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天,是三月二十九,这是宋巩殿试的前一天。这天一大早,欧阳严语又来相请,说中午在琼楼订好了酒菜,要预祝宋巩马到成功,还请他把妻儿也一同带去。禹秋兰要去绸缎庄裁制衣裳,就叫宋巩带着宋慈前去赴宴,还悄悄地叮嘱宋慈,一定要盯着父亲,别让父亲喝太多酒,以免影响到第二天的殿试。宋巩这些年与友人相聚,禹秋兰很少参与,宋巩也就没有强求。父子二人一起将禹秋兰送出了客舍,望着禹秋兰往城东去了,不承想这一别,竟会成为永诀。
十五年来,宋慈时常忍不住去想,倘若那天他没有随父亲去赴宴,而是像之前的两天,跟着母亲去了玲珑绸缎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如今这家绸缎庄的名字,突然从韩絮口中说了出来,他想到母亲连着三天去往玲珑绸缎庄,前两天他都跟随着,没见到过韩淑,那就是说,韩淑是在第三天,也就是他母亲遇害的那天见到他母亲的。他的心弦一下子绷紧,道:“恭淑皇后是……如何见到我娘亲的?”
韩絮望着满城灯火,慢慢回忆起了往事,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事我仍清楚记得。那时圣上还是嘉王,我姐姐刚晋封崇国夫人,我还能时常去嘉王府见她,她也还能时常带我外出游玩。那天我们去城东的妙明寺赏花,回程时已近中午,路过了玲珑绸缎庄。姐姐未出嫁前,去过这家绸缎庄很多次,还用那里的针线刺绣过,她说想再进去看一看。我当时还说,这些针针线线的有什么意思,她说等我长大了,自然便会明白。她吩咐落轿,拉了我的手,一起进了绸缎庄,接着便见到了你母亲。”
时隔多年,韩絮还记得禹秋兰埋头裁制衣裳的样子,那件衣裳小小的一件,布彩铺花,看起来很是喜庆。韩絮不懂刺绣,不知那是讲究热闹喜气的闽绣,只知道临安城里的人,衣着大都清淡素雅,这件布彩铺花的衣裳虽然看起来俗气,但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感,竟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喜欢。
禹秋兰花费了一整个上午,差不多裁制好了宋慈的新衣裳。突然见到韩淑和韩絮,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她这些天虽然忙于赶制衣服,但宋慈被韩㣉欺负一事,她可从没有忘过。突然与韩淑和韩絮相见,她当即提起了百戏棚的事,问起了韩㣉的来历。
见禹秋兰已经知道那天百戏棚发生了什么事,韩淑不再像上次那样一言不发。原来上次是宋慈怕给父母添麻烦,请求韩淑和韩絮什么都不要说,她姐妹二人答应下来,这才保持了沉默,将宋慈交给禹秋兰便离开了。韩淑如实告知了韩㣉的身份,丝毫没有遮掩她也是韩家人,并代韩㣉向禹秋兰诚心地道歉。禹秋兰听明白了韩淑与韩㣉的关系,既然同宗不同支,那便算是两家人,她提出想去一趟韩㣉家中,当面向其父母说清楚此事,希望其父母能对韩㣉多加约束,不要再欺负他人。彼时韩侂胄官不高位不重,没有毗邻西湖的府邸,更没有恢宏别致的吴山南园,还住在八字桥附近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但韩淑考虑到吴氏地位尊崇,又一直对韩㣉百般宠溺,怕禹秋兰招惹事端,不希望禹秋兰找上门去讨要说法,想以自己的赔罪道歉,换来禹秋兰的谅解。可禹秋兰看起来温柔和蔼,却丝毫不打算退缩,哪怕她只是个平民女子,对方是官宦之家,她仍决意要往韩家走这一趟。她并不打算招惹什么事端,也不是为了索要什么钱财,只是想说清楚这件事,换得韩㣉一句亲口道歉,以开解宋慈所受的委屈,弥合宋慈心中的伤痕。韩淑见禹秋兰如此坚决,只好答应下来,带着禹秋兰前往韩家。
“到韩家时,中午已过,姐姐让随行的轿夫和下人都去找地方吃饭,以免他们挨饿,而她自己却饿着肚子。姐姐这辈子,心肠实在是太好,对上对下,对内对外,不管对谁都是那么和善。她走到韩家门前,正准备亲自上前叩门时,门却开了,出来了两个戴帽子的人。”韩絮一边回想,一边说道,“那两人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的脸。姐姐说了一句:‘你是刘太丞吧?’那两人闻声抬头,其中一人是刘扁。姐姐看见了另一人的长相,又说了一句:‘古公公?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两人没说话,只是匆忙行了一下礼,便急匆匆离开了。”
“古公公是谁?”宋慈知道刘扁,但还是头一次听说古公公。
“古公公名叫古晟,是御药院的奉御。”韩絮道,“我那时还不认得他,后来做了郡主,入宫次数多了,才知道他是谁。”
御药院隶属于入内内侍省,掌按验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也就是核查御医所开验方,并按验方为皇帝准备所需的药剂,因此御药院的奉御,通常得皇帝的亲信宦官才可出任。彼时皇帝还是光宗,韩侂胄并非高官大员,也非亲信重臣,光宗皇帝差刘扁去韩家,只可能是给吴氏看病,但看病只需太丞就够了,何以要差遣身为御药院奉御的古公公一同前去呢?刘扁和古公公戴着帽子离开韩家,还有意将帽子压得很低,看起来不像是受差遣公干,更像是私自去的韩家。宋慈一想到这里,不禁眉头一皱。
“刘太丞和古公公还没走远,叔公便迎出来了。”韩絮继续道,“叔公虽然年长两辈,但姐姐贵为王妃,他对姐姐很是恭敬,将我们请入家中。姐姐说明了来意,叔公说韩㣉一早随母外出赏花了,眼下还没归家。叔公向你母亲道了歉,又问明你母亲现下的住处,说等韩㣉回家后,会带上韩㣉去锦绣客舍,到时再让韩㣉亲自道歉,还说以后会对韩㣉多加管教,不让他在外闯祸。姐姐原本还担心闹出什么事端,没想到竟如此顺利,此事就算了了。她带上我,一起送你母亲回了锦绣客舍。”
韩絮讲到这里停下了,宋慈问道:“然后呢?”
“临别之时,姐姐送了你母亲一枚平安符。那平安符是从净慈报恩寺求来的,姐姐让你母亲拿回去,挂在你的身上,保你一生平安无虞。”韩絮说到此处,原本望着远处灯火的她,转头向宋慈看了一眼,“你母亲原本不肯收下,姐姐说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她的一番心意,你母亲实在推却不了,最终才收下了。其实那平安符很是贵重,符是从净慈报恩寺求来的,值不了几个钱,但上面的玉扣是先帝御赐的,可以说是千金难买。胡作非为的虽是韩㣉,但姐姐自视为韩家人,想对此稍加弥补。送你母亲回了锦绣客舍,姐姐便带着我回了嘉王府,后来便听说……便听说锦绣客舍出了命案,你母亲……”她低下头来,看着酒盏里晃晃荡荡的月亮,没再往下说。
宋慈听完这番讲述,想到母亲收下了平安符,却在当天遇害离世,世事实在是无常难料,倘若真有神佛庇佑,那该有多好。他呆了片刻,忽然问道:“古公公现在何处?还在御药院吗?”
“古公公早已不在人世了。”韩絮摇了摇头,“圣上登基后,古公公升为都都知,没几年便去世了。”
都都知负责掌管整个入内内侍省,算是大宋宦官的最高官职,这位古公公从御药院的奉御,一跃成为宦官之首,倒是令宋慈多少有些诧异。他又问道:“没几年是几年?”
“记不太清了,三四年吧。”
赵扩登基是在十一年前,如此算来,古公公离世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宋慈没再说话,想着方才韩絮所述之事,渐渐入了神。韩絮饮尽盏中之酒,抬头望着夜空,只见那几缕暗云升起,慢慢地笼住了月亮。
如此过了好长时间,宋慈才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行课,该回去了。”看向韩絮,“郡主独自居住在外,还是当有一二仆从,跟随照看为好。”
韩絮知道宋慈是在担心她的安危,道:“劳宋公子挂心,多谢了。”她过去几年在外行走,是一直带了仆从的,但此次重回临安,是为了查访禹秋兰的死,她不想让太多外人知道此事,这才把所有仆从遣散回家,独自一人住进了锦绣客舍。
宋慈不再多言。他回头望去,刘克庄和辛铁柱的身前已堆满了酒瓶和酒坛,两人喝得大醉,兀自长言兵事,大论北伐。宋慈深知北伐之艰险难为,并不赞同此时北伐,刘克庄虽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其内心深处却是支持尽早北伐的,总盼着早些收复故土。他二人互为知己,明白对方想法上的不同,因此少有谈及北伐。难得遇到辛铁柱这么大力赞同北伐之人,刘克庄一说起这话题来,那真是辩口利辞,滔滔不竭,周围不少酒客被吸引得停杯投箸,每每听他谈论到精彩之处,都忍不住击掌叫好。


第三章 客舍旧案
刘克庄一觉醒来,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习是斋的,只记得昨晚自己在琼楼高谈阔论,说到兴奋之处,想跳上桌子,却一个没站稳,摔了下来,后面的事便记不得了。他望了一眼宋慈——宋慈已穿戴整齐,坐在长桌前,就着一碗米粥,吃着太学馒头——料想昨晚自己不是被宋慈扶回来的,便是被宋慈背回来的。他坐起身子,只觉额头生疼,伸手一摸,能感觉肿起不少,可见昨晚那一跤着实摔得不轻。想到琼楼聚集了那么多酒客,自己只怕是当众出尽了洋相,宋慈带自己离开时定然很是尴尬,他忍不住哈哈一笑。
“你再不起来,早饭可吃不及了。”宋慈另盛了一碗米粥,搁在长桌上,拍了拍身下的长凳。
为了迎接皇帝视学,太学行课推迟到了上元节后。今日是正月十六,乃是新一年里第一天行课,迟到可不大好。刘克庄飞快地穿衣戴巾,被褥随意一卷,坐到了宋慈的身边。大口吃粥的同时,刘克庄不忘问昨晚花了多少酒钱。他知道宋慈手头没他那么宽裕,加之昨晚的酒大部分是他和辛铁柱喝掉的,所以打算把钱补还给宋慈。宋慈却说昨晚不是他付的钱,是韩絮结的账。刘克庄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馒头,整张脸圆鼓鼓的,含糊不清地笑道:“原来是郡主请的客,甚好,甚好!”
刘克庄快速吃罢早饭,便与宋慈同去学堂上课。
太学的课程分为经义和策论,还可兼修诗赋和律学,隔三岔五还要习射。授课通常是分斋进行,不同的斋舍,授课内容也不相同,一些斋舍侧重经义,授课内容多为经史子集,会选择心性疏通、胸有器局、可任大事的学子入读,另有一些斋舍侧重治事,授课内容更偏重实务,如治民以安其生,讲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数,等等。虽是分斋授课,每斋只容三十人,但太学行课允许旁听,无论是其他斋舍的学子,还是外来之人,都可入内听课,尤其是一些知名学官授课之时,听课之人往往远超其额,比如胡瑗,在其任太学博士讲《周易》之时,常有外来请听者,多至千数人,再如孙复任国子监时,在太学里开讲《春秋》,来听课的人莫知其数,堂内容纳不下,许多人都是挤在堂外旁听。
如今太学里的学官,讲课最为吸引人的,就数真德秀和欧阳严语。这二位太学博士都是讲授经义的,习是斋是偏经义的斋舍,今日上午和下午,正好各有一堂这二人的课。
上午是真德秀的课,宋慈虽然心中装着案情,却还能克定心力,如往常一般认真行课,可是到了下午欧阳严语授课时,宋慈却怎么也集中不了心神。经过了昨天那一番追查,母亲的旧案便如那笼住月亮的暗云,一直遮罩在他的心头。他一看见欧阳严语,思绪便忍不住回溯,想起母亲遇害那天,自己随父亲前去琼楼赴宴的事。
那日禹秋兰一大早去玲珑绸缎庄后,宋巩在客房里教宋慈读书,一直教习至午时,才关好门窗,带着宋慈前去琼楼赴宴。这场酒宴由欧阳严语做东,不只请了宋巩,还请了太学里的几位学官,那几位学官都曾求学于蓝田书院。各人源出同一书院,相谈甚欢,席间喝了不少酒。宋慈记得母亲的叮嘱,贴在宋巩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让父亲少喝些酒。可席间各人说起蓝田书院的故人旧事,又大谈理学,再预祝宋巩金榜题名,一盏又一盏的酒敬过来,宋巩只能一一饮下。殿试之后,说不定他也会被选入太学出任学官,所以他明白欧阳严语请来这几位学官,是为了让他提前结交这些人,将来当真入太学任了职,也好多些人帮衬照应。
这一场酒宴持续了很久,直到未时仍没结束。宋巩不想辜负欧阳严语的一番好意,一直没有提前离开。到了未时过半,他却忽然起身,说有事出去一下,请欧阳严语照看宋慈片刻,又叮嘱宋慈道:“你留在这里别乱跑,好好听欧阳伯伯的话,稍微等一会儿,爹去去便回。”他也不说去做什么,起身快步下楼去了。
说是去去便回,可宋巩这一去,过了好长时间,一直到席间各人吃喝尽兴、酒宴行将结束之时,他才回来。他脸色有些发红,额头微微冒汗,似乎这一去一回走得很急。也正是在未时,禹秋兰被韩淑和韩絮送回了锦绣客舍,后来死在了行香子房中,而宋巩这一去一回,让他背上了杀妻之嫌。府衙司理参军带着一群差役前来查案,怀疑宋巩离开琼楼,是回到了锦绣客舍,杀害禹秋兰后,又赶回了琼楼。琼楼与锦绣客舍相距不算太远,宋巩离开那么长时间,往返一趟杀个人,那是绰绰有余。
对于自己的突然离开,宋巩说是在琼楼饮宴之时,透过窗户看见韩㣉带着几个仆从,跟随一抬轿子,从楼下大街上招摇而过。他想起宋慈被韩㣉欺负一事,想讨要一番说法,这才起身下楼。
宋巩走出琼楼时,韩㣉已走远了一段距离。他快步追去,一直追过了新庄桥,又拐了一个弯,才拦下了韩㣉一行人。宋巩说起百戏棚的事,韩㣉却拒不承认,叫几个随从把宋巩轰走。争执之际,那抬轿子起了帘,韩㣉的养母吴氏露了面。
原来这天一早,吴氏带着韩㣉出城游玩。阳春三月,正是观赏桃花的好时节,城北出余杭门,过了浙西运河,沿岸有一片桃林,时下桃花盛开,比之西湖拂柳又是另外一番景致。加之这一日天气晴朗,还有微风吹拂,最适合游玩赏花,母子二人在城外玩得兴起,一直到未时才回城。韩㣉在外人面前顽劣霸道,在吴氏面前却一贯装出乖巧懂事的样子,想方设法讨吴氏的欢心,比如这次出行,吴氏让他一起乘坐轿子,他却说自己长大了,身子长重了,怕轿夫抬着太累,宁愿下轿步行,还说自己年少,正该多走些路。吴氏对此很是满意,在她眼中,韩㣉这个养子,那是万里挑一的好儿子。
吴氏问清楚宋巩为何拦住韩㣉,又向韩㣉询问实情。韩㣉却说根本不认识宋巩,也没见过什么宋慈,说他前些天是去百戏棚看过幻术,但没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宋巩记得那个右手伤残的虫达,说要找此人做证,可虫达并不在这次出游的几个仆从当中。韩㣉一口咬定没欺负过任何人,说是宋巩认错了人,还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到急切之处,竟委屈得哭了起来。吴氏见状,对韩㣉所言深信不疑,以为宋巩是想敲诈钱财,便吩咐随从将宋巩轰走。韩㣉心里极其得意,见几个仆从对宋巩动粗,趁着背对吴氏之时,还故意冲宋巩狡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