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没人听到第四具引擎的声音,最后终于听到时,已经太迟了。
乔认真看进亚伯的双眼深处,看到的是一个吓得半死的平凡人。
「不。」
法鲁柯·迪亚兹的水上飞机从西边破云而出。一开始很高,但下冲得很快。迪昂高高站在后座,他的机枪固定在法鲁柯·迪亚兹当初拜托乔好几个月才终于求到的枪架上。迪昂戴着厚厚的护目镜,好像正在大笑。
迪昂的机枪第一个瞄准的,就是那具加特林机枪。
伊拉里欧转向左边,迪昂的子弹轰掉他一边耳朵,然后像一把长柄大镰刀扫过他的脖子,跳弹从机枪和枪座和甲板上的系绳栓上头弹出来,击中了法斯托·史卡佛内。法斯托的双臂在空中挥舞,然后往后倒下,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甲板也四处飞溅——木屑和金属和火星。众人纷纷弯腰、蹲下、缩成一团。他们尖叫着摸索武器。两个人掉进了海里。
法鲁柯·迪亚兹的飞机倾斜转弯,朝云层飞去,甲板上的枪手们纷纷恢复过来,站起身开火。飞机飞得愈高,他们的开火角度就愈垂直。
其中一些子弹又落回船上。
亚伯肩膀就吃了一颗子弹。另一个家伙抓着颈背,倒在甲板上。
两艘汽艇现在进入射程了。但亚伯的枪手全都转过去朝法鲁柯的飞机开枪。乔的枪手并不神准——他们在船上,而船又晃动得很厉害——但他们也不必是神枪手。他们设法击中了对手的臀部和膝盖和腹部,船上三分之一的人都倒在甲板上,惨叫连连。
水上飞机又飞回来,两艘汽艇上的人持续开火,迪昂则把飞机上的机枪操作得像是救火员的水管,而他是消防队长。亚伯站直身子,把点三二口径的长管手枪指着乔,同时船尾像是刮起了一阵龙卷风,尘土和木头碎片齐飞,好几个人没躲过满天乱飞的铅弹,然后乔看不到亚伯了
乔的手臂被一块子弹的碎片击中,脑袋也被一块瓶盖大小的木片打到。那木片先是扯掉左眉一角,再划过左耳顶端,然后落入了墨西哥湾。一把柯尔特点四五口径手枪掉在浴缸外底部,乔捡起来退下弹匣,看到里头子弹还剩至少六颗,又赶紧将弹匣插回去。
等到卡迈,帕罗内来到乔身边,乔的脸部左侧看起来比实际上严重多了。卡迈给了乔一条毛巾,然后他和一个新手小子彼得·华勒斯开始用斧头砍开水泥。乔以为水泥已经完全凝固了,结果没有,斧头挥击了十五、六下,再加上一把卡迈从船上厨房里找来的铲子,他们把乔从水泥里头弄出来了。
法鲁柯·迪亚兹把飞机停在海上,关掉引擎。飞机朝他们滑过来。迪昂爬上船,其他人则忙着解决掉受伤的敌手。
「你还好吧?」迪昂问乔。
里卡多·寇马托追上一个爬向船尾的小子,他双腿一片血肉模糊,但身上其他部分看起来就是一副晚上要出去玩的打扮,米色西装和乳白色衬衫,芒果红领带翻到一边肩膀上,像是准备要吃龙虾浓汤似的。寇马托朝他脊椎喂了颗子弹,那小子愤慨地大吼一声,于是寇马托又朝他脑袋补了一枪。
乔看着堆在甲板上的尸体,对华勒斯说,「如果他还活着,带他来见我。」
「是,老大。是,老大。」华勒斯说。
乔试着扭动脚踝,但太痛了。他一只手放在引擎室底下的梯子,对迪昂说,「你刚刚问我什么?」
「你还好吧?」
「啊,」乔说,「你知道的。」
有个船舷边的家伙用义大利语哀求饶命,卡迈,帕罗内朝他胸部开了一枪,然后把他踢下船。
接着法撒尼把吉诺·瓦洛科翻过来仰天躺着。吉诺双手掩着脸,血从头部侧边留下来。乔想起他们稍早还聊到为人父母,聊到生小孩永远没有好时机。
吉诺说了每个人都说过的话。他说,「等一下。」他说,「不要——」
法撒尼一枪射穿他的心脏,把他踢进墨西哥湾。
乔别开眼睛,发现迪昂镇定而谨慎地看着他。「他们本来要杀光我们所有人,追杀到底。你知道的。」
乔眨眨眼表示肯定。
「那为什么?」
乔没回答。
「不,乔。为什么?」
乔还是没回答。
「贪婪,」迪昂说。「没有道理的贪婪,他妈的毫无理性的贪婪。贪得无厌。因为对他们来说,永远都不够。」迪昂的脸气得涨成紫色,弯腰朝乔凑得好近,两人鼻子都相触了。「妈的永远都不够!」
迪昂又直起身子,乔凝视他好久,在这段时间里,他听到有人说船上的人都死了
「对我们任何人来说,永远都不够,」乔说。「你、我、裴司卡托瑞。因为滋味太好了。」
「什么?」
「夜晚。」乔说。「滋味太好了。你在白天生活,就照他们的规则走。所以我们在夜晚生活,就照我们的规则走。可是呢,阿迪,我们其实没有任何规则。」
迪昂想了一下。「的确,没有太多规则。」
「我开始筋疲力尽了。」
「我知道,」迪昂说。「我看得出来。」
法撒尼和华勒斯把亚伯·怀特拖过甲板,扔在乔面前。
他的后脑勺不见了,原来心脏的位置有一大团黑黑的血块。乔蹲在尸首旁,把他父亲的怀表从亚伯的背心口袋里掏出来。他迅速检查一下有没有损伤,都没有,于是放进自己的口袋。他往后坐在甲板上。
「我应该要看着他的眼睛的。」
「怎么说?」
「我应该要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以为你制住我了,但他妈的我才制住你了。』」
「你四年前就有这个机会了。」迪昂朝他伸出一只手。
「我还想再要一次机会。」乔握住那只手。
「狗屎,」迪昂说着把他拉起来,「那种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的。」
26 重返黑暗
通往罗梅洛饭店的隧道起点是在十二号码头,从这里开始,在伊柏市地下延伸八个街区;只要没因为涨潮时淹水,或是被夜里的老鼠占据,花十五分钟就可以走完。对乔和他的手下来说,很幸运的是,他们抵达那个码头时刚好是大白天,而且正逢低潮时分。他们十分钟之内就走到隧道尽头,虽然大家晒伤且脱水,乔还受了伤,但在搭船从艾格蒙礁岛回来的一路上,乔就告诫了每个人:要是马索有乔认为的一半聪明,那么他就会设定亚伯应该回报的时间。一旦他认为事情出了大差错,他就不会浪费时间,立刻赶去搭火车。
隧道尽头是一条梯子。梯子顶端的门通往一间锅炉室。锅炉室出去是厨房,过了厨房是经理办公室,再出去是饭店服务台。通往厨房、经理办公室、饭店服务台的门,都可以看到并听到门外的动静,但梯子顶到锅炉室则是个大问题。那扇钢制门总是锁着,按照平常规矩,只有听到暗号才会打开。罗梅洛饭店从来没被警方临检过,因为艾斯特班和乔花钱收买了饭店老板们,让他们收买适当的人别来检查,同时也因为这个饭店本身不引人注意。饭店里没有地下酒吧,只做制造和配销而已。
这道门有三道锁,而且要从另一头开,经过几番讨论后,他们决定由几个人之间枪法最好的卡迈,帕罗内在梯子顶端掩护,让迪昂用一把散弹枪把门轰开。
「如果有人站在门的另一头,那我们就全都成了桶子里面等着被射杀的鱼了。」乔说。
「不,」迪昂说。「我和卡迈才是桶子里等着被射杀的鱼。要命,我甚至不确定我们不会被跳弹击中。不过你们其他几个小姑娘呢?狗屎。」他对着乔露出微笑。「小心手榴弹。」
乔和其他人爬下梯子,站在隧道里等,然后听到迪昂对卡迈说,「准备好了,」接着他朝铰链开了第一枪。声音很大——在一个水泥和金属的封闭空间里,金属子弹击中金属门。迪昂没停下来。金属碎片的乒乓声还在响,他就又开了第二枪和第三枪,乔想着如果饭店里有人,现在一定会跑来看了。要命,如果饭店里只剩十楼的人,那他们铁定知道他们在这里了。
「上,我们上。」迪昂大喊。
卡迈没撑过去,迪昂搬开他的尸体,让他靠墙坐着,同时其他人爬上梯子。一片金属——谁晓得是哪来的——从卡迈的一只眼睛钻进他脑子里,他完好的那只眼睛瞪着他们,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从双唇间垂下来。
他们把门从铰链上扭开,进入锅炉室,再从锅炉室进入蒸馏室和外头的厨房。厨房通往经理办公室的那道门上,中央有个圆形的玻璃窗,外头是一条铺着橡胶地板的小通道。经理办公室的门微开,门后的办公室里显示出一群战士待过的痕迹——有面包屑的蜡纸,咖啡杯,一个黑麦威士忌空瓶,爆满的烟灰缸。
迪昂看了一眼对乔说,「我自己是没指望能活到老年的。」
乔从嘴巴呼出一口气,走过那道门。他们出了经理办公室,来到饭店服务台,此时他们已经知道饭店是全空的。感觉上不是有人埋伏,而是真的撤空了。最适合埋伏的地方是锅炉室,但如果想引他们更深入,以确保后头都没有人,也该在厨房突袭他们才对。至于饭店大厅,对于安排埋伏的人,则完全是个恶梦——有太多地方可以躲藏,太容易分散逃逸,而且跟外头的马路只隔了十级阶梯。
他们派几个人搭电梯到十楼,又派另外几个人爬楼梯上去,以防马索安排了什么乔想不到的埋伏计划。那些人回来后报告说十楼都没人,不过他们发现萨尔和左撇子的尸体躺在一〇〇九和一〇一〇号房的床上。
「把他们搬下来吧。」乔说。
「是,老大。」
「另外也派人去隧道的梯子那边,把卡迈搬出来。」
迪昂点起了雪茄。「真不敢相信我射中了卡迈的脸。」
「你没射他,」乔说。「是跳弹。」
「没有差别,」迪昂说。
乔点了一根香烟,让曾在巴拿马战役中当过陆军救护兵的波捷塔帮他检查手臂。
波捷塔说,「你得去治疗,老大。要吃点药才行。」
「我们有药啊。」迪昂说,他指的是毒品。
「适当的药物啦。」波捷塔说。
「从后门出去,」乔说。「去帮我找该吃的药,或者找个医师来。」
「是,先生。」波捷塔说。
他们打电话,找来了六个长期收他们贿赂的坦帕市警察。其中一个跟着一辆救护车过来,于是乔和萨尔、左撇子、卡迈·帕罗内道别。卡迈九十分钟前才把乔从水泥里头挖出来,但让乔最难过的是萨尔;他回想起两人相处的这五年。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找他进屋里一起吃晚餐,有时晚上还拿三明治出去车上给他。这五年,他都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萨尔,还有葛瑞丝艾拉的性命。
迪昂一手放在他背上。「我知道很不好受。」
「我们还刁难他。」
「什么?」
「今天早上在我办公室。你跟我。我们还刁难他,阿迪。」
「是啊。」迪昂点了两下头,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了什么?我都忘了。」
「我也不记得了,」乔说。
「一定是有原因的。」
「希望那是有意义的。」乔说,然后往后退,好让手下把尸体搬上救护车。
「的确有意义。」迪昂说。「就是我们应该要找到那些杀了他的混蛋,把这笔帐讨回来。」
他们从运货口送走救护车后,医师正在饭店服务台等着他们,他帮乔清洗了伤口,缝了几针,同时乔一边听那些警察向他报告。
「今天帮他的那些警察,」乔对着第三区的毕克警佐说,「是他长期付钱养的吗?」
「不,考夫林先生。」
「那他们知道,他们今天在街上追杀的是我的人吗?」
毕克警佐看着地上。「我想应该知道吧。」
「我想也是。」乔说。
「我们不能杀警察。」迪昂说。
乔看着毕克的双眼说,「为什么不行?」
「那是犯了大忌啊。」迪昂说。
乔对毕克说,「现在帮裴司卡托瑞的那些警察,有你认识的吗?」
「今天在街上开枪的每个警察,现在都在写报告了。市长很不高兴。商业公会也很生气。」
「市长不高兴?」乔说,「还有他妈的商业公会?」他一巴掌把毕克头上的帽子打掉了。「我才不高兴!其他人操他妈的去!我才不高兴!」
当场一阵异样的寂静,大家都不晓得眼睛该看哪里。就大部分人的记忆所及,包括迪昂,没人听过乔大声讲话过。
等到乔再度朝毕克开口,他的声音又回复到平常的音量。「裴司卡托瑞从来不搭飞机的。他也不喜欢搭船。这表示他要离开坦帕只有两个方法。要么就走四十一号公路。要么就搭火车。所以,毕克警佐,把你他妈的帽子捡起来,去找到他们。」
几分钟后,在经理办公室里,乔打电话给葛瑞丝艾拉。
「你还好吧?」
「你的孩子好暴力,」她说。
「我的孩子,嗯?」
「他一直踢踢踢。踢个不停。」
「往好的方面想,」乔说,「再忍四个月就行了。」
「你好幽默喔,」她说。「下回希望换你怀孕。让你尝尝肚子压住气管的滋味。而且要一直去尿尿,次数比眨眼睛还多。」
「下次来试试看吧。」乔抽完香烟,又点了一根。
「我听说今天第八大道发生了枪战。」她说,声音小得多,也僵硬得多。
「是啊。」
「结束了吗?」
「还没。」
「你们也参加了吗?」
「我们也参加了,」乔说。「没错。」
「什么时候会结束?」
「不晓得。」
「会结束吗?」
「不晓得。」
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他听到她那头在抽烟,她也听得到他这头在抽烟。他看了一下他父亲的怀表,发现已经慢了半个钟头了,虽然他在船上已经又调过时间。
「你不明白,」最后她说。
「明白什么?」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开始,你就加入一场战争了。为了什么?」
「为了讨生活。」
「死掉就是讨生活吗?」
「我没死掉,」他说。
「在今天结束前,你可能会的,乔瑟夫。有可能的。就算你赢了今天这场战役,或是下一场,或是再下一场,但你这一行有太多暴力了,所以这些暴力一定会回头再来找你。一定会的。」
就跟他父亲告诉过他的一样。
乔吸着烟,往上吐向天花板,看着烟雾消散。他不能说她讲的完全没道理,就像他父亲讲的也不无道理一样。但现在他没时间管有没有道理了。
他说,「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我也不晓得,」她说。
「嘿,」他说。
「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男的?」
「因为他老在踢,」她说。「跟你一样。」
「啊。」
「乔瑟夫?」她吸了口烟。「别丢下我一个人抚养他。」
那天下午唯一预定从坦帕开出的火车,是橙花特急号。东海岸铁路公司的另外两班列车上午已经开走了,要到明天才会再有车。橙花特急号是豪华客车,只有冬季运行。对马索、狄格以及他们的手下来说,问题出在这班列车的位子已经被订光了。
正当他们设法贿赂列车长之时,警察出现了。而且不是他们收买的那些。
此时,就在联合车站西边的一片田野上,马索和狄格正坐在一辆奥本车的后座,从那里可以清楚看到红砖砌成的车站、上头白色的门窗镶边,以及连到车站后方的五条轨道。热轧钢制成的铁灰色铁轨就从这个小小的红砖建筑物延伸出来,往北边、东边、西边无尽伸展,仿佛血管般流到全国各地。
「我们早该控制铁路的,」马索说。「一九一〇年代那时候还有机会的。」
「我们控制了卡车,」狄格说。「那还更好。」
「卡车又不能带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就开车上路吧,」狄格说。
「几个戴着黑帽子的义大利佬开着一辆漂亮汽车,开在柳橙园里头,你不认为他们会注意到吗?」
「我们夜里开车就是了。」
马索摇头。「路障。到了现在?从这里到杰克森维尔的每一条路,那个爱尔兰杂种全都设下路障了。」
「唔,老爸,搭火车行不通的。」
「可以,」马索说,「行得通的。」
「我可以从杰克森维尔弄来一架飞机——」
「那种他妈的铁棺材,要搭你自己去搭,别叫我去。」
「老爸,飞机很安全。比很多都要安全,比…比——」
「比火车安全?」马索指着,此时忽然爆出一阵撞击的回音,大约一哩外的田野间有烟雾升起。
「猎野鸭?」狄格说。
马索看着他儿子,觉得好惨,这么笨的人竟然是他三个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
「你在这附近有看到任何野鸭吗?」
「所以…?」狄格眯起双眼。他其实还没猜到。
「他刚刚炸坏铁轨了,」马索说,望着他儿子。「顺便讲一声,你的智障是遗传你老妈的。那女人下西洋棋永远赢不了,就算对手是一碗他妈的浓汤也一样。」
马索和手下在普拉特街的一个公共电话旁边等,同时安东尼·塞威多内则带着一个装满钱的手提箱到坦帕湾饭店。他一个小时后打电话来,说房间准备好了。他没看到警察,也没看到当地的黑帮分子。可以派保安先遣人员过来了。
他们派了。其实在那艘拖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他们也没剩多少人手了。之前已经派出十二个人上了那艘拖船,如果算上那个滑头犹太佬亚伯·怀特,就是十三个人了。于是马索的保安人员只剩七个,外加马索的贴身保镖赛普,卡伯奈。赛普是马索的老乡,同样来自西西里岛西北岸的阿尔卡摩,不过赛普年轻得多,两个人不是一起长大的。不过,赛普依然是典型的阿尔卡摩人——残酷、无所畏惧,而且非常死忠。
安东尼·塞威多内又打电话来,说先遣保全人员已经清查过那个楼层和大厅,都没有问题了。然后赛普就载着马索和狄格到坦帕湾饭店后门,他们搭了送货电梯到七楼。
「要待多久?」狄格问。
「到后天,」马索说,「这两天我们不要出头露脸。那个爱尔兰混蛋就算再有办法,也不可能设路障设那么久。到时候我们再开车南下到迈阿密,从那里搭火车。」
「我要叫个女人来,」狄格说。
马索狠狠给了他儿子后脑勺一掌。「叫你不要出头露脸,你是哪里听不懂?你要女人?他妈的还想玩女人?你干脆叫一屋子女人,顺便带两把枪来算了,你他妈的蠢货。」
狄格揉着脑袋。「男人总有需要的嘛。」
「这里哪有男人?」马索说,「你倒是指给我看。」
电梯到了七楼,安东尼·塞威多内在电梯口等着他们。他把马索和狄格的房间钥匙分别递给两人。
「房间都检查过了?」
安东尼点点头。「都没问题。整层楼,每一间都检查过了。」
马索是在查尔斯屯监狱认识安东尼的,当时牢里人人都效忠马索,因为不这样就是死路一条。另一方面,赛普则是从阿尔卡摩带着当地老大托多·巴锡纳的介绍信,来美国投奔马索的,多年来也已经一再证明自己的价值,次数多得马索都数不清了。
「赛普,」这会儿马索说,「再去检查一下里头。」
「马上去,老大。马上去。」赛普把汤普森冲锋枪从风衣底下拿出来,穿过套房外头聚集的人群,开门进去了。
安东尼·塞威多内凑近他。「有人看到他们在罗梅洛饭店。」
「谁?」
「考夫林、巴托罗,还有他们那边几个古巴人和义大和人。」
「考夫林,确定是他?」
安东尼点点头。「毫无疑问。」
马索闭上眼睛一会儿。「他有受伤吗?」
「有,」安东尼很快地说,很高兴可以讲些好消息。「脑袋上有个大口子,右手臂吃了子弹。」
马索说,「唔,那我们应该等着他死于败血症吧。」
狄格说,「我不认为我们有那么多时间。」
马索又闭上眼睛。
狄格走向他的套房,左右各有一个手下陪着,同时赛普从马索的套房走出来。
「没问题了,老大。」
马索说,「你和塞威多内守在门口。其他人最好给我眼睛放亮一点,明白吗?」
「明白。」
马索进了房间,把风衣和帽子脱下来。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就是饭店送来的那瓶茴香酒。酒又合法了,总之是大部分。现在还不合法的,以后也会合法了。这个国家又清醒过来了。
真是太可惜了。
「可以帮我倒一杯吗?」
马索转身,看到乔坐在窗边的沙发上。那把萨维奇点三二口径的手枪摆在膝盖,枪口装了消音器。
马索并不惊讶,连一点点都没有。他只好奇一件事。
「你刚刚躲在哪里?」他帮乔倒了一杯酒,拿过去给他。
「躲?」乔接过酒杯。
「赛普来检查房间的时候。」
乔用他的手枪,指着马索要他坐。「我没躲。我就坐在那边的床上。他走进来,我问他想不想帮一个能活到明天的人工作。」
「这样就说动他了?」
「真正说动他的,是你想让狄格这种笨蛋掌大权。我们在这里做得很好。好得不得了。结果你跑来,一天之内就全部搞砸了。」
「那是人性,不是吗?」
「东西没坏,还硬要乱修?」乔说。
马索点头。
「唔,狗屎,」乔说,「根本不必修的。」
「是啊,」马索说,「但通常都还是会修。」
「你知道今天有多少人死掉,只因为你和你他妈的贪婪?你,还说过自己是『出身安迪寇街的单纯义大利佬』。唔,你根本不单纯。」
「有一天,你或许会有儿子,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是吗?我会明白什么?」
马索耸耸肩,好像讲出来会玷污那件事。「我儿子怎么样了?」
「现在吗?」乔摇摇头。「走了。」
马索想像狄格趴在隔壁的地板上,一颗子弹从后脑射入,地毯上积了一滩血。他很惊讶那股压垮他的悲伤这么突然又这么深。那悲伤好黑,好黑,而且绝望又可怕。
「我一直就希望有你这样的儿子,」他对乔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哑了。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杯酒。
「好笑了,」乔说,「我从来不想要你这样的父亲。」
子弹进入马索的喉咙。他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一滴自己的血落入那杯茴香酒。
然后一切重返黑暗。
马索倒下去时,他松开手上的酒杯,两膝跪地,头撞上茶几。他右颊贴在桌面上,空茫的双眼瞪着左边的墙。乔站起来,看着他当天下午花了三块钱在五金行买的消音器。谣传国会要把价钱提高到两百元,进而全面禁用。
可惜啊。
为了保险起见,乔又朝马索的头顶开了一枪。
外头走廊里,他的人马已经把裴司卡托瑞的手下给缴械了,乔原来怀疑可能要经过一番打斗,结果完全没有。之前裴司卡托瑞根本不顾念手下的性命,还想让狄格这个白痴掌权,他的手下才不想为这种老板奋战。乔走出马索的套房,带上门,看着站在面前的每个人,不确定接下来会怎么样。迪昂也走出狄格的房间,他们站在走廊上一会儿,十三个人和几把冲锋枪。
「我不想杀任何人,」乔说。他看着安东尼·塞威多内。「你想死吗?」
「不,考夫林先生,我不想死。」
「有谁想死吗?」乔看了走廊一圈,看到几个人面色凝重地摇头。「如果你们想回波士顿,那就回去,我祝福你们。如果想留在这里,晒点太阳,认识几个美女,我们有工作给你们。这阵子工作机会可不多,所以如果有兴趣的话,就告诉我们一声。」
乔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了。于是他耸耸肩,和迪昂进了电梯,下楼到大厅去。
一个星期后,在纽约,乔和迪昂走进曼哈顿中城一家精算公司后头的办公室,坐在「幸运」鲁齐安诺对面。
乔以前认为,大部分可怕的人,也同时是最害怕的,但这个理论现在完全不适用了。鲁齐安诺一点也不害怕。事实上,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只除了他死海般的目光深处,有一丝黑暗而无尽的愤怒。
这个人唯一知道的恐惧,就是如何让其他人染上。
他的穿着无懈可击,要不是皮肤看起来像肉鎚敲过的小牛肉,他就是个英俊男子了。他的右眼下垂,那是因为一九二九年一场失败的暗杀;他的双手很大,看起来可以把人的头骨像捏番茄一样捏得爆开来。
「你们两位还想活着走出那扇门吗?」他们坐下后,他开口问。
「是的,先生。」
「那就告诉我,为什么我该换掉波士顿的管理阶层。」
他们说了,说的时候,乔一直在那对深色眼珠中寻找迹象,看他是不是明白他们的立场,但感觉上他们就像是对着一块大理石地板讲话——他们唯一得到的回应,如果灯光对的话,就是看到自己映在上头的身影。
他们讲完后,鲁齐安诺站起来看着窗外的第六大道。「你们在那里,可真引起了不少骚动。那个死掉的五旬节派教徒是怎么回事?她父亲不是警察局长吗?」
「他们逼他退休了。」乔说。「上回我听到,他被送进疗养院了。他伤害不了我们的。」
「但这个女儿却办到了。而且你还由着她。这就是为什么大家说你太软了。不是懦夫。我没这么说。每个人都知道你一九三〇年时差点就宰了那个土包子,而且那桩劫船的事也需要胆量。但是你一九三一年没解决那个私酒贩子,还让一个小姑娘——妈的小姑娘耶,考夫林——破坏了你的赌场计划。」
「的确,」乔说。「我没有借口。」
「一点也没错,」鲁齐安诺说。他看着桌子对面的迪昂。「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处理那个私酒贩子?」
迪昂迟疑地看着乔。
「不要看他,」鲁齐安诺说。「你看着我,老老实实说。」
但迪昂还是看着乔,直到乔说。「你就老实告诉他吧,阿迪。」
迪昂转向鲁齐安诺。「我会把他给灭了。鲁齐安诺先生。还有他儿子也一样。」他弹响手指。「把他们全家都给做掉。」
「那么,那个五旬节派的小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