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1)
清宁宫里有一盏长明灯是决不允许灭的。
昭王殿下每日晨昏都会去这长明灯前各长跪静思一个时辰。
这盏长明灯,宫人们都说是昭王殿下为亡母守孝的心意。
但只有嘉绶自己心里知道,这盏灯是他的念想,是他所唯一能够看见的有形的希望。
母亲的突然病故仿佛还是昨日。
三年了,他以“守孝”之名被困在这东宫之中,没能迈出去一步。
没有人对他不好,宫女和内官们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无论他嘶吼咆哮还是满地打滚,都围着他哄着他,用惊恐又担忧的神情。
他们什么都能帮他,唯一不能的,就是放他出去。
从第一年的崩溃挣扎,到第二年的消沉绝望,再到如今…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他不能走出清宁宫半步这个事实。
长明灯摇曳的火光可以给他短暂的宁静,就好像,只要这盏灯还亮着,一切希望就都还没有彻底死去。
每天盯着灯火的时候,他会反复仔细地回想,回想他之前的每一步人生,青涩幼稚的,甚至愚蠢可笑的。
他还会想二哥,想二哥当初被父皇关在永和宫里的那一年会是怎样的心情,是否也会和他一样孤独无助,或远比他勇毅坚强。
但他觉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了。他与二哥年纪差了十岁,大约在二哥的眼中,他永远都只是个可笑的孩子,绝无可能和他说起这些。
更多的时候,他会想着他心爱的那个姑娘。那个如草原白鹿般的小公主如今在哪儿呢?是好,还是不好?他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
苏哥八剌是他心底的温暖与柔软,就像一颗微小的太阳,始终照耀着皇子外壳之下那个蜷缩的他。
只要想着苏哥八剌,他就还记得当年被鞑靼人抓去的时候,她是如何照顾了他、保护着他,而他又是如何虽然每天都哭着也努力咬牙撑了过来。
今时今日,至少身在宫中,锦衣玉食,难道比身陷外敌的羊圈之中还要更糟糕吗?
他曾在脑海里描绘各种重逢的场面,热烈的,凄凉的,温馨喜悦的,糟糕凄凉的…他只从没想过,苏哥八剌会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睡梦中钻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
可她真真实实地就在眼前,穿着一身小宫女的青衫裙,双眼明亮,神情却很是紧张。
“你什么也别问,现在立刻跟我走。”
她的掌心用力按在他的唇上,仿佛害怕他随时都会因为惊讶而大喊大叫。而她的声音就在耳边,轻得像拂过脸颊鬓角的云。
嘉绶大睁着眼,就像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奇迹,又像是看见了刺破黔夜的第一束光。
可他却反过来伸手一把死死抓住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方才的话语。
床榻边的纱幔被风吹拂起来,不远处团身打盹的小内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又消失在幔帐的那一端。
苏哥八剌心急如焚。
她这一次回来是专为嘉绶而来的。
靖王嘉斐要返回北京,甄大哥特意送了信到北疆给她,请她提前潜回京城,设法将七殿下救出来,使他脱离陈世钦的掌控。
除了不想投鼠忌器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靖王嘉斐已经有上谕在手,最后的关键时刻,嘉绶不能被迫站在靖王殿下的对立面,否则这便是一个难解的死局——当然是嘉绶的死局,不是靖王殿下的。
甄大哥忧心嘉绶的安危,不愿他成为这场角逐中的牺牲品,所以才请她来做这冒险事。
苏哥八剌觉得有些悲伤。
事情走到这一步,皇帝终于做出了选择,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到底还是选择了靖王嘉斐。
与之相对的,是他放弃了嘉绶。
一位父亲,决定放弃自己的一个儿子,去成全另一个儿子,哪怕被放弃的那一个可能变成一块无力自保的踏脚石,瞬间就被碾压得粉身碎骨…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抉择,而这位父亲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这种抉择,苏哥八剌觉得无法想象,也并不想真正懂得。
她此刻只想把嘉绶救出去,带着他逃去安全的地方,哪怕此生再也不回来了也好。
这三年她回到了她熟悉的关外,甚至每天都能遥遥望见她日思夜想的草原,那颗属于大草原的心却丝毫也雀跃不起来,再也没有在骄阳之下草海之中奔跑的欢欣。
她发现她思念那个被她留在京中来不及道别就已分离的人。
虽然她还不太敢确定,这种感觉是什么。因为那太不一样了,与她曾经模糊感知的那些少女情怀截然不同,没有憧憬,没有向往,没有鲜花烂漫的悸动,也没有小心翼翼地追逐…她所真真切切知道的,只是她每天都在为一个爱哭又单纯的傻瓜担忧,向腾格里祈求他平安无事。
可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只呆磕磕看着她,抓着她,好像听不懂她说话一样。
“七郎,你再在这里待下去,会有危险的。”
苏哥八剌忍不住皱起眉催促。
许是那语声里掩藏不住的焦急不安惊醒了梦中人。
嘉绶眸光一震,如同长梦惊觉。
可他却只又望住苏哥八剌看了一阵,眼中似有水光流动,却是缓缓垂下了手。
“我…不能离开清宁宫。”


第120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2)
他竟然这么说,莫非是受到威逼已然有些糊涂了不成?
苏哥八剌心焦万分,忍不住又用力抓了他一把,愈发压低嗓音道:“你别犯傻!”
“我不是犯傻。”嘉绶缓慢而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有机会安静握住这双手的时刻,惯于执马鞭弯弓弦的手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棉软滑腻,却另有柔韧,忽然让他有种流泪的冲动。
但他竭力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深深望住她。
“陈世钦把我看死了。如果我逃走,他立刻就会察觉得,一定全城戒严搜查,那样的话…二哥要进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的唇角隐约有一丝苦笑,语声低哑,但再也没有三年前的困惑与无助。
“七郎,你…”苏哥八剌一阵语塞。
眼前的少年已然变了,再也不是当初蜷缩在羊圈瞪着清澈眼眸瑟瑟发抖的那个孩子。
他原来都已猜到了,猜到了这一天或早或晚的到来,并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是他作为弟弟对兄长的依恋与期望。正如他的兄长因为担忧他的安危而宁愿放弃先手克敌的良机。
当父亲已然做出取舍,这一对兄弟却依旧决定彼此照应互相倚信,决不轻言放弃。
苏哥八剌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她从前从不相信,以尔虞我诈著称的汉人皇族之间还能保留这样的情义与血性。而今她亲眼看见了。
但这只是眼下。
将来呢?
当靖王殿下顺利归朝以后呢?
彼时,一个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另一个必成众矢之的,纵然不是你死我活,也很难不为人言所裹挟。
她倒并不担心嘉绶。
嘉绶始终是硬不起心肠的。但靖王嘉斐又如何呢?
待到那时候,嘉绶一心维护的兄长,是否还能如此刻这般优先顾虑他的生死?
尤其,当靖王嘉斐真正成为新的君主时…
“我不是个孩子了。甄先生说得对,我是父皇的儿子,圣朝的皇子,我也能做我该做的事。”
嘉绶仍细细诉说。
苏哥八剌心中五味陈杂,忍不住用力反抓住他手腕。
“你可都想清楚了,假如你二哥成了储君,就算他不愿意杀死你这个‘假储君’,他身边的那些臣子也会逼着他动手的。”
嘉绶猛然怔了一瞬,似并没有细想过这问题。
但他的眼睛始终那么明亮,闪动在这夜晚的重重帷帐之中,错觉如天幕星辰。
他沉默了一会儿,展眉无辜地冲她笑了。
“可我们是兄弟啊。二哥不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刹那,苏哥八剌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顶,涨得她好一阵头晕眼热。
她忽然有一点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思念这个少年。
那样单纯美好的笑容,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
“好,那我陪你留下。”
她倾身捧起他的脸,将薄汗微湿的额头与他的紧紧相抵,低声用蒙语一字字起誓:
“我是大蒙古可汗的妹妹,草原上的苏哥八剌别吉,而你是我选择的男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嘉绶浑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怔怔盯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犹豫良久,缓缓环起双臂,将她回抱在怀里。


第121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3)
胡敬诚久有头风之疾,后来到了东南,又在战事受阻和官场倾轧的重重压力之下,染上了常年胃痛的毛病,故而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缺不了大夫。
于是胡敬诚便代问了为他诊病多年的老医师,说自己有两个老家来的宗亲子侄,有心学一些医学药理,能否在返京路上跟在近侧做个短期学徒,看看资质。
不料老医师怎么也不答应,指着靖王殿下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煞气,不似医者,反倒是对甄贤满意地很,问了几次愿不愿意往后就跟着自己做个入室弟子,悬壶济世。
“有煞气”这三个字,自样算不上什么好评价。老医师并不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却一望便十分敏锐地察觉了表象之下的差异。只是这差异于靖王殿下而言,虽然可以接受,但总有些不痛快。
最终是胡敬诚反复说了几次,老医师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并与胡都堂约定,这一路直到顺天府边界为止,再往前便无法同行了。
甄贤总觉得,其实这位老人已隐约察觉了许多,所以才不愿与他们一同入京。
但他所没有想到的是入京以前临别之时,老医者固执地撇开众人,将他拽到一旁避人处问他:“你的眼睛里,有救人的善念,却没有杀人的戾气,前面不是你的去处,为何不愿跟我走?”
甄贤震惊许久才能回神,不由苦笑。
“我答应了一个人,此生不会再丢下他一走了之了。”
老医者却似早有预料。
“天地之大,救人的路有千百条,你偏偏选最难的走。”他喟然叹息一声,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药方递给甄贤,“你的旧伤没有养好,我这有一副方子,都不是什么特别稀罕名贵的药材,你姑且拿去吃着,往后切忌受寒劳累。”
甄贤接过药方,看见老人孤身背着一只药篓撑着一把锄头拂袖飘然而走,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莫名萧瑟。
再往前走不就,到了北京城门口,远远便望见城门前张贴的净街告示,还有悬挂示众的尸首。黄龙的尸首。
不算高壮的一条猎犬,僵硬沾染血污的身体和孤零零挂在一旁的头颅已然腐烂,呈现出一样的乌色。
死亡的味道招来了食腐的蚊蝇。鸦鸟在枯枝上不断嘶叫。所有进出往来的行人都掩着口鼻别开脸,仿佛不忍直视这惨景。
甄贤怔怔望着那已然身首异处的狗,几乎不能站稳。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并不是往昔相处的画面,亦不是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片没有温度的空白。
他忍不住地开始想,为什么黄龙会被挂在这里,挂在他们返京进城必经的城门,这又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一个讯号,是不是对方也已有所察觉…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激起千层浪,根本来不及悲伤。
但嘉斐很快从身后撑住了他。
熟悉的体温与力量瞬间将他从无休无止的疑问中拔了出来。
他这才像个溺水之人般,猛地吸进一口空气,咳嗽得屈起身体。


第122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4)
进城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
胡敬诚特意让嘉斐与甄贤两人以医者身份留在车内,自己扮作重病模样。毕竟皇帝尚未公开削去胡敬诚的职位,胡敬诚任然是在任的封疆大吏,有许多的便利。
真正麻烦的,是进城以后。
胡敬诚忽然被圣上召还,到了京畿地界,这一件事陈世钦是不可能不察觉的。既然有所察觉,定会有所应对。
陈世钦多半会亲自在馆驿等候,并且沿途使东厂番役跟随盯梢,监视胡敬诚一行举动。但有不慎暴露,靖王殿下便难有活路了。
尤其京中,东厂内官纵然未见过靖王殿下本尊,画像也总是见过的。
果不其然,才进城门,便有一队东厂番子迎上来,各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模样,竟就想要搜车。
胡敬诚手下的人便死死拦住,称说都堂病重,不得搅扰。
一边决不罢休,一边寸步不让,正僵持不下时,忽然另有一队人马不紧不慢从胡同里冒出来,赫然竟是一队锦衣卫。
为首一个千户,生得剑眉英目,脊背挺得笔直,话也不多,上前就用一把绣春刀将为首的东厂役长往后挡开一步,冷道:“锦衣卫办案,让开。”
一句话,震惊当场。
甄贤坐在车里,听见这一声,顿时浑身的冷汗都在瞬间淌了下来,与嘉斐交握一处的掌心异常冰凉。
锦衣卫是最后一道决定成败的关卡。
但唯有这一步棋,他至今怎么也猜不透。
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他总觉得在圣上的谋局之中,这一颗棋子多半着落在四殿下身上。
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一队突然出现的锦衣卫一副黄雀在后的架势,显然也是专程在此等候,且还要故意先等着胡敬诚的人与东厂的番子冲撞起来才露面,尤其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锦衣卫为东厂倾轧多年,已经许久无人敢这样与东厂内差这样说话了。
这一路锦衣卫是来搅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们要搅的,究竟是谁的局呢?
甄贤小心翼翼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出去,正看见那被绣春刀格开的东厂役长一脸震惊地瞪着眼。
那役长显然对于这一队锦衣卫的出现也是全不知情,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搅和,不免露出凶相来。
“我们可是奉了陈督主的命来护送胡都堂到馆驿的。你们来是办谁的差事?”
他话说得已极不讲究,动作也很是粗鲁,就伸手想去推那锦衣卫千户。
不料锦衣卫千户却侧身一闪,轻轻巧巧便躲开去,反而叫那东厂役长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锦衣卫只办圣上的差事。”
这一句仍然说得简短低沉。
甄贤胸腔里“咯噔”一响。
太快了…
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在此时就动用锦衣卫呢?
这样做固然可以避开东厂和陈世钦,却无异于不打自招,倘若当真是皇帝陛下的作为,用意又何在呢?
既然如此,当初直接派锦衣卫南下办案岂不更好,又何必多此一举?
甄贤总觉得心尖上有一团迷雾,模模糊糊地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楚,还正皱眉沉思,果然就听见那锦衣卫千户又说了一句:“奉上谕,着胡敬诚即刻入禁面圣。”
太奇怪了…皇帝陛下不该会做这样的安排。
尤其此时还不是时候。


第123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5)
此时直接宣召胡敬诚入禁面圣,却将陈世钦晾在馆驿,这便不仅仅是会引起怀疑与警觉的问题,而根本是无异于摊牌了。陈世钦一定立刻就会明白一切,进而倾尽东厂之能抢先将靖王殿下控制在手中。即便殿下有圣上密旨在手,倘若根本没有机会将这“衣带诏”公诸于世,那和没有也并无区别。
这所谓的“上谕”绝无可能是真。
那么,这一路忽然冒出来看似“解围”的锦衣卫究竟是奉了谁人之命而来…?
甄贤心中飞快地思索着。
车外全是人,他也不敢出声多言,就用手势向胡敬诚解释对策,而后便下意识把收回来的手按在了身边靖王殿下的手背上。
嘉斐始终神色沉敛,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固执地再一次反过来将那只企图安抚自己的手握紧在掌心里。如同争抢临危时涌身上前的那一步。
胡敬诚了然点头,敲了敲紧闭的车窗。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家仆将车窗推开一寸窄缝,恭恭敬敬问了一声:“大人何事?”
胡敬诚附耳向那仆从说了些什么,言罢还特意将车外众人扫视一圈,才重又关上车窗。
家仆得了主人命令,转回身恭恭敬敬拱手,“都堂大人染疾日久,又连日赶路,身体实在沉重,就这么面圣恐怕冲撞了圣驾,还是先行至驿馆更衣,再随几位上差入禁为妥。”
方才车窗中露出脸来的的确是仍未卸任的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无疑。
那锦衣卫千户与东厂役长各自思索一瞬,几乎同时有了动作。两路人马角力似的把胡敬诚一辆车围在中间,眼不错珠得盯着,唯恐被对方抢走。
封疆大吏还京,城内早已戒严,一路平安无事,除却马蹄与车轴声响,寂静宛如死城。
到驿馆途中,胡敬诚又敲窗叫停了一次车马,说要寻一家药铺,抓些应急药材。
但城内所有的药铺都早早关了门,加之近来京中风声鹤唳,百姓但凡听见东厂或锦衣卫的名号都唯恐避之不及,一时半会儿竟连一家有人应门的药铺也找不到。
但若此时强行破门去“抢”,只怕就要把事情闹大了。
眼看时间愈耽搁愈久,那东厂役长脸上的焦虑之色也愈发明显起来。
督主交代的事,倘若出了纰漏,必是死路一条。
而胡敬诚又还是两省总督,既然病重待医,且还赶着要入禁面圣,抓一点药材应急这种小事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
尤其这胡大人万一在他的手上犯了什么疾症,他这条小命只怕便逃不脱了。
那役长心里起急,忍不住揪住手下的番子催骂,埋怨他们无能,连个有人开门的药铺子也找不到,就把人全赶出去找医馆去了,只自己一个仍然留在胡敬诚的车马跟前守着。
那一路锦衣卫见状便也都下了马,就在车前守着,按着腰间绣春刀,一点多余的动静也没有。
又等了好一会儿,见一个番役气喘吁吁赶回来,说往东过去有一家医馆开了门,可以抓药。
那役长一心只想赶紧事了交差,闻讯便催着让那小番子带路。
到了医馆,他便让那番子拿了胡敬诚车里递出来的药方进去抓药。
不料小番役进了医馆没多久又出来了,说医馆老板讲这药方里“藜芦”和“丹参”是十八反,“乌头”和“半夏”也是十八反,随便抓了万一吃出人命要吃官司的,一定要写这方子的人进去当面说清楚才给抓。
那东厂役长也不甚明白这些药材名字和反不反的,只听说还要折腾,就不怎么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他一直站在胡敬诚车外,盯着车门推开,才看见低头钻出车厢的人头顶上的方巾一角,忽然就被身边的锦衣卫往后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再站稳已经被人挡得死死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骤然有些紧张起来,急忙想再往跟前挤。
那锦衣卫千户却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意有所指地笑了一声。
“这位公公,陈督主交代的,是让您把‘胡都堂’平安护送到驿馆。咱们办差的,再要紧也不过办好上头交代的,其余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那位小公公跟着进去就是了,您何必亲自劳动呢。”
那东厂役长陡然一惊,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奈何孤立无援,也做不得别的。好在他着实看见胡敬诚本人还在车里。倘若他跟着进了医馆,这几个锦衣卫就把胡大人“抢”走了,岂非坏事?如是一想,他也只能拼命伸长脖子从远处望着,直看见进了医馆的两个人不一会儿又提着几包药材回来,仍然上了胡敬诚的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锦衣卫之于东厂便如同是狗一般,被驱使欺压得惯了,说东厂内官们心里全然不怕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那是不可能的。恰是如此,这些宦官们才愈发死心塌地为陈世钦效命,只盼着陈督主在位一日,便能保他们呼风唤雨一日。但陈督主本人却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这东厂役长其实并不惧怕别的,只是怕这几个莫名其妙来出头搅局的锦衣卫借机陷害他以为报复。听了那锦衣卫千户的话,愈发恨不得赶紧将烫手山芋赶紧甩出去事了,便急忙忙把自己的人都收拢回来,叮嘱了一番不许多嘴生事,就继续往驿馆赶去。
到得驿馆时,陈世钦已久候多时了,又见胡敬诚的车马前后还跟着一路他事先并未听说的锦衣卫,面色便愈发不善。
那役长察言观色,忙不迭上前表个忠心,也不敢瞒哄,老老实实把前后据悉都说了,又怕见罪于督主,说到抓药那一节,便竭力自陈:“都是因为胡大人着实病得厉害,孙子实在怕得很,万一要出点什么事,只怕对祖宗爷爷不利…”
他虽然自称“孙子”,满口把陈世钦称作“祖宗爷爷”,陈世钦却完全不把他当作“子孙”看待的模样,根本没有耐心听他点头哈腰得废话,十分厌烦地一挥手便将他撵开去,而后亲自上前,换了一张笑脸,一边请胡敬诚下车,一边就先手推开车门。
车内也没有别人,只有胡敬诚坐在软座上,身边一个年轻药师捧着药碗,仔仔细细服侍他喝药。
一旁还有个瘦高个子的药童学徒,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药罐下的文火,听见车门被打开了都连头也没抬一下,待胡敬诚发话要下车,才小心翼翼捧着药罐和小炉先钻出车厢去,恭敬在一旁站好,仿佛这世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及他手中的这一罐汤药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