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张被揉成团的纸就在那儿。
他伸出手臂去捡它,把它拿到手里,再展开,确信从这一刻起,许多事情都将改变。
但他必须知道。
这张纸来自他自己的笔记本,写下那个词又胡乱涂画着画去它的墨水来自那支他之前从未借给任何人的自来水笔。
只是那个用大写字母写出的名字不是“伊西奥”。
而是“阿多”。
9
“那么,您觉得她怎么样?”
“她不修边幅,烟抽得相当多。我还注意到她双手颤抖,但我没问她是否在服用药物。”
“她告诉我她服用过一段时间的左洛复[8],但后来停药了,因为副作用太大。”特雷莎·沃克告诉他。
阿德莱德现在是早上九点半,而佛罗伦萨是午夜。西尔维娅和马可睡在他们各自的床上,而彼得罗·格伯在厨房里,尽量压低声音,以免吵醒他们。
“她告诉过您她住在哪儿,要在佛罗伦萨待多久吗?”
“您说得有理,我本该问她的。我会弥补这一点。”
过去的一刻钟里,格伯都在电话里用英语概述汉娜那个关于她童年的奇怪故事。
“有什么东西让您尤其印象深刻吗,格伯医生?”
“汉娜有几次提到了一场火灾。”他回忆道,把手机从一只耳朵移到另一只,“在治疗期间,她的确提到了一个‘火灾之夜’。”
……在火灾之夜,妈妈让我喝下了遗忘水,所以我什么都忘了……
“我不知道。”沃克说道,“她没有跟我提到过。”
“真奇怪,因为她告诉我,您试图用催眠寻找答案,正是因为那个经常出现的梦。”
“这个梦可能与过去的一件事有关:一件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的事。”
事实上,格伯觉得那是过去与后来之间的一段休止:“那位女士讲述她的童年时,把它形容得像一段与她生命的其他部分隔开的封锁地带……此外,‘汉娜·霍尔’是她在十岁以后才采用的身份。就好像那个成年女人和那个小女孩不是同一个人,而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也许,当您深入探寻她在托斯卡纳的过去时,我应该调查她在澳大利亚的现在。”特雷莎·沃克在他开口前提议道。
“这主意再好不过了。”他赞同道。
实际上,除了知道她通过不定期地做翻译来赚钱之外,他们对这位病人一无所知。
“我认识一位私家侦探。”沃克向他保证道,“我会请他帮忙调查。”
“我应该尝试和那位女士的亲生父母取得联系。”格伯肯定道,“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我推测,想要在二十年后再找到他们并不容易。”
“是的,您说得对。”
谁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格伯回忆起来,他们决定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与世隔绝地活着,不断搬家,过着不稳定的生活。
我们远离世界,并希望世界也远离我们。
“他们在地图上选一个地方,然后搬去那儿,但远离黑色的线和红色的点。”
“主干道和聚居区。”沃克解释道,“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汉娜坚信她经历了某种冒险,她的父母弱化了生活中的困难,把生活的不便变成专为她设计的游戏……一切都被某种新纪元运动[9]精神主宰着:父亲用弓箭打猎,母亲负责举行怪异的仪式、净化气场之类的事情。”
“当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有些不合时代。”沃克怀疑地思索道。
“在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时候,汉娜提到了幽灵、女巫和不死的死者。她似乎坚定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我的爸爸妈妈为了把我从死者的地界接回来,在我的脚踝上系了一只铃铛。在我看来,这很正常。
“我不担心古怪的家庭或者迷信。”沃克肯定地说道,“最让我忧虑的是那些名字。”
特雷莎·沃克说得有理。汉娜·霍尔在童年时期多次更改过自己的名字,这也使格伯感到忧心。
一个个体的身份是在生命最初几年中形成的。名字并不仅仅是它的一部分,更是它的支点。名字变得像磁铁一样,那些定义我们是谁并且使我们更独一无二的特性都聚集在它周围。外貌、特殊的痕迹、爱好、性情、优点和缺点。身份对于定义人格是至关重要的。转换身份可能会损害人格,使它变成某种不定的东西。这对个体来说非常危险。
用另一个名字取代自己的名字,即便一生中只有一次,也会破坏个体的稳定性,会对自我评价造成严重的伤害。因此,法律上改变身份的程序极其复杂。谁知道汉娜·霍尔不断地转换身份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
我是白雪、爱洛、辛德瑞拉、贝儿、山鲁佐德……世上还有哪个小女孩能说她一直是个公主呢?
他一边听着脑海里汉娜重复这些话的声音,一边打开西尔维娅存放饼干的陶瓷罐,伸手拿了一块巧克力味的。他心不在焉地咬住饼干。
“汉娜坚持强调她的家庭很幸福。”他说着,打开冰箱去找牛奶。
“您认为她说的是假的?”
格伯回想起了埃米利安,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小男孩。“接手这个病例的同时,我还在跟进另一个病例,是一个六岁的白俄罗斯小男孩,他说他看见养父母进行某种狂欢仪式,祖父母和一位收养机构的负责人也参与其中……他声称他们戴着奇怪的动物面具:猫、羊、猪、猫头鹰和狼。”他准确地列举着,“法院委托我确认他是否在说谎,但问题不能仅仅简化成这个……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或者,是最危险的地方——每个儿童心理师都清楚这一点。只是小孩子自己分辨不出区别。”
沃克思索了一会儿:“在您看来,汉娜小时候并不处于安全中?”
“有关于规则的那回事。”他回答道,“汉娜列举了两条规则:‘陌生人就是危险’,然后是‘永远不要将你的名字告诉陌生人’。”
“也许,为了弄明白规则有多少,内容是什么,尤其是它们被用来做什么,您应该先深入研究‘陌生人’的问题。”沃克提议道。
“事实上,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还有别的问题吗?”
“阿多。”心理师回答道。
他在睡衣口袋里翻找起来,他之前把汉娜写过字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放在那儿了。
阿多。
“汉娜向我借了纸笔来记下这个名字。我很疑惑她当时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做这样一件事。”
“您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也许她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
沃克掂量着这条信息,简短地评论了一句:“对孩子们进行治疗时您会录像,对吗?”
“是的。”格伯承认道,“我保存着每一次会面的录像。”这位同行或许也会给她负责的病人录像。这个时候,他本应该跟她讲伊西奥的故事,说他把病人写在他给她的纸上的字错看成了他堂哥的名字,但他不愿意让沃克觉得他自己被汉娜影响了。相反,他总结道:“所以我认为,最后汉娜故意把那张纸扔进垃圾桶,是为了让我找到它。”
这个举动引起了沃克的注意。“在对汉娜进行治疗时,请您继续录像。”她嘱咐道。
“当然,请您放心。”他向她保证道,微露一丝笑意。
“我是认真的。”她坚持道,“我比您年纪大,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请您相信我。”
“抱歉,有时候我对比我年轻的同行过于热心了。”但她的语气听上去的确很担忧,尽管她目前还不愿意解释原因。
“如果您把汉娜在阿德莱德接受第一次催眠治疗的录像发给我,或许会有用。”
“我没那么前卫,我还在用老方法做事。”她承认道。
“您是说您从始至终都记笔记吗?”格伯惊讶道。
“不,不。”沃克回答道,感到好笑,“我有一台数字录音机。我会把治疗的录音发到您的邮箱。”
“太好了,谢谢您。”
见他最终愿意尝试对汉娜进行治疗,特雷莎·沃克似乎很高兴。
“至于您的酬金……”
“这不是问题。”格伯抢在她前面说道。汉娜·霍尔完全不可能付得起钱,他们两人都很清楚。
“这几通洲际电话会花掉我们一大笔钱。”特雷莎·沃克笑道。
“但您说得有理,那位女士需要帮助。从她第一次接受催眠时所讲的故事看,我认为她的记忆里还有很多需要探索的东西。”
“汉娜正在对您产生什么影响?”沃克冷不丁问道。
格伯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多沉默了一秒,沃克就替他说话了。
“请您当心些。”
“我会的。”格伯承诺道。
打完电话后,格伯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一边对着一杯冰牛奶思考,一边又吃下几块巧克力饼干。他身处半明半暗中,仅仅被打开门的冰箱的灯光照亮。
他问自己,汉娜正在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为什么无法回答沃克?
每位治疗师都会对病人产生影响。但相反的事情也会发生,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尤其是当病人是小孩子的时候。无论每个心理师如何尽力保持距离,都不可能不在情感上被卷入某些恐怖故事中。
B先生曾教过他许多克服这一切的方法。用这些方法可以造出一种无形的盔甲,同时又不失去必要的同理心。
“因为如果恐惧跟随你回了家,你就无法解脱出来了。”他总这么说。
格伯从桌旁站起身,把空杯子放进水池,重新关上冰箱门。他在寂静的屋子里赤着脚向卧室走去。
西尔维娅裹藏在被子下,双手合拢,放在脸颊和枕头之间。格伯看着她,心中涌起一种负罪感。有一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和汉娜很相似,所以他才会对病人如此热情用心,所以他才会感到有义务帮助她。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他对自己说道。那是个折磨了他三年的秘密,而他不敢向西尔维娅吐露。
在钻进被子和妻子躺在一起之前,格伯去瞧了一眼马可。马可也在小床里安谧地睡着,一盏仙人掌形状的小夜灯为他守夜,正和他母亲的灯摆在同一个位置。他在这一点上也跟她一模一样,格伯对自己说道。这个念头抚慰了他。
接着,他俯向枕头,在马可的前额上轻轻一吻。孩子发出一声轻微的抗议,但没有被吵醒。他现在很暖和,但他父亲知道,几个小时后,他就会踢开被子,而他得过来再帮他盖好。格伯正要去睡觉,却又在门槛上停了一瞬。
您的儿子是否曾在午夜呼唤您,因为在他床下有一个怪物?
汉娜·霍尔的声音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摇摇头,对自己说,在夜里的这个时间很容易让自己受到暗示。但他没有动。
他继续注视着马可床下的黑暗缝隙。
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走了第二步。当他再次来到小床边时,他弯下腰,一边叫自己傻瓜,一边向自己重复说没有什么好怕的。但他的心并不同意,跳得比平常更加剧烈。
……但是当您掀开床罩的时候,如果仅仅有一秒钟想到一切都可能是真的,您也会感到一阵隐秘的战栗……
那个声音吸引着格伯去查验他儿子的睡梦下藏匿着什么秘密,格伯任由它说服了自己。他抓起床罩的边缘,猛地将它掀开。仙人掌夜灯的莹莹绿光比他先侦查到那漆黑的洞。格伯用目光环视了一周。
没有怪物,只有不知何时遗落在床下的玩具。
他重新放下床罩边缘,感到一阵放松,却也因为相信了一种毫无依据的恐惧而对自己生气。他松了口气,决定去睡觉。他刚走了几步,马可便在小床上挪动了一下,格伯听见了……
一阵金属般的清脆声响。
格伯转过身,犹如石化。他祈祷着这声音仅仅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但那声音再次响起,从马可的被子下传来。那是一阵召唤。那是在召唤他。
他走近床边,干脆利落地掀开了孩子身上的被子。
那不是幻觉。他所有的理性都已消散,他无力地站在那儿,注视着那个诡异的东西。它径直来自汉娜·霍尔的地狱。
有人在他儿子的脚踝上系了一条红色的缎带。缎带上挂着一只铃铛。
10
他们约定在七点半见面,这样汉娜就不会遇见在九点左右到来的其他病人。
快七点时,格伯已经出门朝事务所走去。他又没有睡多久。只不过这一次,令他没睡好的原因很严重。当他快步走过历史中心区的道路时,他能听见放在外套口袋里的那只铃铛发出走调儿的声音。
来自死者的地界的召唤。
他不知道那条红色的缎带怎么会出现在他儿子的脚踝上。汉娜竟如此接近过他的家人,这个念头使他感到恐惧。他想不出她的真实目的会是什么。
有一个疑问比其他问题更加困扰他:马可和汉娜可能在什么时候见过面?
前一天,孩子只是离家去上幼儿园,是保姆送他去的,下午又把他接了回来。马可没有去公园散步,因为天气很糟。他没有在游戏室给别的孩子庆祝生日,没有进行户外活动。唯一的解释是,在家和幼儿园的路途中,汉娜和马可有过接触。排除在早上的可能性,因为那时汉娜已经跟他待在一起了。
关于昨晚的发现,格伯对西尔维娅只字不提。他不希望她变得激动,但他已经厌倦了总得对她隐瞒什么。尽管他对她隐瞒了三年的那个秘密无疑要比这糟糕得多,这一次他却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
“今天你陪马可去幼儿园,我去接他。”在离家之前,他叮嘱道。
西尔维娅正将奶瓶递给孩子,问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个不寻常的要求。但他假装没听见,走出了门。
他不能要求汉娜·霍尔解释,因为她肯定会否认与此事有任何关系。他甚至不能粗暴地跟她断绝一切关系,因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病人不管不顾是会受到指责的。最终,有件事劝止了他采取激烈的解决方案,那就是他无法预见汉娜在感到自己被拒绝时会作何反应。
他问自己,换作B先生,他会怎么做?那个浑蛋肯定不会让自己被牵扯到这么深的地步。
十五分钟后,格伯迈过了事务所的门槛,走到清洁工面前。“早上好。”他心不在焉地打着招呼。
但对方注视着他,表现得很不自在。
“发生什么了?”心理师问道。
“我让她在外面等您,但她跟我解释说您允许她进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支支吾吾道。
格伯闻到了空气里汉娜抽的香烟的气味。她也提前到了。
“您别担心,一切正常。”他说道,让清洁工放心,尽管根本不是“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