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昂同时跟三个女人跳舞,以惊人的灵巧把他们甩到他宽阔的背后或是钻过他粗短的双腿间。然而真要谈舞艺,艾斯特班才是人群中的艺术家。他的双脚轻巧移动,宛如一只猫爬在高处树枝上,但又完全掌控全局,因而乐队很快就开始专门配合他的节奏,再也不管其他的了。他让乔想起影星范伦铁诺在那部电影里饰演的斗牛士——极其阳刚又优雅。很快地,酒吧里有一半的女人都想跟他共舞,或者共度一夜。
「我从没见过男人跳舞跳得这么好,」乔跟葛瑞丝艾拉说。
她坐在一个卡座的角落里,他则坐在座位前头的地板上。她弯腰在他耳边说话。「他刚到这里时,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什么意思?」
「那是他的工作,」他说。「在市中心当陪舞的舞者。」
「你在唬我吧。」他歪着头,往上看着她。「有什么是这家伙不擅长的?」
她说,「他本来是哈瓦那的职业舞者。非常优秀。虽然始终不是最顶尖的,但演出的邀约一直很多。他就是靠跳舞赚钱,才读完法学院的。」
乔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他还是律师?」
「对,在哈瓦那。」
「他跟我说他是在农园里长大的。」
「没错。我们家是替他们工作的。我们家是,呃——」她看着他,又想不起来英文该怎么说了。
「流动农工?」
「是这个词吗?」她皱起脸望着他,喝得跟他一样醉了。「不,不,我们是佃农。」
「你父亲跟他父亲租地,收成后用作物付田租吗?」
「不是。」
「那是佃农。我祖父在爱尔兰就是佃农。」他想表现得清醒、博学,但在眼前的状况下很吃力。「流动农工是随着收成季节不同,到不同的农场工作。」
「啊,」她说,对他的说明不太高兴。「你好聪明喔,乔瑟夫。什么都懂呢。」
「是你要问的,姑娘。」
「你刚刚用西班牙语喊我『姑娘』吗?」
「我相信是的。」
「你的发音好烂。」
「你讲爱尔兰人的盖尔特语,发音也一样烂。」
「什么?」
他挥挥手表示算了。「我会慢慢改进的。」
「他父亲很了不起。」她的双眼发亮。「他让我住到他们家,给我单独的卧室,里头有干净的床单。我跟着一个家教学英文。我,一个乡下小孩。」
「那他父亲要求你怎么回报呢?」
她看着他的双眼。「你真恶心。」
「这个问题很合理啊。」
「他什么都不要求。或许他因为自己帮这个乡下女孩所做的一切,心里很得意,但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他举起一只手。「对不起,对不起啦。」
「你老在最好的人身上,找他们最坏的一面,」她说,摇着头。「又在最坏的人身上,找他们最好的一面。」
他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于是耸耸肩,让沉默和酒精发挥作用,好让气氛回复到比较柔和的状态。
「来吧,」她滑出卡座。「来跳舞。」她拉着他的双手。
「我不跳舞的。」
「今天晚上,」她说,「每个人都跳舞的。」
他让她拉着自己站起来,即使他好恨跟艾斯特班同场跳舞,或是别那么夸张,连跟迪昂同场跳舞,他都觉得丢脸。
果然,迪昂公然嘲笑他,但他已经醉得不在乎了。跟随着葛瑞丝艾拉的带领,很快地,他就找到了一种自己可以跟上的节奏。他们跳了好一会儿,拿着一瓶苏阿瑞兹黑兰姆酒传来传去轮流喝。中间有一度,他发现眼前有两个葛瑞丝艾拉的影像交叠;其中一个她像绝望的猎物般拼命跑过落羽杉沼泽,另一个她则在离他两、三尺外跳舞,臀部扭动,肩膀和头部摇晃着,同时把酒瓶凑近嘴唇。
他为这个女人杀人。也为自己杀人。但有个问题他一整天都想不出解答,那就是自己为什么要朝那个水兵赛勒斯的脸开枪。会这样做一定是你很愤怒,否则你朝他胸口开枪就得了。但乔把他的脸轰烂了。那是针对个人的。当他忘情看着她摇晃的身影时,这才明白,他会那样做,是因为他在那士兵眼中清楚看到这个人瞧不起葛瑞丝艾拉。因为她是褐皮肤,强暴她也不是罪;那只是享受一种战利品而已。当赛勒斯强暴之时,不论她是死是活,对他都没有差别。
葛瑞丝艾拉双臂高举到头上,一手抓着酒瓶,手腕交叉,前臂如蛇般交互扭动着,瘀青的脸上弯出一个歪斜的笑容,眼皮半垂。
「你在想什么?」
「想今天。」
「今天怎么样?」她问,接着就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了。她垂下双臂,把酒瓶递给他,然后两个人离开跳舞区中央,又回到桌边站着喝兰姆酒。
「我不在乎他,」乔说。「我想我只是希望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
他点点头。「所以我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只是很遗憾这件事发生了。」
她拿走他手上的酒瓶。「要谢谢一个危险救你一命的人,该怎么做?」
「危险?」
她用手背擦擦嘴巴。「是啊,要怎么谢?」
他朝她昂起头。
她看着他的眼神,大笑说,「换个办法吧,小伙子。」
「说谢谢就好了。」他从她手里拿了酒瓶喝一口。
「谢谢。」
他做了个姿态夸张的手势,朝她一鞠躬,整个人就倒进她怀里。她尖叫着猛拍他的头,然后帮着他站直身子。两个人踉跄着走到桌旁坐下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情人。」她说。
「为什么?」
「我们爱的是别人。」
「这个嘛,我爱的人已经死了。」
「我爱的人可能也死了。」
「啊。」
她摇了几次头,醉意浓重。「所以我们爱上了鬼魂。」
「是啊。」
「所以我们也变成鬼魂了。」
「你醉了,」他说。
她大笑指着桌子对面。「你才醉了呢。」
「我没话讲。」
「我们不会成为情人的。」
「你说过了。」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她位于小餐馆楼上的房间,感觉就像一次撞车。他们狠狠碾压彼此的骨头,从床上掉下来,撞翻了一张椅子。当他进入她时,她牙齿咬住他的肩膀,用力得都咬出血来。只花了擦干一个盘子的时间,事情就结束了。
第二次是半小时后,她把兰姆酒倒在他胸部舔掉,他也依样回敬,两人不慌不忙,熟悉彼此的节奏。她说过不接吻的,但结果就像一开始说他们不会成为情人一样。他们试过慢慢吻、用力吻,还试过只用嘴唇啄吻,以及只碰舌头的吻。
令他惊讶的是两个人有多开心。乔这辈子跟七个女人上过床,但以他对「做爱」定义的了解,他只跟艾玛做过。尽管跟艾玛的性爱向来无所顾忌且偶有灵感启发的妙招,但艾玛总是保留一部分的自己。他会不小心发现她身在其中,却冷眼观察。而完事后,她总是更退缩到自己上锁的箱子里。
葛瑞丝艾拉则毫无保留,因而受伤的可能性很高——她会抓他的头发,用卷雪茄的双手用力掐他脖子,搞得他都有点担心会被掐断。她还会咬他,咬得好深好用力。
但这些都是她包纳他的方式,对乔来说,整个行动推到最极致,就有点像是其中一方会消失,仿佛他早晨会独自醒来,她已经融入他体内,或是相反地,他融入了她体内。
等到他那天早晨真的醒来,想到自己竟有这样的傻念头,不禁微笑。她睡在他旁边,背对着他,头发乱糟糟披在枕头和床头板上。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该溜下床,抓了衣服离开,免得无可避免要谈到他们喝了太多酒、脑袋不清的事情。免得彼此更后悔。但结果,他没溜掉,而是轻轻吻了她的一边肩膀,然后她匆忙翻过身来,压住他。于是他判定,就算要后悔,也等过了今天再说吧。

「这会是个专业上的安排,」他们坐在楼下的小餐馆吃早餐时,她这么跟他解释。
「怎么说?」他吃着吐司面包,忍不住一直微笑,像个白痴似的。
「我们会填补彼此的这个——」她也微笑,一边想着用词,「——这个需要,直到来日——」
「来日?」他说,「你的家教把你教得很好。」
她往后靠坐。「我的英文很好。」
「我同意,我同意。除了把危及讲成危险,其他都算是很完美。」
她坐直身子。「谢谢指教。」
他继续笑得像个白痴。「这是我的荣幸。所以填补彼此的这个,呃,需要,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我回到古巴,跟我的丈夫团聚。」
「那我呢?」
「你?」她叉了一片炒蛋。
「是啊。你回到丈夫身边。那我得到了什么?」
「你成为坦帕国王。」
「王子啦。」
「乔瑟夫王子,」她说。「也不坏,但恐怕不太适合你。而且当王子的人不是应该很有爱心吗?」
「哪里有矛盾?」
「黑帮分子是只顾自己的。」
「还有自己的帮派。」
「没错。」
「这也算是一种爱心啊。」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介于困惑和厌恶之间。「你是王子还是黑帮分子?」
「不晓得。我愿意把自己想成一个法外之徒,但现在我不确定那会不会只是幻想而已。」
「唔,在我回古巴之前,你就是我的法外王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乐意当你的法外王子。那我有什么责任呢?」
「你必须回馈。」
「好吧。」在这一刻,就算她要求他捐出胰脏,他也会答应的。他隔着桌面望着她。「我们要从哪里开始?」
「曼尼。」她的黑色眼珠忽然变得严肃,盯着他瞧。
「他有家人,」乔说。「一个老婆和三个女儿。」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啊。」
「你说过你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当时我可能讲得夸张了一点。」
「那你会照顾他的家人吗?」
「照顾多久?」
「一辈子。」她说,好像这是个完全合理的答案。「他为你献出了性命。」
他摇头。「请恕我直言,他献出性命是为了你们,还有你们的理想。」
「那么…」她拿着一片吐司,停在下巴尾端。
「那么,」他说,「为了你们的理想,一等我有了钱,就会很乐意送一袋钱去他们家。这样你高兴了吧?」
她朝她微笑,咬下吐司。「很高兴。」
「那我一定去办。顺带讲一声,大家都喊你葛瑞丝艾拉吗?」
「不然要喊我什么?」
「不晓得。葛瑞丝?」
她扮了个鬼脸,好像坐到一块热炭上。
「葛瑞琪?」
又是鬼脸。
「艾拉?」他又问。
「为什么有人会做这种事?葛瑞丝艾拉就是我爸妈给我的名字啊。」
「我爸妈也给我取了名字。」
「然后你砍成一半。」
「我叫乔(Joe),」他说。「就等于西班牙文的荷西(Jose)。」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吃完了最后一口。「但荷西指的是乔瑟夫(Joseph),而不是乔。大家应该喊你乔瑟夫。」
「你讲话就像我老爸。他坚持喊我乔瑟夫。」
「因为那才是你的名字啊。」她说。「你吃得好慢,像只鸟似的。」
「我听到了喔。」
她抬起双眼,看着他背后,他回头看到亚伯·怀特走进门。他一点也没老,但是比乔记忆中更柔和,腰间开始有了银行家的肚子。他还是喜欢白西装、白帽子,还有白色鞋罩。还是步态从容,好像全世界只是一个为了取悦他的游乐场。他身边跟着彭斯和布兰登·卢米斯,走过来时拿了把椅子。他的手下也跟进,然后把椅子放在乔的桌边,坐下来——亚伯坐在乔旁边,卢米斯和彭斯坐在葛瑞丝艾拉两侧,他们一脸镇定,盯着乔看。
「有多久了?」亚伯说。「两年多一点吧?」
「两年半,」乔说,喝了口咖啡。
「你说了算,」亚伯说。「坐牢的是你,而且我知道坐牢的犯人算日子最认真了。」他伸手越过乔的手臂,从他盘子里抓起一根香肠,开始吃了起来,像在啃鸡腿似的。「你为什么不伸手拿枪?」
「或许我没带。」
亚伯说,「不,说实话吧。」
「我想你是生意人,亚伯,这个地方有点太公开了,不太适合进行枪战。」
「我不同意。」亚伯草草看了一下店内。「我觉得完全没问题啊。光线好,视线没有障碍,也不会太吵。」
餐馆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神经质古巴女人,现在看起来更神经质了。她感觉得出这几个男人之间的能量在流动,她希望这股能量赶紧从窗子和门流出去。一对浑然未觉的老夫妇坐在她旁边的柜台,还在争论今晚要去坦帕戏院看电影,还是到「热带保留区」餐厅听蒂多,布罗卡的演奏。
除此之外,整个餐馆里没有其他人了。
乔看看葛瑞丝艾拉。她的双眼睁得比平常大,喉咙中央出现了一条他从没见过的血管在搏动,除此之外,她似乎很镇定,双手和呼吸都很平稳。
亚伯又吃了一口香肠,然后靠向她。「蜜糖,你叫什么名字?」
「葛瑞丝艾拉。」
「你是肤色淡的黑人,还是肤色深的西班牙人?我看不出来。」
她朝他微笑。「我是奥地利人。不是很明显吗?」
亚伯狂笑起来。拍大腿又拍桌子,就连那对老夫妇都转过来看他们了。
「啊,这个好笑。」他对卢米斯和彭斯说。「奥地利。」
那两个手下没搞懂。
「奥地利啊!」他说,朝两人伸出双手,其中一手还拿着香肠。「算了。」他转回头来。「所以,奥地利人葛瑞丝艾拉,你的全名是什么?」
「葛瑞丝艾拉·多明加·马爱拉·柯拉列斯。」
亚伯吹了声口哨。「还真是让嘴巴忙不过来呢,不过我敢说你有很多嘴巴忙不过来的经验,对不对,蜜糖?」
「不要。」乔说。「就是…亚伯。不要。这件事别扯上她。」
亚伯嚼着最后一截香肠,一边转过来面对乔。「过去的经验显示,我不太擅长那样,乔。」
乔点点头。「你来这里,是想怎样?」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在狱中什么都没学到。都在忙着跟男人搞吗?你出来了,南下跑来这里,才两天就想来惹我?你在牢里到底是变得有多笨啊?」
「或许我只是想吸引你的注意。」
「那你就做得太成功了。」亚伯说。「今天我开始听到我的酒吧、我的餐厅、我的撞球间传来消息,从这里到萨拉索达,我势力下的每家店都说他们再也不付钱给我了,要改付给你。所以很自然地,我就去找艾斯特班·苏阿瑞兹谈。结果他身边的武装警卫忽然比美国造币厂还要多,根本懒得见我。你以为你找了一帮义大利佬,还有听说是黑鬼?」
「古巴人。」
亚伯·怀特又伸手拿了乔一片吐司。「你就以为可以把我赶走?」
乔点点头:「我想我已经把你赶走了,亚伯。」
亚伯摇摇头。「一等你死了,苏阿瑞兹姐弟就会乖乖回到我旗下,那些经销商也一定会的。」
「如果你真要我死,早就动手了。你来,是要跟我谈判的。」
亚伯摇摇头。「我真的要你死,不是来跟你谈判的。我只是要让你看看我改变了。我变得比较柔和了。我们会从后门出去,留下那个姑娘。一根头发都不会碰,她可以放心。」亚伯站起来,扣好胖大肚子上的西装扣,调整一下帽檐。「你要是敢闹,我们就把她带走,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原来这就是你的提议?」
「没错。」
乔点点头,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抚平了。然后他抬眼看着亚伯,开始念出纸上列的名字。「彼得·麦卡菲提、大卫·凯瑞根、吉拉德·缪勒、迪克·基伯、佛格斯·邓普西、阿奇巴德——」
亚伯抽走乔手上的那张纸,看完剩下的。
「你找不到他们,对吧,亚伯?你最得力的这些手下,全都没接你的电话,或是去按门铃没人应。你一直告诉自己说是巧合,但你知道这是屁话。我们找到他们了,每一个都是。还有,亚伯,我真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不过他们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亚伯低声笑了起来,那张原先红润的脸,现在自得像象牙。他看着彭斯和卢米斯,然后又笑了一会儿。彭斯跟着他笑,但卢米斯一脸病容。
「先撇开你帮里的人手不谈吧,」乔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亚伯瞥了葛瑞丝艾拉一眼,脸上又恢复了一点血色。「你很容易猜——跟着女人就是了。」
葛瑞丝艾拉咬紧下巴,但是没吭声。
「这台词不错,」乔说,「不过除非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不知道,因为没人知道——否则你不可能跟踪我到这里来的。」
「你猜对了。」亚伯举起双手。「我是用了别的方法没错。」
「比方跟我帮里的人打听?」
亚伯双眼掠过笑意,然后一眨眼消失了。
「那个人叫你在餐馆里抓我,别在街上?」
亚伯的眼中再无笑意,光采尽失。
「他跟你说,如果你到咖啡店抓走我,我就会因为顾虑那个姑娘,不会反抗?甚至跟你说我有一袋现金藏在海德公园区的一个住处,会带你去拿?」
布兰登·卢米斯说,「开枪杀了他,老大。现在就开枪。」
「你应该一进门就开枪的。」
「谁说我不会的?」
「我说的,」迪昂说,从卢米斯和彭斯身后走过来,点三八口径的长管手枪指着他们两人。萨尔·乌索走进前门,左撇子道纳跟在后头,两个人都大晴天穿着防水风衣。
餐馆老板和柜台的那对老夫妇现在真的惊慌起来了。老先生不断拍着胸口。餐馆老板拇指拨着手上的念珠,双唇拼命念念有词。
乔问葛瑞丝艾拉,「你能不能过去说一声,说我们不会伤害他们?」
葛瑞丝艾拉点点头,站起来离席。
亚伯对迪昂说,「所以,背叛就是你的人格特征了,嗯,胖小子?」
「我只背叛一次,你他妈的蠢货,」迪昂说。「你这回相信我的鬼话之前,应该先好好想一下,我去年是怎么修理你那个手下布伦的。」
「我们街上还有几个人?」乔问。
「四辆车坐满了。」迪昂说。
乔点点头。「亚伯,我不想在这间餐馆里杀人,但不表示我不会,只要你给我半个理由就行。」
亚伯微笑,如常般得意,即使他人数吃亏,火力也吃亏。「我们连四分之一个理由都不会给你。够合作了吧?」
乔啐在他脸上。
亚伯的眼睛眯得像两颗胡椒粒。
有好一会儿,餐馆里没人动。
「我要伸手拿我的手帕,」亚伯说。
「你敢伸手拿东西,我们就立刻开枪,」乔说。「妈的用袖子擦。」
亚伯照办了,微笑的双眼充满杀意。「所以你要么就是杀了我,要么就是把我赶出城。」
「没错。」
「哪个?」
乔看着餐馆老板和她手上的念珠,看着她旁边站的葛瑞丝艾拉,她手放在那老板厉上。
「我今天不想杀你,亚伯。你没枪也没资金去开启一场战争,而且你还要花上好几年,才可能建立新联盟,对我造成威胁。」
亚伯坐下,一副轻松模样,好像是来拜访老朋友似的。乔还是站着。
「你打从在小巷那一晚,就开始在计划这个了。」他说。
「一点也没错。」
「告诉我,这至少有一部分是为了生意,没有私仇成分。」他说。
乔摇摇头。「这完全就是报私仇。」
亚伯听了点点头。「你想谈谈她吗?」
乔感觉葛瑞丝艾拉的双眼望着他,迪昂也是。
他说,「不太想。不了。你操她,我爱她,然后你杀了她。剩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亚伯耸耸肩。「我是真的爱她,超过你所能想像。」
「我想像力丰富得很。」
「没那么丰富。」亚伯说。
乔观察亚伯的表情,得到的感觉跟他当初在史泰勒饭店地下室送货走廊上一样——亚伯对艾玛的感情跟他一样深。
「那你为什么杀了她?」
「我没杀她,」亚伯说。「是你杀了她。从你跟她上床的那一刻开始。波士顿有千百个姑娘,你帅小子要追谁都不是问题,但你偏偏要抢我的女人。你给一个男人戴绿帽,就只有两条路——不是她被宰,就是你被宰。」
「可是你没宰我,而是宰了她。」
亚伯耸耸肩,乔清楚看得出他至今依然很痛苦。老天,他心想,她到今天还是掌握了我们两个。
亚伯看了餐馆里一圈。「你们帮主把我赶出波士顿,现在你又把我赶出坦帕。这是你们计划好的?」
「差不多吧。」
亚伯指着迪昂。「你知道他当年在匹兹菲德出卖了你?所以害你坐了两年牢?」
「没错,我知道。嘿,阿迪。」
迪昂双眼仍盯着彭斯和卢米斯。「怎么?」
「喂两颗子弹到亚伯脑袋里。」
亚伯双眼瞪大,餐馆老板轻喊一声,迪昂举枪走过去。萨尔和左撇子露出他们风衣底下的汤普森冲锋枪指着卢米斯和彭斯,然后迪昂把枪抵着亚伯的太阳穴。亚伯紧闭起眼睛,举起双手。
乔说,「等一下。」
迪昂停下了。
乔稍微提起裤管,蹲在亚伯面前。「你仔细看迪昂的双眼。」
亚伯抬头看了。
「亚伯,那对眼睛里,有对你的任何感情吗?」
「没有。」亚伯眨眼。「没有,我没看到。」
乔对迪昂点了个头,迪昂拿开了对着亚伯脑袋的枪。
「你是开车过来的吗?」
「什么?」
「你是开车到这里的吗?」
「对。」
「很好。你出去就开着你的车,往北开出佛罗里达州。我建议开到乔治亚,因为现在我已经控制了阿拉巴马州、密西西比州海岸,还有这里到纽奥良之间的所有城镇。」他对亚伯露出微笑。「而且下星期我要去纽奥良开会。」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派人在路上等我?」
「要命,亚伯。我当然会派人在路上。事实上,他们会一路跟着你离开佛罗里达州。对不对,萨尔?」
「所有车都加满油了,考夫林先生。」
亚伯看了一眼萨尔的汤普森冲锋枪。「我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在半路杀掉我们?」
「你不会知道,」乔说。「但如果你不立刻离开坦帕,永远不回来,他妈的我保证你就看不到明天。而我知道你希望能看到明天,因为到时候,你就会开始计划你的复仇。」
「那你为什么要留我这条命?」
「好让大家知道我抢走了你的一切,你却没种阻止我。」乔站起身。「我要让你活着,亚伯,因为你会生不如死。」


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过得好的那几年,迪昂跟乔说过,「运气随时会用光的。」
说了不止一次。
乔总是回答,「有好运,也有坏运。」
「只不过你的好运持续太久了,」迪昂说。「没人记得你有过坏运。」
他帮自己和葛瑞丝艾拉盖了一栋房子,位于第九大道和十九街交叉口。他雇了西班牙人、古巴人,义大利人负责大理石工程,还从纽奥良找来了好几个建筑师,好确保房子的种种设计能融合拉丁风味与纽奥良的法国区情调。他和葛瑞丝艾拉跑去纽奥良好几趟,在法国区仔细巡游以寻找启发,另外也在伊柏街道上长时间漫步游览。最后设计出来的房子,结合了希腊复古式和西班牙殖民式。正面以红砖砌成,有灰白的水泥阳台和锻铁栏杆。窗户是绿色的,加上了遮光板,因此从街上看,整栋房子简直是朴素,而且很难看出到底有没有人住。
但进了屋子,宽敞的房间有挑高的红铜色天花板,高高的拱廊面对着一个庭院、一个浅水池,花园里栽种了欧薄荷、董菜,还有金鸡菊和欧洲丛榈并排而生,灰泥墙上爬满了长春藤。冬天时,九重葛花伴随着卡罗莱纳黄素馨怒放;到了春天,则换由深红如血橙的厚萼凌霄花盛开。循着石砌小径绕过庭院中的喷泉,经过拱顶的凉廊,来到一道盘旋的阶梯,进入砌着灰白色砖墙的室内。
这个家的所有门都至少有六寸厚,上头装了黑色铁制的羊角铰链和门闩。乔帮忙设计了三楼那个有拱形天花板的会客厅,以及一个俯瞰着屋后小巷的平顶阳台。那只是一处多余的阳台,他常常忘记它的存在。因为家里已经有环绕着屋子其他各处的二楼阳台,而三楼的铸铁游廊又宽得像马路。
一旦乔开始忙,就停不下来。有幸获邀参加葛瑞丝艾拉慈善募款会的客人,总是不禁把注意力放在三楼的会客厅,或是一楼有宽敞楼梯的华丽大厅,或是进口的丝质窗帘、义大利主教椅、拿破仑三世时代的穿衣镜和附属灯台、来自佛罗伦斯的大理石壁炉架,或是从艾斯特班所建议的一家巴黎画廊买来的镀金框油画。有的墙面是裸露的奥古斯塔方砖,有的墙面贴着蜡光纸或印了花纹,还有的以灰泥制造出流行的裂纹效果。屋子前侧铺着拼花地板,后侧则是石头地板,好让屋内保持凉爽。夏天时,桌椅都罩着白棉布套,枝形吊灯外头还罩着纱网,以防止昆虫飞进去。主卧室大床以及浴室的爪足浴缸上头,都有蚊帐垂挂下来,一日结束时,乔和葛瑞丝艾拉常带着一瓶葡萄酒在里头相聚,听着下方街道传来的喧哗声。
葛瑞丝艾拉因为富裕而失去了朋友。大部分都是她在雪茄工厂的同事,以及早年在古巴圈会所一起当义工所认识的。他们并不是嫉妒葛瑞丝艾拉的暴富和好运(虽然少数人的确是如此),而是怕去她家时会不小心碰坏或打破什么昂贵的东西。他们在她家总是坐立不安,而且很快就没有共同话题可聊了。
在伊柏,大家都称这栋房子是「市长官邸」,但乔要到至少一年以后才知道,因为大家都是背着他偷偷讲。
同时,他和苏阿瑞兹姐弟的合伙关系,则在一个极不稳定的行业里,创造出令人欣羡的稳定性。乔和艾斯特班在第七大道的地标戏院建了一座蒸馏酒厂,然后又在罗梅洛饭店的厨房后头建了一座,保持得很干净且持续生产。他们把所有家庭式小店纳入旗下,给他们更高的抽成和更好的产品,连原本亚伯,怀特旗下的酒馆也不例外。他们买了速度更快的船,又把他们所有卡车和运输汽车的引擎换新。他们买了一架双人座水上飞机,以掩护墨西哥湾地区的运输。飞机驾驶员是前墨西哥革命分子法鲁柯·迪亚兹,很有才干却也很疯狂。他一脸年代久远、深如指尖的痘疤,一头又白又油的长发像是湿义大和面,不断游说乔在乘客座安装一把机关枪,说是「以防万一」。乔指出因为他是单独飞行,所以碰到万一的时候,也没有人可以操作机关枪。法鲁柯于是答应妥协,只装了枪架,没装机关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