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燕丹猛然挺直脊梁。
他再看向嬴政时,目光就像是在注视着一名陌生人。
“我为燕国太子,我是太子!你,你竟然要我做你的臣子?秦王,你终究是变了,我本……我本希望你能放我回燕国去!”
赵维桢阖了阖眼。
她坐在嬴政的身边,始终没有出言。
这样的场面丝毫不出乎赵维桢的意料。她能阻拦的,但她觉得没有必要。
燕丹聪明,也糊涂。他聪明在于十几年前,在邯郸时,燕丹就认识到赵维桢选择了嬴政而非自己。
嬴政也知道的,他甚至明白赵维桢选的是他,而非嬴子楚,甚至不是秦国。
因而今日的对话,赵维桢没有任何资格真正介入其中。
这是昔日友人与友人的对峙。
恐怖的死寂过后,嬴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若你回燕国之后,又当如何?”嬴政冷冷问:“燕王喜的身体康健得很。”
燕丹一听这话,眼底又燃起了淡淡希望。
他如同一只探出巢穴的鼹,谨慎端详嬴政片刻,而后回应:“谢秦王挂念,燕王身体康健,燕国自然也是稳定不变,何况……”
“何况?”
“倘若秦王大人大量,念及昔年交情,”燕丹终于得到机会,抛出一早打好的腹稿,“不扣留燕国的人质,燕国就会觉得秦国大度,感恩于秦王。如此,秦、燕之间,两国没有矛盾,便和长久和平相处,岂不是更好?”
“长久和平。”秦王政嗤笑,近乎好笑地重复了一遍燕丹的用词。
青年国君侧了侧头,一双凤眼扫过赵维桢。
好巧不巧的是,赵维桢同样在看着他。
四目相对,嬴政在瞬间便明白了赵维桢的意思。
和往日一样,维桢夫人永远看得都那么清楚——她早就对他提醒过了。
这是嬴政第一次,希望维桢夫人不是对的,希望她也能有看走眼的一天。
燕丹只担心自己当下的处境,他从未想过身后之事。
嬴政说,他希望燕丹能帮他,却被燕丹简单地理解成想要扣留燕丹于咸阳为质。
既然如此,嬴政倒是有些庆幸燕丹没有明白他的真正意思。
——他要燕丹留在咸阳,做他的臣!
他以为燕丹会懂的。
懂他的野心,懂他的宏图,明白他出兵征伐的目的所在。哪怕,哪怕燕丹不赞同,像公子非、像李牧那般要认定与秦国为敌,嬴政也不会难过——与友人对峙到最后他亦不悔,至少,丹能懂他。
可是燕丹不懂。
怎能不懂?他们是友人啊。
燕丹甚至想不到不远之后的将来:赵国已灭,秦、燕边境接壤,接下来,燕国能存多久?
他以为嬴政的征伐到此为止么?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
嬴政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说不上此时在他胸腔之中酝酿的究竟是苦涩更多,还是失望更甚。那一双凤眸深深看向燕丹许久。
“好。”
最终,秦王政的声线恢复至朝堂般那样冷淡无情。
“寡人答应你。”他允诺道:“既是不愿留在咸阳,秦国也不会强求。太子丹既想回家与公族团聚,那就回去吧。寡人会派兵卒、车马送太子安全归国。”
“当真?”
太子丹愣了愣,而后圆润的面孔中焕发精神。
他好似还有些茫然,不明白秦王为何改变了主意,但更多的惊喜掩盖了困惑。燕丹赶忙起身,朝着嬴政双手交错,尊敬行礼。
“丹替燕国,感谢秦王!”他说。
“免礼。”
秦王政颔首:“若无事,烦请太子先回驿馆歇息,寡人与夏阳君还有话要说。”
赵维桢抬臂摆了摆手,门外守候的魏兴立刻进门,客客气气地请太子丹出门离去。
直至走时,燕丹的脸上还挂着笑容。
他的背影消失在食肆内间,装潢奢侈的室内只剩下了赵维桢与嬴政二人。
嬴政跟着起身,他走下长案前。
“王上。”
赵维桢依旧端坐在原地,轻声出言。
她的话语就像是钉子般将嬴政钉在原地。
“太子丹不可留。”赵维桢平静的话语却比任何威胁与狠话更为恐怖:“他不会甘心做第二个公子非或者春平侯。”
嬴政猛然转身。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扫射过来,直白的眼神如刀尖般锋利无当。可赵维桢并不退缩,她只是淡然地迎上秦王的目光,静等对方给出回应。
从他们相识起,就是一直如此。
片刻过后,嬴政阖了阖眼。
他不自觉紧绷起来的躯体缓缓放松下来,肩背松弛如常。
“吕不韦尚且知晓不叫夫人于故人之事为难,”嬴政说,“今次是我意气用事了。”
“人之常情。”
赵维桢轻声说:“是我比王上更早做了选择。这次,情义上的自责,让我来背。”
“不用。”
嬴政摇了摇头:“不会有下次,寡人自己来扛。”


第137章 一三二
132
当天晚上,吕府。
赵维桢归家之后,好似一切如常。
用饭,而后是例行陪同女儿们的时间。德音与文茵马上就要十岁了,俨然是两名大姑娘。吕不韦手持书卷,指点德音做文章,而文茵则趴在赵维桢的腿边絮絮叨叨。
三年前,文茵拜了蒙恬为师习武,三年下来,竟然练得有模有样。
她虽然是名姑娘,但连蒙恬这般的将军都不得不承认文茵在体育方面很有天赋。
“师父说啦,连蒙家的小郎君们都没我学的快。”文茵兴致勃勃地说:“他们都不懂怎么用巧劲,只有傻力气,才打不过我。阿母,你说我要是好生习武,长大之后能不能像师父那般上战场……阿母?”
“嗯?”
赵维桢猛然回神,她怔了怔,而后点头:“你想当秦国第一个女将军。”
文茵:“不好么?”
赵维桢浅浅勾起嘴角:“好得很。就是想当第一个女将军,也许比当第一名朝臣要难得多。”
“我不怕!”文茵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师父说了,做人就要迎难而上。”
“文茵。”
一旁的吕不韦适时插嘴问道:“纵是要做将军,兵书亦要读的。”
文茵当即缩了缩脖子:“呜……”
吕不韦莞尔:“不催促你,你课业都做完了不是么?来,我送你与德音去睡觉。”
“好吧。”
“知道了。”
双胞胎姐妹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本和玩具,乖乖起身随着吕不韦走出正屋。
女儿们一走,赵维桢才不由得放松下来。
她虽然很享受与孩子们相处的时光,但心事重重时要强打精神,实在是有些困难。
赵维桢拎着衣袂起身,来到梳妆镜前。
夜晚的烛火摇曳,昏暗的光芒拉长了赵维桢的影子。铜镜的倒影中,她的五官隐匿在阴影之下,即使没什么表情,也显得多少有些凝重与肃穆的意思。
抬手伸向发髻后方,这么多年了,赵维桢还是不太擅长对付这头盘发。她一双素手在后脑摸索了半天,只是拆下发簪,却没找到解开发髻的位置。
本就心思不上面,半天解决不了,更是觉得烦躁。
她一声叹息,阖了阖眼。
几乎是下一刻,属于男人的双手接替了她的工作。
吕不韦熟悉的气息环绕上来,他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到赵维桢的身后,轻而易举地替她拆开盘发。
乌黑青丝倾斜而落。
“是因为太子丹?”吕不韦问。
赵维桢垂眼。
她不在状态,吕不韦当然能看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才早早喊德音和文茵睡觉去。
白日食肆的场景历历在目。
尽管在秦王政请太子丹入咸阳时,赵维桢就意料到了今日,可这样的事情真实发生时,她还是有些……如鲠在喉。
有些事,不是预料到了,就能无动于衷的。
燕丹多少也是她教出来的学生啊。
和嬴政一样,喊她维桢夫人而非夏阳君,会把信任和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昔年在邯郸时他甚至救过自己一命,把那针脚凌乱的蹴鞠捧在手心中,说是她送给他最高的礼物。
这样赤诚、单纯的稚童,终究要与其越走越远。
她既痛心于嬴政与燕丹的友情,更是感到了深深的愧疚——毕竟,是赵维桢先放弃他的。
“他会憎恨秦王。”赵维桢垂眸,视线触及到自己洒落在肩头的乌发淡淡说,“终有一日,秦灭燕国,他不会心甘情愿为秦臣,而是用尽一切办法螳臂当车,既伤自己,也会伤害到王上。”
“我……”
赵维桢轻声说:“决计不能让他这么做。”
她也许不能阻止两位竹马终究分道扬镳,但她至少能阻拦来自燕地的刺客步入秦国的大殿。
“这很容易。”
听到赵维桢的喃喃低语,吕不韦在她的身后接道:“蔡泽还在燕国,有的是法子。”
“我知道。”赵维桢低语。
“维桢只是难过。”
“……”
从她的肩头探过来一只手。
铜镜之中,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抚()过赵维桢的脸颊,存着厚厚笔茧的指侧擦过她的眼角,最终男人的指腹停留在赵维桢的眼皮处。
吕不韦温柔地抚()摸着赵维桢的眼睛。
“偶尔不韦会倍感挫败。”吕不韦说。
“为什么?”
“为夫者,可与维桢分忧,却不能让维桢卸下心房。”吕不韦坦然出言:“哪怕是只有你我时,只有这烛火见证时。”
他的意思是说,都没别人了,私下相处时展现出难过也没什么。
赵维桢抬眼,铜镜中的烛光如鬼火般摇曳缥缈。
“你倒好。”赵维桢调侃道:“没少在烛火之下‘卸下心房’呢。”
岂止是卸下心房,在这房里,他突然发疯失控的时候都不少见。
仔细想来,也就只有赵维桢一人见过吕不韦那般模样,他真实的欲求,他真实的态度,他不披着人皮虚与委蛇时剩下的情绪和想法。
至于她自己……
“有时候我也在想,”赵维桢凝视着铜镜中的吕不韦,“也许我就是没有心。”
“你有。”
吕不韦轻笑道:“可人心就手掌大小,是有限的。维桢一颗心都在王上身上,分给旁人的,分给不韦的,自然就少了一些。”
赵维桢啼笑皆非:“吕不韦,你好酸啊?”
“不韦就是酸。”
吕不韦煞有介事地认真回应:“但不韦也理解……倘若先王在世,不韦亦如此。”
赵维桢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这些话都是安慰,但不得不承认,吕不韦一席话倒是说进了赵维桢的心坎里。
身为夏阳君,身为秦王的师长,赵维桢必须,且仅向秦王负责。
当年她选择了嬴政,于是一切早在邯郸时就有了结果。
愧疚好啊,冷静下来,赵维桢甚至感到了几分慰藉。愧疚就证明她还是有良知的。
赵维桢这才缓缓转过头,她的视线从镜中倒影挪到了身后男人的身上。
吕不韦一双明眸在昏暗的室内显得不复白日般璀璨,晦涩的光线让一切看得不分明,即使离得这么近,好似那其中酝酿着的温顺与亲昵都比往日更要真实。
往日里赵维桢始终觉得,像吕不韦这般微垂又明亮的眼睛刚刚好。多一份阴沉,少一份轻薄,偏偏是这个弧度,如此亮度才能展现出恰好到处的纯真,以及看块石头都像是那么认真。
朦朦胧胧、似假似真,仿佛他此时此刻的含情脉脉与深情款款完全是真的。
他的手依旧停留在赵维桢的眼侧,随着她转身,男人的掌心微微后挪,轻柔地撩开她的长发,将青丝挽到耳后。
紧接着吕不韦手轻轻一落、再一起,一对玉玦如变戏法般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赵维桢:“……”
吕不韦失笑:“早年在楚国学的小把戏。”
他摊开双手,将玉玦送到赵维桢面前。
温润剔透的玉玦如油脂般细腻,玉环本身没有什么装饰,可偏偏在玉环中央,以金子镀上一层繁复奢侈的花纹,叫本属于中原文明的玉点缀上了少数民族的风情。
金鎏玉,他好大的手笔。
“试试看?”
吕不韦说着抬手。
赵维桢只觉得耳垂微微一凉,紧接着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她侧了侧头,看到那一抹金光在铜镜中折射着点点光芒,金玉相称,既显铺张,在昏黄烛火的闪烁下,又多了一层说不明、道不清的暧()昧意味。
不得不说,吕不韦的审美相当超前。
赵维桢觉得,这款耳饰放到现代怕也是要大卖的。
替她戴好玉玦,可是男人的手并未离去。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略一往上,他手指的温度就包裹住了赵维桢微凉的耳垂。
赵维桢瑟缩几分。
那一小块肉叫热度纠()缠,玉玦的金子刚好与他的指甲相抵。
“没关系。”吕不韦哑声说:“若维桢不舍,就交给我来做。”
这天底下,怕也只有吕不韦能将一番安慰说进赵维桢的心坎里。
不过……
赵维桢视线一低,看向玉玦映在她肩头的小小影子。
“你就打了这么一对儿耳饰?”她突然开口。
吕不韦没说话。
赵维桢了然:“其他的呢?”
吕不韦的视线瞥到梳妆镜的另外一侧。
若非他眼神示意,赵维桢都没发现在长案一角多出小小的木匣。她也不客气,直接将木匣打开。
落入眼帘的是满匣子的首饰,皆是镶金鎏玉、琳琅满目。
赵维桢一勾嘴角。
她慢吞吞地从匣子中拿出一对镶金的玉镯,一撩袖口,往皓腕一戴。温润的玉包裹着奢侈的金,在她洁白纤细的肌()肤往下滑落,而后卡在小臂处。
离得那么近,赵维桢几乎能感受到吕不韦呼吸一滞的变化。
他那双眼一寸一寸沉了下来,如盯紧猎物的鹰隼般捉住了她的手腕。
而赵维桢依旧没有停下。她又极其文雅地从匣子中拿出一个臂环,臂环倒是金子用的更多一些,镂空的金饰打造成了似图腾又似花纹的模样,在空当中央牢牢卡着几块漂亮的玛瑙与玉石。
考虑到先秦的生产力和工匠技艺,不用想赵维桢也知道吕不韦定是花出了天价。
赵维桢轻轻抬眼,看向吕不韦:“你来戴。”
吕不韦一僵。
尚未等他做出反应,赵维桢就牵起他的手,将臂环推过了男人的手掌。
奢侈华丽的臂环将他宽大的袖子撩上去,只是为赵维桢量身定做的臂环终究是细了一些,仅是卡在吕不韦的小臂处就不能再向上。
那一抹金色之下,男人分明的静脉纹路与肌肉走向清晰可见。赵维桢手腕的玉镯与臂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表现不错。”
赵维桢拉近距离,捉着他臂环处的皮肤反复摩()挲:“值得嘉奖。”
说着她另一只手稍稍用力,将男人温柔地按到地上。二人的动作带起风浪,梳妆镜边本就摇摇欲灭的烛火“噗”的一声,室内尽归黑暗。
…………
……
转天上午。
赵维桢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爬起来。
不得不说,龟儿子那方面还是挺卖力的。
而且赵维桢多少也体会到了吕不韦的快乐——原来他偏爱那些首饰不是没道理的。
回头她也去整一套,给吕不韦戴。礼尚往来,不用客气。
“夫人。”
女侍帮她整理头发时,魏兴匆忙进门:“燕使臣已送太子丹出城。”
赵维桢眼神一顿。
这就走了?倒也不意外。
怕是一个半天也不想多留,一个也不愿再相见。
如此也好。
赵维桢点了点头:“还有什么事?”
“李卿来访。”魏兴转告道,有些为难:“他说……本欲劝诫王上先行攻魏,好为攻楚做铺垫,但、但是……”
“王上坚持要攻燕,是么?”赵维桢平静接道。
前脚送走太子丹,后脚就要发兵攻打燕国。这便是嬴政昨日所言“情义上的自责,让我来背。”
他是要逼死燕丹啊。


第138章 一三三
133
公元前238年,质于秦的韩王然病逝,死在咸阳。
秦国将其送回韩国新郑下葬。
同年,动工多年的关中渠工程终于进入尾声。东西接泾水、洛水,润泽万民,在洪涝灾害严重的关中地区大大缓解了水害与旱灾,改善土壤质量,更是制造出一张巨大的水土灌溉网。
一个工程,润泽万民。
因而纵使郑国入秦本意为行间,可秦王政依然将渠取名为郑国渠。
同时,因修渠多年,消耗极大,国君下令减免赋税三年。
可饶是如此,因灌溉面积的扩张,可耕种土壤的增加,秦国这一整年的粮食产量仍然比往年要高出近三分之一。
数字变化看不出什么,真切地让赵维桢感受到变化的,是身边的情况。
夏天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封邑夏阳,打点了一下当地的事务。
归来的路上,只听官道边熙熙攘攘,掀起马车的帘子一瞧,几百米开外有个小小的驿站以供旅人歇脚。
马上到咸阳了,这驿站也热闹得很:不止有车辆停歇,在驿站附近更是有不少小摊小贩。支起的摊子下,许多作士人打扮的人坐着交谈,热闹非凡。
还不到国都呢,仅是官道旁就这么人头攒动,可见平民的生活确实是有提高。
赵维桢的脸上不禁带上了几分笑意。
“夫人。”魏兴见状问道:“可要下去瞧瞧?”
“算了。”
赵维桢摇了摇头:“马车就不像是寻常马车,穿得也不像是平民,还是别惹麻烦。”
她话语落地,就见到几名头绑着黑色布巾的女性三三两两结伴从驿馆出来。
几名女性有年长的,有年轻的,均是作妇人装扮。她们或背着竹筐,或提着篮子,里面装着好些新鲜蔬果、鸡蛋与肉食,是要往官道之外走。
“魏兴。”赵维桢注意到几名女性,低声开口。
“明白。”
魏兴当即会意,当几名妇人路过马车时,他立刻摆上笑容:“良家们,这是结伴去做什么呀?”
平心而论,魏兴长得不错,又笑容满面、态度客气。
哪名女性不喜欢帅小伙笑着搭话呢?
特别是他穿得干净,马车也是崭新又华贵,平民们自然明白他是有钱人家的仆从,几名女子你瞧瞧、我看看,还没回答,就笑成一团。
最后是年长的一名中年妇人大方道:“回贵人,我们是要去拜庙求子呢。”
魏兴好奇发问:“这么多人去,恐怕是很准。”
中年妇人:“准,准得很?”
魏兴:“拜的哪路仙人?”
中年妇人抿嘴又是笑起来:“不是仙人!是咸阳里的夏阳君。”
魏兴一愣:“啊?”
中年妇人只当他是不明白,还耐下心来解释道:“我听国都来的先生说,那夏阳君可是天上派下来的神女,不仅是辅佐秦王,自己还一口气生了两名活蹦乱跳的娃娃。年前我邻居家拜了之后,不出仨月就有了!”
“是呀。”
又有一名年轻的妇人感慨道:“还希望神女能多多发挥神通,据说秦王现下才有一子,这怎么能行?得多生几个才是!”
“就是就是!”
“最好王后下一胎就生俩,和夏阳君一样。”
“生个闺女最好,反正都有儿子了!”
“都秦王了,怎能只有一个娃?”
魏兴:“……”
赵维桢:“…………”
魏兴目瞪口呆地送几名妇人说说笑笑地离去:“夫、夫人,你都有立庙了!”
人在车内的赵维桢不忍直视地扶住额头。
人还活着就立庙,是想咒她早死吗!
而且要是觉得她于秦有功,是个好人立庙也就算了,结果立的还是送子庙。
在这个时代中,真是天大地大,说什么也没有生孩子大——你秦王政灭韩灭赵又怎么样,还不是只有一个娃?
这都什么事啊!
这件事实在是太让赵维桢震撼了。
震撼到她回到咸阳,去拜见秦王、见到青年国君英朗威严的脸时,满脑子还是那句“怎能只有一个娃”。
嬴政挑了挑眉:“夫人回封邑一趟,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维桢哭笑不得地开口:“一桩趣事罢了。”
说着,她把官道前的送子庙之事简述给秦王。
而嬴政……
青年国君听完后,沉默许久,也是憋出一句话:“人还活着,立庙不好吧?”
你看,赵维桢也是这么想的!
她也没放过嬴政一双凤眼里洋溢起来的笑意。
“王上还笑话我!”赵维桢气恼道。
“寡人就是觉得,咳,嗯,”嬴政维持住正经表情,“要是夫人真有送子的本事,那秦国这么多求子的夫妇,一夜一夜怕是忙不过来。”
赵维桢:“……”
饶了她吧!朝堂、学堂,还有家中连轴转不够,还要加班加点?
生产队的驴都不带这么用的!
事实上,也就是吕不韦还算有良心,没搞什么丧偶式育儿,加之咸阳的产业、商队都是他与赵维桢共同操持。不然的话,这么多行当,能累死十个赵维桢。
况且立庙之事,好笑归好笑,赵维桢也不免有些担忧。
“王上。”笑过之后,赵维桢收拢神情:“此事看着小,实则却很麻烦。倘若此事发生在先王期间,见秦国人人拜其他的庙堂而非秦王,会怎么样?”
“这可不是其他臣子。”
嬴政认真纠正道:“是夫人。”
“正因是我,更不行。”赵维桢却加重了语气:“我可以与王上直言,王上也不在乎。王上信任我当如此,可若我做了愧对王上信任之事呢?再者,若不是我,是其他臣子,聪明点的见到民间有自己的庙堂,怕是要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吧。”
魏国的信陵君,因为自己声望过高而遭到魏王忌惮。廉颇大将威名赫赫,军功在手,所以赵王才二度临阵换将。
树大招风,很简单的道理。
今日嬴政相信赵维桢,不会放在心上。可他信任的原因是知道赵维桢在权力方面看得分明。
正因如此,她才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既为秦王,更为她自己。
“我已吩咐下去,不得建我的送子庙。”赵维桢说:“我来下令,倒也名正言顺。”
主要是,她人的确活着呢!实在是不合适吧!
“可这是人之常情。”嬴政的眼底仍然含着笑意:“秦国也需要人丁。”
这个她也想好了。
你们不是想生吗,那求她也没用啊,不如自己努力一点!
“依我看来,就挑个休农的日子,最好是秋收之后。”在动歪脑筋上,赵维桢反应一向很快:“然后请在秦的儒生写几个感人的故事,什么寒门书生叫相国小姐看中啦,什么贵族公子和贫民姑娘傲慢与偏见啦,总之都发生在那一日,那一日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日子。待故事传开了,大家都会在这节日忙着恩爱造人的!”
在二十一世纪,但凡是个节日都能被情侣们过成情人节,先秦没有情人节,就现编一个。
赵维桢时常语出惊人,嬴政早就见怪不怪了。他耐性听赵维桢奇思妙想,忍俊不禁:“夫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还会编排这般传奇故事。不过……”
“不过?”
“夫人来做,也好。”嬴政煞有介事:“寡人可不想做这个大恶人。”
“王上还不想当恶人?”赵维桢啼笑皆非:“对中原各国来说,秦国上下人人都是大恶人。”
嬴政嗤笑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