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热门影视小说免费读上一章:法医宋慈2之四宗罪 宋慈洗冤笔记
- 热门影视小说免费读下一章:城中之城
随后的那段日子,漫长得好似度日如年。宋慈被欧阳严语接回了位于兴庆坊的家中照看,每每问起父亲如何,欧阳严语知他年幼,怕他担心,都只说些宽慰话,涉及案情的任何事,始终不对他提起。如此持续了十多天,宋巩才洗刷冤屈,得以出狱。出狱之后,殿试已过,宋巩因为凶嫌入狱,断送了大好前程。他不等府衙查清真相、抓住凶手,便扶着妻子灵柩,携着宋慈返回了家乡建阳。此后十五年间,他潜心钻研刑狱之事,做仵作,任推官,但始终绝口不提亡妻一案,也不让宋慈有机会接触此案,就连宋慈来临安太学求学,他也是多次反对,最终不得已才点头同意。
回忆着这些往事,再看如今的欧阳严语,其人鬓发斑白,皱纹深刻,已然苍老了太多太多。宋慈进入太学快一年了,已不知见过欧阳严语多少次,欧阳严语也知道他是谁,但两人都不愿再提起当年的事,因此彼此间一直只以师生相处。宋慈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过去,唯独对刘克庄提起过这起旧案。他从未忘记母亲之死,不然也不会从小钻研刑狱之事,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太学生,无权无势,根本不可能翻查旧案。他原本是想早日为官,朝提刑官的方向努力,只盼有朝一日能获得实权,重查这起旧案。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卷入何太骥一案,又得韩絮举荐成为提刑干办,一连串的凶案查下来,竟获得了虫达一案的查办之权。冥冥之中,仿佛有天意在指引,指引他不断地接近母亲的案子。虫达极可能与他母亲之死有关,昨晚听完韩絮的讲述后,他凝望着暗云藏月的夜空,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在查清虫达之死的同时,一并追查他母亲的案子。
既已下定决心,那么首要之事,便是去城南义庄找到祁驼子,向当年府衙的这位仵作行人问清楚,查验他母亲的尸体时,究竟出了什么错。行课结束后,与刘克庄并肩返回斋舍的路上,宋慈准备把自己的这一决定告诉刘克庄。正当他要开口时,刘克庄先说话了:“好好的桃树,你们挖了做什么?”
刘克庄这话不是冲宋慈说的,而是冲道旁的几个斋仆说的。道旁种有几株不大不小的桃树,那几个斋仆正挥动锄头,将桃树一株株地挖出来。时下虽然天寒,但几个斋仆干的是力气活,个个都累得汗出如浆。
几个斋仆之中,有一人是因为岳祠案与宋慈打过交道的孙老头。他认得宋慈和刘克庄,锄头往地上一杵,抹了一把额头上密密的汗,应道:“是刘公子和宋公子啊。”又向挖出来的几株桃树指了一下,“祭酒大人吩咐把这几株桃树挖了,小老儿便来忙活了。”
刘克庄道:“开春在即,这几株桃树眼看离开花不远,挖了岂不可惜?”
孙老头朝那几株挖出来的桃树看了看,道:“刘公子说的是,挖了确实可惜,不过祭酒大人说了,桃花太艳,种在学堂不成体统,吩咐我们挖干净了,过些日子弄些松柏来,栽种在此。”
刘克庄只觉得不可理喻,转头向宋慈道:“这个汤祭酒,居然见不得桃花娇艳。花能有什么错?人心不正,见什么都不正,难道换了松柏,便能正直得起来?”说着无奈地摇摇头,“去年你我入学时,这几株桃树花开正好,足不出户便可赏春。桃花落尽无春思,偌大一个太学,就这里看着有几许春色。今年要看桃花,怕是得去城北郊外了。”
听刘克庄提起去城北郊外看桃花,宋慈不禁想起十五年前,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还说等他父亲殿试结束,便一起去城北浙西运河对岸,观赏那沿岸的桃花盛景,只可惜母亲后来遇害,这许诺就此成空,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后来母亲归葬家乡建阳,下葬之时,父亲带着他在母亲坟墓旁种下了一株桃树,此后每年桃花开放之时,他都会去坟前坐上一整天。去年三月间,他来临安求学之前,也是去母亲坟前,坐在桃树之下,陪了母亲一整天,随后才启程北行的。如今他身在太学,不能归家,母亲今年看来要孤单了。他想到这里,忽然道:“我今晚想去一趟城南义庄。”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刘克庄为之一愣,随即问道:“你下定决心了?”
刘克庄深知宋慈素来行事,要么不做,要么便做到底。上次得知祁驼子与亡母一案有关后,宋慈并未立即去城南义庄找祁驼子,可见当时宋慈还没有决意追查此案,如今宋慈提出去城南义庄,那便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好了,决心触碰此案,并追查到底。
宋慈看向刘克庄,目光极其坚定,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此次去城南义庄,刘克庄照常叫上了辛铁柱,宋慈同样知会了韩絮。为了方便韩絮,一行人仍是雇车出行,在夜幕降临之时,来到了城南义庄。
城南义庄一如上次那般孤寂冷清,大门未锁,一推即开。
义庄内不似上次那样点着灯笼,一眼望去尽是昏黑,只能隐约看见一口口大小不等的棺材,或横或竖地搁了一地。忽然“啊呀”声起,几团黑影从窗户破洞中扑棱棱飞出,原来是几只准备夜栖的寒鸦。四人受此一惊,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人不在?”一片死寂之中,刘克庄小声道。
祁驼子虽是义庄看守,平日里却是嗜赌如命,常去外城柜坊,守在义庄的时候不多。整个义庄无声无息,映入眼帘的只有棺材,不见半个人影,看来祁驼子又外出赌钱了。
宋慈想着去外城柜坊寻人,正打算回身,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咯咯”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听起来像是在轻轻敲击什么,又像是在磨牙。刘克庄横挪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韩絮的身前;辛铁柱不为这阵声音所吸引,举目四顾,留意四下里有无危险;宋慈则是循声辨位,朝角落里慢慢走去。
角落里停放着一口狭小的棺材,这阵“咯咯”声正是来自于这口棺材之中。宋慈于棺材边停步,探头看去,棺材没有盖子,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见一具尸体蜷缩于其中。忽然“咯咯”声大作,这具尸体一下子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辛铁柱当即飞步抢上前,宋慈却把手一抬,示意辛铁柱停下。宋慈离得很近,此时已经看清,这具“尸体”后背弓弯着,其上顶着一个大驼子,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祁驼子。祁驼子没有睁眼,嘴里“咯咯”声不断,那是牙齿叩击之声,也不知是被冻成了这样,还是做了噩梦被吓得如此。祁驼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忽然倒头下去,又躺回了棺材里。这般一起一倒,他竟还睡着,一直没醒。
刘克庄虽然挺身护着韩絮,实则他自己也被祁驼子这一出吓得不轻。等他看明白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了义庄里悬挂的白灯笼,随即走到棺材边,用力拍打起了棺材。
祁驼子被这阵拍打声所扰,独眼睁了开来。
“还记得我吧。”刘克庄望着祁驼子,脸上带着笑。
祁驼子慢慢坐起,无神的眼珠子动了动,看了看刘克庄和宋慈等人,像是没睡醒,又要朝棺材里躺去。
“你还欠我三百钱呢,说了会来找你拿钱,眼下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刘克庄一把拉住祁驼子,不让他再躺倒。
“是我的,我的……”祁驼子胸前的衣服被拉住,双手忙朝胸前环抱,像是在护着什么东西。
刘克庄记得上次给了祁驼子五百钱,祁驼子就曾这般护在怀里,以为祁驼子怀里揣着钱,笑道:“看来你这几日手气不错,在柜坊赢了不少钱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可别抵赖。”
“没钱,我没钱……”祁驼子护得更紧了。
“你过去是临安府衙的仵作?”宋慈忽然开口了。
刘克庄并不在意那三百钱,只是故意为难一下祁驼子,听得宋慈问话,便放开了祁驼子。
祁驼子护在胸前的双手慢慢松开了,头仍然摇着:“什么仵作……记不得了……”
他吧唧着嘴,似乎口干舌燥,从棺材里爬出,揭开墙角一口罐子,拿起破瓢舀水来喝。
“‘芮草融醋掩伤,甘草调汁显伤’,你能说出此法,不可能记不得。”宋慈道,“你还有一个弟弟,唤作祁老二,住在城北泥溪村,以烧卖炭墼为生,我与他见过面,对你的过去已有所知。十五年前,锦绣客舍的案子,是你办的吧?”
“锦绣客舍”四字一入耳,祁驼子拿瓢的手忽然一顿。但他很快恢复正常,喝罢了水,把瓢扔进罐子,又要回棺材里躺下,根本没打算应宋慈的话。
宋慈继续道:“此案牵涉一家三口,妻子为人所害,丈夫蒙冤入狱,他们还有一孩子,当年只有五岁。”提及自己,微微一顿,“如今这孩子已经长大,欲为亡母直冤,特来这城南义庄,求见于你。”
祁驼子正要爬回棺材,闻听此言,乜眼来盯着宋慈,似乎明白了宋慈是谁。这么盯了几眼后,他把头偏开了,仍是一声不吭,但没再回到棺材之中,而是站在原地。
“寄顿尸体,一百钱;打听事情,两百钱。”刘克庄忽然伸手入怀,掏出几张行在会子,“两百钱未免太少了,我先免去你那三百钱欠债,再多给你三五百钱,就算多给你三五贯也行。”
祁驼子一向嗜赌爱钱,刘克庄又想使出“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一套,哪知祁驼子没理睬他,甚至没向他手中的行在会子瞧上一眼。他笑道:“你这老头,有些意思。这钱你当真不要?那我可收回来了。”
说着他作势要把行在会子揣回怀中,祁驼子仍是无动于衷。
“你是当年那个有些驼背的仵作?”韩絮忽然蹙眉上前,借着白惨惨的灯笼光,打量着祁驼子的身形样貌,“当年你去过嘉王府,却被王府护卫驱赶,我说得对吧?想不到你如今竟变成了这样。”
祁驼子不认得韩絮是谁,朝韩絮看了一眼,移开了目光,仍是不说话。
祁驼子没有再爬回棺材里睡觉,而是一直站在那里,这般长时间一动不动地不作声,足可见祁驼子应该是想起了什么,只是不愿开口而已。祁驼子因为锦绣客舍的案子丢掉了仵作之职,后来又连遭变故,家中失火,妻女身死,自己瞎了一目,从此性情大变。宋慈理解祁驼子为何不愿开口,不打算再勉强,见刘克庄又要问话,冲刘克庄轻轻摇了一下头,道:“我们走吧。”说完转身向义庄大门走去。
刘克庄也知晓祁驼子的过去,将那几张行在会子放在一旁的棺材上,随宋慈离开。韩絮和辛铁柱见状,也都转身而走。
“我记得那人,他名叫宋巩。”宋慈即将走出义庄时,祁驼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行凶杀妻,证据确凿,本就是杀人凶手。”
宋慈闻言一惊,回头望着祁驼子,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你就是宋巩的儿子吧,当年我去锦绣客舍时,你还没这口棺材高。”祁驼子摸了摸身边的棺材,声音发冷,“我说你爹是凶手,就算他侥幸出了狱,杀人的也还是他。”
当年祁驼子随司理参军赶到锦绣客舍时,宋慈的确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祁驼子的后背只是稍微有一些驼,眼睛也还没瞎,衣着很是干净,与如今可谓判若两人,是以宋慈上次来城南义庄见祁驼子时,根本认不出。他原以为祁驼子知晓一些独特的验尸之法,定然精于验尸,当年又负责查验他母亲的尸体,说不定发现过什么线索,能对他追查凶手有所帮助,却没想到祁驼子一开口便咬定他父亲是凶手。他走了回来,与祁驼子隔着一口棺材,道:“你何以认定我爹是凶手?”比起一贯的平静,他的语气加重了不少。
“床上到处都溅着血,地上也有不少血,此外还有一串沾血的鞋印,从床边一直通向窗户。”祁驼子挑起独目,“郭守业让你爹脱了鞋子,与房中那串鞋印比对,大小完全一样。你爹明明回过客房,却撒谎说没有。衣橱里的东西很乱,被翻动过,衣服都在,唯独少了一双鞋子。是你爹行凶杀人之后,因为鞋子沾了血,所以拿走了一双干净的鞋子,在外换了鞋,把带血的鞋子处理掉了。郭守业问过那些个学官,你爹在琼楼一去一回,脚上的鞋子是不是换过,那些个学官都说没注意。郭守业也问过你,你说不记得你爹早上出门穿的是哪双鞋,这事难道你忘了?忘了也不奇怪,当年你就那么点大,能记得什么。”说到这里,鼻孔里一哼。
宋慈没有忘过,凡是与母亲命案相关的事,他全都记得。当时命案发生之后,是有一个方面大耳的官员来问过他鞋子的事,然后父亲就被那官员带着差役抓走了。在父亲入狱的十多天里,他常常忍不住想,自己已经没了母亲,会不会永远也见不到父亲了?是不是自己不够细心,没留意父亲那天穿的是什么鞋子,才害得父亲被人抓走?这一想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以至于宋巩出狱之后,他仍然觉得是自己的错。从那以后,他开始处处留意身边的细节,渐渐养成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对四周观察入微的习惯。
“原来你是凭借这些,认定我爹是凶手。”宋慈的语气放缓,恢复了惯常的镇定,“你所说的郭守业,是当时府衙的司理参军吧?”
祁驼子没应声,只是一哼,隐隐透着不屑。
“这位郭司理,”宋慈问道,“如今身在何处?”
祁驼子把头一侧,道:“别人早就平步青云,不知高升到何处去了。”
这话似乎隐含恨意,且祁驼子不称郭守业为“郭司理”,而是直呼其名,可见其对郭守业的态度。宋慈抓住祁驼子的这一丝愤恨,故意问道:“那你为何没能平步青云,反倒沦落至此,做了十多年的义庄看守?”
“为何?你倒来问我为何?”祁驼子忽然独眼一张,“若不是为了给你爹申冤,我会沦落至此,在这义庄看守尸体?”
“原来你知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知道又能怎样?”祁驼子语气里的恨意越发明显,“是你爹有冤难申,跪求于我,我于心不忍,才帮他申冤,让他得以出狱。可他呢,这么多年,他怎么不来看看我,看看如今我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