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斐不由皱眉看着嘉成。
大约是皇帝陛下这警觉又嫌弃的神情有一点危险,嘉成连忙直起腰来,满脸赔笑:“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皇兄和四郎会站在这大门口地陪石狮子聊天呢。”
与其说解释,倒更似调侃。
三郎一直是这样,自从他做了这个皇帝,就只呼他为皇兄,不像四郎仍“二哥”长“二哥”短的。
直觉让嘉斐不太想应这个话茬。
一旁的嘉钰已有些急了,黑着脸就要咬人。
嘉斐拦他一把,“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
“二哥!”嘉钰仍不肯走,下意识伸手拽住嘉斐衣袖。
嘉成在一边看着,眯着眼,拿细长白皙的手指摸一摸下巴,姿态优雅。
“四郎,哥哥们有事要说,你就先走。三哥我又不是妖怪变的,还能把皇兄怎么着不成?”
他竟然是直言在撵嘉钰离开,就在天子眼前。
嘉斐眸色一沉。
嘉钰纵然是不愿意,但二哥偏偏不留人,到底还是只能不甘而去。
嘉斐想着甄贤还在他的南书房里睡着,便什么人也不愿放进乾清宫里去,只颇为排拒地看着嘉成。
嘉成倒也并没有那么不识趣的意思。
两人改道溜溜达达出了月华门,缓步走过长街,到了养心殿的东阁。
这里可算是嘉斐处理政事召见大臣的一个别所,不是极为亲近的重臣是不往乾清宫里传的。
但嘉成毕竟是弟弟,都到了乾清宫门口又给人领来这边,疏离之意已不言而喻。
嘉成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一路随口寒暄似的说些“有时日没见着皇兄,皇兄清减了”之类的闲话,一直到两人在养心殿东阁入了座,用过了热茶,才骤然唏嘘一声长叹。
“昨日小七儿上我那儿,跟我说,他想离开京城。皇兄打算放他走么?”
嘉斐猛然一愣。
这可真是毫无防备。
昨日七郎在跟前时的脸色便不太好,似是被四郎和小贤争执吓着了,之后又和四郎冲撞起来。他也派了人跟去王府关照着。但后来他只一心都扑在小贤这里,便没再顾上七郎的事。
可他怎么也没想过,七郎竟起了这样的念头。
且,仅仅起念倒没什么,七郎竟然主动上门去与三郎“商议”了。
小七儿是父皇的幼子,从小备受疼爱,与三郎、六郎这些其他的兄弟关系也亲近,这些嘉斐从前一向都知道。
可再如何亲近,有没有亲近到沟通这种事的程度?
七郎若是有什么想法,为何不来直接与他商议。
难道他这个二哥竟是还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让七弟对他心有不满?
那他还要怎么做才算是好的?
“七郎是这么和你说的?”嘉斐一颗心骤然沉至谷底,脸上浮现出不悦的沉郁。
嘉成一边摆弄手指尖,一边观察他脸色,轻笑,“他还劝我与他一道离开,去封地,我们都不要留在京中。六郎那儿,他该也去过了。”
寥寥数语,已说得清楚明白。
嘉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七郎是这个意思。
并不是对他有什么不满,而是…
七郎并不是心血来潮想要自己离开京城,而是在说,如今天下已定而太子年幼,他们这些太上皇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兄弟都不应该留在京中。
这其中所指,当然也包括四郎。
七郎是想让他安心。更重要的,是要把四郎从他身边支开。
七郎明摆着并不认同四哥的作为。
如果三郎六郎七郎全都离开京城迁往蕃地,他便很难只将四郎一个留在身边。同样是兄弟,如此偏颇,实难有道理可讲。何况四郎原本就病体孱弱,群臣立刻会应声而起,逼着他也把四郎送去一个水土富饶的蕃地休养病体,锦衣卫诸事原本就不是皇帝的弟弟该掌管的事,仍旧归还司礼监主持便是。
但如此一来,才刚刚有了些许新气息的朝政格局便会飞快地倒退回重前,稍不小心,一切用鲜血换来的变革都会随之覆灭。
固然他是可以任用亲信的宦官及别的臣子,但那又如何呢?
曾几何时,陈世钦也是父皇最亲信的首领太监。
只有四郎是不一样的。
四郎是他破局的剑。
也许将来,在他百年以后,他的儿子继承帝位又可以有不一样的作为,但在他的有生之年,只有四郎才能帮他镇住这个命门。
因为父皇把这变革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里,只有他来做这变革,他的儿子才可以守成。
而变革必有流血,不杀人是做不到的。
一瞬间,嘉斐忽然觉得想笑。
当他终于站在父皇曾经站在的位置,一下便懂得了父皇所有的隐忍与等待,哪怕是从前曾让他心怀怨愤的。
七郎终于也学会琢磨起这些事来,比起意外,更让他伤感。
他也无从得知,七郎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何以昨日之后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是在和四哥怄气,还是当真想得清清楚楚了,要做一件这样的大事。
他只知道,无怪三郎方才要先把四郎撵走。这事若是让四郎知道了,一定要伤透了心。
四郎所言没有错,时候到了,他真的该放七郎走了。
嘉斐不由神色凝重,沉寂许久,低声问嘉成:“你如何想?”
嘉成仍然笑笑地,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皇兄知道我,我是个懒散人,只想避世偷安,什么也不想管。在哪儿玩不是玩呢。我倒是无所谓,可另有的人,皇兄应该是舍不得放走,要留在了身边的罢。”
他说到此处,骤然一顿,打量着兄长的神色,又试探,“还是说,臣弟愚钝,猜错了皇兄的心思。皇兄已然有了取舍,决断了去留?”
三郎想套他的话,以便自己顺着他的心意早做准备。之所以转身就把七郎卖到他跟前来,主要也并不是为了给他提个醒,而是为了自己。
他这个三弟,精明则已,始终耽于油滑了。但能够乐得做个闲散王爷始终是福气,毕竟是弟弟,他乐见其成。
嘉斐沉思一瞬,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嘉成不放弃,紧紧追着他,又问:“皇兄可曾想过。倘若有朝一日,非决断不可,皇兄…打算如何抉择?”
“你什么意思?”嘉斐终于眸光一寒,隐隐已有动怒之意。
他如今毕竟已是天子,比不得当年做皇子亲王的时候要韬光养晦,脾气确实大得多了,动不动心有不悦就要挂在脸上让人知道。也就只有甄贤还会丝毫不顾忌地顶撞他,便是嘉钰都常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看着他,再其他人更是不敢造次。
嘉成当然识得颜色,忙缩回来,含糊一笑。
“臣弟只是觉着,许多时候,抓得太紧,最终还是要疼着自己,倒不如干脆放开。”
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似有无限深意。似乎在说四郎,又似在说七郎,再细听,却又似说别的人。
心头骤然一股无名火起,嘉斐脸色都阴沉了几分,强压着火气冷笑一声:“你这是想教朕怎么做事的意思了?”
“臣弟不敢。”嘉成面上笑得模糊谦卑,飞快退到门前,一副随时都打算开溜的模样。
嘉斐已然厌烦透了,再不想与他多说,便摆摆手敕令:“你先回罢。”
嘉成得了这恩旨,兔子一样蹬腿跑了。
根本是专程上门拱火来的。也就仗着是亲兄弟,又不谋逆,又不造反,实在没什么理由动刀子,心里也始终是不忍的。
嘉斐心情烦乱,也不让侍官跟着,独自走来走去,绕了好大一圈,才又折回乾清宫。
进了南书房,见那屏风之后卧榻上躺着的人还吐息安稳地睡着,形状美好的眼睛紧闭成一线,清俊脸庞上犹残留有倦容。
嘉斐呆呆看着甄贤的睡脸,好一阵,才觉得胸中翻腾涌动的郁闷之气渐渐平息下来。
第134章 三十九、玉不琢,不成器
他命门外侍候的内官传令出去,今日如无急奏不需打扰,就蹑手蹑脚地爬上卧榻去,躺在甄贤身侧,将人抱进怀里。
就这样又静静过了半个时辰,甄贤才迷迷糊糊转醒过来,睁眼看见嘉斐,呆愣一瞬,再看窗外白花花的天光,顿时脸就白了,翻身就要下地。
他此时什么也没穿,遮掩在绒毯下的身体光/裸着,布满昨夜/情不自禁时烙下的红痕。甄贤羞得血都要从脸上涌出来,抬头瞪着嘉斐,见嘉斐还穿着朝服,知道这人总算心里还是有点正事的,想骂也骂不出来了,只能一手拿毯子裹住自己,一手去摸自己的衣服。
嘉斐一把将他按回原处。
“你躺着,再歇一会儿,不要起那么猛。”
他很是怜惜地理了理甄贤额前鬓角的碎发。
“我看你满脸都是倦色,心疼得很,特意不许叫醒你,要你多睡一会儿。”
你知道我累,心疼得很,夜里倒是也没放过我,硬是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撒手。
甄贤心里嗔怨也说不出口,就垂着眼道:“我得去衙门里。昨天的公文——”
“都让人给你送回去了。按你的批注,分发给下头处置。让他们去做。你总不能把自己累死。”
嘉斐柔声打断他,半是哀求地望着他的眼睛。
“就一天。你只让自己歇一天。一会儿用过膳,我还想带你去个地方。”
堂堂天子竟如同贪恋的稚儿。
甄贤被他眼神望得心尖酥软,又想起他昨夜那样悲伤,无可奈何,只得顺着他,依言再次乖乖躺好。
直到布膳的宫人准备停当,嘉斐才许甄贤起身穿好衣裳。
袍服从内到外都是新的,干净舒爽,熏过淡淡草木清香,是他喜爱的气味。
一想到陛下还命人随时备着能让他替换的衣物,甄贤心下又是一阵羞臊,却又止不住甜蜜翻涌。
两人用过膳,说了些早朝时议过的事情,嘉斐便命人备车,只带着甄贤和玉青两个,轻车简行,从西安门出了禁城。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靖王府从前的卫军便全部重归了锦衣卫身份,充任要职,只除了童前一个被嘉斐放去京卫指挥使司。
陛下大抵是不太瞧得上万指挥使,认为此人以外戚上位其实能力不足,虽然看在万太妃和荣王殿下的面子上暂时没有说什么,但已有所准备,迟早要让自己的肱骨把他替下来。
老搭档不在跟前,没有往日倚信的老大哥,而嘉斐又成了皇帝,也不能像从前做王爷时那样常把他带在身边,玉青一度十分不适应,郁闷地恨不得薅自己的毛。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跟着嘉斐和甄贤“微服出宫”,欢喜雀跃地跟春游似的,眼瞅着天天见的京城都可爱了许多。
嘉斐命玉青把车驾到一处老宅前停下。
才推开车门,甄贤便眼眶一热。
这是旧时甄府的宅邸,是他幼时生活过的家。
宅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连门槛上的破损也已精心修葺。
甄贤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宅院,再看看身边的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推门走进去。
“我从前来找你的时候不多,已然尽力了,也就只能还原到这样。”嘉斐轻轻牵着他的手在宅子里慢慢地走,问他:“你想不想搬回来住?”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仍是旧时模样,一花一草,一砖一瓦。甄贤觉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慌忙抬手擦了一把眼角,低声应道:“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做什么…”
“那就多添些伺候的人。”嘉斐想也不想便答,“你来这边瞧瞧。”
他拽着甄贤,一路走到东边一间状似书斋的大屋子里。
屋内一望如海的,全是书,密密麻麻摆在书架上,沉积灰土也都掸得干干净净。
“你看,你爹藏的这些书都还好着呢,少数有些残破,我也都让人修补好了。我还让人把你当年在南京收的那些书卷和字画也都运了过来。你若是不愿意搬回来住了,就当个书馆使来,也是好的。”
甄贤怔怔走进屋内。
脑海里一瞬光华交错,竟又看见少时自己费尽心机也要偷遛进这间屋子里来,只为了“偷”两本有趣的书,拿去和殿下一起看。
那时候他傻得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殿下喜欢和他一起看书,喜欢听他说故事,却不知殿下所真正喜欢的既不是书也不是故事,而是比肩凑在一起近到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吐息的那个人。
甄贤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甚至连身体都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记得我爹当年曾经想开个书馆,自己就窝在里头做个教书先生,闲暇无事,翻书为乐。”
他把一本书卷从架上抽出来,见是先秦时传下的绝本,便是他自己也许多年没见过了。
“那你呢?”嘉斐就势从身后拥住他,懒懒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甄贤一边翻着书,侧脸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这么些书卷,白白闲着也是浪费,若是真能开一座书馆,是大好事。国中向学之士再有遍寻不得的绝本,也多出一个地方找寻。”
他费心让人修葺甄府,又把这些堆放了二十多年的书全整理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什么别的杂人肆意进出的。
皇帝陛下对开书馆没有半点兴趣,也不乐意,就撇撇嘴,笑道:“可惜你爹藏得多是些什么奇书怪志,看了是要被打死的。”
甄贤闻言竟“噗哧”笑了,“一点儿时蠢事,就你记得清楚。”
小时候他错拿父亲一本书,惹出了祸事,被爷爷打得半死,险些送了命。那时候二殿下来看他,没日没夜地陪着他,熬得脸色发青双眼赤红…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时间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甄贤喟然轻叹。他听见嘉斐问他:“那本书后来如何了?书名是什么来着…是不是叫《梦中记》?”
甄贤手上一顿,想了想,“我记得烧掉了。还是爷爷盯着我爹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烧的。”
不过是孩子错拿了一本书而已,何至于竟让当朝户部尚书跪着烧书。甄阁老之严厉,也可谓空前绝后。
想到小贤的家人,嘉斐不禁刹那心虚。
“你还惦记你家的那个案子么?你难道就…从未有一日想过要——”
“要如何?报仇么?”甄贤径自接过话来,旋即苦笑摇头,“有何意义呢。死去的人,又不会活过来。”
他说得如此简单,轻描淡写,仿佛那已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
可他却空目望着远方,久久站在这多年以前的屋子里,不愿离开。
嘉斐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想要说些宽慰的话。
甄贤却反过来,抢先一步,安抚地握住他的手。
“我查过卷宗。所有相关的档案,已经都被销毁了。是太上皇亲自下的旨意,就在你我启程返京的那时候。所以,算了吧。去日已死,又何必萦怀。”
嘉斐闻之恍惚许久。
父皇煞费苦心也想要藏起来的案子,挖出来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实在难以预测。
小贤是在体贴他。为了他,宁愿干脆放下,不再追究过往。
可是他又能否当真放下呢?
如若可以,又究竟是为的什么,他竟那么想要小贤搬回这甄府的旧宅,如同回到两人至纯至简的旧时光。
隔天果然昭王嘉绶便当朝奏请离京,前往南地,为皇兄分忧。
一同奏请的,还有宁王嘉象。安王嘉成倒是没有跟风上奏,只说一切听皇兄旨意,让他如何便如何。
紧随其后,朝臣们便群情涌动起来,纷纷站出来支持昭王殿下,恳请圣上为几位王爷分封蕃地,让王爷们迁往封地治理。
所有人都好像早有沟通,唯一被排斥在外乍闻惊雷的只有嘉钰。
他每日一心一意想着二哥的事,处处提防,决不能让奸佞小人暗算了二哥,却不想被人从背后一刀穿心的竟是他自己。
而那头一个手握着尖刀之人,竟然是七郎。
其余朝臣或厌恶他,或惧怕他,想将他撵出京城,都很好懂,他也会早有防备。
可是七郎,七郎虽与他并没有多么亲厚,不似二哥那般与他而言便是一切,可也是他好好看着护着至今的弟弟,为什么偏要这样对他?
放眼这京城之中,群狼环饲,猛兽俯伏,而他的弟弟却觉得,他才是最该被从二哥身边撵开的人。
朝堂之上,嘉钰睁大了眼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嘉绶,恍如根本不认识他了。瞬间心冷。
后续的争执都没有心情再听了。
他依稀知道甄贤在替他与群臣辩论,说荣王殿下侍奉御前尽职尽责未有过错,且又有旧疾在身,需要太医按时诊疗长期调理,在京中离太医院近些总是更好,不应该任意将他迁离京城,这有损圣上爱护幼弟的德行。又说他执掌锦衣卫这事虽然与祖制不合却是太上皇钦定,而今太上皇闭关玄修,圣上也不可轻易忤逆了太上皇的旨意云云…
嘉钰简直要放声大笑。
这么多年,他看甄贤就如眼中钉肉中刺,只一想到是这人生生把二哥从他身边夺走了,就恨得要呕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隔三差五挑刺,见面时有呛声。临到事上,竟只有甄贤一个,会站出来为他据理力争,与这些嗜血豺狼一战。甚至连他的舅父,也只说了两句模凌两可含糊其辞的蠢话,不敢与众人为敌。
嘉钰忽然觉得厌倦至极。
耳朵里混杂的人声此起彼伏,渐渐就融化成沸腾的啸鸣。
他只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就在争执不休的喧嚣中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乾清宫后殿的暖阁里,好几个太医御医正围着他。
穿过人与人直接的夹缝,他隐约看见二哥和甄贤站在外间,正说着什么,可他听不清。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嘉斐,就似要抓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太医们见他醒来,连忙上奏皇帝。
嘉斐闻讯上前来看他。
二哥的眼中满是关切,抚在他额前的手温柔如旧。
嘉钰忽然觉得委屈至极,像一个再也忍不下去的孩子,“哇”的一声便哭出来。
“二哥不要撵我走…我会死的,离开二哥我会活不下去的…”
“说什么傻话。谁要撵你走了。”二哥的掌心好温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晕沉沉的脑袋,让他浑身都觉得轻飘飘。
嘉钰无声地啜泣良久,埋头放纵地彻底扎进二哥怀里。
昭王、宁王自请外封,圣上次日便准了他们的奏,叫昭王迁往福建,宁王去湖南洞庭。而将余下的荣王嘉钰和安王嘉成仍留在京中。四个弟弟,去二留二,也算各得其所。
洞庭湖毕竟是玉米之乡,也是适合宁王嘉象安养癔症的好去处。而福建虽然好水土,毕竟沿海,仍然时不时就有海寇袭扰。
朝臣们非议君上,说陛下故意让昭王殿下去个苦地,这是责罚。
只有甄贤心里知道,陛下是想要给昭王殿下机会,不是责罚,而是琢玉。
就好像当年太上皇放年仅十五岁的七皇子嘉绶代天巡牧去往鞑靼铁蹄之下最危险的北疆时一样。
玉不琢,不成器。
昭王殿下始终仍欠一些磨练。
虽然比之那个被困羊圈瑟瑟发抖的少年,他已然长大了太多,变了太多,甚至学会了尝试用手段来达成他的目的。但还不够。
他还需要更多的打磨,使他更通透,更沉稳,才能看得清厉害,终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怎样的事,知道什么是坚持,什么又是包容。
海疆是最好的去处。适合胸有波澜激荡的少年。
昭王与宁王二位殿下启程离京的吉日很快便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临行前夜,内廷惊起噩耗。
太上皇于大高玄殿中羽化登仙去了。
第135章 四十、他该死(1)
太上皇崩于大高玄殿,弥留之时未召见一儿半女,也未召见肱骨老臣,甚至未召见当今天子,只传令出来要见一个人,要见前任户部尚书甄蕴礼的儿子甄贤。
当甄贤接到旨意,连夜入禁赶到时,大高玄殿前已然火烛通明,站满了焦急等候的人。
甄贤跟着传召的内官穿过人群,进了内殿,看见嘉斐脸色阴沉地站在当中,一旁的凳子上坐着曹阁老,还有荣王殿下、昭王殿下等四位王爷。
荣王嘉钰的脸色也谈不上好,大约是才受了许多打击,旧疾复发便一直没能养回来,在殿内也好披着厚厚的波斯绒毯子,蹙眉垂着眼靠在椅子里。
而另一边,穿着一身黑色法衣,鹤发白须手持浮尘,正躬身向天子行礼的赫然正是多时未见的陈世钦。
甄贤骤然惊了一瞬。
太上皇一旦崩逝,而陈世钦建在,将陈世钦困于大高玄殿的禁符便荡然无存,如同镇妖塔的坍塌。
嘉斐身为在位的皇帝,固然可以将陈世钦遣回老家“颐养天年”,但陈世钦一定不会甘心放手他这一辈子厮杀来的荣华,必要全力反扑,如此一来,尚未瓦解的陈党势力都会成为陛下驱逐陈世钦的绊脚石。
太上皇大行,陈世钦其人没有“告老还乡”这条路可走,只有杀与卷土重来。
甄贤不由深深望了嘉斐一眼,见嘉斐眼中尽是隐忍不悦,多半是方才在他还未接旨入禁以前已有所冲突。他想和嘉斐说什么,但被嘉斐微微摇头制止了。
引路的内官将甄贤交给陈世钦,由陈世钦领往太上皇所居的暖阁。
临入暖阁以前,陈世钦忽然回身将去路堵住,也不抬眼就看人,就细声道:
“旧闻甄大人贤德,老奴有一事想先问甄大人:倘若老父垂危,长子却被弟弟阻在门外不能尽孝榻前,这是父亲的过错,还是儿子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