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瑞狄克看着左撇子、寇马托、法撒尼、帕罗内,然后目光又调回来看着乔。「五个人?你们就只有五个人?」
「之前通知说你们会带人手来的。」乔指着卸货口的那十来个海军士兵。
「跟陆军一个德性,」柯瑞狄克说,「碰到辛苦活儿就往外推。」
乔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所以你们才会迟到——因为工作太辛苦了?」
「你说什么?」
乔摆出防卫的姿态,不是他被惹火了,而是因为不这样的话,看起来会很可疑。「你们半个小时前就该到的。」
「十五分钟,」柯瑞狄克说,「我们路上耽搁了。」
「被什么耽搁?」
「我看不出这关你什么事,下士。」柯瑞狄克走近一步.「不过,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被一个女人给耽搁了。」
乔回头看看左撇子和其他手下,笑了起来。「女人有可能很麻烦的。」
左撇子也低声笑了,其他人跟进。
「好吧,好吧。」柯瑞狄克举起一只手微笑,表示他加入了这个玩笑。「唔,这个女人,各位,是个美人儿。对不对,普拉夫大兵?」
「是啊,长官。的确是个美女。我敢说,尝起来滋味也不错。」
「对我来说有点太黑了,」柯瑞狄克说。「可是她就忽然出现在马路中央,被西班牙男朋友打得全身是伤。幸好他没割她,他们西班牙人都很喜欢动刀。」
「你们就把她留在原地?」
「还留了一个海军士兵给她。等到把这些武器卸货完毕,我们回程再去载他。」
「很合理,」乔说,然后往后退。

柯瑞狄克可能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他毕竟还是处于戒备状态。双眼留意着周遭的一切。乔只好紧黏着他,两人各自抓着一边绳索提把,合搬一个条板箱。他们沿着卸货区的走廊步向库房时,透过走廊上的窗子,可以看到隔壁的走廊和再过去的办公室。迪昂已经把所有浅色皮肤的古巴人都安排在那些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在打字机前胡乱打着字,或是拿着话筒贴在耳朵假装打电话。即使如此,他们搬第二趟经过走廊时,乔忽然想到,那个办公室的每个人都是黑发,一个金发或褐发的都没有。
他们走路时,柯瑞狄克的双眼都看着那些窗子.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隔壁走廊才刚刚上演过一桩武装攻击事件,还死了一个人。
「你在国外哪里服役过?」乔问他。
柯瑞狄克眼睛依然看着窗子。「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国外?」
弹孔,乔心想。那些擅自开枪的古巴人一定在墙上留下了弹孔。「你看起来就像是见识过战场行动的人。」
柯瑞狄克目光转回来看着乔。「你看得出谁打过仗?」
「今天看得出来,」乔说。「总之,从你身上看得出来。」
「我今天差点朝那个路边的西班牙女人开枪,」柯瑞狄克轻声说。
「真的?」
他点点头。「昨天夜里差点把我们给炸死的,就是西班牙人。另外,我带来的这些士兵们都还不晓得,但西班牙人威胁要对我们所有人不利,说今天要让我们全都去送死。」
「我没听说。」
「因为事情还在保密。」柯瑞狄克说。「所以刚刚我在四十一号公路中央,看到一个西班牙姑娘挥手要我们停下。我心想,妈的,就一枪射中那娘子的胸口吧。」
他们来到库房,把那条板箱堆在左边的第一排上头。接着让到一边,站在炎热的走廊上,柯瑞狄克掏出手帕擦擦前额,两人看着海军士兵们陆续把最后一批条板箱搬过来。
「我本来想开枪的,但她有我女儿的眼睛。」
「谁?」
「那个西班牙姑娘。我派驻在多明尼加的时候,有了那个女儿。我没见过,但她妈妈每隔一阵子就寄照片来。她跟大部分加勒比海女人一样,有那种黑色的大眼睛。我今天在那个姑娘脸上,就看到同样的眼睛,于是把手枪插回皮套了。」
「你已经掏出枪了?」
「掏到一半。」他点点头。「我已经握在手上了,你知道。为什么要冒险呢?把那娘子给宰了。在这里,白人朝那种女人开枪,顶多也就是挨上级一顿骂。可是…」他耸耸肩。「我女儿的眼睛。」
乔什么都没说,他耳边听到心跳怦怦怦,响得好大声。
「我派了一个小子去下手。」
「什么?」
柯瑞狄克点点头。「我们手下的一个小子,应该是赛勒斯吧。他急着想打仗,但眼前没机会。那西班牙女人看到他眼里的表情,就拔腿跑了。不过赛勒斯就像那种猎浣熊犬,在靠近阿拉巴马州边界的沼泽地里长大。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你们要把她带去哪里?」
「不会去哪里。她攻击我们耶,小子。反正是她的族人。赛勒斯会依他高兴料理她,剩下的就留给鳄鱼了。」柯瑞狄克把雪茄塞进嘴里,划了根火柴。他眯眼看着火焰对面的乔。「另外你猜对了,小子,我打过仗。杀过一个多明尼加人,还有很多海地人。隔了几年,我又用一把汤普森冲锋枪杀了三个巴拿马人,因为当时他们都缩在一起,祈祷我不会杀他们。老实告诉你一件事,其他的说法都别信。」他点燃雪茄,把火柴往后一扔。「杀人还挺好玩的。」


16 黑帮分子

一等海军的人离开,艾斯特班就冲到停车场找了一辆车。乔换掉他的制服,同时迪昂把卡车倒车到卸货口,那些古巴人开始把库房里的条板箱又搬出来。
「这里你可以应付吧?」乔问迪昂。
「应付?我们完全搞定了。你去救她吧,我们一个小时之后在那个地方会合。」
艾斯特班开着一辆敞篷的军用侦察车停下,乔跳上去,他们开向四十一号公路。不到五分钟,就看到那辆运输卡车在前面半哩处,轰隆隆沿着一条路行驶,那条路又直又平,简直看得到尽头的阿拉巴马州。
「如果我们看得到他们,」乔说。「那他们也看得到我们。」
「很快就看不到了。」
那条路在他们左边,周围都是矮棕榈树丛,然后穿过一条铺着碎贝壳的公路,又进入灌木和矮棕榈丛生的地带。艾斯特班左转,车子开始弹跳起来。那是一条碎石泥土路,而且半数泥土都是烂泥。艾斯特班开得心急又卤莽,完全感觉得出来。
「他叫什么名字?」乔说。「死掉的那个小子?」
「纪尧默。」
乔还清楚记得那小子眼睛被阖上的模样,他不希望看到葛瑞丝艾拉也这样。
「我们不该把她留在那儿的,」艾斯特班说。
「我知道。」
「我们早该想到,他们可能会留下一个人对付她。」
「我知道!」
「我们应该留个人陪她一起等,躲在旁边。」
「妈的我知道!」乔说。「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
艾斯特班猛踩油门,车子飞过路面一个坑洞,然后在另一头重重落地,搞得乔都担心那辆车会翻过去,害他们摔焖脑袋。
可是他没叫艾斯特班开慢一点。
「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当时我家农园里的狗可能还比我们高。」
乔什么都没说。左边的松林里出现一片沼泽。道路两旁掠过落羽杉和胶皮枫香树,还有一些乔还来不及看清的植物,绿色和黄色全都模糊成一片,像是一幅画。
「他们家是随季节迁移的流动农工,你真该去看看他们每年住几个月的那个村子。美国人不晓得,那才真叫穷。我父亲发现她很聪明,就跟她父母要求雇她当见习女仆。但其实我父亲是帮我雇一个朋友。当时我没有朋友,只能跟马和牛作伴。」
他们又在路上颠簸了一下。
「你挑现在跟我讲这些,时机还真奇怪。」乔说。
「我爱过她。」艾斯特班说,声音大得盖过引擎声。「现在我爱的是别人,但有很多年,我觉得我爱上了葛瑞丝艾拉。」
他转过头来看着乔,乔摇摇头往前指。「看路吧,艾斯特班。」
又是一个颠簸,这回两个人都震得屁股抬离座位,然后又落回去。
「她说过她做这些是为了她丈夫吗?」谈话有助于控制恐惧,让乔感觉比较不那么无助。
「哼,」艾斯特班说。「他不算丈夫,不算个男人。」
「他不是革命分子吗?」
这回艾斯特班啐了一口。「他是个盗贼,是个…是个…estafador。你们英文说是骗子,对吧?他一副革命分子的模样,会吟诗,她就爱上他了。为了这个男人,她失去了一切——她的家人,她从来就不多的钱,还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只剩下我。」他摇摇头。「她连他在哪里都不晓得。」
「我还以为他在坐牢。」
「已经出狱两年了。」
又一个颠簸。这回车子往旁边斜飞起,乔那一边的后侧车翼板扫过一棵小松树,然后车子又落回地面。
「可是她还是继续寄钱去他家。」乔说。
「他们跟她撒谎。说他逃狱了,说他躲在丘陵地带,尼维斯·墨雷洪监狱的一帮秃鹰在追杀他,马查多的爪牙也在追杀他。他们跟她说她不能回古巴见他,否则两个人都会有危险。其实除了他的债主,根本没有其他人在追杀他。但你不能告诉葛瑞丝艾拉这些;只要一讲到他,她就什么都听不进去。」
「为什么?她很聪明啊。」
艾斯特班迅速瞥了乔一眼,耸耸肩。「人都宁可相信那些比真相好听的谎言。她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的谎言比较大。」
他们错过了那个岔路,但乔眼角看到了,赶紧叫着停车。艾斯特班踩了煞车,车子滑行了二十码才终于停下。然后他倒车,转入那条岔路。
「你杀过几个人?」艾斯特班问。
「一个都没有。」乔说。
「可是你是黑帮分子。」
乔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去讲自己不是黑帮分子、而是法外之徒,因为他再也不觉得有差别了。「黑帮分子不见得都会杀人。」
「不过你一定会愿意杀人。」
乔点点头。「跟你一样。」
「我是生意人。我提供人们想要的一种产品。我不杀人的。」
「你是武装的古巴革命分子。」
「那是我追求的崇高目标。」
「但为了这个目标,就会有人死。」
「那是有差别的,」艾斯特班说。「我杀人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他妈的理想吗?」
「一点也没错。」
「那是什么理想,艾斯特班?」
「没有人应该支配别人的人生。」
「好笑了,」乔说,「法外之徒杀人,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她不在那里。
他们离开松树林,驶向四十一号公路,没有葛瑞丝艾拉的影子,也没看到那个被留下来追猎她的海军士兵。什么都没有,只有炎热的天气、蜻蜒的嗡嗡声,还有白色的道路。
他们往下开了半哩,又掉头回到泥土路,然后往北开了半哩。等到他们再往回开,乔听到一个声音,他觉得是乌鸦或鹰隼类的啼声。
「关掉引擎,关掉引擎。」
艾斯特班照办了,他们两个在那辆没有车顶的军用侦察车上站起身,望着马路和松树,还有更远处生着落羽杉的沼泽,以及跟马路同样亮白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除了蜻蜒的嗡响之外——现在乔怀疑这个声音永远不会停止,无论是早上、中午、或晚上,永远听得到,仿佛耳边有一条列车刚通过的铁轨。
艾斯特班往后坐回去,乔也要坐下,又忽然停住。
他觉得好像在东边看到了什么,就在他们刚刚开过来的那个方向,有个什么——
「那里。」他指着,此时她正好从一片松树后头跑出来,没朝他们的方向跑,乔这才明白她太聪明了,不会这么做。要是她朝他们这里跑来,就得全速冲过五十码矮棕榈和没长大的松树。
艾斯特班又发动引擎,他们驶下路肩,开入一道水沟,然后又回到路面。乔紧抓着挡风玻璃顶端,此时听到枪响——那清脆的响声小得出奇,即使他们附近一片空旷。从乔的有利位置,还是看不到枪手在哪里,不过他看得到沼泽:心知她是要朝沼泽跑。他用脚碰了艾斯特班一下,手朝左边指指,就在他们行进方向稍微偏西南之处。
艾斯特班转动方向盘,乔忽然瞥见一抹深蓝色,只是一闪,然后看到那名男子的头,听到他的枪声。就在前头,葛瑞丝艾拉跪进沼泽里,乔看不出她是绊倒还是中枪。他们已经跑出硬土地,那名枪手就在右边。艾斯特班驶入沼泽后减速,乔跳下车。
那感觉就像是跳到月球上,只不过这个月球是绿的。落羽杉像一颗颗巨大的蛋从浑浊的绿色水中升起,古老的椿树衍生出十来根、甚至更多根树干,有如宫殿守卫般挺立。艾斯特班驶向右边,乔看到葛瑞丝艾拉从两棵落羽杉之间冲向左边。他觉得有个什么沉重的东西爬到脚上之时,听到了步枪开火的声音,这回近得多。那颗子弹擦过刚刚葛瑞丝艾拉藏身的那棵落羽杉,扯下了一片树皮。
那个年轻的士兵从十尺外的一棵落羽杉后头走出来。他的身高和体型跟乔差不多,一头颇为鲜艳的红发,脸很瘦。他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举在肩膀,一眼盯着瞄准器,枪管指着那棵落羽杉。乔举起他的点三二自动手枪,吐出一口长气,同时朝十尺外的那名士兵开火。那士兵的步枪猛地往上一扭一转,看起来太怪异了,因而乔以为自己只射中了那把步枪。接着步枪落入茶色的水中,那个年轻人也随之倒下,接着扑通一声,他跌坐在水里,血从左腋下涌出,把水染黑。
「葛瑞丝艾拉,」他喊道。「我是乔。你没事吧?」
她从那棵树后往外窥看,乔点点头。艾斯特班开着军用侦察车绕到她后面,她爬上去,然后车子又朝乔开过来。
乔捡起步枪,低头看那个海军士兵。他坐在水里,双臂搭在膝盖上,垂着头像是在休息喘口气。
葛瑞丝艾拉爬下军用侦察车。事实上她是半跌出来、半踉跄着扑向乔。他伸手抱住她,把她扶正,感觉她心跳好快。仿佛一直有人用赶牛棒刺她。
那个士兵抬头看着乔,嘴巴张开吸着气。「你是白人。」
「对,」乔说。
「那你干么射我?」
乔看看艾斯特班,然后看看葛瑞丝艾拉。「如果我们把他留在这里,他两分钟之内就会被吃掉。所以我们要么就带他走…」
随着那士兵的血持续流入绿色的沼泽中,他听得到更多鳄鱼的动静了。乔说,「所以我们要么就带他走…」
「他知道她的长相,看得太清楚了。」
「我知道。」乔说。
葛瑞丝艾拉说,「他把这个当成一场游戏。」
「什么?」
「追杀我。他像个小女孩似的,一直笑个不停。」
乔看着那个士兵,那士兵也看着他。这小子眼睛深处有恐惧,但他身上的其他部分则只有桀骜不驯和蛮勇。
「如果要我哀求你,那你就搞错——」
乔朝他脸上开枪,穿出的子弹把一片蕨类溅成粉红色。几只鳄鱼期待地挥动尾巴。
葛瑞丝艾拉忍不住轻喊一声,乔也差点叫了。艾斯特班看着他的双眼点点头,乔明白那个意思是道谢,因为这件事非做不可,但没有人想做。要命,乔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动手了,他站在枪声的余音和火药味中,一缕烟雾从那把点三二的枪管中冒出来,不会比香烟冒出的烟雾更浓。
一个死人躺在他脚边。从某种根本的角度来说,这个人死掉,只因为乔当年出生了。
他们没再吭声,各自爬上侦察车。仿佛得到允许一般,两只鳄鱼立刻去攻击尸体——一只像过胖的狗迈着规律的蹒跚步伐走出红树林;另一只则滑行过水域和侦察车轮胎旁的那些睡莲叶。
车子离开时,那两只鳄鱼已经同时来到尸体旁。一只攻击手臂,另一只则咬住腿。
回到松林,艾斯特班沿着沼泽边缘往东南边开,跟道路平行,但是还不开上去。
乔和葛瑞丝艾拉坐在后座。那一天,鳄鱼和人类并非这片沼泽里唯一的掠食者:一只山狮站在水边,舐着红褐色的水。它身上的色泽就跟某些树一样,要不是他们从二十码外经过时,它正好抬头,乔可能根本就不会看见。那只山狮至少五尺长,潮湿的四腿优雅又健美。它的下腹部和喉咙是乳白色的,当它打量着车子时,湿湿的毛皮冒出水气。乔和它晶莹的双目对望,觉得那眼睛一如太阳般古老、金黄、无情。一时之间,在极度疲倦中,他觉得自己脑海里听到了它在说话。
你跑不赢这个。
这个是什么?他想问,但艾斯特班转动方向盘,他们离开了沼泽边缘,猛烈弹跳着辗过一棵倒下树木的树根,等到乔再看,那只山狮不见了。他扫视着树丛,想再看一眼,但再也没看到它的踪迹了。
「你看到那只大猫了吗?」
葛瑞丝艾拉瞪着他。
「山狮啊,」他说,张开双臂比划着。
她眯起双眼,好像担心他可能中暑了,然后摇摇头。她整个人一塌糊涂——看起来身上的伤大部分都不是皮肉伤。他之前打过她脸上的地方,现在当然肿起来了,又被蚊子和鹿蝇叮得很惨,不但如此,还有火蚁,在她的双脚和小腿处处留下了环绕着红晕的白色脓包。她的礼服在肩膀和左臀处都撕破了,下摆也扯得破破烂烂。她的鞋子不见了。
「你可以收起来了。」
乔循着她的视线,才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那把枪。他拨上了保险,收进背后的枪套里。
艾斯特班转上四十一号公路,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颤动了一下,往前疾驰而去。乔望着碎贝壳铺成的路面迅速往后退去,望着无情的太阳在无情的天空中。
「他会杀了我的。」她湿湿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和颈部。
「我知道。」
「他追杀我就像一只松鼠在找午餐。他一直说,『蜜糖,蜜糖,我会射一颗到你腿上,蜜糖,然后占有你。』这个『占有你』的意思是不是…?」
乔点点头。
「如果你饶他一命,」她说,「我就会被逮捕。接着你也会被逮捕的。」
他点点头。他看着她膝盖上的蚊虫咬伤,然后目光上移,经过她的礼服,看进她眼里。她也看着他一会儿,这才别开眼睛。她望着车外经过的一片柳橙园。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看着他。
「你认为我感觉很坏吗?」他问。
「看不出来。」
「其实不会。」他说。
「也不应该。」
「我也不觉得感觉好。」
这大概就总结了一切。
我再也不是法外之徒了,他心想。我是个黑帮分子。而这是我的帮派。
在那辆军用侦察车的后座,柑橘的辛香气息再度被沼泽的臭味压过,她和他相对凝视了整整一哩,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抵达西坦帕。


17 关于今天

回到伊柏,艾斯特班开到葛瑞丝艾拉住处楼下的那家小餐馆,放他们两个人下车。乔陪葛瑞丝艾拉回到二楼的房间,艾斯特班则和萨尔,乌索把车子开去南坦帕丢掉。
葛瑞丝艾拉的房间很小,但非常整洁。一张铸铁床漆成了白色,跟固定在墙上的白瓷洗脸盆以及更上方的椭圆镜子同色。那个破烂的松木衣橱看起来比这栋建筑物还要古老,但她保持得毫无灰尘或发霉,乔本来以为在这种气候里是不可能的。一扇窗子俯瞰着十一大道,遮光板拉下了,好让房间保持清凉。她有个更衣屏风,跟衣橱一样是表面粗糙的松木做的,她指了指要乔面对窗子,然后自己走到屏风后头。
「现在你是国王了。」她说,同时他拉起遮光板,看着外头的大道。
「什么?」
「你独占了兰姆酒市场。你会变成国王。」
「或许算王子吧。」他承认,「不过还是得对付亚伯。」
「我怎么觉得你已经想出办法了呢?」
他点起香烟,坐在窗台边缘。「计划都只是做梦而已,要等实现了才算数。」
「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对。」他说。
「唔,那么,恭喜了。」
他回头看她。那件肮脏的晚礼服搭在屏风上,她的肩膀裸露。「你的口气好像并不真心。」
她指着要他转回去。「我是真心的。这是你想要的,你达到目标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令人钦佩的。」
他低声笑了起来。「在某种意义上。」
「但是你现在有权力了,要怎么运用呢?我想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你觉得我不够强?」他又回头看她,她没再禁止,因为她已经穿上一件短衬衫了。
「我不知道你够不够残酷。」她的黑色眼珠很清澈。「如果你够残酷,那就惨了。」
「有权力的人不见得就要残酷。」
「不过通常都是。」她低头穿上裙子。「现在你看过我换衣服,我也看过你杀人,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当然可以。」
「她是谁?」
「谁?」
她直起身,头又从屏风后冒出来。「你爱的那个。」
「谁说我爱哪个人了?」
「我说的。」她耸耸肩。「女人懂这种事情的。她在佛罗里达吗?」
他微笑,摇摇头。「她走了。」
「离开你吗?」
「死了。」
她眨眨眼睛,然后盯着他看是不是在唬人。等到她明白不是,她说,「我很遗憾。」
他改变话题。「抢到那些枪,你觉得满意吗?」
她双臂搭在屏风上。「非常满意。等到终结马查多统治的那一天到来——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就会有一个…」她弹着指头想不出来,看着他。「帮帮我。」
「一个军火库。」他说。
「没错,军火库。」
「所以你们的武器不止这一批。」
她点头。「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等到时机到来,我们就会准备好的。」她从屏风后走出来,穿着雪茄女工的标准装束——领口有系绳的白衬衫,罩着黄褐色裙子。「你觉得我做的事情很笨。」
「一点也不。我觉得很高贵。只不过那不是我追求的目标。」
「那你追求的是什么?」
「兰姆酒。」
「你不想当个高贵的人?」她竖起大拇指和食指,两指靠得很近。「会有一点点想吧?」
他摇摇头。「我对高贵的人一点都不排斥,我只是发现他们很少活到四十岁。」
「黑帮分子也是啊。」
「那倒是真的,」他说。「可是我们在比较好的餐厅吃饭。」
她打开衣橱,挑了一双白色平底鞋,坐在床缘开始穿。
他还站在窗边。「我们姑且说,有一天你们革命成功了。」
「好。」
「会有什么改变吗?」
「人民就会改变了。」她穿上一只鞋。
他摇摇头。「世界会改变,但人类,不,人类还是差不多。所以即使你们换掉了马查多,很可能取代的人更糟糕。同时,你有可能残废或是——」
「可能会死。」她弯腰穿上另一只鞋子。「我知道结局大概会是怎样,乔瑟夫。」
「叫我乔吧。」
「乔瑟夫,」她说。「我可能会因为一个同志拿钱出卖我而死。我可能会被丧心病狂的人抓住,就像今天那个一样,或甚至更糟,然后他们会折磨我,直到我的身体再也受不了。到时候我的死不会有什么高贵,因为死从来就不高贵。你会哭,会哀求,死的时候屎尿都会流出来。那些杀你的人会大笑,朝你的尸体吐口水。然后我很快就会被遗忘。就好像…」她又弹着手指想不起来。「就好像我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些我都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
她站起来,抚平裙子。「我爱我的国家。」
「我也爱我的国家,但是——」
「没有但是,」她说。「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的国家是你看出那面窗子,可以看到的,对吧?」
他点点头。「差不多。」
「我的国家则是在这里。」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后轻敲太阳穴。「而且我知道,我的国家不会因为我的努力而感激我。她不会回报我的爱。不可能的,因为我不光是爱她的人民和建筑物和气味。我还爱她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是我编造出来的,所以我爱上的是一个虚无。就像你爱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
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于是就只是看着她走到房间另一头,把她在沼泽穿过的那件礼服从屏风上拿下来。他们离开房间时,她把衣服递给他。
「帮我烧掉,好吗?」

那些枪预定要运到哈瓦那西边的比纳德里奥省。下午三点,在圣彼得斯堡的波卡谢加湾,五艘捕石斑船载着武器陆续离开。迪昂、乔、艾斯特班、葛瑞丝艾拉到场目送那些船出海。乔原先那套西装已经在沼泽毁掉了,他换上了自己最薄的一套西装。之前他把旧西装和葛瑞丝艾拉的礼服一起烧掉时,她就站在旁边看,但现在的她,已经逐渐脱离落羽杉沼泽中的猎物状态了。她坐在码头灯下的长椅,不断打着瞌睡,但谁要她到车上休息,或是提议送她回伊柏,她都不肯。
等到最后一艘捕石斑船的船长跟他们握了手,启航离去,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觎。乔这才发现,他们不晓得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怎么有办法超越过去两天?天空转红。沿着崎岖的海岸线,有一丛红树林漂过,一艘帆船上的帆布或油布在温热的海风中颤抖。乔看看艾斯特班,又看看靠着灯柱闭眼的葛瑞丝艾拉,然后看着迪昂。一只鹈鹕从上方扑下来,嘴喙比肚子还要大。乔看着那些船,现在离得很远了,从这个距离看,大小就像圆锥纸帽一样,然后他开始大笑。他停不下来。迪昂和艾斯特班就在他后头,三个人全都同时大笑起来。葛瑞丝艾拉遮住脸一会儿,然后也开始笑,乔注意到,她其实是又哭又笑,像个小女孩似地掩脸从手指间往外偷看,最后才终于放下双手。她又哭又笑,两手反复梳过头发,用她的衬衫领子擦脸。他们走到码头边缘,大笑变成低笑,然后逐渐停歇,他们看着水面在红色天空下转为紫色。那些船开到地平线,然后一艘接一艘滑过去,消失了。
那天接下来的事情,乔大半不记得了。他们到马索的一家地下酒吧,在十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大道交口一家兽医诊所后头。艾斯特班安排人送了一桶在樱桃木酒桶中熟成的深色兰姆酒,叫所有参与劫枪的人来共享。很快地,裴司卡托瑞帮的人就跟艾斯特班的革命分子们混熟了,然后女人们穿着丝绸礼服、头戴亮片帽子到来。舞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整个酒吧立刻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