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他是真的感到棘手了。
吕不韦不想放,赵维桢明白。
他不想放,所以才不理解为何她能盘算得如此轻易。
“你问我啊?”
赵维桢放轻声音。
她难得主动,环住了男人的臂膀。吕不韦一直瘦削,二十多年来身形高挑结实。环抱起来,只觉温暖有力,哪怕是那靠近才能嗅到的淡淡酒气也不影响。赵维桢略略抬头,额角擦过男人的脸颊:“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吕不韦垂眸看向她。
“因为我是从后世回来的。”赵维桢的声线几不可闻。
而后吕不韦蓦然失笑。
“真的。”赵维桢的神情格外认真:“为何不信?”
“信。”
吕不韦重重点头,一副陪你玩到底的姿态。他煞有介事地回道:“维桢的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常有妙语连珠,思维不拘一格。若是后人归来,就说得通了。”
“对。”赵维桢接着说下去:“所以我知道你会当上秦国相国,知道秦国会统一天下,在我看来,这就与周灭殷商一样,是史书上记载的事情。”
“所以维桢放手才那么容易。”
“这些东西带不来带不走,没了我,天地照样如常运转。”
“那维桢也应该知道,不韦之后会如何。”吕不韦意味深长地说。
“知道。”赵维桢晃了晃脑袋,一本真经地回答:“吕不韦与秦王政彻底离心,你醉心权欲,朝中横行霸道。府中有门客三千,各地食客往来悉数与你结交。秦王政忌惮你如同魏王忌惮信陵君,他斥责你与国无功,枉称文信侯与秦王仲父,要你全家流放到蜀地去。”
“只是流放?”
吕不韦噙着淡淡笑意,好似正经辩驳道:“若是不韦做到如此地步,秦王决计不能容不韦活着。”
“你恐殃及家人,去蜀地的路上,一杯鸩酒自杀了。”赵维桢平静补充。
“当真?那可太吓人了。”吕不韦故意说:“维桢是在劝我,还是在威胁我?”
“你还是当真为好。”
赵维桢说:“这样想起来比较简单。”
吕不韦:“可不韦向来不往简单想。”
“是。”赵维桢顿首:“所以你该明白。黑子不论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秦王不动你,我也会动手。”
“所以是威胁我。”
“那又如何?”
吕不韦并不气恼,只是带着些许醉意的眼底浮出感慨。
“这才是我认识的维桢。”他低语:“不韦听着气愤不已,可心中却又欢喜得很。”
“吕不韦。”
赵维桢的语气骤然变了几分。
她的声线还是清丽镇定,可一句名字到了末尾,徒增亲昵和懊恼。
“人活一辈子,年轻时求利,中年求权,到了最后,要的不就是一个身后之名么?现在弃子认输,还能留一个光彩的好名声。”
赵维桢捧起男人的脸颊:“我还知道,你该收留门客三千,人好虚名,你就请他们编纂史书,名留青史。是我劝你不要收门客的,这史书我陪你写,还你不好么?”
吕不韦忍俊不禁地抬臂握住赵维桢的手:“究竟是我醉了,还是维桢醉了?”
他到底是没当真。
可话这么说,吕不韦还是明白了赵维桢的意思。
“倒是个机会。”他喃喃道:“秦国一统,是要清算旧事的。想要敲打旧臣、列国贵族,贬罚两名国之重臣定能见成效。”
“你卖个好。”
赵维桢提醒:“国君会承你情,念你一辈子。”
吕不韦:“不然我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也是个靶子。”
他还是很清楚的。
想得清楚,但不愿放手,赵维桢也能理解。
要不是她来自后世,怕也是不愿意的——一分一厘,一名一利,天大的权力和地位,都是自己亲手打拼出来的。凭什么放下啊?
正因如此,赵维桢才愿意耐心劝他。
“好好想想,”她说,“抓不住的东西,别让它害了你。”
“我知道。”
吕不韦说:“维桢清醒,不韦也不是傻瓜。”
话至此处,他的言语之间已有认同之意。
赵维桢放下酒壶,还欲开口,魏兴匆忙忙走了过来。
“主人、夫人,”他来不及告罪,径自出言,可见是有大事,“兄长来了消息,王贲将军大胜,齐王降了!”
吕不韦、赵维桢均是一凛。
二人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长舒口气。
齐国降了,那便是六国终于一统。
赵维桢阖了阖眼,即可起身:“你去筹备筹备。”
魏兴一愣:“做、做什么去?”
赵维桢莞尔:“当年秦昭王为什么赠我诫剑来着?”
他要她做论议夫人,作监督秦廷之人,赠剑以作信物。待天下一统,由她亲自把诫剑归还给秦王。
剑还是嬴政交给赵维桢的。
那时候,他人甚至没比这把剑高出多少。
“这剑啊。”
赵维桢感慨万千:“终于到了归还的一天。”
第148章 一四三
赵维桢缓缓睁开眼。
章台宫为晦涩不明的晨曦所笼罩,正殿前的台阶高耸且巍峨,犹如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山峰。
而此时此刻,赵维桢就站在这座山峰的顶端。
清晨的风凛冽如刀,吹拂着她礼服的衣袖与衣角。寒风入骨,可她仍然不得不挺直脊梁,以最为郑重的方式屹立在前方。
同样姿态的,还有台阶之下各自站好的臣工贵族。
秋末肃杀,气氛凝重,人人都微微垂着头,以示尊敬与郑重。站在高处,赵维桢看到的是数不清的黑压压人头,以及延伸到远方看不分明的宫门。
她侧了侧头,察觉到站在身畔的礼官与史官很是紧张。
紧张吗?
赵维桢侧头想了想。
越是到关键时刻,人的思维越容易发散。她情不自禁地就联想到穿越之前,在各个景点看过的那些文艺表演,打扮成秦始皇的演员,每日一遍又一遍地在宫前表演始皇帝登基。
老实说,那场面可比现在好看多了。
至少景区的演员,汉服精美、道具繁复,重修的台阶与宫墙遍布工业痕迹。
相较之下,眼前的宫殿比起来,其实要寒碜得多。
想到这儿赵维桢几欲发笑,但转念一想,又意识到这般“寒碜”才是真实。
她活生生地站在现场啊。
一瞬间,赵维桢又笑不出来了。
“君上。”
礼官出列,小声提醒:“时辰到了。”
赵维桢淡淡颔首。
而后礼乐准时响起。
她抬头,视线越过晨曦的晦涩,在天边徐徐由一抹光芒渲染扩散之时,触及到了秦王政的身影。
青年国君拎起衣袂,郑重地迈开步子。
他一袭黑色礼服,身材高大、脊背挺拔,庄严的黑与肃穆的仪态相得益彰,每一步结实地踩在台阶上,呈现出一国之君应有的冷锐威严。
只是赵维桢看不清他的脸,十二冕旒盖住面孔,随着秦王的动作微微晃动。
是了,秦王。
看不清面庞,致使赵维桢一瞬间都有些恍惚。
昔年初见,亦是一个这样的时刻。
天将亮不亮,夜将息不息,邯郸的庭院内兵荒马乱,他的母亲将他抱进门来。母子二人一身脏污,可与母亲的惶恐畏惧截然不同,他一双黝黑的凤眼中写满了沉静与冷淡,那反倒是把赵维桢吓了一跳。
那时他才两岁,却已见过生死。
稚嫩的孩童,在邯郸学习生存之道。他知晓赵维桢愿意伸以援手,便选择抓住她,内心不安从不表现,万般思量化为谨慎,他懂事到几乎不像是个孩子,生怕母亲抛弃他,生怕赵维桢抛弃他。
好在,他们还是好好的来到了秦国。
立为太子,匆忙即位,有过风险,有过危机,然而他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到了王位之上,成了这一名秦王。
之后起兵征伐中原,讨六国,秦国数代先王之夙愿,数代的积累、野心与不甘,层层重压在他的身上,可他究竟是抗住了。
天下诸侯,尽归于秦。
这一抹瘦削高挑的黑色身影,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终于来到了顶端。
他抬起头,透过那厚重冕旒,赵维桢才得以看到那熟悉的凤眼。
四目相对,却是相隔一层旒珠。
从今日起,他也不仅仅是秦王了。
“夫人。”秦王开口。
赵维桢恍然回神。
她不是白白站在这里的。
台上台下,上至国君,下至侍人,无数文臣武将,无数见证者都在看着赵维桢。
以及她手中的剑。
赵维桢亦俯首,看向牢牢配挂在腰际的青铜剑。
一切就像是梦一样。
她甚至感到了一股陌生的不真切感——这真的是她应该去做的么?
可一切都是赵维桢亲身经历的。
回想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敢站在一名国君面前讨价还价。
昭王想要她做女官,做天下女子的表率。可赵维桢不想只做一名“表率”,今日再想,当时她也没有考虑这么多。
仅仅是因为她做出了一些贡献,而换男子做同样的事早已封侯加爵。
赵维桢想要的只是一份理应属于自己的嘉奖。
她到底是拿到手了。
一代霸主秦昭王,临终前将自己的佩剑赠予赵维桢。
昭王元年铸一剑,长约三尺,铭大篆书“诫”字,以示其雄心与壮志。秦昭王在位五十余载,将秦国之势推上一个全新的顶端,然力有不逮,天寿至限,他距离统一天下不过一步之遥,却堪堪停了下来。
赵维桢缓慢且郑重地把腰间诫剑解了下来。
她略略用力,一手握柄,一手托住剑鞘,三尺长的青铜剑横于身前。
这把剑挂在她身上已有十五年。
短短的十五年,秦国的将士已不再使用她手中的武器了。直剑改长刀,青铜换钢铁,青铜剑已经逐渐开始退出历史的舞台。
秦王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于是赵维桢阖了阖眼,抬手扬起声音。
“昔年昭王,赠诫剑于孟隗,以监督秦廷。昭王有命,待天下一统之时,由孟隗亲自将诫剑归还国君。”
说完,她再次看向秦王。
惶惶稚童变少年郎君,再成为意气风发的年轻君主,如今,则是更进一步。
他不仅是秦王了啊。
“今秦国强盛,秦军常胜,秦国上下丰饶富足,国君、子民齐心。先征韩赵,后伐燕魏,于齐楚设郡,三川五岳悉数列入秦国版图。自周平王起,天下乱世得以终结。”
赵维桢慷慨出言,她的声音不大,但仍然萦绕在庄严寂静的宫殿前。
“到了孟隗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当年她守在咸阳宫前,正是面前的国君摇摇晃晃,将沉重无比的青铜剑带了出来。
如今,他如何交给赵维桢的,赵维桢就怎么抬起双手。
“秦王政。”
她朗声道。
“还不接剑?”
那一刻,纵然隔着冕旒,赵维桢也清晰察觉到了他的动容。
面前的秦王政的肩臂不易察觉地紧绷起来,他微微蜷了蜷手指,简单的两个肢体动作,彻底暴露了青年此时的心情。
赵维桢既感慨,又释怀。
秦王政拎着衣角,略后退半步,而后他稍稍弯曲上身,低下头,抬起双手。
先辈的希望和嘉奖,完好无损地归还给了秦王。
他接过诫剑,而后起身。随着秦王政的动作,十二冕旒摇晃开来,赵维桢得以触及到那熟悉的眉眼。
秦王政起身。
“夫人就没什么要说的么?”他问道。
还能说什么呢?
赵维桢不禁莞尔。
其实嬴政从来没变过,赵维桢心中清楚。邯郸、咸阳,直视也好,隔着冕旒也罢,他依旧是他。
敏锐、聪颖,有着极其坚韧的意志和无人能及的心性。
只是赵维桢再也不能像当年那般摸着他的头说一句简单的“做得好”了。
“恭喜王上。”
赵维桢笑着出言:“扫六合、大一统,终究得偿所愿。”
秦王政盯着她看了片刻,也只是哑然失笑。
他握紧手中诫剑,冕旒后的一瞥消失不见,生机勃勃的青年又变回了那个秦王。
赵维桢静静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抬手。
她的双手合并于胸前,左手在外,右手在内,郑重垂首,送了秦王一个再得体不过的君子礼。
赵维桢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从来到这个时代,到站在章台宫的高台,她尽心尽力,亦教无可教。
过往对吕不韦说的话,也同样用在她的身上。秦国太师、论议夫人,还有夏阳君,她走到这一步,俨然到了尽头。
秦王给无可给,再没有向前的道路了。
到这里,最合适。
一段缘总是有尽头的。
赵维桢起身,再看秦王一眼。
“王上,”她低语,“能与王上结识,是孟隗的荣幸。”
面前的国君侧了侧头。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赵维桢能看到秦王的喉咙动了动。片刻过后,在寒风之中,他的话语轻到几不可闻。
但赵维桢还是听到了。
或者说,她是“感觉”到的。
“能与夫人结识,亦是我的荣幸。”他说。
赵维桢骤然扬起灿烂的笑容。
她放下双手,慢慢后退,站到了高台的一角。
待赵维桢站定,礼官这才得以上前。年轻的礼官沉重地看了秦王一眼,而后面向台阶之下数不清的臣工。
昭告群臣,更是昭告天下。
“今天下已定,若名号不更,无可称之成功、传后世。秦王政在位第十一年,以渺藐之身,赖宗庙有灵,兴义兵平□□,六王咸伏以其辜。秦王其功盖三皇,其绩胜五帝,因著‘皇’取‘帝’,号曰‘皇帝’。
“太古之时,国无谥号,中古以号称先王,死后以其行为封谥。如此,子议论父,臣议论君,不成礼节、无以制度。自今起,天下皆除谥法,自秦王政起,称始皇帝,后代以计其数,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永世相传*。”
公元前235年新年,一个新旧交替的日子。
在这个陌生的时间线,秦始皇帝嬴政更早一步坐到了那专属于他的位置上。
由此,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149章 幕后01
吕不韦和孟隗夫人是谁?
学堂里的先生对公子扶苏说,是秦国的上一任相国,与父皇的先生,只是在秦国统一六国后,他们两个人犯了错。
这是课堂上的说法。
公子扶苏知道事实情况没那么简单,也不是听起来这样。
翻阅记录,扶苏看到史官记载很清楚:文信侯私养门客,夏阳君下属闹事,始皇帝以为二人管教不力,不足以继续担任一国之相和帝王之师的职责,便收回了相国的相印和太师的名号。
但念在二人于秦有功,父皇没有取消他们的封邑。于是吕不韦和赵维桢夫妇干脆告老,离开咸阳了。
扶苏虽然只有七岁,但他不傻。学堂的先生教是这么教的,但他提及二人时,不仅面露憧憬之色,还要再认真补一句:虽有过错,但功不可没。紧接着便抛开记载,开始讲当年的故事。
这可是一国之相和皇帝的先生啊,仅仅是手下人出事,就能闹到丢官么?
连扶苏班上排名倒数第一的同窗都知道,这是父皇找了个借口。
六国一扫,天下初定,父皇又心心念念改制之事。朝中多有反对之声,甚至父皇还没动,就有保守党考虑拉帮结派从中作梗。
然后父皇刚刚改号,就来了这么一出。
看,连相国和太师我都敢辞,你们其他人能比他们夫妇还更得我信任吗?
如此敲打群臣,效果拔群。
二人一走,其他人也不敢随意找茬出言反对了。
然后父皇才把李斯与远在新郑的公子非提拔上来,一为左相,一为右相。
秦国以右为尊,据说新封时,有人还为李斯鸣过不平——他在秦做事多年,为何偏偏是公子非尊为右相?
但李斯并没有多说什么。
之后秦国开始改制。
自扶苏有记忆起,朝堂之上就没停过。实行三公九卿制,以郡县取代分封,征兵制变募兵制,根据当下情况完善秦律等等。一系列措施将六国旧贵的念想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直至此时公子非尊为右相的价值得以彻底彰显出来,他虽为韩国旧贵族,但推行改制毫不手软,如此得罪了不少人。
今年扶苏七岁了,改制还在进行当中,有朝堂非议、有楚人起义,公子非则完全秉承着逆皇帝者当亡的态度,分毫不退缩。
扶苏曾经偷偷问过李相国:公子非不怕吗?
向来不将情绪和姿态摆在明面的李斯闻言一顿,片刻过后,他送给扶苏一个足以称之为动容的神情。
“他早已把自己当死人,死人是不怕死的。”李斯说。
扶苏听得懵懵懂懂,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好去问。
但扶苏自己多少想明白了一点:这应该是父皇与他们说好的。
包括文信侯与夏阳君离开也是一样。
他们不走,这些事就要由他们来做,父皇肯定不愿意——至少父皇不会准许孟隗夫人把自己当死人。
她走之前,孟隗夫人都不是孟隗夫人呢。
除却父皇母后,其他人都以为扶苏不记得,可扶苏记事很早,他记得父皇喊夏阳君喊的是“维桢夫人”,也记得“维桢夫人”曾经笑眯眯地教过自己背诗经,还说背得好就给麦芽糖吃。
况且,不止是扶苏记得维桢夫人。
祖母在学堂做事时,常常提到维桢夫人。她总是抱怨说:“夫人倒好,自己撂下摊子走了,留我们在学堂忙里忙外。要我说,走就走了,她还要把赵高带走,不韦先生修史需要人,学堂就不缺人么?”
抱怨归抱怨,可说到最后,还是怀念多一些的。
不止是祖母,母后也对扶苏说过,维桢夫人是她最崇拜的人。
至于父皇,他虽然不说,但扶苏知道,他也是会想念的——这可是他的先生。
况且,不韦先生与维桢夫人的女儿还在咸阳呢。
他们二人离开咸阳时,说要去修史著书,却只把大女儿德音姐姐带走了。
二女儿文茵姐姐,则去了军营。
军营苦啊,祖母时不时就念叨说,文茵姐姐一个女孩子,父母又不在身边,会苦上加苦。
但扶苏觉得文茵姐姐乐在其中。
他也听蒙毅说过,起初文茵姐姐不受待见,军中将士觉得她一名女子想要上战场纯属痴心妄想,年轻入伍的又觉得她只是借着阿父阿母的势过来凑热闹,不当回事。
可文茵姐姐都忍了下来。
她不仅忍了下来,还做得很好。去年父皇下令出兵征伐南越,文茵姐姐领了不小的功劳,彻底堵住了朝中之人的嘴。
父皇也不客气,该封照样封,并没有因为文茵姐姐是女子而手软。
文茵姐姐成了秦国第一名女武官,虽然位置很低,但也是实打实的有了底气。
今年再来拜见祖母和母后,文茵姐姐人黑了不少,手上也留了疤,可人却是意气风发。
祖母问了问她可有意中人,打算说亲,文茵姐姐悻悻敷衍了过去。
末了见到扶苏在偷听,她也没生气,只是戳了戳扶苏的脑门抱怨,说日后再问,她就不来了。
不过扶苏觉得文茵姐姐还是会来的。
而德音姐姐,扶苏就不清楚了。
她随不韦先生和维桢夫人离开了咸阳,扶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都不记得德音姐姐长什么模样。
祖母说,德音姐姐与文茵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就是白一些,要文雅好多。
然而扶苏根本想象不出文茵姐姐白净文雅的模样,也就作罢。
其实他也不记得不韦先生和维桢夫人具体长什么样子了。
扶苏能记事,却不擅长记住影像。他记得维桢夫人教他背诗,记得不韦先生鼓励他在宫中奔跑,可他们的模样模模糊糊,只有个笼统的形象。
不韦先生救秦有功,对诸子百家的门生以礼相待。他广纳建议、亲民温和,咸阳城中的学生无不都称赞他。
维桢夫人做的事情更干脆,她为秦国钻研出许多先进技术,也为秦国彻底改制提供了思路。更遑论扶苏在咸阳学堂读书,同窗有好些个同龄的女学生呢。
至于二人政治上为秦国做的事情,则数不胜数。
扶苏大致能拼凑出来一名温和谦逊的男性与一名雷厉风行的女性形象。
但要说具体模样,他明明见过,却说不上来。
困惑与好奇藏在心底,虽然不重要,但总是时不时冒出来,搞得扶苏心痒痒。
好在,很快扶苏就有了满足好奇心的机会。
“东巡?”
扶苏瞪大眼看向面前的李斯:“去哪儿?”
已为大秦左相的李斯,仍然是那副平板无波的神情。迎上七岁小扶苏惊讶的神情,也是淡淡道:“先去临淄,而后皇上准备到海边看看。”
“啊……”
扶苏反应飞快:“那我可以去吗?”
李斯低了低头:“这就要公子去问问皇上了。”
哼。
对于这样的回答,扶苏毫不意外。李相国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是父皇的直接命令,他才不承担责任呢。
现下回答了扶苏,去或者不去,都是他的问题了。
但扶苏脑子转得快,他很快就分析出了大概:母后大概是去不了的,因为妹妹今年才三岁,弟弟还不到一岁,她要留在咸阳照顾他们。
公子非也去不了,他走了,谁来干活?
父皇肯定会带着李斯去,否则也不会由他来通知自己,而都通知自己了……
那就是要带自己去嘛!
扶苏心满意足,而后又好奇道:“父皇早就想东巡了,为何一直拖到现在才筹备?”
“臣不知。”李斯回答。
扶苏一撇嘴:“本公子命令丞相回答!”他肯定知道!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之后,李斯的眼底闪过几分无奈。
但他到底是俯下()身,拉近了与小扶苏之间的距离:“那臣就说了,公子可切勿不能外传。”
扶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本公子听着呢。”
李斯抬起手,拢住扶苏的耳朵,压低声音:“皇上第二年就想去看海,臣与公子非觉得不合适,就偷偷告诉了文信侯与夏阳君。结果君上一封加急信送了过来,把皇上骂了一顿,才歇了心思。”
扶苏闻言,震惊地瞪大眼:把父皇骂了一顿。
这、这天底下,还有能骂父皇的人?!
这下,扶苏对这夫妇二人就更好奇了!
…………
……
一年之后。
始皇帝向东出巡,浩浩荡荡。
不仅丞相李斯随行,始皇帝还将嫡长子扶苏带在身边,对外表明对嫡长子的重视,对内则是父皇亲自对扶苏说:你是秦国的嫡长子,怎能不知道自己的山川土地长什么模样?
于是扶苏随着父皇一路向东,到了临淄,而后来到东海岸。
他也大大地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扶苏终于见到了德音姐姐,祖母没骗他,德音姐姐果然长得与文茵姐姐一模一样。只是德音姐姐肤色白皙、神情温柔,哪怕穿得一身赵地胡服也是文雅内秀,和文茵姐姐全然不同。
他也见到了不韦先生,一如扶苏想象,先生虽鬓生白发,但模样却年轻得很。与父皇交谈时,二人仿佛从未分开过,从日常琐事聊到朝堂变动,恭敬却亲切。
只是这些事情听多了有些无聊,于是扶苏偷偷跑开了。
紧接着他就撞上了维桢夫人。
虽然已经忘了夫人的模样,但一见到她,扶苏就知道是她。
维桢夫人笑吟吟地牵起他的手,也不急着见父皇,而是问他见没见过海。听说扶苏随父皇直接来到府上,干脆就拉着他,点了几个护卫直接出府。
人生第一次,扶苏见到了海。
维桢夫人带着他,学着海边渔夫渔妇的样子,脱去鞋子,赤脚踩在海岸上。大家都不觉得如此失礼,因而扶苏拘束了片刻,也就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