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人把照片还给了我们,然后站起身向我们告别,转身往寺庙走去。
第二天,我们再次回到了灵宝市。我们走进了一家网吧,各自查看收到的邮件。凯拉收到了她姐姐的回信,而我的那两位天体物理学家朋友也回复了我,让我尽快给他们打电话。
我先拨通了埃尔文的电话。
“我不知道你这次又在搞什么鬼。”他对我说,“不过,你真的让我开始感到迷惑不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你什么也没对我说,我还是为你耗费了这么多时间。我想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吧。所以说,我在这儿坚定不移地等着你的解释,而且你必须犒劳我一顿大餐。为了帮你这个忙,我已经连续熬了两个晚上。”
“你发现什么了吗,埃尔文?”
“你发给我的天体球面是绕着一根精确的轴线转动的。我用三角测量法将浑天仪的赤道坐标、赤道圈和子午圈相交,以便确定出赤经和赤纬。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想要搞明白这个浑天仪到底是要指向哪一颗星,可是我什么都没发现,我的老伙计。我看到你也向你的朋友马汀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且看看他是否有什么发现吧。至于我这边,我实在答不出你的问题了。”
挂掉埃尔文的电话之后,我立即给马汀打了电话。他还没有起床,我表示很抱歉打扰了他,把他从美梦中惊醒。
“我的老兄,你发给我的就是一个超级难解的谜题嘛!不过,别以为这样就能考倒我,我已经识破了你的陷阱。”
我让他继续往下说,并感到我的心跳在逐步加快。
“当然,你没给我时间上的数据,我没办法测算出角度。我在想,你到底跟我玩什么把戏?这是一个超级完美的浑天仪模型,也是我曾经见过的最复杂的浑天仪,而且它还相当精确。好吧,让我们跳到重点吧。我一直在想,它到底瞄准的是哪一颗星?后来,我总算弄明白了它的真正意图。它向我们指出的并不是天体中的某一点,与之相反,它是从天空中指向地球上的某一点。唯一的问题是,我按照现在的时间输入了相关数据,经过一系列运算之后,我所得到的这个点的位置并不明确,大概是在缅甸南部的安达曼海上。”
“如果按照3500年前的时间重新调整数据,你能想办法重新算一次吗?”
“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马汀问道。
“因为刻着这个天体景象的石头的年代就是这么长。”
“需要重新计算的参数有很多,我尽量想办法找到一台空闲的计算机。不过我可不敢做出任何保证,明天再打电话给我看看结果如何吧。”
我表示非常感谢我的英国朋友为我如此煞费周章,然后立即给埃尔文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马汀那边的消息,并请他也按照同样的时间数据进行新的运算。埃尔文有些抱怨,不过他天性如此,总是喜欢发发牢骚。他向我保证第二天会给我消息。
我告诉凯拉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我们当时有多么开心和兴奋,我们俩都无比热切地盼望在第二天取得新的进展,而完全没有听取老僧人那番苦口婆心的劝告。科学胜于一切,进行探索的渴望和期待超过了一切。
“我不太想回到那座寺庙里去了。”凯拉对我说,“倒不是因为那里的主人令人讨厌,其实恰恰相反。我只是觉得,他对我们的思想教育听起来让人有些难受。既然还要多等一天,我们不如当一回真正的游客吧?黄河就在这附近了,我们去看看吧。你可以多拍一些相片,不用再偷偷瞒着我啦。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如果可以下河游泳,那就更随你照啦。”
这个下午,我们在黄河里裸泳了。凯拉无比开心,我也是如此。我忘掉了阿塔卡马高原,忘掉了伦敦和樱草丘那些被细雨浸润着的屋顶;我忘掉了伊兹拉岛,忘掉了我的母亲、伊莲娜婶婶、老卡里巴诺斯以及他的小毛驴;我甚至忘掉了我可能会失去新一学年的授课机会,所有这一切,我都无所谓了。此刻,凯拉正在我的怀中,我们在纯净的黄河水里做爱,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我们没有回寺庙,而是决定在灵宝市找一家酒店住上一晚。凯拉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我则想好好地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
在灵宝市充满爱意的一晚——写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在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里,我们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凯拉突然对拍照热衷起来,在黄河岸边,我们几乎拍完了一整卷胶卷。凯拉在市中心又买了一个新的相机继续拍下我们的各种合影。她并不想现在就把照片冲洗出来,而是宁愿等到我们回伦敦以后再一一回味这些美妙的瞬间。“这样会更有趣。”她对我说。
在一家餐厅的露天餐台旁,凯拉问我,是不是终于可以告诉她我到底爱她哪一点了。我则反问她,是否能告诉我,我们初次相遇时,在那间考试的教室里,她到底有没有作弊。凯拉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对她说,既然这样,关于我爱她哪一点的秘密也只能稍后再揭晓了。
比起寺庙中粗糙的草席,酒店房间里的大床可要舒服得多。不过,这个晚上我们并没有睡得多好。
现在是当地时间上午10点,这里与智利有12个小时的时差。也就是说在阿塔卡马,现在是晚上10点,于是我拨通了埃尔文的电话。
阿塔卡马的天文望远镜又出了问题。我给埃尔文打电话时,他好像正在进行抢修。不过他仍然接听了我的电话,并向我抱怨,当我在中国偷闲的时候,他正趴在梯子上跟一颗不听话的螺钉做着艰苦的斗争。我听到话筒中传来他的一声尖叫,接着是一连串的咒骂。他割破了自己的右手,暴跳如雷。
“我完成了你所要求的运算任务。”他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干吗要掺和进来,我警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你所寻找的定位还是在安达曼海上,不过按照重新输入的时间数据,最终得出的精确位置应该是在一片陆地之上。你现在能记下来吗?”
我拿起笔和纸,兴奋无比地检查着手中的笔是否写得出字来。
“北纬13°26′50″,东经94°15′52″。我帮你查过了,这是在纳尔贡达姆岛上,这个岛长约四公里,宽约三公里,岛上没有任何生物。至于这组坐标所指的精确位置,是岛上一座火山的底部。我把好消息留到最后告诉你:这是一座死火山!好吧,我还有工作要完成,先这样吧,好好去享受你的米饭和筷子吧。”
还没等我说谢谢,埃尔文就挂断了电话。我看看我手上的表,马汀通常会工作到很晚,再说我实在等不及了,就算吵醒他也在所不惜。
马汀也告诉了我一组相同的坐标数据。
凯拉在车里等着我。我把电话里谈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当她问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时,我开玩笑似的把埃尔文和马汀告诉我的那组坐标输入了导航系统:北纬13°26′50″,东经94°15′52″。然后我才告诉凯拉,我们的下一站将是缅甸南部一座被称为“地狱之井”的小岛。
从缅甸的最南端到纳尔贡达姆岛还需要10个小时的航程。我们拿出一张地图,仔细研究着能够到达此地的不同路线,不过,并不是所有去往缅甸的路线都会经过南部的仰光。我们走进一家旅行社,向其中一位英语讲得还算可以的雇员咨询意见。
我们可以开两个小时的车到西安,然后从西安搭乘飞机飞往河内。第二天会有从河内去仰光的飞机,这趟航班每周只飞两次。到了缅甸南部以后,我们还需要找到去那个小岛的船。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也需要三到四天才能抵达目的地。
“应该还有更简便更快捷的方式吧。比如说,我们要是从北京出发呢?”
旅行社的雇员一字不差地听懂了我们的谈话。他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向我们凑近,问我们身上是否带有外币。我一早就知道,出外旅行的时候美元总是随身必备的。在很多国家,印有富兰克林头像的绿色票子能够解决很多问题。这位雇员跟我们提到他有一位朋友以前驾驶过歼击机,后来自己购入了一架苏联里苏诺夫老式飞机。
这位飞行员愿意为喜欢寻求刺激的游客提供飞行服务。他这架俄式DC-3型飞机提供的服务被他称为“在天空中的洗礼”,而实际上,这架飞机真正的潜在任务是运送各种类型的货物。
在东南亚地区,很多非法的企业喜欢雇用从军队退役的飞行员为他们送货。这些老飞行员领着微薄的退休金,甘愿冒一切风险,把毒品、酒精、武器和外汇在海关的鼻子下偷偷运往泰国、马来西亚和缅甸等地。这些负责运送货物的飞机全都残旧不堪,不过又有谁会在乎呢?旅行社的雇员向我们保证能为我们安排好一切行程。我们如果从仰光去小岛,坐船一来一回至少要20个小时。而如果我们搭乘他朋友的飞机,就可以直接到达安达曼-尼科巴群岛的首府布莱尔港,从那里再到那个小岛就只有70海里的距离了。正在这个时候,一位客人前来咨询,我们正好有了几分钟的考虑时间。
“我们差点就死在了山上,你觉得我们还能上那架破飞机去碰运气吗?”我问凯拉。
“我们应该保持乐观,尽量看到事情好的一面。当我们像两个大蠢蛋悬在2500多米高空之上的时候,我们最后不是也没摔断脖子嘛。在一架飞机上还能遇到什么比它彻底散了架更大的危险呢?”
不得不说,凯拉的观点传递着某种乐观的态度,不过,这么说也实在太不靠谱了。这趟旅途的风险无处不在——我们完全不知道跟随我们一同上机的会是什么样的货物,也不清楚飞机在穿过印度边境时会遇到什么样的风险。不过,假设旅途中一切都很顺利,我们第二天晚上就能到达纳尔贡达姆岛。
咨询的客人离开了旅行社,我们重新坐到了那位雇员的面前。我塞了200美元给他,这是定金。他不停地看着我的手表,我估计他应该乐于接受这块表作为佣金。于是,我从手腕上摘下表递给他,他立即无比开心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我向他保证,只要他那位飞行员朋友把我们送到布莱尔港,我会把兜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他。当然,其中的一半可以在去程时预付,另一半要等到回程的时候再支付。
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了。他关上旅行社的大门,让我们跟着他走到后院,那里停着一辆摩托车。他骑上摩托,凯拉坐在了中间,留给我的只剩下一丁点位置,我只能将双手撑在行李架上。摩托车在院子里轰轰作响,载着我们离开了这座城市。15分钟之后,摩托车开上了乡间小路,全速前进。能让我们搭乘飞机的停机场上只有一条在田间划出的泥土跑道和一间破旧的仓库。仓库里锁着两架旧飞机,稍大的那一架正是我们即将乘坐的交通工具。
机师长着一副海盗的模样,我觉得他很适合出演《圣保罗号炮艇》里面的角色。他的面部轮廓分明,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活脱儿是一个活动在南海地区的海盗。我们那位有些特别的旅行中介跟他攀谈了起来,机师一言不发地听完,然后走向我伸出手要求付款。在对我付出的金额表示满意之后,他指着仓库里摆放着的十几个箱子,示意我,如果想顺利起飞,就必须帮他一把。我一箱箱地把货物递给他,并眼看着所有的货物被藏在了机舱的最里头,我只能尽量不去想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凯拉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则在领航员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我们的“海盗飞行员”亲切地靠向凯拉,用最基础的英语告诉她这架飞机的历史可追溯到战后时期。可是,我和凯拉都没有勇气开口问他说的到底是哪一次战争。
他让我们系好安全带,我表示很遗憾无法遵守这项安全条例,因为我的座椅上本该配备的安全带不见了踪影。飞机上的仪表盘,或者应该说某几个刻度盘,亮了起来,而另外一些刻度盘上的指针丝毫未动。机师拉起了两个操纵杆,按下了一串按钮——他似乎很了解自己的机器,布莱特·惠特尼牌的两个发动机——舱口盖上写着制造商的名字——先是喷出一股浓烟,接着喷出了一束火光。螺旋桨开始转动,尾翼也跟着转了起来,飞机开始沿着跑道移动,就好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样。驾驶舱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整架飞机都在抖动。我透过舷窗看见我们的那位旅行社雇员挥舞着双手,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某个人。就像抖筛里的两颗豆子,我们被晃得七荤八素。飞机终于加速,以有些令人不安的方式冲到了跑道的尽头。我感觉飞机的尾翼瞬间升了起来,我们终于飞向了蓝天。我敢肯定,飞机从树丛上方掠过时一定压断了好几棵树顶的枝叶。渐渐地,飞机攀升到了一定的高度。
机师告诉我们不能飞得太高,因为要躲避高空中覆盖的雷达射线。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面带微笑,我估摸着对这一点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吧。
我们首先飞过了一片平原。飞机又往上爬升了一点,从空中望去,地势有了轻微的起伏。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经过了云南的东北部,飞机由此转向,往更南边飞去。机师所选择的路线耗时更长,不过这是飞离中国的最佳路径:沿着老挝的边界飞行,基本上不会遇到任何航空管制。到目前为止,不得不说一路上还算得上舒适,因为后来当飞机飞过湄公河的上方时,强烈的气流让这一段旅程瞬间变得极其糟糕。在靠近湄公河时,飞机突然向下俯冲,紧贴着水面飞行,这让凯拉感觉很棒。此刻的风景也许令人心旷神怡,然而我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我的双眼正紧紧盯着仪表盘上的高度计。我心中暗自奇怪,为什么我们的机师每敲一下高度计,上面的指针总是先乱晃一阵然后就往下降。15分钟之后,我们从老挝边境进入缅甸的领空时,显示燃油状态的另外两个刻度盘吸引了我的注意。据我的观察,油箱里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燃料了。我问机师大概还有多久能到,他骄傲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并把第三只弯下了一半。鉴于目前燃油的消耗情况,如果真的还有两个半小时的航程,按道理我们会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不得不临时迫降了。我把我经过运算后的推断告诉了凯拉,而她只是耸了耸肩。我发现沿途全是高山,不可能找到地方停下来进行补给。然而我忘了我们那位旅行社雇员曾经说过,这个机师以前可是开过歼击机的。在两个山坳间穿过时,飞机突然翻转侧翼向下俯冲,我们顿时感到肠胃一阵翻腾。马达发出刺耳的轰鸣,机身乱颤。过了一会儿,飞机终于保持平稳,恢复了正常。只见在驾驶舱前面出现了一片稻田,沿着田边似乎有一条路。凯拉闭上了双眼,飞机像朵花一样轻盈地着陆,稳稳地停了下来。机师熄掉发动机,解开安全带,并让我跟着他走。他把我带到了机舱的尾部,用皮带固定在尾部的两个大行李筐里正是之前装上飞机的货物。他示意我,现在要帮他把这两筐东西推到飞机的机翼下方。无须再多说,我们这次享受到的飞行服务绝对充满了“创意”!我推着其中的一个大筐朝飞机的右翼走去,只见路的尽头扬起了一阵灰尘,两辆吉普车正朝我们开来。到我们面前后,四个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们跟机师一边聊着,一边递给他一捆纸币,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这是哪一国的货币。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飞机上搬下来的货箱被他们在几分钟内搬上了车。然后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既没有跟我们告别,也没有帮我们给飞机加上油。
机师拿出一个小型电子泵,花了半个多小时给飞机加满了油。趁这个机会,凯拉走下飞机活动了一下双脚,而我和机师则负责把清空的行李筐重新搬进飞机尾部,也许回程的时候还需要装货。接下来,大家各就各位,准备再次出发。马达再次喷出火焰和有些发黑的烟雾,螺旋桨再次转动起来,飞机刚好穿过之前那个山坳之间,重新升上了天空。
在缅甸上空的飞行还算顺畅,为了避免被发现,飞机飞得更低了。机师告诉我们,不久之后就会在海岸边降落,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安达曼海了。飞机紧贴着海浪,向着更南端飞行。印度海岸巡逻队的警觉性应该高于缅甸那边。凯拉向我指出地平线上出现的一个黑点。机师也看了看用皮带绑在仪表盘上的移动GPS,这个型号的GPS恐怕比车载的导航设备更牢固,定位也更精确吧。
“陆地。”机师在驾驶座上大喊。
飞机再次改变航向,绕过岛屿的东岸,经过一段超低空飞行之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田间。
从这里走到布莱尔港只需要十分钟。机师拿上行李,跟着我们一道下了飞机。他将在城中找一家熟悉的旅馆住下,我们则要利用剩下的时间赶往小岛。他与我们约好第二天上午启程返回,他必须赶在中午之前穿过中国边境,因为只有在中午吃饭的时间,雷达监测员们才不会老盯着监控屏幕。
布莱尔港
在继续下一段旅程之前,我们邀请机师一起到一家冷饮店坐下喝点东西。
在19世纪初,布莱尔港成了英国皇家军队的停靠港。大批的英国士兵从此处登岸,然后被派往第一次英缅战争的最前线。岛上的原住民发起了对侵略者的抗争,那些停靠在岸边来自英国的船只和设备常常成为攻击的目标。当大英的殖民版图开始逐渐瓦解时,越来越多来自印度的反叛者被殖民政府关押,监狱因此变得不堪重负。于是,当时的政府在布莱尔港兴建了一座关押苦役的监狱。我的英国同胞们让岛上的居民蒙受了多少苦难,让他们遭遇了怎样的残暴虐待?严刑拷打和绞刑成了监狱里囚犯们的家常便饭。然而,其中大部分的囚犯仅仅是因为政治原因被送进了这个监狱。一直到印度宣布独立之后,这些令人憎恶的行径才得以告终。在安达曼海之上,布莱尔港最终变成了印度游客热爱的度假胜地。在我们面前,两个小孩正开心地享受着手中的冰激凌,他们的妈妈则在一旁的商店里选购太阳帽和沙滩浴巾。看着耸立在港口之上的监狱城墙,我禁不住问自己还有谁会记得这些为自由而战的牺牲者?
吃完午饭之后,机师帮我们找到了前往纳尔贡达姆岛的船,而且租船的老板愿意租给我们一艘快艇,更好运的是,他还接受信用卡支付租金。凯拉指出,这样下去的话,这趟旅程最终会让我破产的。她说得没错。
在登船出发前,我问机师是否能把他在飞机上用的导航设备借给我,并向他解释说我对这个地区很不熟悉,船上的罗盘可能也帮不了多少忙。机师有些不情愿,他表示如果我弄丢了这部GPS,我们就不能顺利回到中国了。我向他保证一定会小心保管。
天气出奇地好,海面上风平浪静。我们乘坐的快艇配有两个300匹的马达,最多两个小时就能到达被称为“地狱之井”的小岛。
凯拉坐在船头,双脚在船舷两边伸开,尽情地享受着阳光与和煦的海风。离开岸边几里之后,海面上开始泛起波浪,凯拉不得不回到驾驶座,在我的旁边坐下来。小艇驰骋在海面上,随着海浪的起伏而跳动。下午六点,纳尔贡达姆岛的海岸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我绕过旁边一座迷你小岛,在一个小海湾的深处找到了可供停泊上岸的海滩。
来到火山脚下,凯拉迈开大步准备向上爬。我们需要在灌木丛中攀爬700多米才能到达火山顶。这可一点都不轻松。我打开GPS,把埃尔文和马汀之前提供的那组数据输入了系统。
伦敦
北纬13°26′50″,东经94°15′52″。
阿什顿爵士将助理递给他的字条打开来看。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先生,我得承认,这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租的车停靠在中国北部灵宝市的某条路上,从昨天上午就没再移动过。他们只是把这组数据输进了车上安装的GPS导航系统,不过我怀疑,他们不太可能通过陆路到达这个目的地。”
“为什么?”
“因为这组数据指向的位置是安达曼海上的某个小岛,想开车到这个地方可不太容易,即便开的是越野车也不行。”
“这座小岛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就是什么都没有,先生,这是一座火山小岛。除了偶尔有几只鸟飞过,岛上完全无人居住。”
“岛上的是一座活火山吗?”
“不是,先生,这座火山已经休眠4000多年了。”
“他们离开中国就为了去这座孤零零的小岛?”
“应该不是,至少目前不是,先生。我们查询过所有航空公司的出境航班信息,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另外,我们装在那位天文学家手表里的跟踪器可以证实,他们一直都待在灵宝市中心。”
阿什顿爵士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帮我订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要明天最早一班,然后安排一辆车和两个手下到机场接我。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要不然就太迟了。”
阿什顿爵士从抽屉中取出支票簿,并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笔。
“请用您个人的信用卡帮我买机票,我会开张支票把这笔钱还给您。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的行踪。如果有任何人找我,请他们留言,并告诉他们我身体不适,正在乡下的朋友家里养病。”
“地狱之井”岛
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天黑了,我可不希望摸黑在大海里航行,必须抓紧时间。凯拉第一个登上了山顶。
“你快点啊,这上面的景色太壮观了!”她对我说。
我加快脚步跟上了她。她一点也没有夸张,火山口被一层繁茂的植物覆盖,一只巨嘴鸟被我们惊扰,展翅飞向天空。我查看手中的导航仪,它能精确到五米之内。导航点闪烁着向屏幕中心靠近,我们离目标位置应该不远了。
我向下望了望,发现可以不需要导航仪的帮助了。就在火山口的中央,有一小块地,地上什么都没有长,光秃秃的。
凯拉冲了过去,却不允许我靠近。
她蹲了下来,开始用手扒开表面的泥土。她找了一块带着角的石头在四周划出边框,然后开始从中间挖掘,其间不停地用双手将土捧出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凯拉还是没有停止挖掘。在她的身旁已经堆起了一座泥土的小山丘。她疲惫不堪,额上满是汗水。我本想接替她,可她命令我在原地待着不许动。然后,她突然用尽全力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在她的双手之间,一块像乌木一样光滑坚硬的东西映入眼帘。它几乎呈三角形,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凯拉从脖子上取下项链,将她的吊坠放在了这块东西的旁边。就在这个时候,这两块东西相互吸引,突然合二为一。
连成一块之后,它们的颜色也随之一变,由乌木般的黑色慢慢变成了夜空般的深蓝色。突然,在这块东西的表面有好几百万个光点开始闪烁,就好像是悬挂在四亿年前那片天空中的数百万颗繁星。
我感到这块东西的温度从指缝间传来。这些光点变得越来越亮,其中有一颗最为耀眼。这难道就是在世界诞生的第一日升起的那颗星?这难道就是我从童年时代开始寻觅,并为此长途跋涉,甚至跑到了智利的高山上去追寻的那颗星?
凯拉小心翼翼地把这块东西放在了地上。她抱紧我,与我热吻。现在天还没黑,我们的脚下却闪烁着一片我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星空。
要想把这两块东西分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试着一人抓住一边用尽力气往两边拉,但这块东西纹丝不动。
可是,当光点逐渐暗淡下来并消失之后,只需要轻轻一用力就能把它们拆成两半。凯拉把吊坠挂回脖子上,我则把另一块东西放进了口袋深处。
我们四目交会,心中都在暗想,如果有一天能把五块东西都聚集在一起,那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景象?
灵宝市
这架里苏诺夫飞机降落在跑道上,一路滑行进了仓库。机师协助凯拉走下了飞机。我把最后剩下的美元递给了他,感谢他把我们平安地带回了中国。那位旅行社雇员骑着摩托车前来接机,并把我们送到了我们停车的地方。他问我们对这次的旅程是否满意,我向他保证一定会向别人推荐他的旅行社。欣喜万分的他优雅地向我们鞠了一躬以示道别,然后转身离开了。
“你还有力气开车吗?”凯拉打着哈欠问我。
我没敢告诉她,在飞机经过老挝上空的时候,我曾经睡了一阵。
我转动车钥匙,发动了汽车。
接下来得回寺庙一趟,取回我们存放在那里的行李,也借此机会感谢那位老僧人的热情款待。我们在寺庙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启程赶往北京,因为我们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伦敦,以便进一步研究那一块找到的东西,看看把它放到激光之下会出现什么样的画面?它到底会向我们展示哪些星座呢?
当我们沿着黄河岸边向前开的时候,我一直在思索这块奇特的东西向我们展示的实情。在我的心中涌起了一些想法,不过我暂时还不想说出来。我打算等到了伦敦亲眼见证之后,再跟凯拉分享。
“明天一到伦敦我就打电话给沃尔特,”我对凯拉说,“他肯定会跟我们一样激动的。”
“嗯,我也得给让娜打个电话。”凯拉回答道。
“你最久一次不跟她联系有多长时间?”
“三个月!”凯拉承认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四门轿车跟了上来,紧紧贴在我们的车后。车上的司机拼命闪灯想超车却没能成功,因为崎岖的路面太过狭窄。路的两旁一边是陡峭的山壁,另一边是黄河的河床。只要有可能,我就会减速让他超过。
“不打电话并不代表就不想念对方。”凯拉继续说着。
“那为什么就不能打个电话呢?”我问她。
“因为有的时候,距离会让人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巴黎
这是一周之中伊沃里最享受的时刻,他准备出发去亚立格广场上的集市。他认识集市上的每一位摊主:卖面包的安妮、卖奶酪的马尔塞勒、肉店老板艾迪安,以及五金店的老板杰拉尔先生。在这家已有20年历史的五金店里总能找到令人惊奇的新鲜玩意儿。巴黎这座城市让伊沃里深深迷恋,他所居住的塞纳河中间的这片小岛更是如此。他喜欢这个集市,也喜欢这个广场的外形——就好像是一个翻转过来的船身。
回到家之后,他把菜篮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里面为数不多的“战利品”,然后咬着一根胡萝卜走进了客厅。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我有个令人不快的消息要告诉您。”维吉尔说道。
伊沃里将手中的胡萝卜放到了茶几上面,认真听着他的“老棋友”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们今天上午召开了一次会议,那两位科学家的举动让组织里的成员相当疑惑。他们现在在灵宝市,某个中国的小城市,而且已经好几天没有动过了。没有人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去那里,不过他们在车载的GPS设备上输入了一组相当奇怪的数据。”
“什么样的数据?”伊沃里问。
“是某个小岛的定位坐标,这个无关紧要的小岛在安达曼海上。”
“这个小岛上有火山吗?”伊沃里接着问。
“确实有,您怎么会知道?”
伊沃里没有回答。
“您刚才说有令人不快的消息。怎么了,维吉尔?”
“阿什顿爵士说他生病了,没有出席这次会议。对此表示担心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大家都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之前表决通过的那项提议相当抵触。”
“您能确定他掌握了比我们更多的信息吗?”
“阿什顿爵士在中国有很多‘朋友’。”维吉尔回答道。
“您刚才说的是灵宝市,对不对?”
伊沃里感谢维吉尔打来电话,然后收了线。他转身走向阳台,靠在栏杆上沉思了几分钟。这次又无法下厨了,只好等下一次了。伊沃里走进卧室,在电脑前面坐下。他订了晚上七点出发前往北京的机票,以及从北京转去西安的航班。收拾好行李之后,他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
西安之路
“你就让他超过去吧。”
我也想照着凯拉说的去做,可是紧跟在我们后面的那辆车开得太快,我实在不敢踩下刹车。路面依然很窄,它也无法超过去。后面车里的司机很不耐烦,不过也只能再等等了,我决定不理后面传来的一串喇叭声。经过一个拐弯处,当马路向上而行的时候,后面的车不顾危险冲上前来,我从后视镜中望见它向我们不断贴近。
“系好安全带。”我对凯拉说,“这个蠢蛋最终会把我们撞到山沟里去的!”
“减速吧,阿德里安,我求你了。”
“我现在不能减速,后面的车就快贴到我们的车屁股了!”
凯拉转过身,看了看后视镜。
“这么开车简直是疯了吧!”
轮胎嘎吱作响,越野车打了一下滑。我好不容易控制住方向,踩下油门继续加速,希望能摆脱掉后面的疯子。
“这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他们一直在追着我们。”凯拉说,“开车的那个家伙刚才还向我做了一个不雅的手势。”
“别再看了,坐稳,扶好!你系好安全带了吗?”
“嗯。”
我自己却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因为我实在无法松开方向盘。
我们感到车子猛烈地向前一冲,后面的车跟我们玩起了“碰碰车游戏”。越野车的前轮滑向一侧,凯拉那边的车门蹭上了路旁的岩壁。她死死抓住车上的把手,以至于指关节都变白了。越野车一路跌跌撞撞,勉强继续向前开着。每经过一个弯道,我们都被颠得跳了起来。新一轮的撞击把我们推向了一边,后面的车总算远离了我们。我好不容易奇迹般地调整好行车方向,后面的轿车却再次靠近,那个可恶的司机又跟了上来。仪表盘上的指针显示,车子的时速为70迈,在如此曲折的山路上不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速度。我们绝对过不了下一个弯道。
“刹车吧,阿德里安,我求你啦。”
后面的车发起了第三轮更为猛烈的撞击,越野车的右侧撞向了岩壁,车头灯在冲击之下炸开了花。凯拉猛地向后一靠。越野车急转了180度,向马路另一边冲去。我望见车子撞开了路旁的护栏。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我们从地上腾空而起,悬在空中一动不动。随后,越野车往悬崖深处急坠。经过第一圈的翻滚之后,车子顶朝下沿着山坡往河边滑去,而车上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一截松树树干突然扑面而来,车子转向了一旁,刚好避过了大树。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们此刻的下坠。车子继续溜向河堤,车头突然冲向天空。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后是一阵猛烈的抖动,我们的越野车冲进了黄河。
我立刻转身看了看凯拉,她的前额被划了一道恐怖的伤口,鲜血从伤口中流出,不过她依旧保持着清醒。车子在河面上漂浮,然而不一会儿水流就已经漫过了引擎盖。
“我们必须想办法出去。”我对凯拉大喊。
“可是我被卡住了,阿德里安。”
极度震惊的我发现凯拉的座位偏离了轨道,没有办法碰到安全带的接口。我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往上拔,可是安全带依然卡得死死的。我的肋骨可能被撞伤了,每一次呼吸,我都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无法自已。可是水就要漫上来了,我必须把凯拉救出去。
河水逐渐往上涌,已经开始漫过我们的双脚,车子的风挡玻璃也逐渐消失在水中。
“快逃吧,阿德里安,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走吧。”
我转身望向四周,想看看有什么能扯破这条该死的安全带。胸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我喘着粗气,但我绝不会就此放弃。我钻到凯拉的膝盖下,试图打开驾驶座前面的箱子。她把手放在我的后背,轻抚着我的头发。
“我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了,你没有办法把我从这里带出去了。”她低声对我说,“你现在必须离开。”
我用双手捧住她的头,深深地吻着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吻的味道。
凯拉看了看自己的吊坠,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拿着它。”她对我说,“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总不能一无所获吧。”
我不允许她摘下吊坠,我坚决不会离开,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
“我多么想最后再见一次哈里啊。”她说道。
水流开始涌进车厢,我们慢慢陷入了河水的深处。
“那次在教室里考试的时候,我并没有作弊。”她对我说,“我只是想吸引你的注意,因为我当时已经喜欢上你了。还有在伦敦的时候,我走到半路想折返的,要不是当时正好有一辆出租车经过,我可能就冲回你家里,在你身边躺下了。我只是有些害怕自己爱得太深,无法自拔。你知道吗,我早就已经不可救药地深深爱上你了。”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车子继续向下沉,车内的光线开始变得暗淡。河水已经漫过了我们的肩膀。凯拉浑身发抖,此刻,心中的悲伤已经超过了恐惧。
“你向我保证过会告诉我到底爱我什么,现在赶紧说出来吧。”
“我爱你。”
“好吧,够简短的。不过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动听的话语了。”
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我的爱人,一直到天荒地老。我从未离开过你。当黄河水漫过我们的身体时,我轻吻了你,把我最后一口气留给了你。我们同呼吸共患难。当河水漫过我们的脸颊时,你闭上了双眼,我却一直睁大双眼直到最后一刻。为了我儿时提出的那个问题,我苦苦追寻,试图在宇宙的最深处、在最遥远的星系中找到答案。而你一直在这里,陪伴在我的身边。你笑了,我的爱人,你的双臂紧紧搂住了我的双肩。然而你的双臂最终垂了下来,时间在这一刻停滞,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记忆,我的爱人。在失去你的同时,我失去了知觉。
伊兹拉岛
到了伊兹拉岛之后,我继续将这本日记写满。我常常独自坐在阳台上,望向远处的大海。
在西安的某家医院里,我醒了过来,这已经是车祸发生之后的第五天了。据说河边的渔民看见有一辆越野车落水,便跳入河中,从车里把昏迷不醒的我拖了出来。后来车子被水流冲走,凯拉的尸体没有找到。所有这一切发生在三个月前。而这三个月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凯拉。没有她躺在身旁,我每晚都无法闭上双眼。失去她是我此生最大的痛苦。我的母亲决定不再为我担心焦虑了,因为弥漫在家里面的忧伤气氛已经足够浓郁,她实在不忍让悲伤再多一点了。每个晚上,我们都坐在阳台上共进晚餐。同样是在这个阳台上,我不停地写着,这是我能让凯拉“复活”的唯一方式,因为每当我在日记中提到她时,她就像忠实的影子一般,陪伴在我的身旁。只可惜,当她贴着我睡下时,我再也闻不到她皮肤的香味;当她嘲弄着我的笨拙时,我再也听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我再也看不到她挖着泥土寻找宝藏的样子,看不到她总是一口吞下糕点,就好像有人要跟她抢的模样。然而,我拥有无数关于她的回忆、无数关于我们的回忆。只要一闭上双眼,她就会出现在那里。
伊莲娜婶婶时不时会到家里来探望我们。除此之外,家里总是显得有些冷清,邻居们也不敢前来打扰。老卡里巴诺斯偶尔会经过我家门口,他说是为了来看看他的小毛驴,可我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们俩会坐在长椅上,一起望着大海。他也曾经失去爱人,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我的爱人被中国的河水卷走,他的爱人则是因病过世。然而,我们所承受的痛苦是相同的,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很清楚他还爱着她。
明天沃尔特就要从伦敦过来了。自从我到了岛上,他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电话。我实在没有办法回到伦敦。在那些我熟悉的小路上还回响着凯拉的脚步声,在我的卧室里还残留着凯拉的味道,我没有办法承受这一切。凯拉说得没错,最微小的细节都能勾起最痛苦的回忆。
凯拉是一个令人如此着迷的绝妙女子:她坚定果敢,虽然有时有些倔强。她以别人无法比拟的热情拥抱生活。她热爱自己的事业,尊重与她一同工作的同事。她有着惊人无误的直觉,也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她是我的朋友、我的伴侣、我深爱过的女人。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虽然短暂,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我知道我的余生就要靠它们来填满,我现在多么希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些。
夜幕降临时,我抬头望向天空,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在某个遥远的星系中,又诞生了一颗新星。我希望有一天能回到阿塔卡马,能透过天文望远镜在浩瀚的夜空中找到她的身影,并为她命名。
亲爱的,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究竟爱你什么,不过要再等一等。因为我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回答。
沃尔特乘坐中午的快艇上了岛。我去码头迎接,我们一见面就像两个孩子一样抱头痛哭起来。伊莲娜婶婶站在店铺的门前,隔壁的咖啡店老板向她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她让对方别管闲事,赶紧去招呼客人,其实咖啡店里空无一人。
沃尔特完全没有忘记骑驴的技巧,一路上他仅摔过两次,而且第一次不能算是他的错。当我们到家之后,我妈妈像对待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一样迎接了他。她在沃尔特的耳边嘀咕着说他本该早一点告诉她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以为我没有听到。沃尔特问她指的是什么,她耸了耸肩,低声说出了凯拉的名字。
沃尔特绝对是一个风趣幽默的好男人。伊莲娜婶婶也加入了我们的晚餐。其间,沃尔特讲了很多笑话,我最终露出了笑容。我的微笑让妈妈瞬间容光焕发,她站了起来说是要收拾一下桌子,在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
第二天上午,在父亲过世之后,她第一次跟我聊起了心中的悲伤往事。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放下对我父亲的爱。她接下来说的一番话让我毕生难忘:失去所爱的人确实很可怕,然而最可怕的是未曾与之相遇相知。
伊兹拉岛上,夜幕降临。伊莲娜婶婶去客房睡下,妈妈也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我收拾整理好客厅的沙发,为沃尔特铺床。然后我们走到阳台,喝了一杯茴香酒。
他问我是否还好,我回答说我在尽最大的努力变得更好。我至少还活着。沃尔特对我说很开心见到我,他还说有些东西要给我。有人给我往学院办公室寄了一个包裹,是从中国寄来的。
寄来的大纸箱上打着灵宝市的邮戳,里面装的是我们落在寺庙里的一些东西:一件凯拉的毛衣、一把梳子,以及两本相册。
“里面有两个一次性相机。”沃尔特有些迟疑地对我说,“我自作主张帮您把里面的照片冲了出来。我不知道现在把所有这一切都交给您是否合适,可能还是太早了一点吧。”
我打开了第一本相册。凯拉曾经跟我说过,最微小的细节也能勾起最痛苦的回忆。沃尔特很识趣地走开了,留下我独自一人。他睡下了,我则花了大半夜的时间细细回味着凯拉和我一同留下的光影。我们本来说好等回到伦敦之后再把这些照片冲洗出来一起回味的。在这些照片当中,还有我跟她在黄河里裸泳的画面。
第二天,我送沃尔特去码头,口袋里依然装着这些照片。在咖啡厅的露天平台上,我把照片展示给沃尔特看,并向他讲述了每一张相片背后的故事,那些凯拉和我从北京直到纳尔贡达姆岛一同经历的故事。
“也就是说,你们最终找到了第二个碎块?”
“应该说是第三个。”我回答他,“杀害凯拉的那些人手里也拥有一个。”“也许这场事故并不是那些人策划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东西递给沃尔特看。
“真是不可思议。”他嘟囔着说,“您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回到伦敦?我们要好好研究一下这块东西。”
“不必了,一切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现在永远缺少了一块,它正躺在河床底下。”
沃尔特重新拿起相册,以最认真的态度一张张仔细查看。他抽出其中两张,把它们并排摆在餐桌上,然后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在这两张相片上,凯拉都在游泳,我认得出地点。沃尔特给我指出,在其中一张照片里面,河边树丛的阴影朝右,而在另外一张照片上,它们却朝左。而且在第一张相片上,凯拉的面庞完好无缺,可是在第二张相片上面,她的额头上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痕。我的心跳突然停止。
“您之前跟我说,你们乘坐的车子被河水冲走了,但是凯拉的尸体并没有被找到,对不对?好吧,我可不想看到您的希望再次落空,备受打击。不过,我还是认为您应该尽快回到中国。”沃尔特在我耳边说道。
当天上午,我就赶回家收拾好了行李,我们刚好赶上了中午出发前往雅典的那班船。当天傍晚,我买好了飞往北京的机票。我前往中国,沃尔特则回伦敦,我们俩的航班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发。
在机场时,沃尔特让我保证一有新的进展就打电话告诉他。
我在登机大厅的走廊上准备道别时,沃尔特到处找自己的登机牌。他在翻查衣服口袋时,突然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
“哦,”他对我说,“我差点忘了。一个快递员把这个送到了学院,是给您的。毫无疑问,我都快彻底变成邮差了。您正好可以在飞机上看一看。”
他递给我一个密封好的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随后他强烈建议我赶紧跑起来,否则就赶不上飞机了。
尾声
本次航班的机长刚刚通过广播宣布机上的乘客可以解开安全带了。空姐沿着走廊推着餐车,从第一排开始为乘客提供各种饮料。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沃尔特之前递给我的那封信,拆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阿德里安:
我们还没有机会真正地互相认识,对此我感到很是惋惜。对于你们在中国的不幸遭遇,我也同样感到遗憾。我有幸跟凯拉接触过,她是一个很棒的女人,我能理解您心中的悲痛有多么强烈。把您从河中救出来的并不是渔民,而是寺庙的僧人,当时他们在河边游泳,正好目睹了你们的车子被冲进黄河的一幕。您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您可能记不起来了,因为我去医院看望您的时候,您还处在昏迷之中。在您的健康状况恢复之后,我安排好所需的一切手续,确保您安全地离开了中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对发生在您身上的这一切,我感到有些自责。年轻时的我就像您一样;而现在作为一个老家伙,我对你们俩在中国的探险充满了兴趣。我曾经尽可能地帮助凯拉,并说服她不要放弃。我猜想没有她的存在,您可能想停下手中的一切。然而我知道凯拉一定希望您能继续探索下去。必须这样,阿德里安。凯拉已经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就这么白白放弃,这对她将是多么不公平啊。您即将发现的将远远超过您个人的生命范畴,对此我毫不怀疑。这一发现将最终呈现出您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答案。
经过多年的研究,我发现了另外一段文字,跟你们这次的探索不无关系。它被收录在一本只有很少人才能查阅到的古籍里。
如果我这一番话并没有让您改变主意,我请求您就不要打开这封信中的附件了。一旦看过之后也许会带来一定风险。我相信您是个绝对有信誉的人。如果与之相反,您改变了主意,就请继续读完附件中的内容。我相信终有一天您会明白其中的含义。
生活总是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它有时会带来一些小奇迹。一切皆有可能,我们只需要尽全力去相信。
一路平安,阿德里安。
您忠诚的伊沃里
我重新打开相册,又看了一遍里面的相片。而这些照片让我心中充满了疯狂的希望,我希望凯拉还活着。
我打开了伊沃里信封中的另一张信纸…
这是一个传说:某个小孩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一切关于“创世记”的奥秘——从世界的起源到末日的来临。在他出生之时,一位使者来到了他的摇篮前,用一根手指在他的双唇上一点,让他永远无法透露心中的秘密,关于生命的秘密。这根手指永久地抹去了孩童的记忆,并留下了一道记号。每个人上嘴唇的上方都有一道这样的记号,除了我之外。
我出生的那天,使者忘记了前来探望。而我记得所有的一切。
收起伊沃里的信,我回忆着跟凯拉的某次谈话。我们在前往康沃尔的途中,在美丽的星空下,她曾对我说:“阿德里安,你从来就没想过我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吗?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梦想有一天发现生命来自偶然或者是上帝之手?我们的进化过程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现在仅仅是处于迈向另一个文明的某一个阶段吗?”
“那你呢,凯拉,你曾经梦想过发现黎明是从哪里开始的吗?”
从雅典飞往伦敦的航班延误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舷梯收了起来,飞机准备起飞。就在这时,机舱里传来了电话声。空姐正准备谴责坐在头等舱的那位接起电话的乘客,但后者保证马上就挂掉电话。
“他看到照片后有什么反应?”
“如果您是他的话,会有何反应?”
“您把那封信交给他了吗?”
“是的,在适当的时候,他现在应该正在看呢。”
“也就是说他已经出发了。谢谢您,沃尔特,您做得很好。”
“不客气,伊沃里,很荣幸能与您共事。”
飞机经过了爱琴海的上空,再过10个小时,我就能到中国了…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第一夜》)
[1]联合包裹服务公司。
[2]源自古希腊传说,表示时刻存在的危险。
[3]阿根廷军事独裁期间位于海军机械学校的秘密拘留中心。
[4]20世纪70年代初曾在阿根廷城市地区活动的一个反政府组织。
[5]又称正义主义,由阿根廷正义党领袖庇隆所倡导。
[6]关塔那摩基地位于古巴东南部的关塔那摩湾,是美国在海外建立的最早的军事基地,阿富汗战争后,美军在关塔那摩基地设立专门关押塔利班战俘和“基地”组织成员的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