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远连忙感激作揖:“陛下圣明。”
李太傅直起身,斜了他一眼,板着脸道:“也就是陛下宽和,恕了你这毫无规矩的混账东西。”
裴青玄笑笑:“老师别责怪二郎了,五月里都要成家的郎君,该给他留些脸面。”
皇帝都这样说了,李太傅也敛起肃容,抬头看了眼天边正盛的日头,客气道:“也到用午饭的时辰了,陛下不若留在府中用顿便饭?”
裴青玄摩挲着中指上那道深深的牙印,笑意和煦:“不了,今日本就是来探望老师,不曾想倒给老师添了些麻烦。现下见老师康健无虞,朕也放心,不再叨扰。”
“陛下这话折煞老臣。”李太傅连连作揖,又见皇帝并无再留之意,抬手引路:“若不是府上恰逢多事之时,老臣定要好好设宴招待陛下。”
“改日得空,朕来寻老师下棋。”裴青玄微笑说罢,抬步往前走去。
李家三人忙跟在身后相送。
行至府门,裴青玄漫不经心问了句:“如今阿妩与楚世子已和离,老师日后作何打算?”
听到皇帝问起女儿,且称呼仍如旧时那般亲密,李太傅额心猛跳两下,小心觑着皇帝那张一如既往淡然从容的脸庞,斟酌着答道:“臣女已长大成人,有她自己的主意与想法。老臣年迈老朽,不愿对儿女管束太甚,日后一切都随她自己的打算,老臣只求她平安喜乐便好。”
裴青玄颔首:“听老师这话,她已有筹谋了?”
见皇帝问了一句又问一句,李太傅心头愈发紧张,联想他今日突然登门之事,也不由揣测他是真的来府上探望,亦或是听到什么风声特地赶来。无论如何,多一份防备总是好的——女儿如今的情况,实在不该与皇帝有再多的牵扯。
思及此处,李太傅沉声道:“是,臣女打算过了这阵风头,便往江南去。”
为了绝了任何不该有的心思,他又补了一句:“臣女还说,她现下已看淡情爱,亦无再醮之心,余生只想纵情山水,诗文作伴。”
话已说得如此明显,便是有心之人也该绝了念头。
“看淡情爱,纵情山水。”裴青玄微微一笑,赞许般看向李太傅:“不愧是老师的女儿,才和离便有如此豁达洒脱的心境。”
李太傅胡子抖动两下,一时也拿不准这话到底是真夸还是存了别的意思——自从这位学生从北庭归来,自己是越发看不懂他的心思。唉,想想也是,帝心总难测。
好在之后皇帝也没再说,简单寒暄两句,便翻身上马,径直带着一队人马折返皇城。
马蹄卷起飞扬的尘土,直到哒哒啼声远去,伫立在府门前拱手相送的李家三父子才缓缓直起身。
李成远最先憋不住,疑惑看向李砚书:“大哥,你方才拽我作甚?阿妩本来就没说什么再醮不再醮的事,父亲当着陛下的面这样说,那万一以后阿妩遇到合心意的郎君,想要再嫁,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李砚书冷冷看着这个傻弟弟:“父亲方才说,阿妩现下无再醮之心,又没说以后不会有,哪就用你急着描补?”
李成远微愣:“这样。”稍顿,还是觉得奇怪:“虽说如此,阿妩也的确没说过这话吧……父亲不还是欺君?”
李砚书深吸一口气,平静看他:“你若再废话,父亲不罚你,我也得揍你了。”
长兄面无表情格外骇人,李成远连忙开溜:“我…我还有文章没作完,先回去忙了。”
他一溜烟跑得极快,李砚书无奈地牵了牵嘴角,转脸再看凝眉沉思的父亲,语气也变得肃敬:“父亲,您是在担心陛下他……”
李太傅缓过神,深深看了眼长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砚书宽慰道:“陛下不是那等拎不清的昏聩君主,何况他是帝王,阿妩是嫁过人的妇人,俩人身份天差地别的悬殊,便是念着旧情,也绝无续缘的可能。”
李太傅道:“虽说如此,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
“父亲应当是累了,才会忧思这些。”李砚书扶着他往府里去:“再说了,便是陛下有那个意思,您看咱们阿妩,眼里心里哪还有半点对陛下的情意。要我说,父亲不必杞人忧天,待过这一阵,阿妩离开长安,更是不需要愁了。”
想到自家女儿对皇帝那副心如止水的冷淡态度,李太傅心下忧虑稍缓。
怕就怕俩人都念着旧情,死灰复燃,背地里做出些有伤风化之事。现下女儿是一滩冷冰冰死水,便是陛下剃头担子一头热,这事也就成不了。
于是他顺着长子的话感叹一声:“但愿如此。”
李砚书则十分乐观:“一定如此。”
三天之后,十分乐观的李砚书在早朝结束后,被皇帝单独留到了紫宸殿。
一开始俩人对座品茗,聊得也是刑部最近办的几起大案进展。待李砚书将案件进度汇报完毕,坐在榻边的皇帝抚着青瓷茶盏的杯口,许久没有出声。
那份突如其来的沉寂叫李砚书如坐针毡,明明皇帝一个字没说,甚至脸上表情都无半分变化,然而周遭的空气就如同被挤压一般变得稀薄,一种无形却又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的渗透过来,叫他心下忐忑,不禁反思难道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
就在李砚书几欲出声请罪时,对座之人如梦初醒般,缓缓掀起眼皮,朝面色僵凝的李砚书轻笑一下:“朕方才在想事,疏忽文琢了,文琢莫怪。”
李砚书坐都坐不住,忙起身道:“微臣不敢。”
“坐,坐下说。”皇帝抬了抬手指,眉宇舒展:“不必拘束。”
李砚书这才重新坐下,觑着皇帝脸色,小心问道:“不知陛下忧心何事,微臣可否为君分忧一二?”
听到这话,皇帝再次抬眼,上下打量他两遍,眼底也渐渐浮了笑意:“文琢这话倒是提醒了朕,没准你真能替朕分忧。”
李砚书眼底划过一抹惊愕,而后面容肃穆:“还请陛下明示。”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袭朱墨色团龙纹衮服的皇帝端起茶盏,不紧不慢浅啜了一口,才慢声道:“自去岁寒冬,朕外祖母许老太君的身体便不大好,太后为之忧心不已,如今每日都为外祖母手抄佛经祈福。”
许太后是许老太君最宠爱的独女,几年前许太后险些被废,太子被贬至北庭,老太君知道后日日夜夜以泪洗面,至此身体每况愈下,全靠“盼着女儿从冷宫出来,外孙从北庭回来”这份信念吊着一条命——如今遂心如意了,老人家紧绷多年的心弦也松了,这一松,整个人就愈发糊涂起来,现下竟是连家里的孙子孙女都不认识了。
用御医的话来说,多活一年便是多赚一年。
许家与李家前几年的境况都不大好,如今听到许老太君这般,李砚书也颇为感叹:“老太君是位慈蔼长辈,又有太后与陛下圣恩庇佑着,会好起来的。”
皇帝说了声“但愿吧”,又直直看向李砚书:“文琢应当也知道,朕的母后在冷宫那几年哭坏了眼睛,每日抄写经文实在费心费神。朕劝她将此事交于旁人去做,她却觉得假手于旁人,心不够诚。”
说罢又叹息一声:“若不是朕政务繁忙,无暇分身,朕也该敬孝道,替外祖母抄写经书。”
李砚书听着这番话,嘴上附和着“陛下纯孝”,心下却奇怪,这与自己有何关系?难道陛下想叫自己抄写经书?
思忖间,皇帝磁沉的嗓音响起:“朕听闻阿妩和楚世子和离之后,外头流言蜚语不断,大都是指责阿妩善妒、无子、不识好歹?”
李砚书怔了怔,心下浮现一个荒唐猜想,不等他开口,皇帝继续道:“既如此,不若叫她进宫替太后抄经。从前太后便将她当女儿看待,她那一笔字又是朕亲自教导,写出来与朕无异。她来抄经,既能替老太君祈福,全了朕与太后的孝心,又能避一避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岂非一举两得?”
说到这,那张棱角分明的冷白俊颜露出一抹怡然浅笑,显然对此番安排十分满意,却还是和颜悦色问了李砚书一句:“文琢觉得呢?”
李砚书喉头动了又动,望着皇帝那双明明含着笑意却不容置喙的凤眸,艰涩开口:“陛下…英明。”


第25章
春风剪剪,烟柳空濛,玉照堂外蛱蝶穿花,蜻蜓款款飞,一派怡然自得融融春景。
看着榻边盖着湖蓝色叠丝薄毯、正不紧不慢绣帕子的李妩,嘉宁郡主一脸不解:“怎么突然和离了呢?我母亲与我说时,我真吓了一跳,只当是那个黑心眼的编出这等鬼话来咒你们……这也太突然,也太快了。”
明明上元佳节,李妩与楚明诚还十指相扣,恩恩爱爱羡煞旁人,这才过去两月,竟就和离了?
大渊朝和离的夫妻并不少,但于长安高门世家而言,和离于双方面上无光,若不是闹到不可开交、无法挽回的地步,宁愿分府别居,也不会断了这层名分。何况楚国公府与李家皆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门户——
“阿妩,真就毫无转圜的余地了?”嘉宁小心觑着李妩的脸色,迟疑片刻,小声道:“我听说楚世子已经病了好几日,一直没回衙署上值。”
李妩绣花的动作稍顿,银针扎进白嫩手指,霎时冒出一粒殷红血珠。
“哎呀,流血了。”音书紧张起来。
“无事。”李妩将指尖放嘴里含了下,神情平静地看向一脸窘迫的嘉宁:“他病了,自会有大夫给他治,且他年轻力壮,休养几日便会好的。”
她这般轻描淡写,倒显得嘉宁大惊小怪了。
嘉宁悻悻从缠丝白玛瑙碟子里捻起一块芸豆糕,心想着,往日见着阿妩觉得挺亲和一人,怎的现下如此凉薄?先前与崔氏嫂嫂提起这事,崔氏嫂嫂都长吁短叹了好一阵,阿妩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转念再想,当年皇帝堂兄被打发去北庭,阿妩不也是这般冷心冷肺,突然就嫁了旁人吗?
大抵她本性就是这么个凉薄之人吧。只希望李成远可别像他这个妹妹一样——自己还是想要一个情深意重的郎君,可以共度余生。
两人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外头那些传言。
诧异震惊自不必说,不知内情的大都指责李妩善妒,无子还要拦着夫君纳妾,简直不贤不德、不孝不悌。知道内情的也是各打五十大板,既怪赵氏糊涂下作、使了这么个法子,又怪李妩心气儿太高,为着这么点事就要绝婚,但凡她睁一只眼闭只眼将那丫头收进房,一来博个大度美名,二来,要是丫头真的产子,白得一个孩子。三来,丫头进了院里就是主母的奴婢,日后看不顺眼,随便寻个由头发卖便是,何至闹到这种地步。
一言以蔽之,李妩与楚世子和离,实非明智之选。
李妩心里也清楚,是以嘉宁说起那些流言蜚语,她一点冒犯感都没有,甚至点头赞同:“我那几日大概是鬼上身了,才会如此。”
嘉宁险些没被糕点给噎住,猛咳两下,又灌了一大杯桃浆,没忍住提醒:“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不吉利。”
李妩笑笑:“没事。”
那鬼是九五至尊,福气大着呢。
这时,院子外传来丫鬟的请安声:“拜见大公子。”
金丝藤红漆竹帘也被掀开,素筝探身走进来:“小娘子,郡主,大公子来了。”
李妩错愕,将手中的绣棚放下:“大哥怎么来了?”
一旁的嘉宁也有些紧张,将剩下半块糕点放下,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她虽贵为郡主,可与未婚夫李成远一样,对这位长兄十分敬畏。
李砚书已然换下朱色官服,穿了件寻常的松墨色长袍,发髻也以一根玄铁所制的墨色簪子固定,他身量高,长手长脚,如巍峨高山般的凛冽气质,一走进这脂粉香浓的女子闺房,连带着屋内的气氛都凌冽几分。
见郡主也在,李砚书微诧,很快又恢复一贯沉稳神色,打了声招呼,坐在一旁圆凳上。
“大哥,你有事寻我?”李妩开门见山,毕竟自她及笄之后,兄长们来她院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是有事。”李砚书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却没立刻说,而是面带犹豫朝嘉宁郡主看了一眼。
嘉宁尴尬地起身:“你们既有事要谈,那我先……”
“郡主稍等。”李妩喊住嘉宁,又看向李砚书:“大哥要说的事,爹爹、嫂子与二哥能知晓么?”
李砚书稍怔,点头:“他们之后都会知道。”
李妩道:“那就现在说吧。郡主再过不久也是我们家人,没什么好避的。”
闻言,李砚书也为方才避开郡主略显惭愧,转脸与嘉宁解释:“郡主,你别误会……”
“我知道的。”嘉宁面上不在意地摆手,心里却是对李妩亲近了几分,也对这个未来婆家生出一些归属感:“长兄放心,你们将我当自家人,我绝不会往外乱说的。”
李砚书这才放心,搁下手中茶盏,看向李妩的目光带着些许难色:“今日下朝之后,陛下单独留下我……他说,想叫你入宫替太后抄经。”
话音才落,清香袅袅的闺阁里变得无比静谧。
良久,李妩才抬起头,两道柳眉紧蹙:“抄经?”
李砚书对上妹妹疑惑迷惘的眼神,仿佛看到不久前坐在紫宸宫的自己,那会儿他也是这般一脸懵。稍定心神,他将皇帝那番有理有据的说辞复述了一遍,末了,又道:“陛下说,你若愿意,明日午后就派车驾接你入宫。”
李妩淡淡道:“我若不愿呢?”
“这……”李砚书不苟言笑的俊颜满是凝重,对上自家妹妹那双清凌凌的眸,心间忽的涌起惭愧,搭在膝头的手指拢紧:“阿妩,他是君,我是臣……”
那种情况下,他有心推辞,却是不敢。
李妩见长兄这般神情,也能猜到当时是个如何情形。何况那个人还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想推辞都寻不到切口。
一时间,兄妹俩相对无言。
一旁的嘉宁却是听傻了眼,堂兄竟然要阿妩进宫?虽说是帮太后抄经,可皇族那么多宗室女不挑,非挑一个才和离的旧爱?
这实在很难不叫人多想。
嘉宁脑子里已经开始天马行空,爱恨情仇,那头兄妹俩默了好半晌,李妩才开了口:“我知道了。”
李砚书目露忧虑:“阿妩?”
李妩眼波沉静,犹如夜色笼罩的海域:“替太后抄经,是求之不得的荣幸。明日宫里的车驾来了,我进宫便是。”
饶是知晓妹妹一向沉着冷静,可这般反应还是叫李砚书心下难安,嘴上却只能自欺欺人般宽慰:“明日应当是接你去慈宁宫……”
李妩面上露出一抹勉强笑意:“长兄这话说的,替太后抄经,不是去慈宁宫,还能去哪?难道去陛下的紫宸宫吗?”
明明是一句笑语,却叫屋内气氛愈发僵凝。
李妩也不指望自家兄长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毕竟长兄这样古板一人,能娶到嫂子就已花光一辈子的温言软语。
喝过半盏茶,李妩替长兄寻了个“安姐儿寿哥儿都还等你给他们扎纸鸢”的由头,让李砚书先离开了。
转脸再看一旁神情复杂的嘉宁,李妩缓声道:“郡主,我先唤你一声二嫂……今日之事,还请你莫要往外说。”
嘉宁立即正色,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
稍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探询:“那你明日,真的入宫?”
李妩垂了垂纤浓羽睫,拿起那未绣完的帕子,捻起银针淡淡道:“圣命难违。”
见嘉宁欲言又止,她朝她轻笑:“放心,明日我如何进宫,便会如何出宫。”
“我心里有分寸的。”
翌日午后,李妩才将与崔氏、安姐儿、寿哥儿用过午饭,便见老管家急忙走来:“少夫人,小娘子,宫里的马车来了。”
崔氏给安姐儿整理绢花的动作停住,紧张看向李妩:“怎的这么快就来了。”
昨日夜里的餐桌上,得知李妩被请进宫里抄经,李家老小都是一片哗然。
哗然过后,便是无可奈何的长久沉默。
相较于他们的忐忑,李妩反而有种经过大风大浪早已见怪不怪的坦然,不紧不慢咀嚼完嘴里的一口米饭,淡声道:“抄经而已,抄完就回来了。”
她这般说,众人也都强颜欢笑:“对,对,抄完就回来了。”
谁都抱着侥幸,没有捅破那一层暗藏危险的窗户纸。
只有李妩知道,那层窗户纸早已破得稀碎,怪物露出狰狞獠牙,她也亮出柔弱却不肯放弃抵抗的爪。
行囊昨日夜里就已收好,宫中各物一应俱全,李妩只收拾了两三套衣裳,想着经书再多,至多抄个七八天便能出宫。
此番入宫,她也只带了素筝一人,将音书留在了玉照堂。
一切准备就绪,与崔氏和一双小侄儿告别,李妩踩着杌凳上了那辆翠盖珠缨的华车。
马车四角微微向上卷,其上挂着盛满香料的精致香球,伴随着辚辚车轮,香球上的流苏在阳光下轻轻晃动,流光溢彩。
安姐儿搂着自家娘亲的脖子,奶声奶气道:“阿娘,姑姑坐的马车好漂亮呀。”
崔氏望着那渐渐走远的马车,低声嗯了下。
安姐儿又问:“那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娘也不知道。”崔氏心下叹口气,面上怅惘:“希望能一切顺遂,快些回来吧。”
及至申时,翠盖珠缨的华车驶入巍峨雄伟的皇城,过了重重宫门,进入内宫时,换了软轿,前行一路,最终停在慈宁宫门口。
李妩掀帘下轿,抬眼见到慈宁宫的匾额时,还有些恍惚。
她还记得上回来这时,许太后握着她的手再三保证,一定不会叫皇帝再去纠缠她,日后她可放心与楚明诚过日子。
不曾想,短短月余功夫,皇帝迫着她与楚明诚和了离,现在还以太后名义将她弄进了宫。
还真是,权势弄人。
暂且压下心头感慨,李妩随着引路嬷嬷一起往殿内走。
许太后和玉芝嬷嬷正在庭院里赏花晒太阳,冷不丁见着李妩及她身后拎着包袱的丫鬟,都愣住了:“阿妩,你这是……?”
李妩看着她俩这反应,心下响起一声荒唐的冷笑,那个疯子,竟然都未将此事知会给太后。
不等李妩解释,那奉命去接李妩的紫宸宫嬷嬷便双手交叠,毕恭毕敬将皇帝的安排说了出来,并道:“陛下仁孝,这是心疼太后娘娘呢。”
莫说李妩,就连许太后都气得发晕,一张和善圆脸都涨得通红:“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说着又指向那个嬷嬷:“你去,去给哀家把皇帝叫来!哀家倒要当面问问他,他是不是想气死我!”
死字一出,庭院里一干宫人诚惶诚恐,齐刷刷跪了一地。
李妩没跪,只走到许太后面前,袅袅行了个礼:“太后消消气,莫气坏自个儿身子。”
许太后方才还与玉芝嬷嬷聊起李妩和离之事,心下疑惑是不是皇帝背后搞了鬼。现下见到皇帝直接将李妩弄到了慈宁宫,还有什么不明白?真是一张脸都臊得发烫,无地自容。
而那紫宸宫嬷嬷跪在地上,面上恭顺,语气却是公事公办:“太后娘娘若无其他吩咐,那奴婢们便回去复命了。您放心,老奴定当传达您的意思,让陛下得空就来慈宁宫。”
稍顿,那嬷嬷又谨慎补了句:“太后娘娘,陛下还说,先斩后奏是为了给您老一份惊喜,让您老莫要怪罪。且为着李娘子的声誉着想,还请您能下一道懿旨到李府,以正视听。”
许太后听罢这一番话,简直气得脑仁疼,冷笑连连:“好啊,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连亲娘都算计进去了。
玉芝嬷嬷见太后一张脸又青又白,生怕老主子真晕过去,连忙看向李妩:“李娘子,烦请您扶太后入内歇息。”
李妩略一颔首,朝许太后伸手:“娘娘,进去吧。”
见这年轻小娘子眉眼间没有丝毫怨怪之色,许太后鼻尖微酸,哀叹一声:“哀家真是无颜见你。”
李妩不欲多说,只扶着许太后入内。
待俩人入内,玉芝嬷嬷叉着手去看地上那老奴,面色沉沉:“你回去与陛下说,太后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今日莫要过来。”
紫宸宫嬷嬷一怔:“这?”
玉芝嬷嬷板着脸:“怎么?当真以为你们替陛下当差,就能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倒一倒脑子里的水仔细想想罢,太后可是陛下生母,真惹太后不高兴,照样摘了你们脑袋!”
地上宫人面色一凛,连声称是,赶忙回去复命。
春风轻拂,素筝拎着包袱局促站在庭中:“玉芝嬷嬷,那奴婢……”
玉芝嬷嬷看了她一眼,方才还板着的脸也柔和下来,摇头叹道:“随我来吧,从前你们家娘子住的屋子,怕是要好好打扫一番咧。”
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上好的凝神檀香,青烟幽幽,又很快融入空气消弭。
“所以你与楚世子和离,是他在背后所迫?”
长榻侧,许太后满脸沉重与震惊:“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李妩适时落了两滴泪,好似要将这些日子压抑的委屈都与面前这位尊贵无匹又和蔼宽容的长辈说尽:“我实在不知,他到底还要将我逼到哪一步。娘娘,您说我现下该如何办?”
如何办。许太后唇瓣翕动,她又哪知如何办。
皇帝瞒着她做这些事,也叫她彻底看不透这个儿子了。莫说李妩迷茫无助,许太后也深感无力。
许久,她抬手将哭成泪人儿般的李妩抱在怀中,轻抚她的背,安慰的语气肯定而温柔:“别怕别怕,你就待在慈宁宫,哪儿都别去。便是皇帝下令叫你去,也得先要哀家同意,我就不信他还敢在我宫里胡来!”
李妩靠在许太后温暖柔软的怀抱,好似回到母亲的怀里,这些时日的委屈再撑不住,埋着脸哀哀哭了出来。
许太后拍着她,眼眶也不禁泛红,心下是五味杂陈。
她那混账儿子到底想做什么?生生拆散人家夫妻,现在又将人弄进宫里来。难道他还想再续前缘,将阿妩留在身边?
可那如何成?
且不说阿妩曾为臣妻,身份上于礼不合,便是阿妩现下对他又怨又怕的模样,强留在身旁,只会叫阿妩愈发憎恶他。他们母子更是无法与李太傅交代——若是太傅知晓是皇帝逼迫阿妩和离,恐怕也要气得吐血。
天爷菩萨,皇帝强夺臣妻,还对老师一家恩将仇报,日后史书工笔该如何骂他?许太后闭了闭眼,只觉愁云笼罩,疲累不堪。
日头西斜,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紫宸宫内,负责去接李妩的嬷嬷、以及慈宁宫的眼线太监,依次将慈宁宫的动静与上首之人汇报。
待详细回禀完,堆叠奏折的御案后传来帝王温润平和的嗓音:“差事办得不错,下去领赏罢。”
下首宫人喜上眉梢,连声说着“多谢陛下”,便喜滋滋跟着刘进忠退下。
不多时,刘进忠抱着拂尘再次回到殿中,只见一袭玄袍的皇帝将那封和离书一点点抚平,而后视线停在落款那一团好似被泪水晕开的墨痕上,浓眉轻拧。
刘进忠不由咂舌,这几日陛下也不知将这封和离书看了多少遍,怕是都能倒背如流了,怎的还在看呢?
腹诽间,就见皇帝将那封和离书仔细叠好,放进新打造的盒子里,上了锁。
“刘进忠。”
突然的唤声叫刘进忠打了个激灵,快步上前:“奴才在。”
“送去司造坊,铁水浇筑。”
刘进忠微怔,对上皇帝黑涔涔的狭眸,立马双手去接:“是,您放心,奴才保管叫他们浇得严严实实,绝无可能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