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随着那支烟沿着大顶楼的走廊留下的气味往里走。他预期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到她,但走到半路,他却发现办公室对面房间的门开着。他加快步伐,与其说是急迫,不如说是被怒火推动着,试图阻止正在发生的一切,但那已不可能了。那女人越界了,她明明被告知过不能这么做,这是被禁止的。
B先生不会希望有陌生人走进那里。
但当他走到事务所那个三年未被闯入过的房间的门口时,格伯停住了。
汉娜背对着他,站在房间中央,手举着烟,手臂优雅地放在身侧。他正要叫她,她却先转过身来,仍然穿着同样的衣服,带着一个礼品袋。格伯没有疑惑里边装着什么东西,他太愤怒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用无辜的语气问道,指着那像草地一样的绿毯;那蔚蓝的天花板,轻柔的白云和明亮的小星星点缀其间;那有着金色树冠的纸浆做的高大树木,长长的绳制藤蔓将它们连在一起。
格伯刚朝他父亲的森林走了一步,心中想要质问对方的冲动便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他心中反而涌起了一股怀念之情。
这就是这个地方对每个小孩子产生的效果。
为了回答汉娜的问题,心理师朝一张放着唱片机的小桌走去。唱盘上有一张蒙尘的唱片。格伯突然启动了开关,自动唱臂轻柔地搁在声槽上,空转了几圈后,播放出一首欢快的短歌。
“是熊与毛克利[10]。”几秒钟后,汉娜认出了那声音,肯定地说道。“《紧要的必需品》。”她回想起歌名,惊讶地补充道,“来自《丛林之书》。”
这是吉卜林经典之作的迪士尼动画版。
“这是我父亲的办公室。”格伯向她吐露道,连他自己都对此感到惊讶,“他在这里接待他的小病人们。”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他想,却没有说出口。
“这是老格伯医生的办公室。”汉娜说着,思索着这条信息。
“不过,孩子们都叫他巴鲁先生[11]。”
他重新关上了那个房间,但仍感觉受到了震动。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汉娜正坐在摇椅上吸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那个礼品袋被放在地上。她已经准备好了再进行一次催眠治疗。
那女人没有意识到她闯入了一片非常私人的空间,尤其是揭开了格伯的旧伤疤。这就好像她从其他人的世界中被豁免了。她没有能力与他人建立情感上的联系。她似乎不了解人类社会中的基本礼貌。或许是因为她从小就被迫与世隔绝。事实上,这一点让她看起来仍然像个小女孩,生活中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
沃克说得有理:汉娜·霍尔是一个危险因子。但不是因为她有潜在的暴力倾向,而是因为她的天真无邪。老虎的幼崽和人类的幼儿一起玩耍,但它并不知道自己能够杀死对方,而另一个也不知道自己可能被对方杀死,他父亲过去总这么说。他和汉娜之间的关系可以用这个比喻来概括,因此他必须非常谨慎地对待她。
格伯把一只手伸进衣袋,摸到那条系着铃铛的红色缎带,以此来提醒自己。于是他走过去坐在扶手椅上,假装摆弄手机,然后才关机准备开始治疗。他想让汉娜察觉到他的不快。
“是不是不能突然中断催眠治疗,否则会对病人产生严重的后果?”汉娜坦率地问他,为了打断这阵压抑的沉默。
“对,没错。”心理师不得不确认这一点。
她的态度很孩子气,但这个问题藏着下意识的双重含义。汉娜想知道他是否在生她的气,这么问他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同时也是在告诉他,他们两人已经联系在一起了,他不能那么轻易地解除他们的关系。
“我思考过您上次跟我讲的事。”格伯说道,转换了话题,“您用一些小细节向我描述了您的母亲和父亲:母亲脚踝上的胎记和父亲难以打理的头发。”
“为什么?您会怎么描述您的父母呢?”汉娜回应道,再一次侵入了他的私人领域。
“我们不是在说我。”他尽力保持冷静。但是,如果他必须选择一种方式来描述,他会说他的母亲是静止的、沉默的、微笑的。这是因为,从他和马可差不多的年纪起,他对她唯一的记忆就只印在全家福上,保存在一本皮质装帧的相册里。关于他的父亲——B先生,他唯一能说的只有一点,他是世界上对小孩子最热心的人。
“您有没有注意到,当人们被要求描述自己父母的时候,他们从不把父母描述成年轻人,而通常倾向于把他们描述成老人?”汉娜断言道,“我经常思考这件事,得出的解释是:在我看来,这是因为当我们来到世界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了。所以当我们长大的时候,就无法再想象他们曾经只有二十岁,尽管在那时我们很可能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了。”
格伯觉得汉娜正在诱导他离题。也许她谈论父母是为了对自己的童年故事避而不谈,从而免于面对一个痛苦的事实。也许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或者在她离开后仍然继续选择隐居。无论如何,他不想直接问她,而是相信她会在合适的时候主动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您的父母选择了像流浪者一样的生活……”
“我从小就在托斯卡纳的许多地区生活过:阿雷蒂诺、卡森蒂诺、加尔法尼亚纳,在亚平宁山脉上,在卢尼贾纳,在马雷马……”汉娜证实道,“但我是在之后才发现的——在我得知这些地方实际上叫什么名字之后。如果小时候有人问我住在哪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上次治疗结束的时候,您提到了不断搬家可能与阿多有关系。”格伯提醒她,“那个小匣子的盖子上刻着他的名字,你们无论住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它。”
“阿多总是被埋葬在声音之家旁边。”汉娜确认道。
“为了弄清您和阿多之间的关系,我们应该一步一步来。”
“好的。”
“关于陌生人。”心理师说道。
“您想知道什么?”
格伯看了看他之前写在笔记本上的内容:“您跟我谈到了规则,并且引述了其中几条……”
“规则五:如果有陌生人唤你的名字,那就快逃。”汉娜开始罗列,“规则四:永远不要靠近陌生人,也不要让他们靠近你。规则三:永远不要将你的名字告诉陌生人。规则二:陌生人就是危险。规则一:只能信任妈妈和爸爸。”
“所以,在我看来,这五条规则决定了你们和人类社会的关系。任何其他的个体,除了您的父母,都被视作一个潜在的威胁,所以,对你们来说,这个世界只充斥着邪恶的人。”他总结道,带着明显的激动。
“不是所有人。”汉娜·霍尔解释道,“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那么请您解释得更清楚些……”
“那些陌生人藏身在普通人当中。”
格伯脑海中浮现出一部很老的电影。在电影里,外星生物在人们睡着的时候取代了他们,然后平静地生活在普通人中,没有人发觉。
“如果陌生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你们怎么分辨出他们呢?”
“我们分辨不出他们。”汉娜回答道,睁大蓝眼睛注视着他,就好像这是个再平淡不过的推论。
“所以你们远离所有人。这在我看来有点儿太过头了,您不觉得吗?”
“您对蛇了解多少?”女人出乎意料地问道。
“完全不了解。”格伯回答道。
“当您看见一条蛇时,您能分辨出它是否有毒吗?”
“不能。”心理师不得不承认道。
“那么您要怎么避免危险呢?”
格伯停顿了一会儿:“我会避开所有蛇。”
他感到很尴尬。汉娜的推论不容反驳。
“你们为什么害怕陌生人?”他问道。
女人目光游离,似乎迷失在某个黑暗的影像里。“陌生人会把人抓走,把他们从亲人身边带走。”她说道,“没人知道他们最终去了哪儿,或者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当时年纪还太小,从来没人愿意跟我讲这些……我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那些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
格伯没有补充评论,而是启动了节拍器。接收到这个信号,汉娜闭上眼,开始在摇椅上摇摆起来。
11
第一次感知到陌生人的存在时,我差不多七岁。
对我而言,直到那一刻之前,只存在我们和其他人。
在我短暂的生命中,我没有遇见过多少人。其他人总是小小的、远远的,从地平线上走过,你可以用食指和拇指测量他们的高度。我知道他们存在。我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住在一起,通常在大城市里。但我也知道,他们中有些人像我们一样。他们从一个地方搬迁到另一个地方,是社会意义上的隐形人。每个人都有远离世界的个人原因:有人为了逃离战争,或是逃离他遭遇的坏事;有人迷了路;有人离开了就不想再回去;或者,也有人仅仅是独自生活,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对他指指点点。
我们这些属于这一类流浪者的人组成了某种群体。尽管我们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相聚,但我们会四处留下一些记号,只有我们知道如何解读它们。我爸爸就会做这种事——在一棵树的树皮上刻下某个特定的符号,在一条路的角落里用某种特定的方式摆放石块。这些记号或是指出一条可行的路径,或是警示一个应该避开的危险。它们能告诉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和水,在哪里人们可能会注意到我们,以及在哪里我们又可以不被发觉地经过。
我们也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每当我们从一个声音之家重新出发的时候,我们都有义务为之后到来的人整理好它。爸爸称之为“徒步旅行者的准则”。这些准则有:不要污染水源;当你离开时,保证那些东西的状态比你找到它们的时候好;不要剥夺别人住在那里的可能性。
多亏了这些教导,我对其他人总体保持着乐观的看法,尽管我从未遇见过他们。
但这一切都在施特罗姆农庄结束了。
这个地区数英里[12]之内荒无人烟。我们在一大片树林的边缘搭起一个帐篷。爸爸没有埋下装有阿多的匣子,因为这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那只匣子和我们一起待在帐篷里。我们在这里住了大约一个星期。
这一次,前往我们选择定居的地区的旅程比预期长了将近一个月。这是十一月底,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我们用于取暖的只有睡袋和几张毯子。清晨,妈妈生火做饭,爸爸则背上背包去巡查四周。直到天开始黑时,他才回来。
一天晚上,我正要在帐篷里睡着时,听见我的爸爸妈妈在火堆旁说话。
“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找到一座房子,就得在这里过冬了。”爸爸说。
我不喜欢他的语气。那不像往常一样愉悦,而是充满担忧。
“我们不能回去吗?”妈妈提议道。
“不,我们不能。”他回答道,从未如此干脆利落过。
“但储备物资快用完了。”
“根据地图,很久以前这儿有一个煤矿。人们在旁边为矿工和他们的家人建造了一座小村庄:如今那儿应该没人住了。”
“我们可以待在那儿。我得种些菜,现在只剩下收获一季蔬菜的时间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爸爸说道,“那个地方相当与世隔绝,可能在冬天谁也不会踏进那里……但一个村庄里藏着太多陷阱,而且很难看管。”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留在这里简直是发疯,这你也知道。”
“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像之前那样在黄昏时回来。”他对她说道,“我会尽可能走得更远些,直到找到一个可以安居的地方。”
从我的睡袋里,我可以听见妈妈开始啜泣。爸爸靠过去拥抱她,我知道,因为我从帐布上看见他的影子挪动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安慰她道。
我也想哭了。
自从爸爸在一个清晨出发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天。妈妈一直伤心沉默,但她努力不让我看出来。
第三天黎明,在我们为了生一堆新的篝火收集木柴的时候,我们看见爸爸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的脸上印着一个奇怪的微笑。
“我找到了一个地方。”片刻后,他一边向我们宣布道,一边放下背包。他打开包,让我们往里面看。
那是罐头盒,里面有菜豆、肉和金枪鱼。
“你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妈妈问道,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离这儿两天路程的地方有座农庄,但想要到那儿去得穿过一条河。”
他们俩立刻看向我。爸爸很早就教过我游泳,但想要游过那条河,需要强健的臂力。
“我能做到。”我说道。
当渡河的时刻来临时,我对于要涉过那条湍急的河流感到十分恐惧,但我并没有表露出来。爸爸在我的腰上系了一根绳子,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绕在他的肩上。在我们两人之间有两米的距离。妈妈也对装有阿多的匣子做了同样的事。
“你不要抓着绳子,绳子只是用来保证安全的。”爸爸叮嘱道。“你得游泳。”他在我们下水前命令我。
一开始,我过于害怕自己无法做到,以致甚至感受不到水的寒冷。我游着泳,但在游了大约十米后,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力量。我的双臂向前挥动着,却无法让我前进丝毫。河流正在卷走我,往下拉着我的双腿。我开始胡乱挣扎。我寻找那条绳子,却没有找到。我沉到了水下。一次,两次,三次。尽管我知道不该这么做,到第四次的时候,我还是张开嘴叫喊起来。爸爸在当初教我游泳时向我解释过:“如果你溺水了,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喊救命。”事实上,我一试着开口,冰冷的水就涌进了嘴里。河水流过喉咙,猛烈地灌进肚子,取代空气,充满了我的肺部。
然后一切都变黑了。
一阵重量压在我的胸骨上。接着,一股热流突然从我口中涌出,落到我身上。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我感觉到背后光滑的鹅卵石,于是明白自己正躺在河滩上——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我明白自己在那儿。天空显得极白,太阳像个冰冷、模糊的球体。父亲俯在我身体上方,妈妈在他身后:她惊慌地看着我,他则再次用双手按压我的胸膛。又有一股水从我肺部里喷射而出。
“快呼吸。”爸爸对我喊道。
我试着吸气,但只能将一丝细微的氧气吸入肺中。我重复着这个动作,一遍又一遍。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用来给自行车车胎打气的充气泵。我的胸口一阵灼痛。我当时还不知道,爸爸刚刚压断了我的一根肋骨。
但是我从死者的地界回来了。我终于开始呼吸,呼吸得很微弱,但总算是在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