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让她的追随者有机会把她变成圣人。他们可以告诉自己,说她是干干净净上了天堂,随便什么都行。同时,他们也会很清楚我们剁了她拿去喂鳄鱼了,这样他们就再也不敢惹我们,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聚会的时候还是会提到她,念经赞美她。」
鲁齐安诺说,「你就是裴司卡托瑞说的那个告密鬼。」
「没错。」
「我们始终想不透。」他对乔说。「你明明知道这个告密鬼害你坐了两年牢,为什么还能信任他?」
「我也不晓得。」
鲁齐安诺点点头。「我们也是这么想,所以当初才会劝老头别去发动攻击。」
「可是你批准了。」
「我们原先是说,如果你新的卖酒生意拒绝用我们的卡车和工会,那就准他对你发动攻击。」
「马索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真的?」
「真的,先生。他只说,要我以后听他儿子的指挥,而且我得杀了我的朋友。」
鲁齐安诺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好吧,」最后他终于说,「提出你的计划吧。」
「让他当老大。」乔竖起大拇指,往旁边指着迪昂。
迪昂说,「什么?」
鲁齐安诺首度露出微笑。「然后你要当顾问?」
「对。」
迪昂说,「等一下。拜托先等一下。」
鲁齐安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迪昂很快就看出苗头不对。「那是我的荣幸。」
鲁齐安诺说,「你是哪里人?」
「西西里岛一个叫芒加纳罗的小镇。」
鲁齐安诺扬起双眉毛。「我是雷卡拉夫里迪那边的人。」
「啊,」迪昂说。「那个大城。」
鲁齐安诺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只有像芒加纳罗那种粪坑里的人,才会说雷卡拉夫里迪是『大城』。」
迪昂点点头。「所以我们才会离开啊。」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站起来。」
迪昂赶紧站起来。「我八岁的时候。」
「回去过吗?」
「回去干么?」迪昂说。
「好提醒你,你真正的本质;而不是你想假装的样子。你真正的本质呢,」他一手揽住迪昂的肩膀。「就是个老大。」他指着乔。「他则是智囊。我们去吃午饭吧。我知道离这边几个街区外,有个很好的地方。他们的肉汁是全纽约最好的。」
他们离开办公室,走向电梯时,后头有四个人跟上去。
「乔,」「幸运」说,「我要跟你介绍我的朋友,迈尔。他对于佛罗里达和古巴的赌场,有一些很棒的点子。」现在鲁齐安诺手臂揽着乔。「你对古巴熟吗?」
27 比纳德里奥的农场主人
一九三五年晚春,乔·考夫林在哈瓦纳遇到艾玛·顾尔德时,距离南波士顿那家地下酒吧的抢劫案已经过了九年。他还记得九年前在波士顿的那个早晨,她有多么冷静、多么镇定,那些特质又搞得他有多么慌张。于是他把慌张误以为是一时迷恋,又把一时迷恋误以为是陷入爱河。
此时,他和葛瑞丝艾拉来到古巴已经快一年了,一开始住在艾斯特班所拥有的一个咖啡种植园,位于哈瓦那西边约五十哩的塔拉札斯地区的丘陵上。每天早上,他们会在咖啡豆和可可叶的气味中醒来,同时听着薄雾凝成的水珠在树间滴落。傍晚时,他们漫步在山麓间,会看到残余的阳光仍逗留在树梢,不肯离去。
葛瑞丝艾拉的母亲和妹妹有个周末来探访他们,从此没再离开。他们刚来的时候,托马斯都还不会爬;到了快满十个月时,他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三个女人宠他宠到无耻的地步,把他喂得像颗胖呼呼的球,外加两根粗粗的大腿。但等到他开始学走路,很快就会跑了。他会跑过田野,在斜坡上下奔走,让那些女人在后头追他。于是很快地,他就不再是颗大球,而是个瘦削的小男孩,有父亲的淡色头发和母亲的深色眼珠,可可油色的皮肤则是两者的综合。
乔回过坦帕几次,搭的是一架福特5-AT款的三引擎飞机,在风里哗啦啦响个不停,老是没有预警地摇晃或突然下降。有两次他下飞机时两耳都快聋了,接下来一整天都听不见。飞机上的护士让他嚼口香糖,又给他棉花塞耳朵,但这种旅行法还是太辛苦,葛瑞丝艾拉完全不考虑。所以他只好独自上路,发现自己好想念她和托马斯,想到连身体都出问题了。他会半夜在他们伊柏的大宅中醒来,胃痛得无法呼吸。
一等事情处理完毕,他就会搭他能找到的第一班飞机到迈阿密,然后再尽快搭飞机回古巴。
葛瑞丝艾拉并不是不想回坦帕——她想回去,只是不愿意搭飞机而已。而且她也不想现在就回去。(乔怀疑,这表示她其实不想回去。)于是他们继续待在塔拉札斯的丘陵,还有她母亲和她妹妹贝妮塔,后来另一个妹妹依内丝也来了。无论葛瑞丝艾拉、她母亲、贝妮塔、依内丝彼此之前有过什么不和,似乎都因为时间和托马斯而化解了。有两回,乔循着她们的笑声找过去,结果发现她们把托马斯打扮得像个小女孩。
有天早上,葛瑞丝艾拉问他们能不能在这里买个地方。
「这里?」
「唔,不见得就是这里。而是在古巴。」她说。「让我们能来暂住的地方。」
「所以我们是在这里『暂住』?」乔微笑。
「是啊,」她说。「我很快就得回去工作了。」
但是并没有。乔回坦帕的那几次,曾去看过帮她管理各个慈善事业的那些人,发现他们都很值得信赖。就算她十年不回伊柏,等她回去时,那些慈善机构还是会继续运作得很好,要命,甚至会更好。
「当然,亲爱的。随你。」
「地方不必很大,或是很豪华,或是——」
「葛瑞丝艾拉,」乔说,「你就去挑你想要的地方吧。要是看中哪里,对方不想卖?就出双倍的价钱。」
这种事在当时也不算新鲜。古巴之前深受经济大萧条打击,状况比大部分国家都糟糕,现在正尝试着朝复苏迈进。马查多政权的种种腐败已经结束,被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上校的希望所取代,巴蒂斯塔领导「中士兵变」,赶走了马查多。古巴共和国的正式总统是卡洛斯·门迭塔,但人人都知道,真正掌权的是巴蒂斯塔和他的军队。美国政府很支持这样的安排,因而在这场政变逼得马查多搭上飞往迈阿密的飞机之后,才五分钟,美国立刻大举金援这个岛屿。在这些钱的帮助下,修建了许多医院、道路、博物馆、学校,还沿着哈瓦那北边的滨海大道建立了一个新的商业区。巴蒂斯塔上校不仅爱美国政府,也爱美国赌客,于是乔、迪昂、迈尔·蓝斯基、艾斯特班·苏阿瑞兹等人,跟古巴政府最高层官员的沟通管道完全畅通。他们已经买下了哈瓦那中央公园周边和塔康市场区一些最佳地段的九十九年租约。
他们将会赚进无数财富。
葛瑞丝艾拉说门迭塔是巴蒂斯塔的傀儡,而巴蒂斯塔又是联合水果公司和美国的傀儡;他会突袭富人的保险库、强夺土地,同时美国政府依然支持他掌权,因为美国相信坏钱可以设法带来好事。
乔没跟她争。他也没指出他们自己赚了坏钱之后,就做了很多好事。他只是问起葛瑞丝艾拉找到的那栋房子。
那是一个破产的烟草农场,事实上,就在更往西五十哩,位于比纳德里奥省的一个小村子阿仙纳斯外头。农场里有一个独立的访客屋可以给她的家人,还有无尽的黑壤田野可以让托马斯奔跑。原来的主人是一位寡妇多蒙妮卡,戈梅兹,乔和葛瑞丝艾拉跟她买下农场的那一天,她在律师的办公室外头介绍他们认识了伊拉里欧·巴席基鲁皮。她解释,如果他们有兴趣种植烟草的话,伊拉里欧会教他们各种相关的事情。
当寡妇的司机开着一辆「底特律电气」出产的两吨汽车,载着她离开之时,乔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圆胖、留着八字胡的小个子男人。他看过伊拉里欧跟着戈梅兹出现过几次,总是站在旁边不引人注意,还以为他是保镖。毕竟在这个地区,绑票也不是新鲜事。但现在,他注意到那双疤痕处处、骨架突出的大手。
他还从没想过,要拿那些土地做什么。
相反地,伊拉里欧·巴席基鲁皮则是想了很多。
首先,他跟乔和葛瑞丝艾拉解释,没人喊他伊拉里欧—大家都叫他席基(Ciggy),但是跟香烟(cigaretce)完全无关,而是因为他小时候不会念自己的姓巴席基鲁皮,老是卡在第二个音节。
席基告诉他们,直到不久前,阿仙纳斯村里还有两成的居民靠戈梅兹的种植园过活。但自从戈梅兹先生开始酗酒,接着从马上摔下来,接着又变得精神错乱且生病,就没有工作了。有三个采收季,席基说,都没有工作。这就是为什么村里很多小孩没穿裤子。因为上衣如果小心照料,可以穿一辈子,但裤子老是会在臀部或膝盖处磨穿。
乔之前开车经过阿仙纳斯村时,早已注意到村里的小孩大半光着屁股。要命,如果不是光屁股,就是光着全身。阿仙纳斯位于比纳德里奥的山麓丘陵间,其实是个不太成形的村落。村里只有一堆摇摇欲坠的棚屋,屋顶和墙壁是用干棕榈叶搭建起来的。人类的排泄物经由沟渠排入河中,而村民饮水的来源也同样是这条河。村里没有村长或领导人,泥土街道满是烂泥。
「我们对农事完全不懂。」葛瑞丝艾拉说。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比纳德里奥的一家小酒馆里。
「我懂,」席基说。「我太懂了,夫人,凡是我不记得的事情,就表示那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救。」
乔看着席基机伶、精明的双眼,重新评估这位工头和寡妇之间的关系。他本来以为寡妇带着席基是当保镖,现在他明白,席基参与农场的买卖过程,是为了自己的生计着想,并确保戈梅兹寡妇会照顾他的利益。
「那你会怎么做?」乔问他,给每个人又倒了一杯兰姆酒。
「你要先准备苗床,把田犁好。这是第一个。种植季下个月就开始了。」
「但是不能妨碍我太太整修房子,做得到吗?」
他朝葛瑞丝艾拉点了几下头。「那当然,没问题。」
「这事情需要几个人?」她问。
席基解释,播种时需要雇用男人和儿童,然后需要男人建苗床。他们需要男人或儿童照看土壤,以防霉菌和病虫害。接着需要男人和儿童移植、锄地,再犁些田,以及杀死蠕虫、蝼蛄、臭虫。另外还需要一个喝酒不凶的飞行员,帮忙撒农药。
「耶稣基督啊,」乔说。「要花多少工夫啊?」
「我们还没讨论到摘蕊、抑芽或采收呢。」席基说。「然后还有串联、挂架、烘烤、找人照看烟楼的火炉。」他挥着大手,说着各种需要的人工。
葛瑞丝艾拉说,「我们能赚多少钱?」
席基把写着数字的纸张推到桌子对面给他们。
乔喝着兰姆酒,仔细看过那些数字。「所以,如果收成好的话,没有蓝霉病或蝗虫或雹暴,而且上帝保佑太阳不停照耀在比纳德里奥,那么我们的投资就能赚回百分之四。」他看着对面的席基。「这样对吗?」
「对,因为你只用到你的四分之一土地。但如果你也投资在其他的田地,让整个状态回到十五年前的全盛期呢?五年之内,你就会很有钱了。」
「我们已经很有钱了。」葛瑞丝艾拉说。
「那你们会更有钱.」
「那如果我们不在乎是不是更有钱呢?」
「那就这样想吧,」席基说,「如果你们让这个村子挨饿,有一天你们早上起来,可能就会发现他们全都睡在你们的土地上。」
乔坐直身子。「这是威胁吗?」
席基摇摇头。「我们都知道你是谁,考夫林先生。著名的美国帮派分子。上校的朋友。与其威胁你,我们不如在大海中游泳或拿刀割自己喉咙,还比较安全点。」他严肃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但是当人们挨饿,没有地方去的时候,他们还能去哪里?」
「不要来我的土地就行。」乔说。
「但那不是你的土地。而是上帝的土地。你只是租下来。这个兰姆酒?我们这一生?」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们都是跟上帝租来的。」
整修主宅需要的人工,几乎跟农场里一样多。
室外的种植季节展开时,室内的整修季节也开始了。葛瑞丝艾拉让所有墙面全部重新敷上灰泥、上漆,他们住进去时,一半地板都已经拆掉换新。屋里本来只有一间厕所,等到席基开始在烟田里进行摘蕊时,厕所增加到四间了。
到此时,一排排的烟叶已经长到大约四尺高。乔有天早上醒来,发现空气又甜又香,让他立刻就满腹欲望地想念起葛瑞丝艾拉的颈项。托马斯躺在他的婴儿床里睡觉,葛瑞丝艾拉和乔则走到阳台看着烟田。乔前一晚去睡觉时,烟田还是一片褐色,现在已经是一片绿毯,冒出粉红色和白色的花,在柔和的早晨阳光中闪烁。乔和葛瑞丝艾拉看着自己的这片土地,从他们大宅的阳台绵延到罗撒里欧山脉的山麓丘陵,举目所及,都是闪闪发亮的烟花。
葛瑞丝艾拉站在他前方,手往后揽着他的脖子。他双手搂着她的腹部,下巴埋在她颈窝里。
「你还不相信上帝呢,」她说。
他深深吸着她身上的气息。「你还不相信坏钱能带来好事呢。」
她低声笑了,他的双手和下巴都能感觉到她在笑。
那天早晨稍后,工人和他们的小孩来到烟田,一株株仔细摘除上头的花蕊。烟草展开硕大的叶子,仿佛一只只巨鸟,次日早晨,乔看着窗外,再也看不到土壤,也看不到花了。在席基的管理下,整个农场继续运作顺畅。为了下一个阶段,他从村里找来更多小孩,有好几打,有时托马斯会大笑得无法控制,因为他听得到烟田里其他小孩的笑声。有的夜晚乔会坐在那儿,听着那些男孩在旁边空地里打棒球的声音。他们会打到最后一丝天光都消失,只用扫帚柄和不晓得哪里找来的标准用球。球外头的牛皮和里面的羊毛线都早就没了,但他们还是设法利用里面的软木球心,照打不误。
他听着他们的喊声和木棒敲中球的脆响,然后想到葛瑞丝艾拉最近提到,说要快点给托马斯添个弟弟或妹妹。
然后他想着,何不多生几个呢?
整修房子的进度比复兴农场要慢。有天乔到哈瓦那旧城区,去找一个专门修复彩绘玻璃的艺术家迪亚哥·阿瓦瑞兹。阿瓦瑞兹先生跟他讲好价格,答应至少花一星期到一百哩外的阿仙纳斯村,帮他们修复葛瑞丝艾拉抢救下来的窗子。
谈完之后,乔到教堂大道上一家迈尔,蓝斯基推荐的珠宝店。因为他父亲的怀表一年多来一直慢分,在一个月前终于完全停摆。珠宝店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长期眯着眼睛,他拿了表,打开后盖,跟乔解释说虽然这个表很好,但每隔十年还是至少得保养一次。这些零件,他跟乔说,这些精密的零件,看到没?都需要上油的。
「要花多久时间?」乔问。
「我不确定,」那老板说。「我得先把表拆开来,检查每个零件。」
「我知道,」乔说。「要多久?」
「如果只是零件需要上油,没有其他的话?四天。」
「四天,」乔说,感觉到心脏猛跳了一下,好像有只小鸟刚飞过他的灵魂。「不可能更快了吗?」
那人摇摇头。「还有呢,如果有什么坏掉了,只要一个小零件——你看到这些零件有多小吗?」
「是,是,我看到了。」
「那我就得把表送到瑞士去修了。」
隔着灰扑扑的窗玻璃,乔看着外头灰扑扑的街道好一会儿。然后他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皮夹,拿了一张一百元美金钞票,放在柜台上。「我两个小时之后回来。到时候告诉我你的诊断结果。」
「什么结果?」
「就是要不要送到瑞士去修。」
「是的,先生。没问题。」
他离开那家店,漫步在衰败的旧城区里。过去这一年,他来过这个城市好多次,已经判定哈瓦那不光是一个地方,也是这个地方的梦。这个梦在阳光下困倦无力,融入了它自身对慵懒的无穷渴望,爱上了它垂死前挣扎时的性欲挑逗。
他转过一个街角,然后是下一个,转过第三次弯之后,他站在一条街道上,艾玛,顾尔德的那家妓院就在这里。
艾斯特班一年多前就给了他地址,就是在亚伯·怀特和马索和狄格和可怜的萨尔、左撇子、卡迈死掉的前一夜。他猜想自从昨天离家后,他就一直知道自己会来这里,但他一直没跟自己承认,因为来这里似乎愚蠢又无聊,但他早已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无聊了。
一个女人站在店门前,正在用水管冲洗人行道,要把前一夜的碎玻璃冲掉。她把玻璃和尘土冲入卵石街道旁的水沟,抬头时看到了他,手里的水管垂下,但是没掉地。
时光对待她并不残酷,但也并不仁慈。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恶习太多的美女,抽太多烟又喝太多酒,两种习惯都在她眼角的鱼尾纹、嘴角的皱褶、嘴唇下方留下痕迹。她的眼皮松弛,头发毛燥,即使哈瓦那的气候很潮湿。
她举起水管,继续忙着工作。「要说什么就说吧。」
「你不想看我?」
她转向她,但眼睛还是看着人行道,他不得不往旁边移动,免得鞋子被淋湿。
「所以你那天出了车祸,就心想,『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利用』?」
她摇摇头。
「不是吗?」
又是摇头。
「不然是怎样?」
「那些警察一开始追我们,我就跟司机说,唯一脱身的方法就是冲下桥。但是他不肯。」
乔避开她水管的方向。「所以呢?」
「所以我就朝他后脑开枪。我们落水,我游泳逃掉,麦可正在等着我。」
「麦可是谁?」
「是我钓着的另一个男人。他整夜都守在饭店外头。」
「为什么?」
她沉下脸瞪着他。「你和亚伯后来都开始那套『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艾玛。你是我的命,艾玛。』我需要一个安全网,免得万一你们把对方给杀了。我一个姑娘家还能有什么选择?我知道早晚我得逃离你们的掌握。老天,你们两个那样子,我快受不了了。」
「我道歉,」乔说。「为了爱你而道歉。」
「你才不爱我呢。」她专心对付一块特别顽固的玻璃,卡在街上的两颗石头之间。「你只是想拥有我。就像一个操他妈的古希腊瓶子或一套时髦的西装。把我带给所有朋友看,说『她真是个大美女吧?』」现在她直视着他。「我不是你的玩具。我不想被拥有。我想要拥有。」
乔说,「我还为你哀悼了好久。」
「真贴心啊。」
「哀悼了好几年。」
「那你是怎么背负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老天,你真是了不起啊。」
他朝后退了一步,尽管她水管没指着他。他第一次看穿了整个把戏,就像个容易上当的傻瓜,以前被骗过太多次,因而每次出门前,他老婆一定要他留下表和零钱,才让他出门。
「巴士站储物柜的那些钱,你拿走了,对不对?」
她等着他问完之后,就会朝自己开枪。他举起双手,好显示他没拿枪,也不会去拿。
她说,「别忘了,你已经给了我钥匙。」
如果小偷也有荣誉可言,那么她说得没错。他的确给了她钥匙。从那一刻开始,东西就是她的,任由她处置了。
「那死掉的那个女孩呢,就是警方还陆续找到尸体碎片的?」
她关掉水,靠在妓院的灰泥墙壁上。「还记得亚伯老在说他要给自己找个新的小妞吗?」
「不记得。」
「唔,他找了。当时就在那辆车上,我始终不晓得她名字。」
「你也杀了她?」
她摇摇头,然后敲敲前额。「车祸的时候,她脑袋撞到前座椅背。我不晓得她是当场死掉,还是后来才死掉的,我没留在那边搞清楚。」
她站在街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妈的笨透了。
「你有没有爱过我一刻?」他问。
她更加恼怒地审视他的脸。「当然有。或许有好几刻吧。我们一起欢笑过,乔。有时你总算不再看着我发傻,好好跟我上床的时候,那真的很棒。但你就是非得搞坏掉不可。」
「怎么说?」
「不晓得——搞得很复杂,搞得你无法掌握。我们不是上帝的子民,也不是童话书里面那种见证真爱的男女。我们在夜间生活,跳舞跳得太急,脚下都长不出草来。这是我们的信条。」她点起一根香烟,从舌头上捻起一根烟草,让风吹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你以为我没一直在等着你有一天会来找我?我们都很自由。没有兄弟姐妹或父亲。没有亚伯·怀特。只有我们。你想来看我,随时欢迎。」她穿过人行道走向他。「我们以前总是有很多欢笑,现在也可以的。在热带消磨我们的人生,在丝缎床单上数我们的钱。自由得像小鸟。」
「狗屎,」乔说。「我不想要自由。」
她昂起头,似乎很困惑,困惑得到了伤心的地步。「但我们最想要的,始终就是自由啊。」
「那是你最想要的,」他说。「还有,嘿,现在你自由了,再见,艾玛。」
她紧咬着牙,不肯跟着说再见,好像不说的话她就还保有某些权力。
那种顽固、怨恨的自尊心,就像非常老的老头子,或是被宠坏的小孩。
「再见,」他又说了一次,然后离开了,没再回头看一眼,没有一丝后悔。他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了。
回到那家珠宝店,店主极为小心翼翼地婉转告诉乔,他的表得送到瑞士修理。
乔签了授权书和修理单,然后收下了店主仔细填写的收据,放在口袋里,离开了那家店。
他站在旧城区的那条古老街道上,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28 一切都已太迟
所有在农场工作的男孩都打棒球,其中有些非常认真。收成季节到来时,乔注意到其中几个的指尖贴了医疗胶带。
他问席基,「那些胶带是哪里弄来的?」
「啊,我们有好多盒,老爷,」席基说。「早在马查多时代,他们派过一个医疗团和一些报社记者过来,让每个人看看马查多有多么关爱农民。一等到那些报社记者离开,医师们就跟着离开,所有的设备也收走了,不过我们帮小鬼们留下了一箱胶带。」
「为什么?」
「你烘烤过烟草吗,老爷?」
「没有。」
「唔,如果我告诉你为什么,那你能不能别再问一堆笨问题了?」
「大概没办法。」乔说。
一棵棵烟草现在长得比大部分成年男子都要高了,上头的烟叶比乔的手臂还长。他现在都不准托马斯跑进烟田里,怕他钻进去就找不到了。收割工人——大部分是年纪较大的男孩——有天早上来到烟田,从最成熟的植株摘下烟叶。烟叶会堆放在木橇上,让驴子拉出去。然后解开驴子,改钩在牵引机上,再把牵引机开到种植园西端的烟楼,这个任务都是留给年纪最小的男孩担任。有天早上乔走到主宅的门廊上,一个不会超过六岁的男孩正开着牵引机经过,一橇烟叶在他背后堆得老高。那男孩朝乔挥手,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继续往前开。
在烟楼外,工人把烟叶搬下木橇,放在树荫下的串联长凳上。串联长凳的两端各有一个撑架,串联工和递叶工——全都是指尖缠着医疗胶带的棒球男孩——会在两个撑架上横放一根木棍,然后开始用细绳将烟叶绑在木棍上,直到整根棍子从这一头到另一头部挂满了一串串烟叶。他们从早上六点工作到晚上八点;那几个星期都不打棒球。绳子必须在棍子上绑得够紧,所以手指常会被绳子磨伤。因此,席基指出,医疗胶带就派上用场了。
「一等到这部分完成了,主人?等这些烟叶都挂好,装满了烟楼?就要花五天等叶子干燥。这时唯一需要的工人,就是去照顾烟楼的炉火,不能让烟楼里头太潮湿或太干燥。至于那些男孩呢?他们就可以去打棒球了。」他迅速拍了一下乔的手臂。「希望这样的解释能让您满意。」
乔站在烟楼外头,看着那些男孩串联烟叶。即使有那些撑架,他们还是得举高、伸长手臂绑紧烟叶——就这样举高又伸长,连续十四个小时。乔皱起脸看着席基。「当然满意。基督啊,这份工作太苦了。」
「我做过六年。」
「你怎么受得了?」
「因为我不喜欢挨饿。你喜欢挨饿吗?」
乔翻了个白眼。
「是啊,你也不喜欢挨饿,」席基说。「全世界的人都会同意——挨饿不好玩。」
次日早上,乔在烟楼里找到席基,他正在检查吊架上的烟叶密度。乔叫他把工作交给别人,陪着他出去,穿过田野,走下东边山坡,停在乔所拥有的土地中最糟的一块。这里石头很多,又被丘陵和露头岩脉挡住光线,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而且这里害虫和杂草特别多。
乔问起他们最好的驾驶员艾洛德斯,在烟叶烘烤期间是不是很忙。
「收成时他还是得工作,」席基说,「不过不像那些男孩那么忙。」
「很好,」乔说。「让他来把这块土地犁平了。」
「这里什么部长不出来的,」席基说。
「没错。」乔说。
「那为什么要犁?」
「因为地面整理平坦了,要建成棒球场会比较容易,你不觉得吗?」
他们建好投手丘的那一天,乔抱着托马斯走过烟楼外,看到一个工人裴瑞兹正在打他儿子,他用手猛拍他的脑袋,好像那男孩是狗,正好被逮到在偷吃他的晚餐。那男孩不会超过八岁。乔说,「嘿,」要朝他们走过去,但席基过来挡在他面前。
裴瑞兹父子看着他,很困惑,然后裴瑞兹又打了他脑袋,接着打了几下屁股。
「有必要那样吗?」乔对席基说。
托马斯浑然不觉,还扭动着要去找席基,他最近很喜欢席基。
席基从乔怀里把托马斯抱过来,将他举得高高的,乐得托马斯咯咯笑,席基说,「你以为裴瑞兹喜欢揍他儿子吗?你以为他早上起床,就说我今天要当坏人,让那孩子长大后恨我。不不不,老爷。他起床的时候说,我得让桌上有食物,我得让他们穿得温暖,修好屋顶的漏水免得他们淋雨,宰掉他们卧室里的那些老鼠,教他们是非对错,向老婆证明我爱她,留五分钟给自己,然后睡四小时就又要起床到田里去。当我离开烟田时,还能听到最小的那个孩子在叫——『爸爸,我饿了。爸爸,没有牛奶了。爸爸,我不舒服。』他每天都来工作,每天都出门打拼,然后你给了他儿子一份工作,老爷,那就像救了他的命。说不定你真救了他的命。但接下来这小孩没尽责做到他该做的事?妈的。那孩子就得挨打。挨打总比挨饿好。」
「那小孩怎么不尽责了?」
「他应该要看着烘烤的炉火,结果睡着了。有可能把所有收成都烧掉。」他把托马斯递还给乔。「有可能连自己都烧死。」
这会儿乔看着那对父子。裴瑞兹揽着他儿子,那男孩点点头,父亲低声跟他讲话,吻了男孩头侧几下,教训完毕了。不过那几个吻似乎没能安抚那男孩。于是他父亲推了一下他的头,两个人又回去工作了。
烟草从烟楼移到包装小屋的那天,棒球场建好了。包装烟叶、准备卖掉的工作,大部分是由女人负责,她们会一早爬上山坡来到种植园,像男人一样坚毅又冷静。她们在包装小屋里忙着把烟草分级时,乔就召集男孩们来到球场,把两天前寄到的手套和新的棒球和路易斯维尔牌球棒发给他们。他把三个垒包和本垒板放好位置。
那就好像他在教他们怎么飞。
那些傍晚,他会带托马斯去看球赛。有时葛瑞丝艾拉也会加入,但她的出现老是会让少数几个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分心。
托马斯是那种从来坐不住的小孩,却对球赛非常着迷。他双手夹在两膝之间,安静坐在那里观看,那些球赛他根本还不可能了解,却像是音乐或温水,同样对他有安抚效果。
有天夜里,乔对葛瑞丝艾拉说,「除了我们家之外,这些村民唯一的希望就是棒球。他们爱棒球。」
「这样很好,对吧?」
「是啊,非常好。蜜糖,随你怎么骂美国,但我们还是输出了一些好东西。」
她横了他一眼。「可是你们要收钱的。」
谁不收钱呢?要是没有自由贸易,整个世界要怎么运转?我们给你东西,你就回报给我们其他一些东西。
乔爱他妻子,在这场交易中,她的国家无疑受到他的国家恩惠,处境也改善太多,但她却无法接受这一点。在美国金援之前,西班牙人把他们丢在污水池里面奄奄一息,整个古巴霍乱肆虐、道路破烂,没有任何医疗可言。马查多上台后也毫无改善。但现在,在巴蒂斯塔将军掌权之下,古巴的基础建设突飞猛进,全国三分之一、哈瓦那的一半家庭有了室内抽水马桶和电力。他们有了好学校和几家不错的医院。他们的平均寿命增加了。他们有了牙医。
没错,美国输出的某些善举,是以枪杆子为威胁。但在历史上,所有文明发达的伟大国家,全都做过同样的事情。
而想想伊柏市,他难道没做过同样的事?她难道没做过同样的事?他们用血腥钱盖医院。用兰姆酒的利润收容街上流浪的妇女和儿童。
自古以来,善行往往就是由坏钱带来的。
而现在,在棒球风靡的古巴,在一个原来用木棍、没有手套打棒球的地区,他们有了全新的手套,新得那皮革都发出吱呀声,金黄的球棒像削了皮的苹果。每天傍晚,当工作告一段落,烟叶采收完毕,干燥的烟叶也整理包装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烟草和焦油味,他会跟席基并肩坐在椅子上,看着烟田中的影子愈来愈长,两人讨论要去哪里买种子以培育外野的草皮,免得那里老是一堆尘土和小石子。席基听说附近有一个棒球联盟有定期举行比赛,乔要他继续打听,尤其是秋天,农场工作最闲的时候。
到了烟草拍卖会那天,他们的烟草卖到了第三局价,四百张烟草,平均重量二七五磅,全部由罗柏,勃恩斯烟草公司收购,这家公司制造细长型雪茄,是美国市场的新宠。
为了庆祝,乔给所有工人都发了奖金。还送了两箱考夫林—苏阿瑞兹兰姆酒给村子。然后在席基的建议下,他租了一辆巴士,跟席基带着棒球队到附近小城维纳雷斯的碧侯电影院,看他们生平的第一次电影。
正片之前的新闻影片,都是有关德国实施反犹太的纽伦堡法案——焦虑的犹太人收拾细软、离开设施完善的公寓,去赶第一班离开的火车。乔最近看到过一些报导,说对于一九一八年以来欧洲勉强维持的脆弱和平而言,德国总理希特勒造成了严重的威胁。但乔很怀疑那个长相滑稽的小个子会疯狂到那个地步,毕竟现在全世界都提高警觉在注意,他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就是不可能。
接下来的几个短片没什么好看的,但那些男孩全都笑得东倒西歪,他们眼睛睁得就像他买给他们的垒包一样大,乔还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完全不晓得电影是怎么回事,竟还以为刚刚的新闻影片就是电影。
再来就是正片了,一部叫做《东岭骑士》的西部片。由特克斯·摩朗和艾丝黛儿·桑默思主演。银幕上迅速闪过黑底白字的演职员名单,从不看电影的乔原先根本不在乎那些制作人员是谁。事实上,当时他正要低下眼睛,好确认自己的右脚鞋带绑好了,这时那个名字出现在银幕上,于是他的目光又猛地抬起:
编剧
艾登·考夫林
乔看向席基和那些男孩,但他们浑然未觉。我哥哥,他想找个人说。那是我哥哥啊。
回阿仙纳斯的巴士上,他不禁一直想着那部电影。没错,是西部片,有大量的枪战和一名不幸的少女,还有一场沿着危崖道路的驿马车追逐戏,但如果你认识丹尼,就会发现电影中还有别的。特克斯·摩朗饰演的角色是一个诚实的警长,但他置身的小镇其实很肮脏。几个最重要的镇民有天夜里聚集在一起,计划要害死一个黝黑的流动农工,因为其中一个镇民说,这个农工曾勾引他女儿。到最后,电影修正了原来偏激的前提——那些良善镇民明白自己的做法错了——但那名黝黑的流动农工已经被几个外来的黑帽客杀掉。于是,据乔的理解,电影所传达的讯息就是,源自外部的危险可以洗净源自内部的危险。而就乔的经验——以及丹尼的经验——这是狗屁不通。
无论如何,他们在戏院度过了一段欢乐时光。那些男孩迷死那部电影了,回程巴士上,他们一直说等他们长大后,要去买六发子弹的轮转手枪和枪腰带。
那年夏末,他的怀表从日内瓦寄回。装在一个漂亮的桃花心木盒子里,里头有天鹅绒衬垫,擦得亮晶晶。
乔开心得要命,因而过了好几天,他才承认表还是有点慢分。
九月时,葛瑞丝艾拉收到一封通知信,说由于她在拉丁区扶助贫弱的善行,已经被「大伊柏监察委员会」选为年度女性。这个委员会是个松散的组织,成员包括古巴人、西班牙人、义大利人,他们每个月聚会一次,讨论共同关心的事务。成立第一年时,这个团体解散了三次,大部分开会都是打架收场,一路从聚会的餐厅打到外头街上去。打架的两方通常都是西班牙人和古巴人,偶尔义大利人也会动手,免得被忽略了。在发泄过够多的怨恨之后,那些成员设法从他们被坦帕其他地方排斥的状况下,找到了共识,然后很快就成为一个相当有力量的利益团体。如果葛瑞丝艾拉同意,那个委员会的信上说,他们很希望她能亲自出席领奖,颁奖晚宴将于十月的第一个周末,在圣彼得斯堡海滩的唐西萨饭店举行。
「你觉得怎么样?」葛瑞丝艾拉早餐时间乔。
乔觉得昏昏沉沉。他最近老在做一个恶梦,只是细节大同小异。在梦中,他跟家人在国外,他感觉是非洲,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不过他们周围环绕着长得很高的草,而且天气很热。他父亲出现在视线边缘,在田野最远的角落。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几只山狮从高草中冒出来,一身油亮,眼睛是黄色的。它们身上的毛就跟那些草一样是黄褐色的,所以一开始根本看不见,等到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当乔看到第一只时,他大喊着警告葛瑞丝艾拉和托马斯,但他的喉咙已经被那只踩在他胸口的大猫晈开。他注意到自己的鲜血在它大大的白牙上显得有多红,然后当那只大猫又张嘴要展开第二回合攻击时,他闭上了眼睛。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些咖啡,努力不要去想那个梦。
「我觉得,」他对葛瑞丝艾拉说,「你也该回伊柏看看了。」
颇令他们惊讶的是,房子的整修大致完成了。上星期乔和席基才刚为棒球场的外野铺上草皮。一时之间,他们没有什么理由非得留在古巴不可。
在雨季的尾声中,他们于九月底离家,从哈瓦那港搭船,穿越佛罗里达海峡,往北沿着佛罗里达州西岸航行,在九月二十九日傍晚抵达坦帕港。
来码头接他们的是赛普·卡伯奈和安立可·波捷塔,他们现在已经是迪昂手下的两员大将。赛普解释说他们到达的消息已经外泄。他把《坦帕论坛报》的第五版拿给他们看:
著名黑帮老大重返伊柏
里头的报导说三K党再度发出威胁,而联邦调查局也正在考虑要起诉他。
「耶稣啊,」乔说,「他们哪里生出这些狗屎的?」
「大衣交给我吧,考夫林先生?」
乔的西装外面套了一件在哈瓦那买的丝质风衣,是里斯本进口的,穿在身上轻得就像另一层皮肤,又很防水。航程的最后一个钟头,乔看到乌云愈来愈密集,这也不意外——古巴的雨季可能更糟得多,但坦帕的雨也不是开玩笑的,这会儿天空的乌云还是没散去。
「我还是穿着好了,」乔说。「麻烦帮我太太提行李吧。」
「那当然。」
他们四个人出了客轮站大厦,来到停车场,赛普在乔的右边,安立可在葛瑞丝艾拉左边。托马斯在乔背上,两手圈着乔的脖子。乔看了一下时间,此时听到第一声枪响。
赛普还站着就死了——这种事情乔见过太多次了。他手上还提着葛瑞丝艾拉的袋子,子弹就直接穿过他的脑袋。赛普倒下时,乔转身,第二枪随即响起,枪手镇静、冷冰冰地说着什么。乔紧抓住托马斯,扑向葛瑞丝艾拉,三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托马斯大叫,乔感觉主要是震惊而不是疼痛,葛瑞丝艾拉也呻吟着。乔听到安立可开枪了,于是看过去,发现安利可脖子中弹,血流得太快,颜色也太暗,他还是用手上那把一九一七年的科尔特点四五口径手枪,躲在最接近他的那辆汽车底下开枪。
现在乔听到那个枪手在说什么了。
「忏悔。忏悔。」
托马斯哭号起来。乔听得出来,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恐惧。他问葛瑞丝艾拉,「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只是喘不过气来。你去吧。」
乔翻滚离开他们,抽出他的点三二手枪,加入安立可。
「忏悔。」
他们在那辆汽车下头,对着一双黄褐色的靴子和穿着长裤的双脚开枪。
「忏悔。」
乔开到第五枪,和安立可都同时击中目标。安立可在左边靴子射出一个洞,乔的那枪则把左脚踝轰成两半。
乔看了安立可一眼,正好看到他咳了一下就死了。就是那么快,他过去了,手里的枪还在冒烟。乔翻过那辆汽车的引擎盖,来到厄文,费吉斯面前。
他穿着一套黄褐色西装,里头是一件褪色的白衬衫,头上戴着干草编的牛仔帽,用他那只长枪管的科尔特手枪撑着地面,拖着没受伤的那只脚起身。他站在碎石子路面上,穿着他的黄褐色西装,被逝烂的脚从脚踝悬垂下来,就像从他手里悬垂下来的那把枪。
他看着乔的双眼。「忏悔。」
乔的枪口瞄准厄文的胸膛。「我不明白。」
「忏悔。」
「好吧,」乔说。「向谁忏悔?」
「上帝。」
「谁说我不跟上帝忏悔的?」乔更往前逼近一步。「厄文,我不肯的是,向你忏悔。」
「那就向上帝忏悔,」厄文说。他的呼吸浅而急促。「在我面前。」
「不,」乔说。「因为这么一来,一切还是为了你,不是为了上帝,不是吗?」
厄文颤抖了几下。「她是我的宝贝女儿。」
乔点点头。「可是我没从你手上抢走她。」
「是你的同类动手的,」厄文的双眼睁大,盯着乔的腰部看。
乔往下瞥了一眼,没看到什么。
「你的同类,」厄文重复说。「你的同类。」
「什么我的同类?」乔问,冒险又往下瞥了胸口一眼,还是没看到什么。
「心中没有上帝的。」
「我心中有上帝,」乔说。「只不过那不是你的上帝。她为什么要在你的床上自杀?」
「什么?」厄文哭泣着。
「你们家有三个卧室,」乔说。「为什么她要在你的卧室里自杀?」
「你这个病态又孤单的人。你这个病态又孤单…」
厄文看着乔肩膀后方的什么,然后目光又回到他的腰部。
于是乔忍不住了。他低头认真看自己的腰部,看到有个东西,是他下船时没有的。不是在他的腰部,而是在他的大衣上。
一个洞。右口袋的盖片上,就在右臀旁。
厄文看着他的双眼,里头有深深的遗憾。
「我很抱歉。」厄文说。
乔还在设法拼凑出怎么回事时,厄文看到他一直在等待的,于是他单脚跳了两步到马路上,一辆运煤卡车正要开过来。
车子撞上厄文,然后司机踩了煞车,但车子还是在红砖道上滑行,厄文的身子已在轮胎下,卡车弹跳着压断他的骨头,辗过他身上。
乔转身离开马路,听到那卡车还在滑行,他看着自己风衣上的那个洞,明白那颗子弹是从后方射入的,干干净净从前方穿出来,天晓得差几寸就会射中他的臀部。应该是在他扑向自己的家人时,口袋盖片飞在空中。当时他…
他回头望向那辆汽车,看到葛瑞丝艾拉设法想站起来,血大量涌出她的腰部,还有她整个身体中段。他跳过汽车引擎盖,四肢着地落在她面前。
她说,「乔瑟夫?」
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恐惧。他听得出她都明白了。他脱掉风衣,找到她鼠蹊上方的那个伤口,把卷起来的风衣压着她的腹部,同时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再也没试着移动了。大概也动不了。
一个年轻女人冒险从客轮站大厦的门内探出头来,乔大喊,「打电话找医师!找个医师来!」
那女人又缩回去,乔看到托马斯瞪着他,张着嘴巴,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爱你,」葛瑞丝艾拉说。「我一直爱着你。」
「不,」乔说,前额抵着她的。他把大衣尽力按压着伤口。「不,不,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不。」
她说,「嘘——」
他抬起头,看着她逐渐失去意识,没再醒来。
「我的全世界。」他说。
29 人在江湖
他依然是伊柏的大善人,但很少人认识他。而且也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认识,是像她在世时那样。她在世时,他是个和气的人,而且以一个黑道人物而言,他出奇地坦率。但现在,他就只是和气而已。
有些人说,他老得好快。他走路会迟疑,好像跛了腿,尽管根本没有。
有时他会带儿子去钓鱼。通常是在日落时分,此时锯盖鱼和笛鲷最容易上钩。他们会坐在海堤上,他教儿子怎么绑钓鱼线,偶尔手臂会揽着儿子的肩膀,轻声在他耳边说话,同时伸手指着远方,朝向古巴的方向。
致谢
我要向以下诸人致上深深的谢意:
Tom Bernardo、Mike Eigen、Mal Ellenburg、Michael Koryta、Gerry Lehane、Theresa Milewski、Sterling Watson。谢谢他们阅读草稿,提供意见。
感谢Henry B. Plant Museumu以及坦帕Don Vicente De Ybor Inn的工作人员。
还要谢谢Regan Communications Group的Dominic Amenta耐心回答我有关波士顿史泰勒饭店的问题。另外特别感谢Scott Deitche带着我进行伊柏市雪茄城黑帮的导览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