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兜的刺客已经将平坦的出路堵住,这两个凶险的方向又岂会不布下设施。虽然现在打眼看看不出什么来,但眼下这种形势下,越看不出就越是藏有鬼魅伎俩。而且对手将正对大门处的兜子做得无比凶悍,很有可能是故意所为。以此来威吓逼迫自己带人从另两面遁走,这样就正好落入他们更为巧妙的杀兜。”赵匡胤的思考缜密老到,这是走江湖才能积累起来的经验。
“肯定是这样!”赵匡胤很确定自己的推论。“对手设兜刺杀于我,如若我不进兜,他们所设杀兜再神奇、绝妙都是枉然。而我静心待在军营之中,让士卒、护卫在各处组阵守护,他们要想进来杀我也只会是自赴死路。所以我不用急,就躲在刘总寨中和外面的刺客、杀手比比耐心。刺行中一般的规矩,如果被刺标看破刺局,他们便会认为此刺局失败,马上退走。我坚守刘总寨不出,也就是告诉他们我看破了刺局。这样不出两天,外面的刺客肯定会自行撤走。”
赵匡胤已然知道杀兜凶险便绝不会以命试险,这种做法是完全正确的。虽然刘总寨这种小军营之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传信、告警手段,信件、令箭都是由专门的信兵传递,要想从围困中传出救援信件不大可能。但是此地却并非极度偏僻,经常会有路人和乡民经过。而一旦有人路过这里发现刘总寨被围而将消息传出,或者附近的县衙发现刘总寨兵营久无讯息派遣人手过来探查,那样只会对这些刺客不利。所以相持之局看似不分上下,但实际上外面的杀手、刺客的危险程度和心理负担都要比赵匡胤要大。赵匡胤可以在寨子里安心睡觉以逸待劳,但刺客则必须时刻注意形势变化,提防刺标外援。
赵匡胤知道自己被困是在天色刚刚发亮的时候,但日头还未曾过房顶时他就又很坚定地决定留下来。留下来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有利的办法,眼下耐心周旋已经成为唯一可用来对抗的招数。
两天过去了,营外的兜子没有撤。非但没有撤,在靠近营门的位置又多出了一道兜子。这个兜子用的材料是百十根竹子,很新鲜的竹子,不高也不粗。但却是取了竹子的竹冠,连枝带叶,蓬展开很大的范围。这些竹子很杂乱地插在地上,东倒西歪的,看上去没有一点规律。
这次赵匡胤没用什么心思就看出来了,新增加的兜子确实不含任何玄理阵形,就如同一个很疏散的栅栏。但是这栅栏却不是随便可以闯过的,因为它的厉害之处不在兜形的兜理上,而是在那些竹枝的附着物上。
几乎所有的竹枝上都有硬壳的虫蛹,颜色也是青绿色的。这些虫蛹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会以为是竹节或竹瘤。赵匡胤见过的虫蛹有许多,但这一种绿色虫蛹他真的是没见过,只是听说过。有一次和赵匡义所拜的一斧之师闲聊江湖异事时,那一斧之师曾提到过一种“竹浆虫”。这虫子成蛹之后便将卵下在蛹附着的竹管中,并且一直守护有卵的竹管直到枯死。但在未枯死之前,一旦有轻微的外力触碰竹枝,竹浆虫便会破蛹而出。出来后立刻身体爆裂,化作一团血肉浆汁四溅开来。这种浆汁含有剧烈的毒腐特质,沾肉即腐,腐后则毒随血行。除非当机立断切肢割肉,否则必死无疑。
赵匡胤估算了一下,即便动用军营中全部的兵卒再加上自己所带的侍卫,要从这些竹枝中闯过,非得死伤一半以上才行。
但是现在这兜子具有再厉害的杀伤力都没有太大意义,因为赵匡胤并不着急闯出来。他坚定地按原定计划进行,与对方比耐心,让对手知难而退,或者等到附近州县官衙发现此处情形前来救援。
过了第四天,外面的刺客杀手仍是未退。而且就在这天他们又明目张胆地再下一记杀兜,这一次的杀兜叫“板鹞下蛋”。
板鹞是一种最常见的平板型的风筝,它的特别之处是可以在上面装挂一个或数个哨口,这样风筝放飞升空后就会发出洪亮的哨音。但是此处刺客所用板鹞上是不会装挂哨口的,他们在原来装哨口的位置挂了一些黑乎乎的圆疙瘩。黑圆疙瘩的大小倒是和哨口很相似,但从板鹞飞起的高度来看,重量明显要多出很多。
板鹞摇摇晃晃借助风势朝军营飞去,张锦岱站在瞭楼上一直注意着这怪异的风筝。等风筝已经差不多到达军营上方,张锦岱看清风筝上装挂的黑圆疙瘩了。于是他想都没想,连声高呼:“快躲!快往房里躲!”呼叫的同时,张锦岱自己直接越过木栏纵身跳下瞭楼,脚步刚站稳便连续几个大幅度的纵跃直往赵匡胤房中冲去。
赵匡胤听到外面的动静刚想要走出房门看是怎么回事,就被冲入的张锦岱一把推了回来。进来后张锦岱立刻将身后的厚木门关上并顶住,人还未离开大门便听到外面一声爆响。爆响之后,周围又是一阵暴雨击打荷叶般的声响。
整个房屋连连晃动,大门差点被一股大力掀开。而紧接着的暴雨击打荷叶般的声响更加可怕,就像许多刀凿一起砍插在门上,感觉那厚木门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飞尘夹杂着烟雾从门缝中、从门槛空隙中窜了进来,涌起的烟尘团仿佛是穿门而入的鬼怪。
爆响的余音未消,房子外面已经是惨叫声、呼唤声此起彼伏。另外,还有连续不停的咳嗽声,那应该是烟火味道和扬起的尘土太过浓重,把那些还能喘息的人呛得差点就喘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张锦岱很小心地打开房门。此时外面的烟雾和飞尘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房前平地上刚刚出现的一个小凹坑,凹坑的周围有火燎的痕迹。就由这小凹坑看,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环视周围,看许多倒地乱滚或静卧呻吟的兵卒、侍卫,便可知这杀器的威力是何等厉害。
“伤他们的是这些钉子吗?”赵匡胤问一句。他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房间的厚木门上,那两扇门现在就如同一个刺猬,插满了一种异形双头钢钉。这种双头钢钉中间有荸荠座,两边的钉身宽根、尖头、双开刃,形状就像直刃三角短刺。像这样的双头钉发射出来后是旋转飞行的,可划、可刺、可砸、可钻。
“是的,这是南平九流侯府的‘平地火雷铁横雨’。”张锦岱回答道。
赵匡胤听到回答微微点头,表情始终没有丝毫变化,其实此刻的他真的被惊住了,感觉一股寒意从脚上直窜到胸中,并且久久徘徊难以消解。这是何等凶悍、霸道的一次攻击呀!如果不是张锦岱及时阻挡,自己一旦迈出房门,那么这条命恐怕真就要丢在这里了。
雷横雨
“‘平地火雷铁横雨’是将旋飞双头钉依次整齐地摆列成团状,草绳半扎半嵌固定,外罩软套成形。再以硝药为团心,撞擦火镰为引信。‘平地火雷铁横雨’从高处落地时火镰撞击冒出火星点燃硝药爆开,将双头钉射出攻击目标。”张锦岱对这杀器很熟悉,因为他年轻时闯荡江湖,曾在九流侯府当过一阵门客。
“听你说起来像是很简单,却没想到威力如此强大。”赵匡胤发出一声感慨。
“不不,我这说法只是泛泛而论,其实这东西制作起来非常复杂,特别是以撞擦火镰为引信的部分。据说至今都没有妥善的技法保证制作好的‘平地火雷铁横雨’每只都能炸开,五六个中能有一个成功就已经非常不易。刚才我见那只风筝上挂有七八个,单线风筝控制的机栝应该是将七八个一起扔下来才对。但最终好像只爆开了一个。”
这时周围烟尘已经完全散去,只需稍稍刻意寻找下,就能看到滚落在不远处的其他黑圆疙瘩。
“真的是好几个一起落下的,幸亏这玩意儿不是很灵,否则这么多一起爆了的话,那扇门能否挡住真是个问题。”到此刻赵匡胤心中的寒意犹自未消。“你刚才说这杀器是南平九流侯府的,难不成他们也会为几百两金子冒险到此地来刺杀我吗?”
“应该不会,也许他们同样贪图金子,但怎么都不敢得罪大周,权衡之下是绝不会做这傻事的。但是九流侯府限人不限器,他们制作的杀器却是可以用钱买到的。”张锦岱说的一点没错,刚刚刺客施放的“平地火雷铁横雨”真就是从九流侯府买来的。
南平九流侯府是个性质极为微妙的组织,由南平王高保勖的妻哥九流侯胡过栋执掌。胡过栋原先是在民间杂耍卖艺为生,后为求家中发达自己阉割了要入大周皇宫做太监。但是未能被大周皇宫收用,于是便混到了荆州南平王府中。后来他将自己的妹妹献给南平王,这才得了个九流侯的名号,并专门执掌九流侯府的一切事宜。知道内情的人透露,胡过栋的妹妹其实是从呼壶里买来的替钗。
九流侯府是南平官家机构,和刺行应该不搭界,可它所做的事情却和刺行相差无几。南平是个挤在各大国中间的小国,周旋于各大国之间与谁都相好无怨。由于几个大国都信任他,所以一旦有什么不能自己出手处理的事情时,便会委托南平的九流侯府来做。这些事情包括刺杀、窃密,等等。而九流侯府为了能更好地做好那些大国委托的事情,所以不断招募江湖奇异人才,研制各种奇绝武器。而研制出的武器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也都会卖给其他大国和江湖组织使用。这样做除了要讨好那些大国,再有也是为了印证研制出的那些武器效果到底如何。所以总的来说,九流侯府应该相当于现在的刺杀组织、间谍机构、军火制造贩卖商的一个组合。也正是因为如此,几个大国都有不少秘密和把柄落在南平王手上,这才能使得这样一个小国被众强环伺犹能不灭。
“九流侯府限人不限器的规矩我知道,但这规矩也不是死的。如果是某一国家出面的话,他们还是会派人行刺局的。另外,不限器之说也是要看什么杀器的,有些绝妙的杀器怕制作技艺被偷学,就算卖出也必须由他们自己人布设施放。这其实已经是属于被雇行杀,只是单做爪不管兜而已。”赵匡胤身为大周殿前都点检,好多机密大事都是亲自操作或参与的,所以没少和南平九流侯府打交道,对他们的底子摸得非常清楚。甚至有些隐秘的真相就连在九流侯府做过门客的张锦岱都不知道。
“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外面设刺局的是九流侯府的高手?而且是由其他国家雇佣前来的?这恐怕不大可能吧。”张锦岱不是有些不相信,而是非常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我出三策挽大周面临的困境,还定下后手策略在万不得已时对蜀国边界官员进行刺杀,然后又亲往江中洲,打开南唐和大周间的私道。这些讯息如若传出,南唐、蜀国都有刺杀我的可能。之前我少想了一步,总觉得是朝中与我作对的几个肖小不惜重金阻我回京要我性命。但现在想来其实根本不用他们花费,只需将我的所说所为透露出去,自会有人替他们来做这些事情。”赵匡胤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前几场刺局应该是真真假假故意让我放松警觉的。你看看外面堵住出路的两只兜子,再加上这么厉害的‘平地火雷铁横雨’,他们这是想逼我拆栅栏从黑松林或光石坡逃出。由此可知那两个方向有比这三个刺局更加厉害的兜爪在等着我,这样的实力岂是前几天那些刺行的三四流角色可比的。世上除了九流侯府外,当然还有其他顶级的刺行门派有此气势和实力。但除了被某个国家委托了的九流侯府外,又有哪个顶级的刺行门派有刺杀我的理由?”
张锦岱也越来越觉得赵匡胤的分析非常正确,但是分析推断都只是看到的现象,始终都没有一个可靠的证据来证明困住自己这些人的就是九流侯府干的。
“大人刚才说得没错,据我所知九流侯府卖杀器确实不是很随意的,最多只给配足一杀和再杀的数量。类似‘平地火雷铁横雨’这种杀器,一次卖出的总数不会超过二十个,而其中能爆的也就两三个。这主要是怕人家买回去后不用在刺局上,而是拆解后将其中的制作技巧参悟透。刚才营外刺客只施放了一只板鹞的‘平地火雷铁横雨’,而没有几个板鹞同放,说明他们手中‘平地火雷铁横雨’的数量最多只够一杀或再杀。从这一点来判断,我觉得他们不会是九流侯府的人。”
赵匡胤琢磨一下,觉得张锦岱所说也不无道理。但就在他思忖之时,周围的呻吟、痛苦声突然间变成了惊慌、恐惧的喊声。
“又来了!”“不好了,快躲一躲!”“这么多,娘啊!这下死定了!”
赵匡胤猛然抬头望去,远远看到有五六只板鹞一起朝军营飞来。
汴京城中,皇殿之上,周世宗坐在龙案前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石雕。他的眼睛始终盯在龙案之上,但目光散乱,无法知道他到底是在看哪一份奏折。
龙案上摊开的奏折有十几份,很整齐,是柴荣亲自一份份排放好的。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这些奏折他已经仔细阅读过好几遍了,但每读一遍便多出一份忧虑,一份焦急。
这些折子大部分是关于市场粮盐价格飞涨和军中因粮饷短缺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新呈上的北汉、辽国在边界挑衅的军报。应该是那两国已经获知大周现在的困境,所以再次蠢蠢欲动想乘人之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两条虫子还没死。
除此之外还有渭南道传来的疫报,说发现一种在牲畜间快速传播的奇怪的疫病,病因无从查出,且病发之后无药可治。现虽然大量屠杀得病牲畜并掩埋,却只能暂缓传播速度。为了不加剧粮盐紧缺的恐慌,此疫情一直封闭。但封闭之举不可能长久,而且牲畜畜牧关系到工部、户部、兵部多个方面,所以拜请朝廷尽快拿出处置主张。
龙案前站着以范质为首的一众大臣,这些人已经以低头弓背的姿势站了很久很久,体质差些的已经腰背酸痛、双腿发抖、头冒冷汗了。但即便如此仍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稍有不慎惊动了龙案后的“石雕”。因为这“石雕”随时都会变成一条怒龙,一条会喷火的怒龙。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雕”终于长长地叹出口气。这让下面那一帮已经快站不住的人偷偷松了口气,因为叹气毕竟是要好过喷火的。
“赵点检到现在还未能回京?”柴荣轻声问道。
范质赶紧回道:“还未曾,不过我已经吩咐过外城守护营和长亭驿站。一旦发现赵大人到了,哪怕是半夜,也立刻让他直接入宫觐见皇上。”
世宗点点头,范质做得不可谓不周到,他这已经相当于是让人在东京城外十几里的地方等候着,就差派人往赵匡胤可能回来的方向迎过去了。
“金龙御牌发出已经有些时日了,赵点检莫非路上遇到什么异常情况了。”周世宗既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和范质商议。
“我也觉得奇怪。之前听说九重将军是在江都一带囤粮,那金龙御牌送到江都的时间,再加上赵点检回京的时间,赶得快的话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该到了。莫非是在江都未曾找到九重将军,或者是回京路上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了?”范质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