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个女娃娃上去,没有阅历、没有功绩,更没有足够的能耐和底气,就算是赵维桢的亲女儿也保不住的。
不仅保不住,一着不慎,还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最合适的人选其实还是赵姬。
秦国不是没有太后听政的先例,而赵姬并不强硬,母族背景也不壮大,可入朝堂做个吉祥物暂时顶上。在这期间,赵维桢可以去寻找、培养下一代的接班人。
德音和文茵可列为候选,但赵维桢不想把鸡蛋搁在同一个篮子里,这天底下这么大,总能挑出几个有资质的姑娘。
能不能成,赵维桢心中也没底。
只能说,她尽力。
一人无法撼动隆隆前进的历史车轮,生产力的限制明晃晃摆在这里。她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至于之后如何,就让之后的人自己拼出一条血路吧。
“如此也好。”
吕不韦倒是表现出了认同:“朝堂、学堂,偶尔还要顾及食肆的事情,身兼数职确实忙碌,维桢能卸下一个重担,也好喘口气。”
这还是吕不韦愿意亲自辅导女儿功课,不用赵维桢上手呢。
别的不说,吕不韦这个爹当得还是挺称职的。
他没说是女儿就放任不管或者凑合教育,在德音和文茵的功课方面,吕不韦要比她操心得多。
“大梁撑不了多久。”吕不韦说:“一旦城破,尽取魏地不在话下。到时候,三晋尽归于秦。”
“待城破之时,可派人去楚国。”赵维桢接道:“送公子负刍一些兵马。”
她就不信,有了武力支持,公子负刍不会做出谋逆之事。
总之楚国越乱越好,越乱越方便秦国打下来。
否则……
“楚国不好打。”吕不韦摇头。
秦、楚二国,其文化根源不在于周。秦国不说了,商鞅变法之前还残留着大量殷商传统;楚国则干脆是自己称王,压根没管周天子的脸色。
因而秦国打出天子招牌,打出道义名号,未必管用。
所谓亡秦必楚不是没道理的:人家贵族有实力,文化上也不认你,就算打下来也有隐患。
“这就让其他人去考虑。”
赵维桢没接茬,无所谓道:“这么大的朝堂,又不是只有你我长脑子,其他臣工是吃干饭的么?”
吕不韦一双眼眸扫过来,其中带上几分审视意味。
“维桢,”他说,“将学堂转交给太后,是打算把重心转回朝堂么?”
“你有话直说。”赵维桢回道。
“灭魏之后,只余齐楚。对于当今的秦国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吕不韦坦然道:“可打下来容易,守住却难。且不论是否会有六国遗毒举兵起事,单说日后的秦廷情况将会大不一样。”
说完,吕不韦一声叹息作感慨:“到时候,远不止是楚系在朝那么简单。”
是这个道理。
但赵维桢倒不是很在乎臣工派系作乱——当嬴政吃素的吗?
他活着一天,就不会有朝臣胆敢惹麻烦。昔日的赵维桢是有始皇帝的滤镜,如今她更相信自己带大的孩子,他完全有制约权衡朝堂的本事。
要说秦廷上的威胁……
“吕不韦,”赵维桢非笑似笑地出言,“你还想要什么?”
对面的男人身形一顿。
他侧了侧头,仿佛不明白赵维桢的意思:“维桢是指?”
她没回答。
室内安静下来,二人之间萦绕的气息从家长里短逐渐变得冰冷。有些话不说比说还要明白,吕不韦那双清澈眼眸微微沉了沉,而后他若无其事道:“维桢说的,仍然是朝堂之事。”
赵维桢的视线下挪,落在男人放置在长案下的双手上。
吕不韦骨节分明的大手动了动,随着他蜷曲手指,经络与血管清晰可见。好在,他并没有把双手拿上来的意思。
往年吕不韦总是会朝她伸手。
他不想谈,抑或谈不成,乃至赵维桢略胜一筹时,他是要抓住她的。好似威胁,像是狩猎,但赵维桢也很清楚,他同样在为自己壮胆。
唯独如此吕不韦才能找到几分切实的优越感。
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
“是又如何?”赵维桢说:“是你先开的头。”
“权力之巅,不过相国。”吕不韦说。
赵维桢闻言失笑——这是她当年对他说的话。
他的表情无比平静,一双眼睛黝黑无比:“我既已做到了相国的位置上,没什么是我想要的了。”
“秦国历代相国,没几个有好下场。”赵维桢淡淡出言,这也是她当年说过的。
“夫人教我。”吕不韦开口。
吕不韦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眼尾微弯,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温和又无害。而当男人收敛笑意之时,微微下垂的眼睛则凸显出明晰的算计和深沉。
昔年她初来咸阳,二人成婚多年,却荒唐到近乎刚刚见面。开始的客气与讨好过后,吕不韦正是在这番对话后第一次做出试探,亦是赵维桢第一次触及到他最为真实的一面。
当时她还和他你来我往呢。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赵维桢也清晰地认知到了一点——有些面具戴久了,它就是真的。
一个人,他九成时间都做出温和谦逊的模样,仿佛如名士般八风不动,那余下一成如何还重要么?
君子为吕不韦,小人也是他,真实是他,虚伪也是他,不冲突。
“怎么。”
赵维桢抬手拢了拢发髻,宽大衣袖因动作而落下,露出皓白手腕与腕上的玉环:“你还想再抓我一把?”
吕不韦当即忍俊不禁。
“放到晚上再说也不迟,”他调侃道,“不韦又不是当年那个急火火的毛头小子。”
“我倒是没觉得你急在哪里。”
赵维桢揶揄回去:“还挺能忍的。”
吕不韦:“维桢还是怕我出事。”
老夫老妻了,吕不韦懒得与赵维桢斡旋,她更不愿意与之兜圈子。
“倘若秦国一统,六国悉数成为秦境,你的敌人可不止是各国贵族那么简单。”赵维桢说:“走到这一步,到了马失前蹄、晚节不保,不合适吧。”
“新臣视之为眼中钉,纵然拉拢旧臣支持,却难免招惹国君忌惮。”吕不韦接道。
他还是挺明白的。
只是说归说,赵维桢不觉得吕不韦是同意自己的潜台词。
“吕不韦。”她又道:“支持先王、入秦为臣,而后坐到相国之位。一步一步走来,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绕回了最开始的问题。
这一次,吕不韦给了答案。
“无非是不想做商人,不愿受他人冷眼罢了。”他说:“图名图利,图后人一句称赞。”
“你已经做到了。”赵维桢开口:“然后呢?”
之前思及扫清秦国最后的障碍……
赵维桢指的就是吕不韦。


第146章 一四一
公元前237年末,大梁城破,秦灭魏国。
同年,秦国发兵二十万攻楚。时值楚国公子负刍诛杀楚哀王,谋逆自立,大兵压境时,内廷人员缺失、应接不暇。
秦军轻而易举地攻入境内,俘虏楚王负刍,在楚地设立九江、长沙郡。
公子启闻风逃亡,秦军仍在楚地搜寻中。
从发兵到灭国,不过一年的时间。
与此同时,大批的楚国士子趁着入冬之前涌入秦国。
如今秦、齐两国彻底接壤,齐国仍然按兵不动,但凡是有点眼光的人都知道秦国一统乃大势所趋。不仅是楚国,原中原各国的公卿、策士乃至商人剑客,上至贵族、下至三教九流,也是纷纷来到咸阳,想借着秦国的东风捞一笔好处。
而想要站稳脚跟,就得有路数。
寻常士子无法靠近章台宫的台阶,却能敲响相国府的门砖。
拜山头这回事,放在列国屡见不鲜。
只是赵维桢是不见的,厚着脸皮来的人多了,索性她干脆称病不出门,更不往食肆去了。
于是余下的人则纷纷转向了秦相国本人。
这般情况,自然也影响到了咸阳本土的士族公卿们。
转日上朝,便有臣工站出来说,近日来咸阳的门客过多,提议驱逐闲杂人等。
“臣以为不可。”
李斯当即出言反对:“昔年孝公颁布求贤令,列国贤能奔赴秦国,方有今日之强盛。自商君起,秦廷上的能臣既有他国贵族,也有中原寒门。而投奔秦国的士子们,既是为谋出路,亦是欲为秦效力。如此驱赶,岂不是白白寒了天下人的心?倘若真有贤能,也是一并被清扫出门了。”
此话落地,秦廷议论纷纷。
“话虽如此,但也不可放任咸阳生乱。”站出来一名嬴姓公子反对:“时下正值秦国关键,暂时驱赶,未尝不可。”
“既有能力驱赶,就无能力约束么?”
李斯不卑不亢地出言辩驳:“秦国的条例法律,也不是放置在高台做摆设的。再者,比起士子,臣倒是以为,在座列位也该警醒一下自己的行为。”
嬴姓公子皱起眉头:“李斯,你什么意思?”
李斯双手抄进袖子里,神情淡然:“如公子所言,秦国正处关键时刻。眼前的情状,与过往之时大为不同。如今收纳门客、拉拢派别,生出养士用士的野心,不得不称一句居心叵测。”
此言一处,朝堂顿时议论纷纷。
明里暗里的视线几乎是立刻转向了文臣排头的秦相国。
吕不韦猛然侧首:“李卿何来此言?”
“并非有所针对,”李斯回应,“相国不必惊慌。”
“……”
吕不韦一双黝黑眼眸闪了闪。
再给李斯三个胆子,他也不会贸然站出来攻讦吕不韦——不是不敢,而是没必要。
他收纳门客也好,开府养士也好,和他李斯有什么干系?
今日李斯站出来,只可能是……
吕不韦并没有展现出气恼、警惕或者戒备,男人温和谦逊的面孔微微动了动,而后他的下一个反应则是向前看。
王座之上的秦王岿然不动。
待到议论声渐渐变小,而后消失,秦廷之上重归沉默,秦王政才仿佛一尊没有任何感情的石像般淡淡出言:“攻齐之事,列位可有意见?”
就好像刚刚的讨论不复存在般。
王座之下的臣工即刻心领神会,略过这个话题,转而把目标对准齐国。
朝会上很难讨论出什么,待到诸位臣工散去,吕不韦留了下来。
他来到章台宫的偏殿,等候片刻,便有侍人出门迎接。
秦王政已然摘下冕旒,但未更换朝服。
“相国。”青年国君转身:“陪寡人出去走走吧。”
“是。”
吕不韦不假思索应下:“殿外寒冷,还请王上披上外袍。”
时值深冬,昨夜咸阳刚刚下了雪。章台宫的侍人大清早忙碌,将厚厚积雪从主干道上清扫干净,可屋檐上、空地处仍然堆积了厚重白雪。
秦王政走在前方,触及到满天满地的白,一声感慨:“积雪利田,转春又会是丰收一年。”
“是好事。”吕不韦附和道。
君臣二人,屹立在寒风当中,玄色朝服赫然是一道清晰的风景线。
“相国如何看待攻齐一事?”秦王问:“今日朝会,臣工多有意见。寡人听着,似是不少公卿都主张离间、劝降,这是相国一贯的主张。”
言下之意即是:吕不韦也是应该支持劝降的。
然而当事人却是一哂。
“说实话,王上,”他噙着淡淡笑意,温声出言,“到了这时候,打也好,劝也好,还有什么分别?”
主张义战,不屠城、不斩首,不伤及平民,是为了给秦国累积名声和资本。
可如今,只剩下一个齐国了,各国的士子纷纷投秦而非投齐,足以证明吕不韦的坚持是正确的。
他商人起家,自然明白人心的用法。民心所向既是胜利,现目的达成,打下齐国,天下人也只会叫好罢了。
“齐国不是问题。”
吕不韦坦然道:“王上,臣以为,打下齐国之后,才是问题。”
秦王政:“相国是指?”
吕不韦:“统一之后,如何改制,如何与六国贵族掣肘,无战之后如何安排将士兵卒,才是问题。”
“嗯。”
秦王政认同地点头:“各国能臣,来秦国图的无非名利而已。统一中原,也是到了满足他们的时候。”
“王上,”吕不韦笑道,“图谋图利,这是商人的看法。”
“臣以策效力,君以利许之,这也是法家的主张。”秦王政复述了韩非的观点,又道:“当年夫人说过,有用即可,管他谁的看法?”
“王上说的是。”
“可是——”
“王上?”
秦王政转过身。
他看向距离自己不过三步的吕不韦。
吕不韦猛然意识到,如今的秦王已比自己高出些许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竟然回想不起来。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与之近距离面对面站立直视过——为君为臣,本就不该并肩而行。
甚至是秦王政也许久不曾称呼他为“仲父”。
“寡人想了好些日子,”秦王政平静说,“却始终是想不出一统之后,还有什么能给相国了。”
吕不韦身形猛顿。
“臣惶恐。”他微微低头:“为秦效力,是应该的,臣未曾想过向王上要什么。”
“是么?”
秦王政无所谓地偏了偏视线:“可相国昔年入秦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吕不韦入秦之时,秦王政尚在邯郸。但他立刻听懂了青年国君的意思。
当年他为商人,以重金扶持先王子楚即位,口口声声自谦商人短视,若无好处,决计不会这么做。
如今他却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谁信啊?
“寡人还以为,是自己给的不够多,”秦王政冷淡出言,“才叫相国想去列国士子手中捞好处。”
吕不韦闻言大惊。
“王上何来诛心之论!”他猛然抬头:“可是不韦做了什么叫王上不高兴的事情?”
四目相对、气氛紧绷,吕不韦一双清明眼眸与国君捉摸不定的凤眼对视,他能在秦王政眼中寻觅到的,只有一汪淡然。
如同青年国君身后的白雪般,冰冷、剔透,且干干净净。
透过这样的眼光,吕不韦却如坠冰窟。
让他感到寒冷的不是凛冽的风,也不是国君的话语。
堂堂秦相国,坐在这一人之下的位置许久,蓦然回首,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出了多远。
吕不韦从嬴政身后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可能:倘若今日站在他面前的是嬴子楚,他还能获得国君如此出言么?
倘若不是嬴政,而是异人,他会比现在更意气风发,更能翻云覆雨。
到时候,同样会有近似的场面,大抵是要比现在难堪的。
他于嬴子楚有恩,因而得一秦王仲父的名称。
然而吕不韦何亲于秦*?
秦王政不是威胁,不是斥责,仅仅是以漠然的语气再次提及朝堂上李斯的攻讦。
他是在提醒。
“支持先王、入秦为臣,而后坐到相国之位。一步一步走来,你想要的是什么?”——维桢如此问过。
并不是吕不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秦王政明明白白说清楚、讲明白:他给不了更多了,路走到这里,到了尽头。
再往前,只能是——
“相国回去好生想想。”
秦王政意味不明地劝诫道:“还有时间。”
说着国君迈开步伐,与之擦肩而过,朝着章台宫殿内走去。
雪又开始落。
吕不韦抬头,背对着秦王政离去的方向,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簌簌雪花坠落在他身着的皮毛上,很快黑色衣衫便落了一层薄薄的白。吕不韦踏出宫门,骤然回头。
秦宫巍峨宏伟,高耸的墙壁在身后延伸至尽头,狭窄的道路两侧仿佛随时会倾轧过来。从宫外看过去,它就像是一只会吞人的巨兽,匍匐在咸阳城,令人憧憬也令人恐惧。
皑皑白雪之中,吕不韦一人的黑衣近乎刺目。
一场冬雪下到年末。
转年开春,公元前236年,秦王下令攻齐。


第147章 一四二
公元前236年,秦军伐齐。
王贲将军领军,骑兵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兵临城下,围住了齐国国都临淄。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秦国,朝堂之上对此议论纷纷。
“有大梁在先,臣以为可派人劝降。”
“以德服人,不动刀戈,亦不会损失我军兵卒,这是最好的。”
“不对吧,秦国什么时候有了儒家学说?真当魏国人是因为秦军仁慈才投降的么?还不是秦军强势,他们没有胜算!”
“都到城下了,打就是了!”
文臣武将各执一词,分成好几派,讨论个没完。
待到大家议论了一会儿,李斯才慢吞吞站出来。
“诸位,”他朗声出言,“劝降也好,攻城也罢,目的皆在于取齐。如今王贲将军已围堵临淄,不论选取什么方式,拿下齐国不在话下。当前最为要紧的是,待到六国一统后,秦国该怎么办。”
朝中上下皆为一震。
虽则临淄还没打下来,但明眼人都明白这是迟早的事——甚至都不会花上多少时间。
李斯主张这就讨论一统之后,无可厚非。
他一开头,立刻有大胆地站了出来。
“自周平王起,天下诸侯割据,分分合合,已有数百年,”有文臣出言,“今日各国一统归秦,足以可见我王乃天命所归,可如周王般尊为天子。”
话音落地,秦廷哄然作响。
有人附和,有人反对,又是一阵讨论声起。
李斯伫立在原地,耐心等他们吵完,吵到差不多了,才不急不缓出言:“古有武王伐纣灭商,取而代之,得以有周王室。而当下与往日截然不同,秦国终结诸侯乱象,不曾与周天子有过龃龉,更无取代周天子的说法。尊为天子,不太合适。”
“是啊。”
“秦室非周王室后代,何故要这个名头?”
“非要取而代之,反倒落人口实。”
说着说着,臣工再次开始喧嚣。
但在场的人都明白,李斯的话,就是秦王的话。若无国君授意,他决计不会站出来出这个头。
所以再讨论下去,秦廷之上也大致明白了国君的意思。
待到像模像样的讨论差不多了,李斯才转身看向王座:“王上以为如何?”
王座之上的秦王政:“寡人与周天子非亲非故,既供奉其祠,毋须取而代之。”
“臣也是这么想的。”
李斯诚恳道:“更遑论上古五帝,沃野千里,虽为天子,但诸侯外夷朝拜与否,却不能左右。今王上大兴义兵,征伐寇贼、平定中原,设郡县,律法一统,是五帝也力不能及的。
“国君之功,比五帝更甚。由此臣有一请:古代有天、地、泰皇,其中泰皇最为尊贵,臣冒死出头,可尊我王为泰皇。”
众臣皆惊!
天子还不够,要尊为皇?
古往今来,怕是都没人动过这个念头!
然而对于秦王来说……
“泰就免了,”秦王政冷淡道,“可著皇字,采上古‘帝’之位号,号曰‘皇帝’*。列位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在场的臣子公卿无人敢言。
谁都知道,提及改号,看似郑重,实则比表面更为深刻——那周天子都不再是天子了,今后的“皇帝”比天子更高。
那么延续几百年的周制,还可能继续用下去吗?
秦王的根本不在于改号,他要改制!
甚至今日不是提议,不是听取建议,而是明晃晃的告诉秦廷所有人:这只是个开始!
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此何等大事,”臣工说,“是否等相国与夏阳君归朝再议?”
谨慎的提议,叫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王座之下,前方的两个空位置上。
秦王政的头颅低了低,冕旒遮挡住了青年国君的视线与表情。列位臣工无法琢磨其心中所想,却也意识到,秦王看得同样是那两个空位置。
是的,吕不韦与赵维桢不在。
他们夫妇二人同时告假。
…………
……
同一时间,吕府。
赵维桢慢慢踱步至后院,就看到吕不韦一人坐在树下的棋盘前,拎着酒壶思考。
他一袭浅白深衣,随意用簪子扎起长发。左手酒壶、右手黑子,坐在棋盘前也没什么正形,随意之中还带着些许惬意。
朝中他告的是病假,但吕不韦这般模样,可与生病没半点关系。
“一个人下棋?”
赵维桢向前,看到棋盘黑子白子杀成一团,无所谓道:“我陪你么?”
吕不韦当即失笑出声:“算了吧。”
赵维桢:“嫌弃我。”
吕不韦:“非为嫌弃,嗯……维桢的棋艺,怕是解不开的。”
赵维桢挑眉。
你说解不开就解不开,那她也太没面子了吧!听到这话,赵维桢反倒是起了好胜心,干脆一拎裙角,坐到了吕不韦的身畔。
然而她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确实看不太明白。
“真是步步杀机。”赵维桢的棋艺水平确实有限,只能勉强看个囵吞:“黑子占上风?”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
吕不韦倒是不介意与赵维桢分析。他掂了掂手中黑子,然后伸手。
修长的指尖虚空往棋盘一放,却是没把黑子落下:“放在这里,维桢再看呢?”
赵维桢登极了然:“黑子会败。”
“是。”
吕不韦颔首:“这是我与先王昔年的一盘残棋。”
赵维桢:“……”
提及故人,赵维桢的神情变得肃穆,反倒是吕不韦肆意一笑:“无妨,消磨时间时随意的棋局罢了。当年我执黑子,下到这儿就意识到了情况。先王见了,也觉得有趣,便当即放弃对弈,与我一同研究起来。”
“研究什么?”
“研究黑子该如何得胜。”吕不韦坦然道:“只是横看竖看,这棋局看似黑子占据上风,可接下来怎么走,都是一场死局。”
说着吕不韦摇了摇头。
“先王走后,我时常拿出来想一想,实在是想不出结果。”他遗憾道。
“那该怎么办?”赵维桢又问。
“不怎么办。”吕不韦说着,把手中黑子直接放回棋瓮里。男人将酒壶送到了嘴边:“下棋博弈,有时候直接认输,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亦算是一种胜利。”
吕不韦鲜少会这么放肆。
他好面子,因而一举一动严格守礼,连最严苛的儒生也休想从他面前挑出麻烦来。像今日这般随着酒壶直接饮酒,在往常他决计不会做。
“认输,至少输得光彩。”吕不韦意有所指:“总比杀得片甲不留、尸骨无存好。”
赵维桢侧了侧头。
她看向他,然后视线一垂,伸手捞过男人的酒壶。漂亮精致的酒壶有个大肚子,容积不小,可赵维桢轻轻晃了晃,发现里面根本没多少液体。
总不会是他就装了一点。
这龟儿子……
吕不韦没看向她,呼吸也稳,不见酒气。但赵维桢拿过酒壶后,再稍稍一用力,男人的脸颊总算是转了过来。
视线相撞,吕不韦的一双眼雾气迷蒙。
大白天的,倒是喝了不少。
“不韦不明白。”
迎上赵维桢的眼,吕不韦慢吞吞低语:“为什么维桢就能如此不在乎?”
他放下棋子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从邯郸死里逃生,成为一国之君的先生,到身为女子拥有封邑,可在秦廷拥有一席之地。一切来之如此不易,维桢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接下来怎么走,都是一场死局。
说的是黑子,也是他自己。
赵维桢听说了之前李斯在秦廷挤兑他的事情,而后吕不韦便一直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