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毯子把村长裹了起来,并把他安放在后排座椅上。我留意到,在我们车子的旁边还有其他的轮胎印。然后我又想起,不久之前,在我们准备上岛的时候,我看到过车子扬起的一片尘土。也许,村长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摔倒致死的?我们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凯拉陷入了沉思,我则从车里取出手电,照着附近的地面仔细查看。在我们车辆的周围,有一圈密密麻麻的鞋印,肯定不只是我们自己的。难道是那些渔夫的?可我不记得他们曾经离开自己的小船,并且我确定是我们走过去找到他们的。我暂时不想对凯拉说出这些疑问,她已经够伤心的了,我不想再拿一些无根据的猜测去搅乱她的心绪。湖边布满灰尘的土地上出现一些橡胶鞋底的印子并不能说明什么。
当晚,我们就在地上睡了几个小时。
黎明时分,凯拉坐上了驾驶座。当我们准备朝着奥莫山谷出发之时,她低声说:“我父亲就是这样离开的。当我逛完街回家的时候,看见他倒在家门口的台阶上。”
“我很抱歉。”我笨拙地安慰她,有些结巴。
“你知道吗,最糟糕的还不是看到他斜躺在台阶上,头朝下,双脚朝着门。最糟糕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等他们抬走尸体之后,我走进他的卧室,看见床上的床单仍然皱成一团。我想象着他在那个早晨起床前的姿势,想象着他最后在床上翻身的样子。我甚至可以想象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看看外面的天气。他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比起报纸上的天气预报,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厨房的洗碗槽里发现了他的咖啡杯,餐桌上摆着切了一半的面包,还有没来得及涂上的黄油。”
“就是在你看到一些日常熟悉的东西,比如一把黄油抹刀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他已经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以后,一把该死的黄油抹刀将一直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不断地割痛你孤独的神经。”
听着凯拉的讲述,我终于意识到,我为什么会把她的项链带去希腊,为什么自从她把项链留在我家的床头柜上之后,我就从未让它离开过我的身边了。
我们在当夜赶回了村子。当凯拉从车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这些穆尔斯人意识到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那些在中心广场上的村民立即停下了脚步。凯拉满含泪水地看着他们,却没有任何一个村民走上前来安慰她。我打开越野车的后门,用双臂将老村长的尸体抱了出来。我把遗体轻轻地放在地上,低头默哀。一连串长长的呻吟声在整个部落里响起。女人们向天空张开双臂号哭,男人们则向着他们首领的遗体靠近。村长的儿子揭开了毛毯,慢慢抚摸着他父亲的前额。他随后站起身来,双眉紧锁,狠狠地盯着我们。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得出来,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对他们来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带着老村长离开时他还活生生的,可现在我们带回来的是他的尸体。我感到众人目光中的敌意在不断增强,于是拉着凯拉的胳膊,带着她慢慢地朝车边走去。
“别回头。”我对她说。
当我们坐上越野车的时候,村民们开始向我们靠拢,将车子团团围住。一支长矛砸在了汽车的引擎盖上,另一支射穿了车后镜。凯拉大喊着让我低下头,话音未落,第三支长矛砸碎了风挡玻璃。我打着了发动机,挂了倒档,车子动了起来。我马上直起身,让车子转了一个弯,然后冲出了村庄。
怒气冲冲的村民们并没有在后面追赶。10分钟之后,我们到达了考古队的营地。见到越野车的惨状和凯拉苍白的脸色,埃里克感到十分不安。我向他讲述了我们的不幸遭遇。所有的考古队成员都围坐在火堆边上,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考古队未来的工作会受到牵连。我建议等到明天,我重新回到村子里去,像“绅士”一样再跟村长的儿子好好谈谈,跟他解释一下,他父亲的不幸离世跟我们并没有关系。
可是,我的提议让埃里克发起了脾气,他认为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这可不是在伦敦。”他咆哮着说,村民们的怒火不可能因为一次友好的下午茶就烟消云散。村长的儿子想找到罪魁祸首,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把营地当作报复的目标。
“你们俩必须躲一躲。”埃里克表示,“你们必须离开这里。”凯拉站了起来,向她的同事们道歉,她感到很不好受。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她请求我今晚到其他地方睡觉,她需要一个人待着。我尾随着她离开了人群。
“你应该感到很自豪吧,你一来就毁掉了一切。”她对我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可是,真见鬼,凯拉,又不是我杀了这位老人家!”
“我们甚至没办法向他的亲属们解释清楚他是怎么死的。而我将不得不放弃我在这里的挖掘工作,以避免一场大规模的屠杀。你毁掉了我的工作,毁掉了我所有的希望。就因为你,我刚刚失去了领导这个团队的资格和权力,埃里克应该很乐于接手我的工作。如果我没有陪你去那个该死的小岛,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你说得对,这不是你的错,全是我的错!”
“可是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呢?村长是因为年纪太大而过世的。是他自己想最后再看一次图尔卡纳湖,我们只是帮他实现最后的愿望罢了。我今晚就会到村子里去,跟他们讲清楚。”
“怎么跟人家讲?你现在会说穆尔斯语啦?”
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无能为力,只好保持沉默。
“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机场。我自己也会在亚的斯亚贝巴待上一个星期,希望事情能够在这段时间里平息下来。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凯拉走进了自己的帐篷,甚至都没跟我道晚安。
我完全不想重新回到人堆里去,这些考古学家还围坐在火堆旁,继续讨论着他们的命运。从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中,我意识到凯拉猜对了将会发生的事。埃里克已经开始试图在其他队员面前树立自己的权威了。如果能够重新回到这里,凯拉还能找回自己的位置吗?我走到小山坡上,望着下面的河流。一切都那么安静。孤独感和内疚感慢慢侵蚀了我的内心。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凯拉走过来,在我的旁边坐下。
“我实在没办法平静下来。我在这个晚上失去了一切,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信誉,没有了未来,一切都灰飞烟灭了。第一次是夏马风把我给刮走的,而你,阿德里安,你应该就是我遭遇的第二场风暴。”
我注意到,通常来讲,如果一个女人在谈话中间突然喊出你的名字,那她接下来可能就会对你有所抱怨了。
“你相信命运吗,凯拉?”
“唉,我求求你了,现在别跟我说这些。你不会从你的口袋里掏出一副塔罗牌,让我来抽一张吧?”
“我从来都不信这个,我甚至讨厌冥冥中自有天意这种说法。因为这么说就等于否定了我们的自由意志,否定了我们拥有选择的权利,以及决定自己命运的可能性。”
“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听你谈什么人生观。”
“我虽然不相信命运,但我常常思考关于机缘巧合的问题。你无法想象,我们有多少重大发现都是源于某些意外的小运气。”
“我这里有阿司匹林,阿德里安,你想要来两片吗?”
“你来到埃塞俄比亚是因为你想找到人类祖先的痕迹,不是吗?我昨天问过你一个问题,而你避开了,没有回答。在你最疯狂的想象中,‘史上第一人’能有多大年纪?”
我相信凯拉接下来的回答更多的是出于赌气,而不是她真正确信无疑。
“如果第一个人有1500万年或1600万年的历史,我也不会感到惊奇。”她如是回答。
“如果我再往上多加3.85亿年,你会怎么说呢?”
“我会说你是被太阳晒昏了头吧。”
“好吧,让我换一种说法。这个无法测算出年代、我们也不知道其成分的吊坠,你认为它的存在只是自然界的一个偶然现象吗?”
我一下子击中了要害,凯拉盯着我看了很久,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在那个暴风雨的晚上,你看到的那些因为闪电而映射在墙上的无数光点,其实是鹈鹕星云的模样。它位于两个星系之间,是恒星产生的摇篮。”
“真的吗?”凯拉惊愕地问。
“是的,千真万确,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你的吊坠所投射出的这一片星空并不是你现在抬头能看到的星空。它投射出的是四亿年前的星空。从地质年代来看,这对应的是哪一个时期?”我问凯拉。
“这是地球上刚刚出现生命的时期。”凯拉答道,彻底惊呆了。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还存在着其他与你这个吊坠一样性质的东西。如果它们的大小都差不多,如果我的计算无误,那应该还有其他四个东西跟这个一起组成一个完整的天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拼图游戏,不是吗?”
“四亿年前就能制作出这样的星空图?不可能啊,阿德里安!”
“你自己之前还说过呢,就在20年前,大家都还以为人类的祖先只有300万年的历史。你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能把所有缺失的碎块集齐——当然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找到它们,如果我们能证明,在四亿年前出现了这么一张星空图,其精确程度和所利用的观测手段简直让人难以想象,那么你将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面对如此重大的一个发现,凯拉哑口无言。
我从来没想到过老村长的死会迫使凯拉离开她的挖掘工地,而在从伦敦出发的时候,我就曾经希望能说服她跟我走。
我们俩都沉默不语,凝视着头顶的星空,一直到深夜。
睡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整理好行装,在黎明时分告别了考古队的营地。所有的考古队队员都来到越野车的旁边跟我们道别。按照之前的计划,把我送去亚的斯亚贝巴机场之后,凯拉会在城里待一段时间,等待事态平息。凯拉不在的时候将由埃里克接替她指导开展考古工作。凯拉会定期打电话回来,随时等候能重新返回工地的信号。
在去往亚的斯亚贝巴的这两天旅程中,我们俩不停地讨论关于这个神秘吊坠的问题。它为何会出现在图尔卡纳湖中心的火山岛上?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是有人故意把它放到那里的吗?为什么呢?是什么时候放的呢?
我们俩都知道还有另一个与之相类似的东西存在,不过我们谁都没有跟对方提起。这五个东西合在一起可能会拼出一张完整的星空图。然而,目前困扰着我们的最大问题是其他几个东西到底在哪里、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它们。
仅仅几个月前,还在阿塔卡马高原的时候,我完全想象不到,为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我不仅要运用自己的天体物理学知识,还需要涉足古生物学的领域。
当我们踏上第二天的路程时,凯拉回忆起了几年前她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篇文章。多亏了这模糊的记忆,一段新的征程将在我们面前展开。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是源自科学家的本能呢,还是出于心中的预感?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然而,一切就这么开始了。当时,凯拉问我是否听说过在德国曾经发现了一个类似星空圆盘的青铜时代古物。任何一个合格的天文学家都应该知道这就是“内布拉(Nebra)圆盘”。20世纪末,一群盗墓者在上萨克森州发现了它。这个物体重达两公斤,呈圆盘状,直径为30厘米。在圆盘上面嵌有一串小金片和小金点,呈现出一轮弯月和一些星体的模样。它的构造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考古学家们一开始还以为这只是一件现代的赝品。然而,经过严格的检测,专家们最终证实,这个物体的年代可以追溯到3600年前。就在同一个地方挖出的青铜剑和装饰品也证明了它的真实性。除去它古老的年代,内布拉圆盘至少还有两个显著的特点。圆盘上的小金点看起来像是昴宿星团,这一组恒星正是在那个时期出现在欧洲的天空。另一个特点是出现在圆盘右边呈82度的弧形图案。82度正是太阳在夏至和冬至时从内布拉升起的位置之间存在的角度差。关于这个圆盘的功能和用途,业界流传着好几种猜想:它有可能被用于农耕,夏至宣告了播种季节的来临,而冬至代表了收获时刻的来临;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内布拉圆盘也许是用于传播天文知识的教学工具。这两种可能性都证明了一点,就是那个时代的人类所拥有的智慧和所掌握的技能绝对比我们现在想象的还要先进。
到目前为止,内布拉圆盘被认为是最古老的天空图像。而在图尔卡纳湖心小岛上出现了这样一个东西,它现在正躺在凯拉的手指之间…
“在内布拉圆盘和我的吊坠之间会有某种联系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这问题值得我们去一趟德国。”我很愉快地说。
我们正在向埃塞俄比亚的首都靠近,我却感觉到凯拉越来越提不起精神。我完全忘掉了旅途的疲惫,这是因为想到了马上可能会有重大的发现,还是因为想到了有可能成功说服凯拉跟我一起开展研究?可惜的是,我的兴奋之情并没有感染到凯拉。沿路经过的每一块路牌不断地告诉我们,距离亚的斯亚贝巴越来越近了,凯拉却变得越来越沉默,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无数次地克制住想要询问她的冲动,无数次无奈地重新陷入孤独之中,只好一直望着前方的路。
我们把越野车停在了机场的停车场,凯拉跟着我来到了候机大厅。明天有一班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在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我正打算买两张机票,这时,凯拉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阿德里安。”
她的全部生活在这里,凯拉向我解释,她还没有做好放弃的准备。几个星期以后,又或者是一个多月以后,奥莫山谷那边将会恢复平静,而她也将重返工地。
我没有办法让她相信:我们如果一起努力探索,在将来的某一天可能会创造出奇迹。她只是不断地对我重复,这个研究属于我的领域,与她无关。从她讲话的口气中,我听出了无比的坚定,看来,我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了。
在我离开之前,我跟凯拉在亚的斯亚贝巴还能一起待一个晚上。我请求她无论如何帮忙找一家像样一点的馆子吃饭,一个至少不会让我的胃翻江倒海的地方。
我费了很大的劲假装不记得我们明天即将分离的事实,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我们现在在一起的时光呢?
整个晚餐过程中,我都表现得很好。在散步走回宾馆的路上,我也抑制住了想说服凯拉改变主意的冲动。
当我送她回到房间的时候,凯拉抱住了我,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她在我耳边低语,告诉我会信守在伦敦时对我许下的承诺,这一次,她不会再吻我了。
我很讨厌在机场告别的场面,分离的前一夜已经让我足够难过了,我可不想再雪上加霜。第二天一早,在我离开酒店之前,我把一张字条塞到了凯拉的房门下面。我记得我在字条上道了歉,请她原谅我给她造成了这么多的麻烦。我衷心地希望她能尽快回到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挖掘工地,还向她承认了我的自私行为。在历数完自己的罪状之后,我向她坦白,抛开所有的这一切,我已经找到了我认为最重要的,那就是:她能陪伴在我的身边,这让我感到无比幸福。我严重怀疑我这番表白会看起来相当笨拙。在下笔之前我也犹豫了好久,但最终还是写下了这些文字。不管怎么说,它们至少是真诚的。
候机大厅里人山人海,简直让人以为全非洲的人都选择在今天出行。等候办理登机的队伍也长得看不见尾巴。经过漫长的等待,我终于登上了飞机,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当舱门关闭的时候,我突然在心里问自己干吗不回伦敦,干吗要在一个毫无根据的空想后面追着跑。空姐宣布飞机将会延迟,不过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原因。
突然,在机舱走道上,在忙着放行李上架的旅客中间,我看到凯拉拖着一件看起来跟她一样重的行李向我走来。她请求我的邻座跟她交换位置,对方很乐意地接受了她的请求。于是,她在我的身边坐下,对着我微笑。
“15天,你听到了吗?”她一边系好安全带一边对我说,“两个星期之后,无论我们在哪里,你都必须把我送上飞回亚的斯亚贝巴的飞机。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
在15天之内找到吊坠的真相,在两个星期之内找齐其他四块失散的四亿年前的碎片,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不管怎样,飞机已经开始在跑道上加速,而凯拉就坐在我的身边,头靠着舷窗,闭上了双眼。突如其来的这15天远比我昨晚期望的更多。在八个小时的飞行途中,凯拉完全没有提到我塞在她门下的那封信,之后也没有提起过。
法兰克福
我们距离内布拉还有320公里。尽管已经被这次旅程搞得筋疲力尽,我还是马上租了一辆车出发,希望能够在日落之前赶到目的地。
凯拉和我都没有想到,这个乡村小镇现在已经变得这么热闹了。当年,正是在这里出土了那著名的“星空圆盘”,而如今这个地方看起来俨然已经是一个吸引众多游客的旅游中心了。一个混凝土铸就的巨大塔楼矗立在这片平原的正中央。塔身倾斜宛如比萨斜塔,而从塔基向外延伸,在地上刻着两条线,分别代表着位于两极点时的太阳轴线。整个建筑群还包括一个建在丘陵高处的巨大玻璃木屋,这是一个博物馆,周边的美景可在这里一览无遗。
然而,探访内布拉星空圆盘遗址没能带给我们任何激动人心的感觉。倒是几公里之外的城镇中心那鹅卵石铺就的小街小巷,以及有着美丽古城墙的废弃城堡,多少还保留了一些原本的面目,值得一逛。可是,只要瞅一眼周围商店橱窗里大量堆放的T恤、碗碟以及“星空圆盘”图像的各种仿制品,心中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真实感就马上荡然无存了。
“我以后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去阿斯泰里斯主题公园[位于巴黎,阿斯泰里斯(ASTERIX)是法国家喻户晓的连环画人物]进行考古挖掘啊?”凯拉向我抛出了一句充满讽刺意味的话。
我们找到了酒店,服务员把最后一个空置房间的钥匙递了过来,我向他介绍了我们两人各自的身份,应我的要求,他答应第二天安排我们与内布拉博物馆的管理员私下碰一碰面。
莫斯科
卢比扬卡广场,两个奇怪的世界在此相连,一边是克格勃总部正面铺满橘黄色石砖的高大建筑,而另一边则是玩具的宫殿。
这个早晨,瓦西里·尤仁科不得不放弃在普希金咖啡厅吃早餐的计划,这让他感到无比烦躁。将自己的旧拉达汽车停在路边之后,他来到门前等待商场开业。在商场的第一层,旋转木马闪闪发光,已经开始了今天第一轮转动,然而在木马上面还没有出现任何小孩子的身影。在搭乘自动扶梯上楼的时候,瓦西里刻意不去触碰两边的扶手,因为在他看来,这上面肮脏不堪。上了二楼之后,他在某个摊位前停了下来,里面摆放的一系列精美的套娃玩偶吸引了他的目光。这种连环套着的玩偶一直是他中意的玩具。在他小的时候,他的姐姐曾经有一套,如果放在今天那肯定是无价之宝了。然而,他的姐姐都已经在新圣女公墓长眠30年了,至于那套俄罗斯套娃,现在也早已成为遥远的回忆。店里的销售员对瓦西里报以热情的微笑,可是她掉光了牙的双颌有碍观瞻,尤仁科将视线移开。售货员拿起了一个颜色鲜艳、有着红色的头和黄色身子的套娃,将它塞进纸袋子里,然后向这位客人索要1000卢布。尤仁科付完钱之后就离开了商场。不久,他坐在某家小咖啡馆里,找到套娃中的第三个和第五个,刮开外面的表皮,抄下了出现在眼前的两组数字。然后,他搭乘地铁在普洛斯查德·弗斯塔尼亚站下了车,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了莫斯科广场。
在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他走到了第三个套娃身上那组数字所显示的寄存柜前,并在柜门的键盘上输入了第五个套娃身上的数字。柜门随即打开,他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中装着一张机票、一本护照、一部配有德国号码的手机,以及三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是一个男人的肖像,另一张是一个女人的样子,第三张则是这两个人一起下飞机时的情景。在照片的背面写有他们各自的名字。尤仁科把照片装进口袋里,然后看了看机票上的航班时刻。他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到谢列梅捷沃机场。他努力回想自己的车刚才是否停在了规定的停车位上,不过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已经来不及了。
罗马
在办公室里,洛伦佐双肘撑在阳台的栏杆上。烟头从他的嘴里滑落到下面的街道上。一直看着烟头滚进了排水沟里,洛伦佐才关上了窗,拨通了电话。
“我们在埃塞俄比亚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他们离开了这个国家。”洛伦佐说。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到法兰克福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跟踪他们的人倒了大霉。您的这两位目标人物去了图尔卡纳湖上的一个小岛,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某个村落的村长,那是他们的向导。我的手下本想查问村长,这两个人到底去小岛上干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出了点事故。”
“什么样的事故?”
“那位老人家跟他们发生了口角,并因此倒地身亡。”
“谁还知道这件事情?”
“我之前跟您保证过,会让您了解第一手信息。不过,鉴于目前事态的发展,我明天就必须跟其他人取得联系。我得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的人会跟踪您那两个‘傻帽儿’。”
洛伦佐还没来得及跟伊沃里说再见,对方就已经挂掉了电话。
“您怎么看?”维吉尔此时正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问道。
“我们瞒不了伊沃里多久,我甚至怀疑他可能猜到您已经知道了。他是个老狐狸,我们算计不过他的。”
“伊沃里是位老朋友,我并没想算计他。我只是想避免受他的摆布。我们跟他的目标并不一致,我们不能让他来主导事情的发展方向。”
“好吧,如果您想听一下我的意见,我敢说,就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他已经在采取行动了。”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楼下的街道上有一个人,我愿意打赌,他跟踪着您,从您离开您办公室一直到这里。”
“从阿姆斯特丹到这里?”
“他的跟踪技巧如此拙劣,痕迹显而易见,要么他是一个没用鬼,要么就是您的老朋友想向您传达一个信息,比如说‘别把我当成傻子,维吉尔,我知道您在哪里’。鉴于这个家伙一直跟踪您到这里而您丝毫没有察觉,我更倾向于相信上述第二种假设。”
维吉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走到窗边。然而,洛伦佐刚刚提到的那个男人已经走远了。
上萨克森
“你可能要系上安全带,这里的路比较陡峭。”
凯拉将车窗彻底摇下,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在这次出行的过程中,我有时候会有一种打开车门把她推出去的冲动。
内布拉博物馆的管理员张开双臂,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对馆内展示的藏品充满了自豪感,向我们详细地介绍着每一件藏品:长剑、盾牌、铁矛…没有漏掉任何一样东西。他大概跟我们讲述了上百件宝物的故事,最后终于轮到了“内布拉圆盘”。
这件东西相当引人注目。它的外观跟凯拉的吊坠毫无相似之处,然而,我们俩都被它的美深深震撼了。圆盘制作者高超精湛的技艺令我们感到惊叹。在青铜时代,怎么会有人完成这样的创举呢?博物馆管理员把我们领到了咖啡厅,询问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凯拉把吊坠拿给他过目,我则向他道出了这个东西的奇特之处。这位管理员被我所讲的内容深深吸引,于是询问起吊坠的年代,我跟他说,我们对此也一无所知。
尽管眼前的这位男士曾经花了10年的时间致力于内布拉圆盘的研究,我们手上的东西还是让他大吃了一惊。他依稀回忆起曾经看到过一个东西,也许会让我们感兴趣。不过,他需要一点时间理清思绪,并且梳理一下手头的相关文献。因此,他建议我们当天晚上与他一起共进晚餐。他到时会尽可能地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任何所需的帮助。于是,我跟凯拉两个人就有了一整个下午的自由时间。我们所住的酒店有两台供住客使用的电脑,我趁机发了一封邮件给沃尔特,告知他我现在的状况,同时也联系了一些同事。在写信的过程中,我盘算着哪些内容是可以讲的,而哪些是需要瞒着他们的,以免被他们当成妄想狂。
法兰克福
刚下飞机进入国际到达大厅,瓦西里就来到四家租车公司的柜台前面。他手里拿着照片,挨个询问每一个柜台的接待人员是否认得照片上的这一对情侣。其中三家表示不认识照片上的人,而第四家的接待员表示不能随便透露客户的隐私。瓦西里由此了解到了如下信息:他的跟踪目标并没有从机场打车去市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应该就是在这家公司租的车。对此早已驾轻就熟的瓦西里走向不远处的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第四家公司的接待员。当对方接通电话时,瓦西里用几乎完美的德语通知他,他们的停车场内发生了一起事故,请他一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赶到那儿处理。瓦西里看到对方挂掉电话,怒气冲冲地跑进了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等他完全消失之后,瓦西里立即走到柜台边的电脑前敲打着键盘,不一会儿,打印机发出了啪啪的声音。瓦西里将阿德里安租车合同的复印件揣进了口袋,随即走远。
他在莫斯科火车站拿到的那个信封里面留有一个电话号码,瓦西里拨通了这个电话,由此得知阿德里安所租的车牌为PA521的灰色奔驰车曾经出现在B43高速公路的监控摄像头画面里,然后经过了A5高速公路,往汉诺威的方向开去。行驶了125公里之后,这辆车又驶上了A7高速公路,然后从86号出口下了高速。110公里之后,奔驰车以每小时130公里的速度在A71高速公路上飞奔,没多久,它就上了国道,往魏玛的方向开去。由于国道等非重要道路的监控措施并不那么到位,奔驰车似乎就这样消失了。好在罗森博尔戈十字路口的交通灯旁边装有一个摄像头,再次捕捉到了目标车辆。于是,瓦西里租了一辆大型的五座轿车,离开了法兰克福机场,然后开始一丝不苟地按照他记下的路线向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