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秋鹤做露的代表并不划算。他总可以向榆溪借点小钱,至不济也能来同榻抽大烟。他反复解释只是传话。榆溪若不信守承诺,露也拿他没辙,除非是要对簿公堂。然而榆溪也只是延挨着。琵琶年纪太小,不能一个人出国。万一欧战爆发呢?把一个女孩家孤零零丢在挨轰炸又挨饿的岛上?
秋鹤还得来第二次做敌使。荣珠第一次没言语,守着贤妻应有的分际。这一次打岔了,不耐榆溪的浑水摸鱼:
“栽培她我们可一点也不心疼。就拿学钢琴来说吧,学了那么些年,花了那么多钱,说不学就不学了。出国念书要是也像这样呢?”
“离了何干一天也过不得。”榆溪嗤道,绕室兜圈子。
“琵琶到底还想嫁人不嫁?”她问道,“末了横竖也是找个人嫁了,又何必出国念书?”
话传回露和珊瑚耳朵里,两人听了直笑。
“哪有这样,十六岁就问人想不想嫁人。”露道。
“你学琴的事,”珊瑚道,“我不想说我早说过了,毕竟我也没说过,不过我是觉得不想学就别学了。可是现在他们可有得说嘴了,说是你母亲想让你做钢琴家,他们付了这么多年的钱,到头来你倒自己不想学了。下次再有什么,他们正好拿这事来堵你的嘴。”
“我就不懂你怎么突然没了兴趣。”露道,“你好爱弹琴,先生又那么喜欢你。”
“至少英文没有半途而废。”
“万一去英国打仗了呢?”琵琶问道。
“打仗了政府会把孩子都疏散到乡下去避难。”露仍当她是小孩子,“这点可以放心,他们把小孩子照顾得很好,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好。”
“我不担心,只是纳罕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得自己跟你父亲说。万一他打你,千万别还手,心平气和把话说完。”
她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看报,掉过身去,不经意似的转述了她母亲的演说:
“爸爸,我在家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了,也应该要……”
他原是一脸恍惚,登时变得兴致索然。她只忙着记住自己的演说,说到一半,一颗心直往下坠。口才真差,听的人一点也提不起劲。偏在这时候想起来有一次看父亲一个人寂寞得可怜,便拿舅舅的姨太太编故事逗他笑。跟他拿钱总拿得心虚,因为她知道他太恐惧钱不够用。这会子要请他又割合一大笔钱出来,虽然她对可能的花费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他坐在烟铺上,搭拉着眼皮。荣珠躺在另一边,在烟灯上烧烟泡。琵琶说完,一阵沉默。
“过两天再说吧。”他咕哝一句。仍不看她,又脱口道:“现在去送死么?就要打仗了。你自己不知道有多危险,给人牵着鼻子走。”
荣珠大声说话,奇怪的挑战口吻:“她一回来,你就变了个人。”
“我没有变啊。”琵琶笑道。
“你自己倒许不觉着。连你进进出出的样子都改了常了。”
末了一句话说得酸溜溜的,琵琶觉到什么,又觉得傻气,撇开了不理。她从冰箱里拿了个梨。电话、无线电、钢桌和文件柜,他们最珍贵的资产,都搁在吸烟室的各个角落里。拿梨的时候感觉到荣珠在烟铺上动了动,烦躁不安。她倒不是贪吃,并不爱吃梨,只是因为她母亲嘱咐要常吃水果。她关上冰箱门,拿着梨含笑走了出去。
“你前一向不是这样子。”荣珠道,“现在有人撑腰了。我真不懂。她既然还要干涉沈家的事,当初又何必离婚?告诉她,既然放不下这里,回来好了,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琵琶只笑笑,希望她能看出来是讥诮的笑。
露要知道每一句话。琵琶照实说了,她悻悻的道:
“你说了什么?”
“我只笑笑。”
“你只笑笑!别人那样说你母亲,你还笑得出来!”
琵琶很震动,她母亲突然又老派守旧起来。
“妈说过想不起什么话好说,笑就行了。”
“那不一样。别人把你母亲说得那么不堪,你无论如何也要生气,堵他两句,连杀了他们都不过份。”
琵琶正待有气无力的笑笑,及时煞住了。
露默忖了片刻,方道:“跟那些人打交道,我倒能体会那些跟清廷交涉的外国人。好声好气的商量不中用,给他来个既成事实就对了。只管去申请,参加考试,通过了再跟你父亲说去。”“既成事实”引的是法语。
电话响了,珊瑚去接。
“喂?——没有人。”
“怪了。”露道,“已经是第二回了。”
电话再响,她道:“我来接。——喂?”
“你要管沈家的事,回来做姨太太好了,沈家已经有太太了。”荣珠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确定露听懂了她的讽刺。
“我不跟你这种人说话。”露砰的放下电话听筒。
“谁啊?”珊瑚道。
“他们的娘。”露把下颏朝琵琶勾了勾,“你父亲娶的好太太。我只不想委屈自己跟她一般见识,要不然我也不犯着做什么,只要向捕房举发他们在屋子里抽大烟。”
“抽大烟犯法么?”琵琶问道。
“抽大烟就可以坐牢。”
“现在管鸦片可严了。”珊瑚道,“所以价格才涨得凶。”
琵琶真愿意她母亲去向捕房举报。不能改变什么,至少也闹个天翻地覆。
这年夏天打仗了。上海城另一头炸弹爆破,没有人多加注意,到近傍晚只听报童吆喝号外。
“老爷叫买报纸。”潘妈立在楼梯中央朝底下喊,“买报纸。打仗了。”
她两只小脚重重蹬在楼板上,像往土里打桩。胖大的一个女人,好容易到了楼梯脚下。打杂的小厮买了报纸跑回来,她接过来,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这么小,还要一毛五。”
“我看看。”琵琶道。
单面印刷,字体比平常大。她迅速瞥了一眼红黑双色的头条,如同吞了什么下肚,不知道滋味,只知道多汁而丰盛。她将报纸还给潘妈。
往后每天都有号外。报童的吆喝像是乡村夜里的狗吠,散布凄清与惊慌。总是静默片刻方有人喊道:“马报,马报。”上海话“买”念“马”。街上行人拦下报童。一夕之间英雄四起,飞行员、十九路军、蔡廷锴将军、蒋光鼐将军。相片里仪表堂堂,访谈中慷慨激昂。中国真的要在上海抗日了。
“出来看啊,何大妈,快出来。”潘妈在洋台上喊,咧着嘴笑,秘密的。“飞机打仗啊。看见那一个下蛋没有?”
“嗳,看见了。”何干举手搭凉棚,“看看房顶上那些人!”
“是我们的飞机不是?青天白日是我们的。”
“是么?青天白日啊。这些事你知道,潘大妈。”
“一定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也有飞机。”
衡堂房顶上一阵欢呼,爬满了观众。有人在鼓掌。
“啧啧啧,这么多人。”何干惊异的道。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一个打跑了。是我们的么?”
榆溪出来赶她们进去。琵琶留在房间里的法式落地窗边。似乎不该喝彩鼓掌。那些人不知道打起仗来是怎样一个情形。她觉得置身事外。她不看头版,不知道多年来日本人蚕食鲸吞,这如今终于炸了锅,她也不觉得众人的雀跃狂喜。那些快心的人也许是不知道打仗是怎样一个情形,可她也不知道。很奇异的,她与父亲后母有那么多不愉快,一打仗,她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一点挂心的事也没有。
“我们要不要搬家?”她问她父亲。
“搬哪?”他嗤笑,兜着圈子。
“我们这儿不是靠苏州河?”她从母亲姑姑那里听见这里危险,闸北的炮弹声也听得见。
眼一眨,头一摔,像甩开眼前的头发,撇下不提的样子。“人人都搬——窝蜂。上海人就是这样。你舅舅走了么?”
“他搬进了法租界的旅馆,说是比公共租界安全。”
“谁能打包票?你舅舅就是胆子小。他跟他那个保镖。”
他尽自讥笑国柱的保镖,自己倒也请了两个武装门警,日夜巡逻。他们是什么军阀的逃兵。主要是他们有枪,卡其制服也挺像回事,可以吓阻强盗,战时也能震慑趁火打劫的人。琵琶倒觉得打仗有如下雨天躲在家里,而荣珠的母亲下楼到厨房煎南瓜饼,唱道:“咱们过阴天!”几个星期几个月抛荒了,任她嬉游。她不担心去不了英国,她母亲亲自处理她的申请。今年若是仍在本地举行考试,她会参加。没有人再跟她父亲提起这事,他也渐渐希望不会再有下文。他和荣珠装得一副没事人模样,依旧让她去看她母亲。“去看姑姑”是通关口令。她学会了搭电车去,走到电车站并不近,沿途常看到叫化子,踩过地上的甘蔗皮,到处是藤编的婴儿车,老妇人坐在路边卖茶,旁边搁了一只茶壶两只茶杯,小男孩推着架在脚轮上的木板滑行。晚上回来,人人在屋外睡觉,衡堂屋子太热。每走两步都得留神不绊到席子,跌在穿汗衫短祷的黄色的瘦薄的身体上。都是男人吧,所以从来不去看。没有体味的中国人身体散发出的味道正巧给夜晚的空气添了一点人气。打仗的原故,路上有铁丝网,乱七八糟的环境中并不引人注目,只像短篱笆切过人行道,房间的隔板似的。
露与珊瑚刚搬进了一间便宜的公寓,位于一条越界筑路上,那是公共租界的延伸,是英国人在中国地界修的路,主权仍争议不休。所以她们泥足在不太安全的区域。
“来跟我们一块住。”国柱从旅馆套房打电话来,“有地方给你们俩,挤一挤,打仗嘛。”
“连我也让去,真是客气,”珊瑚向露说道,“可是我真受不了他们那一大家子。”
“我也一样。”
两人留在家里,为红十字会织袜子卷绷带。珊瑚在学打字和速记,想找工作。有次上完打字课,从外滩回来,琵琶碰巧在那儿。
“吓咦!好多人从外白渡桥过来,”她惶骇的喊,“塌车、黄包车,行李堆得高高的,人多得像蚂蚁——”一时说不下去,只是喊“吓咦!”反感又恐怖。“简直没完没了,听说好两天前就这样了。每天都是这样,租界哪能容得下那么些人。”
“我就不懂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虹口。”露道,“每次一过外白渡桥,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房租便宜。”珊瑚道。
“那也不行。日本鬼子都在那里,那是他们的地盘。”
“我没看过日本人。”琵琶道。
“怎么会?”露道。
“我没去过虹口。”
“在天津总看见过吧?在公园里?”
回想起来,隐隐绰绰记得穿着像蝴蝶的女人走在阳光下。
“喔,看见过,她们很漂亮。”
“暖唷!日本人漂亮?”珊瑚作个怪相。
“在欧洲的时候我们最气被当做日本人,大金牙又是罗圈腿。”露道。
“最气人的还是他们还以为是夸奖:‘嗳呀,你们那么整洁有礼貌,一点也看不出你们是中国人。”
琵琶记得秦干在公园里说:“看不看见背上的包袱?人家都猜里头装了什么,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得成天背着。是背着他们祖先的牌位呢。”
琵琶听过别人也是这么讲。珠宝盒似的绑在后腰上,使中国人百思不解,如同别人纳罕苏格兰男人的裙子底下是何种风光。

 

二十一

中日并未宣战,报上也仅以敌对状态称之,租界不受影响。战争与和平不过是地址好坏之别。基督教青年会仍照常举行入学考试。除了琵琶之外,也有两个中国男孩与几名当地英国学校的英国男学生应试。补课的麦卡勒先生是英国大学的总代表,拆开了褐色大信封,里头装的是寄自英国的考卷。一时间,肃穆无声,充满了宗教情怀,小小的房间不需冷气就冷飕飕的。应试的人围着橡木桌而坐,眼睁睁看着他撕破封条,解开绳子,抽出印好的试卷分发给不同的考生。怒照着窗的夏天淡去了,街上的车声也变小了。琵琶拿着的试卷还带着空运的新鲜清凉的气味,从没有战争的圣殿过来的。
麦卡勒先生是约翰牛(英国人的绰号。)的典型,当然他也可能是苏格兰人。外表和举动都像生意人,对中国人来说不免市侩了些。露和珊瑚倒觉滑稽,这么一个人竟是学者,可话说回来,英国整个是一个商人的民族。他不时看手表。到了正午,他从桌子另一头立起身来。
“时间到。”他喊道,收考卷。“下一场两点,两点整。”
琵琶情愿等电梯,不肯四处寻找楼梯,虽然下去只走个一楼。安静的走道有男人俱乐部的圣洁气味,女人止步,基督教青年会顶楼一向是中国人不得进入。楼下的新的苏打柜台假牙似的,在褐色古老世界的气氛里显得突兀。一道长玻璃墙把它跟大厅隔开了。一排国际友人长相的男女用麦管啜着饮料,无声的应答。玻璃墙给这一幕添了光彩,像时髦杂志的图片。一个褐发女人,可能是中国人,罩着海滩外套,两只腿光溜溜的,绕着高脚凳。显然是在室内游泳池游泳。她旁边的男人穿了志愿军的卡其衬衫短袴,戴着国际旅的臂章,来福枪倚着柜台。
我就喝杯奶昔吧,琵琶心里想。何必出去?可又怕穿过玻璃。她向自己说:一杯奶昔没办法让我喝上两个钟头。还是走一走,看有没有小饭馆,这里是城中心,附近一定有不少餐厅。可是对过整条街都是跑马厅,街的这一边又给一家摩天饭店和电影院占了。东行往百货公司,是一排的挂着珠帘的美容沙龙、便宜旅合、舞蹈学校、按摩沙龙、有歌舞表演的小餐馆,大中午霓虹灯没打开,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不过南京路上总是人来人往。她立在街角犹豫不决。有时间到小巷里探险么?
轰隆!短促的一声雷,隐约还有洋铁罐的声音。脚下的地晃了晃。
“哪儿?”街上的人彼此询问。
这一声是响,可她在家里听见的更响。楼板也震动,震破了一扇窗,她都不觉得怎么。她是在家里。
所有汽车都揿喇叭,倒像是交通阻塞了。汽车还是一辆一辆过来,堆成长龙。电车立在原地不动,铃声叮铃响。黄包车车夫大声抗议。行人脚步更快,抬头看有没有飞机。她两个家都可能中弹,两个家都在边界上,父亲的家靠近苏州河,母亲的公寓在越界筑路上,可是她却不想到这一层。家是安全的。孤零零一个在陌生人间,她有些惘然,但没多久车辆就疏散了。她进了一家百货公司看墙上的钟。该往回走了。底下一楼的小吃部飘上了过熟的云腿香味。她买了一个咖喱饺和甜瓜饺,拿着纸袋吃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麦卡勒先生知道吗?”男生们问道。
麦卡勒先生说不知道。
考完试琵琶缴卷,他向她说:“你母亲打电话来,要你离开前打电话过去。你等一会,我带你去打电话。”
她拨了母亲家的号码,陡然悚惧起来。出了什么事?
“琵琶吗?”露的声音,“我只是要告诉你考完了过来我这里。考完了吧?一个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我怕你回家去你父亲明天不放你出来,明天早上还要考一堂。今天晚上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想想也觉滑稽,反倒使它更加的匪夷所思。乡下人进城第一个要看的地方就是大世界,庞大的灰惨惨的混凝土建筑,娱乐的贫民窟,变戏法的、说相声的、唱京戏苏州戏上海戏的、春官秀,一样叠着一样。一进门迎面是个哈哈镜,把你扭曲成细细长长的怪物,要不就是矮胖的侏儒。屋顶花园里条子到处晃悠,捕捉凉风,也捕捉男人的目光。露天戏院贴隔壁是诗会,文人雅士坐着藤椅品茗,研究墙上贴的古诗。每一行都是谜,写在单独的纸条上。付点小钱就能上前去,撕下一张纸,猜诗谜,猜对了赢一听香烟。大世界包罗万象。琵琶从小时就读过许许多多在大世界邂逅的故事。她一直都想去看看,没人要带她去。老妈子们偶而带乡下来的亲戚去,她总也在事后才知道。这下子看不到了,她心里想,搭电车回母亲家。全毁了么?为什么偏炸这个直立的娱乐园呢?为了能多杀人?可是下午一点的大世界几乎是空荡荡的。那个地区当然人很多,法租界的中心,理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前一个世纪中期炮弹问世之后,就没有一个炮弹落在租界上。这一个落在大世界,如同打破了自然法则。
开电车的在乘客丛里推挤,嚷着:“往里站,往里站,进来坐客厅。做什么全挤在门口?就算炸弹来了想跑,.门也堵死了。”
乘客不理他。有人打鼻子里冷哼一声。
“还这么轻嘴薄舌,大世界里死了那么多人。”有个人嘟囔。
一开始还没有人接话,后来心里的气泡像是压不住,咕嘟嘟往上冒,在死亡的面前变得邪门,活跃非常。
“炸了好大一个洞。”一个说。
“破了风水咒。”又一个说,“上海从没受战火波及过,这下子不行了。”
七张八嘴说个不停。
“都说上海这个烂泥岸慢慢沉进海里了,我看也撑不了好久了。”
“想吓唬上海人,不中用。难民照样往上海逃,到底比别的地方强,嘿嘿!”
“是啊,上海那么多人,未见得你就中头奖。”
“都是命中注定。生死簿上有名字,逃也逃不了。”
“我本来要到八仙桥谈生意的,要不是临时有客来,我也难逃一死。”
“说到九死一生,我有个朋友就堵在两条街以外。喝呀!不是他印堂高就是他祖宗积德。”
“我知道大世界有个说相声的,正好到外地演出。真是运气。”
“蒙里戛戛,蒙里戛戛!”开电车的吆喝,要大家往里挤。
有乘客望着窗外一辆经过的卡车,没教别人也看,可是整个电车一阵微微的骚动蠕蠕从头爬到尾,伸长脖子的伸长脖子,弯腰的弯腰,抓着藤吊圈,看着车窗外。第二辆卡车开过来,放慢了几秒钟,正好让琵琶看见敞开的后车斗。手脚纠缠在一起,堆得有油布车顶一半高。泛黄的灰白的肌肤显得年青,倒像女人。女学童打球,绊倒了跌在彼此身上。街头杂耍的脱得只剩一点破布蔽体,疲惫不堪的在彼此的肩头上叠罗汉。她只看见胳膊和腿,随便伸曲。有的不像是人的手脚,这里那里一片破印花布或藏蓝破布。画面一闪即逝。她完全给拖出了时间空间之外,不能思考也不能感觉。那些肢体上的大红线条是鲜血,过后她才想到。可是看着像油腻腻、亮滑滑的蛇爬过黄色的皮肤。我看见的是大世界里的尸体,她向自己说,却不信。
卡车过后,电车上的人默不作声。静安寺站的报童吆喝着头条,好几只手从车窗伸出去要买报纸。
“马报,马报!”
他们需要白纸黑字的安慰,可以使他们相信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程她忙着想更紧要的事,怎么同她母亲说考试结果。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我觉得考得不错,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古书她最有把握。除了英文还可以选一个语言,她选了中文,容易对付。可是试题却使她看傻了眼,问的净是最冷僻的东西,有些题目语法明显错误。让她父亲知道了,准笑死,偏偏又不能告诉他。却得向母亲说,可是决不能说好笑,不然又要听两车子话了:
“我不喜欢你笑别人。这些人要是资格不够,也不会在大学堂里教书。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问过考试之后,露道:“打个电话回去,姑姑要你留在这里过夜。他们一定也听见大世界的事了。”
榆溪接的电话。“好吧。”他瓮声瓮气的道,“要姑姑听电话。”
珊瑚接过听筒。“喂?……我很好,你呢?”她轻快的道。
再开口,声调高亢紧绷。“等我死了他可以帮我买棺材,死了我也没法反对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再穷我也不缺他那五百块……太荒唐了,现在还要惺惺作态。谁的好处?……对,我就是这回覆,你不敢说那是你的事,少捏造别的话就行了。”她挂上了电话。
“怎么回事?”露问道。
“谨池要他问我缺不缺钱过节,在榆溪那儿放了五百块。”
“他这是存心侮辱人。”
“官司赢了以前他逢人就说:‘她饿死我也一个子都不借给她,等她死了倒有五百块给她办后事。凡穷愁潦倒死了的,祠堂备下了这笔钱。’这会子他又要送钱给我了。”
“他就是那种人。”
“可不是,还把姨太太生的儿子的相片寄给大太太。自己觉得聪明得不得了。”
“榆溪怎么说?”
“他说只是代传个话,说上礼拜就想跟我联络了。”
“他不敢打电话来,怕是我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