人沉稳刚健,有所不为,有谋国之能,更是实干之才。而今的胡都堂,可还是先祖父口中那个‘栋梁’。毕竟如这画卷所述,可不是栋梁所为。”
胡敬诚默然不语,唯有眼中光华明灭闪烁,复杂难言。
他已是个半百之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才廿余,论资历,他是前辈,论年纪,他更足以做甄贤的叔伯。
但甄贤却毫不避讳地质问他,且如斯尖锐地一击便抓住了他的痛处,纵然言辞委婉,却半点情面也没有留。
这“后起之秀”可真是半点官场“规矩”也不讲。
然而,他却无可反驳。
不知何时起,当年寒窗苦读科举入仕时的锐气便悄无声息地离他远去了,所剩下的,只有如履薄冰的衰颓暮气。多少豪情壮志,也全在博弈间磨平了棱角,当真是老朽。
倘若他也年轻个二三十岁,大约也会想要如此,不,或许还要更激愤地痛斥如今的自己罢。
可他若从未变过,今时今日又是否还有浙直总督胡敬诚的存在?
而眼前这崭露锋芒的可畏后生,又是否当真能够一成不变,一尘不染?
待三十年后回首今日,又当如何?
良久语塞,胡敬诚唯有苦笑。
“甄阁老过誉,胡某惭愧。那么公子送来这卷画,又意欲何为呢?总不会只是想要胡某羞愧自惭。”
他怅然看住甄贤,风霜着色的双眼中已有太多太多难以言明和不言而喻。
但甄贤却仍是不回答他。
他只静静看定胡敬诚,继续问:
“胡都堂当年曾给靖王殿下送去六个字,殿下是如何作答的,胡都堂可还记得?”
胡敬诚不由略一怔,似没想到对方会忽然提起这个。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
当日眼看大战在即,他给靖王嘉斐送去六个字“定山河,负苍生”,想借靖王之手斩脱禁锢了他八年之久的枷锁。
而靖王殿下还给了他一颗人头和八个字。
“克定山河,不负苍生。”
山河必要克定,苍生亦不可负。
这是靖王殿下的豪言壮语。
胡敬诚其实至今怀疑。
他觉得这是做不到的,是王爷一厢情愿的执念,抑或不得不做出的姿态。
所谓苍生究竟是什么?
所谓“不负”,最终也不过是尽可能少的割舍。他选择的是“稳”,而靖王殿下选择的是“快”,不过如此而已。
虽然从结果看来,姑且是靖王殿下赢了。
可这一次如是,下一次呢?将来的每一次呢?
未必次次如愿。
甄贤大约是在向他施压,想要他自己主动低头认罪。
胡敬诚觉得,他已渐渐猜到了,甄贤独将他和张思远引来这僻静书斋究竟是在做什么。
皇帝陛下想要他成为靖王殿下的助力,却又要钳制他的举动。张思远正是约束他的人,而这画卷中所载,却是拴住他的“罪”。
皇帝多半要让张思远出任南京守备,以分散削弱他这个浙直总督手中的兵权。
这局棋的谋局之人,到底还是圣上。
既是圣意如此,除了顺服,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胡敬诚思忖既定,当即低头拜俯,“胡某有负圣恩,有负靖王殿下。”
这着实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姿态。
甄贤静静看了片刻,不置可否。
他先长身而起,转而看向张思远,嗓音清朗。
“上谕:着提督织造太监张思远兼南京守备职,领南直隶五军诸卫守备事。”
谕旨所述,不出意料。
张思远当即躬身领旨。
甄贤将他扶起来,又道:“委任文书宫中自会送到织造衙门。圣上的亲笔诏书,我此刻不能取出与张公过目,也不能巨细说与张公知晓。但张公是圣上钦定之人,想来也不必我多言。”
张思远点头,转脸看向胡敬诚,欲言又止。
看情形,圣上对胡都堂当也是有所旨意的,且不容乐观。
他本还疑心是甄贤年轻鲁莽。但若是圣上有旨,有另当别论了。
无论如何,姑且先回避,免得尴尬。
张思远是何等敏锐之人,立时还了甄贤一礼,又向胡敬诚一礼,轻声道:“我先到院中等候。”便转身出去了,还没忘了细心掩好门。
甄贤直等着张思远离开,才转回目光,看住仍低头俯伏的胡敬诚。
胡都堂是他的长辈,两鬓已见银丝,额前有岁月刻纹,却要在他的面前长跪不起。只因为他此刻并非只是他自己。他手中握住的,是至高至极的皇权。
气息骤然淤滞。
甄贤静了好一阵,才终于能够继续开口,嗓音却已在不经意间现出沙哑。
“上谕:浙直总督胡敬诚,治下不严,纵长子宗亲贿赂内官漂没公帑,念其战勋卓著,平寇有功,又久有沉疴之苦,免其罪责,准其辞呈,召还京师面圣以候裁。浙江诸卫防务,仍由浙江都指挥使徐达虎总领,政务由承宣布政使周文林总领,不必再受总督辖制。”
他缓缓说完,便屏息不再发话。
胡敬诚肩头微颤,久久不能抬头。
“念其功勋,准其辞呈”不过是顾全颜面的说法。圣上这是将他降罪革职了。
他倒并不自认冤枉。
这罪责原本早在三年前,他便应该承担。拖延至今,已是天恩浩荡。这三年来,他数度请辞,一方面是想急流勇退回避纷争,另一方面着实也是罪己。
他只是难免为皇帝降罪与他的这个时机而感到意外。
他自认沉浮多年已算是略通谋算,也了解今上的脾性想法,想不到到底是错估了陛下。
圣上根本不要他为靖王殿下做臂膀肱骨。
徐达虎、周文林都是靖王殿下到东南以后提拔上来的人,也是少数在东南任上时未与织造局卢世全牵扯过深之人。南直隶还有赵哲、张思远。而皇帝革了他这个浙直总督,却尚未撤大都督府。
打从一开始,圣上要给靖王殿下的,便是整个东南,只有浙直两省,没有他胡敬诚。而他只是一只用来伪装圣意迷惑陈世钦的蝉壳,如今还要成为靖王殿下北还京师的掩护。
但圣上到底还是有心顾念他的,所以才只是将他革职,更给他为靖王殿下建一大功的机会,而不是把他和卢世全、甘庭玉他们一起杀了。陛下知道他的难处与苦处。
胡敬诚忍不住笑出声来,俯在地上,秫秫如被秋风扫过的树梢。
甄贤恭敬将他扶起,仔仔细细安置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倒了热茶给他。
“内阁的加急密函此刻应该已到府上了。胡都堂是封疆大吏,位同尚书,不可唐突怠慢。我的委任状,请胡都堂过目。”
他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奉上。
胡敬诚取来翻看,一眼心惊。
这份委任文书与吏部下发的通常文书有所不同,乃是今上朱批亲笔所拟,加盖的也不是吏部的大印,而是内阁的印信与皇帝陛下的玉玺,显然是由内阁曹阁老亲自经手,绕过了司礼监,从南直隶发下的。
在这份委任状,皇帝陛下御笔任命甄贤出任钦差都察院左御史,行监察、弹劾百官之职责,有在奏裁之外立断之便宜。
一个二十八、九的青年人,从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跃成为正二品大员,这是圣朝开元以来前所未有的孤例。
无怪这个年轻人方才敢那样与自己直言,敢往他的府上送去这样的画卷。
胡敬诚震惊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从陈世钦权盛,都察院几乎已形同虚设了,几任御史,乃至其下的佥都御史、监察御史,凡有敢直言弹劾者,大多死的死贬谪的贬谪,久而久之,满朝文武几乎都已把都察院这衙门遗忘了。
今时圣上突然密旨启用一个在朝中无有党阀派系,亦无利益纠葛的年轻人出任左御史,是真正要露杀锋了。
而这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是靖王殿下的人。
这是圣上为靖王殿下悉心锻铸的一把利剑。
“甄大人身为御史,既有诏命在手,径直入府拿我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胡敬诚惆怅掩面,靠在座上,尝试了几次竟都是腿软无力。
甄贤垂手站在他身边,颀长挺拔,身姿如鹤,嗓音柔和而澄净,并无半点怜悯施舍,或是曲意谄媚。
“我是晚辈,您是长辈。我与您或有政见之争,也并不乐见您落魄难堪。不如就请大人体体面面地还京,面圣,卸下重任,荣归故里,这样不好么?”
他言罢沉静看着胡敬诚。
胡敬诚不由怔忡。
方才甄贤问他,是否还记得靖王殿下回他那六个字时的作答。
他没有应声。
他其实知道靖王殿下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定山河,未必就要负苍生。
他只是始终不信。直到方才那一刻,也不曾信。
可看着眼前这个清瘦俊秀却自有坚韧的青年,他竟忽然动摇了。
靖王殿下是与圣上不同的。
甄贤更是与他们这些自负“老成”的官场中人不同的。
那么…或许这一回,当真能有所不同。
“靖王殿下此刻,是真已往秦地去了么?”
心中恍惚失落,说不上什么滋味。胡敬诚摇头苦笑。
“胡都堂以为如何?”甄贤不肯回答,只将这问话又推回去。
胡敬诚用力撑着座椅的扶手,终于缓缓站起身。
他躬身拱手,向甄贤行礼。
“皇上圣明,殿下英睿。我如今可以谒见王驾了。”
甄贤眸光明显一震,嘴上仍反问:“…胡都堂什么意思?”
胡敬诚惆怅扯起唇角,“靖王殿下若要随我一同返回北京,驾车这种苦事我是万万不敢让殿下来做的。”
原来他竟也早已窥得了些许端倪。
刹那,甄贤面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难色。
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而是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上前两步,为胡敬诚推开了屋门。
那略显狭小的院落中,张思远一直站着。
纵然心中担忧,他也不能去偷听甄贤与胡敬诚在屋里说些什么,只好一直出神地盯着院子一角。
角落的藩篱旁,那佝偻着背的车夫一直在喂拉车的牛吃草料。
那头牛似乎有些焦躁,哼哼着不大愿意好好吃的模样。
张思远心不在焉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惊失色地险些摔倒在地,着急就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去。
几乎同时,甄贤便推开了主屋的门,和胡敬诚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来,也冲着那角落里的车夫疾步走过去。
忽然被围住的车夫愣了一瞬,直起原本驼峰一样的后背。
“我哪儿穿帮了?”他一边把脸上贴的背后背的都扯下来,逐渐现出本来轮廓的脸上有难以置信的困惑。
甄贤站在胡张二人身后一步的地方,一脸“我早劝过你肯定不行”的无奈沉痛,扶住了自己的额角。
相比早有察觉相对镇定的胡敬诚,张思远简直哭笑不得,任是再如何沉着稳重见过世面的人,也差点不能站住脚跟,只能一手扶着旁边的篱笆,努力控制自己脸上崩坏的表情。
“…殿下大概头一回喂牛吧。”


第117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3)
靖王嘉斐并未离开南直隶。
但当日王驾启程,带着十余卫军和侍官仆从,这是许多双眼睛都一起看到的,更是陈世钦看到的。
而今靖王殿下乔装滞留城中,也不见半个护卫跟随左右,想来是让那一路人马做幌子瞒天过海去了。可如此一来,殿下身边只余下一个甄贤。甄大人是文人士子,脑子转得快,却不会武,万一又像上次返京途中那样,遇着武力强袭的,可怎么办?
张思远暗中捏了一把汗。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这一战不是儿戏,更没有退路,荣未必俱荣,但损必是俱损的。
倘若靖王殿下不测,要死的可不止靖王殿下一人。
但这位靖王爷是说要去打鞑靼人就敢孤身北上出关的主,即便他劝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若说此时还有谁能劝得住靖王殿下,恐怕只能是甄贤。
于是临别以前,张思远踟蹰再三,还是凑到甄贤跟前委婉地提了一提。
他其实就是想说,也不能太纵着殿下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扮个驼子车夫赶车喂牛之类的…以后就还是别干了。
甄贤只能点头听着,心里又是气又是无奈。
“赶车喂牛”这事他早拦过了,拦不住。
如今玉青在外传讯,其余人都往秦地去做了诱饵烟幕。靖王殿下大概觉得好容易得了个能表现一二的机会,还很是“雀跃”,自告奋勇要反过来保护他,还美其名曰“掩藏身份”。
甄贤纵然知道殿下当自有分寸,不会胡闹误事,也还是为这人罕见表露出的孩子心性而瞠目结舌。
心里一半觉得好笑,另一半还是唏嘘惆怅。
他当然明白殿下的心意。
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深怕将他卷进争斗之中,又怕他吃苦受累,更怕再伤着他。
他又何尝不是反过来?
殿下如今曝露了行踪,这书斋便不再是合适的容身之所,在胡敬诚启程返回北京以前,需要另寻稳妥的地方落脚。
好在这三年在南京也不是毫无准备。
他还兀自思量后策,冷不防被一双长手从身后圈住。
嘉斐轻轻拥住他,环视一圈架上的字画。
那都是三年间陆陆续续积累下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名家真迹,但也算是小贤喜好之物,其中有些还是甄贤养伤期间自己写写画画来的。如今一时半刻也没办法都带上,只能留在这里,能不能保得住都要看造化了。嘉斐忍不住可惜,便叹道:“该让张思远把这些字画先挪到别的地方去,待日后再给你送回北京。”
靖王殿下此刻身无负累无拘无束,愈是要紧时刻反而愈发生出举重若轻的畅快,甄贤是真怕他想一出是一出起来,闻言急忙回过头皱眉制止他,“都是些身外之物,殿下不要做多余的事。”
嘉斐也心知此时最好不为可有可无之事分神。
只要张胡二人不出纰漏,这书斋也不会遭什么大难,最多空置一阵,回头安定了再让人来取就好。
小贤给胡敬诚送去的那卷画卷当然不是当年霁园中的原品,而是小贤依着记忆复制的。
一想到甄贤为了那画卷接连熬了几宿,熬得脸都青了,嘉斐便止不住得心疼,低声抱怨一句,“画了好几天就‘便宜’了胡敬诚。”
他原也不是故意说给甄贤听的。
但甄贤当然还是听见了。
任谁忽然被那种催命符一样的东西找上门,都不会欣然以为得了“便宜”罢,也就是靖王殿下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甄贤不禁失笑,“殿下放心吧。我若是胡都堂,今儿回去第一件事也要烧了。”
按理,张思远与胡敬诚已前后脚走了,他们也该尽快离开才好。甄贤一时不太猜得透嘉斐究竟在琢磨什么,为何要耽搁在此,发些散碎而无甚意义的牢骚,也顾不得细细揣摩,就催着嘉斐快走。
但嘉斐仍旧看着那些架上的卷轴,眸光闪烁不定。
“你说陆澜的那些画卷…当真都烧没了么?”
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出这么一句。
甄贤人都已到了门口,听见这一句,不由肩头轻颤,当即站下脚步。


第118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4)
陆澜那隐含账册的画卷,据说是全都在火海之中化作飞灰了。司礼监没有找到。靖王府也没有找到。至于皇帝陛下,甄贤私心猜测,皇帝大概真的没有派人去找,也并不希望他们找到。
当日面圣时,皇帝曾对他说过五个字——留给后来人。
所谓“后来人”,甄贤觉着,圣上的心思当还是靖王殿下。
可若是靖王殿下无法顺利返回北京,余下一切也都是空谈了。
甄贤不禁担忧,深怕嘉斐在此时忽然琢磨起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便又拧眉拽住他。
“人如今还漂在海上呢,不然殿下找他回来问问?”
“那还是让他继续漂着罢。”嘉斐撇撇嘴,当即如是应。
小贤这一句反问里已见了薄怒嗔怨,再多说下去,怕是真要恼了。
也怪他有失分寸,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提起陆澜。
小贤心里始终对陆澜有愧,并不仅仅是“愧对”,而是“羞愧”的成分更多一些,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所发生的种种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了他的底线,深刻地让他感到羞耻。
然而靖王殿下觉得,他固然可以尽力,却很难保证同样的事情永不再发生。
小贤太容易为旁人悲欢而共情,正是这一点使他比常人更加敏锐,看见更远的前方,却也注定使他近乎自虐的心苦。
许多时候,嘉斐甚至会忍不住希望,这个人可以再庸俗一点,自私一点,只要好好看着他,看着自己,看着仅属于他们彼此的小小温情与热烈,就足够了。
然而心底始终有另一个声音清醒明白。
他心悦之人,心里装的,眼里看的,永远有更广大的天地,他强拗不来,也不该勉强。
倘若一天,小贤的心里当真已不能再有他的位置,不能再向着他,他大概…除了坦然放手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虽然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万一不幸真到了那种地步,非闹得一地狼藉不可,纵然不出人命,也是两败俱伤…
“我扮车夫真的不行啊?不然还是扮个锦衣卫啥的吧。”
嘉斐心思已不知纠结了几多绕,面上始终浅浅笑着,轻巧将话题带开。
甄贤只能浅浅蹙眉,无奈看着他,“圣上并不是要缉拿胡都堂,也未派锦衣卫南下,殿下请不要让大家为难。”
“那我扮个什么好呢…”嘉斐笑眯眯摸了摸下巴。
殿下大约是在故意逗他,否则他都已说不要做多余的事了,为什么殿下还偏要说这样的话。
靖王殿下近来的心思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仿佛很好懂,又仿佛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猜透他在想什么。
甄贤忽然有些怀念从前,彼此的念头都还很简单的时候,专注只想着一件事的时候,即便见不着面,也立刻能通透对方在想些什么,要做什么。
就好像在北疆关外默契击退巴图猛克的鞑靼铁骑时那样。
为何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每天就在殿下身边,朝夕相对,甚至同床共枕,心上却反而总好像蒙了一团迷雾一般…
“殿下,甄贤确实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多读几本闲书也没有别的长才——”
甄贤骤然竟有些委屈,忍不住长声叹息。
嘉斐连忙哄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甄贤根本不听,反而愈发皱起眉,兀自说下去:
“我也是可以为殿下谋力所能及之事的,不必殿下反过来小心翼翼哄着我,护着我。否则殿下留我在身边做什么呢?”
那可不一定,我就算现在立刻把你关起来,藏起来,什么人也不让见,什么风浪都避开,能做的事也多了去了…
下意识,嘉斐就默默腹诽一句。
但这种话再借靖王殿下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真说出来,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竭力板起脸。
“你要为我谋事,就先答应我爱惜自己,不要再傻到自己去扛刀子,无论为谁也不行。否则我就还得这么缠着你,你嫌我烦也没用。”
甄贤仍浑然无觉地反驳,皱着眉,满眼忧色。
“殿下的心意我当然懂得,可是我的心意…”
嘉斐实在忍不下去,闷闷哼了一声:“我的心意,你不懂得还多呢。”就再一次伸手把人捞进怀里,不由分说低头抢先堵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