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太右手握着黄金丸,挨近身体有牛那般大的大蜘蛛。
“那大蜘蛛会用前肢捕狼,连骨头都吃下。请小心。”如月在背后说。
“明白了。”
藤太没因如月的话而畏缩,逐步挨近大蜘蛛。
大蜘蛛在黑暗中试探藤太样子般,左右蠕动前肢。
似乎用四根后肢站着,四根前肢浮在半空地探看藤太的动作。
四根前肢中,左方最前面的脚中央被砍断。
是被藤太用黄金丸砍断的。
那伤口滴落绿色液体,湿润了大蜘蛛的体毛。原来黄金丸砍的那伤口还未痊
愈。无论人、野兽或是妖怪,只要遭黄金丸砍伤,二十年无法愈合。
大蜘蛛似乎知道前方逼近的人是谁。
是那晚砍下自己前肢的男人——
藤太逐步趋前。大蜘蛛逐步后退。逐步。逐步。前进。后退。
不久,藤太深入火把亮光照不到的森林内。
突然——
喝!大蜘蛛以截然不同的速度扑向藤太。
“喀!”
藤太口中发出锐利呼气,黄金丸闪闪映着火光在黑暗中一晃。
扑哧,有反应,响起沉重物体落地的声音。
咚,有人臂那般粗的大蜘蛛右前肢落在藤太面前。
前肢落地后仍在乱动。
事情还未结束。大蜘蛛不畏缩地再度扑向藤太。
跳向一旁的藤太绊到树根,仰天摔倒。大蜘蛛扑上去。
“藤太大人!”维时大叫。
罩住倒地藤太的大蜘蛛停止动作。
藤太上方的大蜘蛛抽搐着剩余的脚。
维时取起搁在岩石上的火把奔过来。晴明、博雅、如月跟在后面。
维时用火把映照,看见大蜘蛛头上长出个发光物体。
是黄金丸刀尖。
黄金丸自大蜘蛛下巴往上斜斜贯穿了头部。
长出角般的刀刃左右晃动。大蜘蛛身体咚一声下沉。完全停止动作,只剩长
脚在痉挛。
藤太自大蜘蛛下爬出。
“没事吗?”维时问。
“小问题。”藤太站起说。
身上衣服被大蜘蛛体液濡湿,发出羶腥臭味,但藤太自身似乎没受伤。
“走吧。”藤太说。
“走?去哪里?”如月问。
“去将门大人那儿。”晴明答。
“我父亲……”
“是。”
“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们请贞盛大人的身体带路。”晴明说。
“如月大人,你和维时大人留在这里……”藤太说。
“为什么?”
“你刚才说是逃出来的。而且追赶你的是应该同一伙的大蜘蛛。虽不知发生
什么事,但可以猜得出你大概跟兴世王一伙人失和……”
“不,我也一起去。”
“什么……”
“请让我一起去。我父亲将门若在那里……”
“……”
“我来带路比跟在贞盛大人身后走要快吧。再说,我有事必须告诉大家。”
“那么,我们边走边听你说。”晴明道。
“感激。”如月行礼。
这时,有个东西发出细微声自如月怀中掉地。
是根装饰着珊瑚的银簪。
“噢。”藤太发出叫声,左手拾起银簪。“这是?”藤太仔细观看手中的簪
子。
“是我的簪子。”
“这是我二十年前送给桔梗夫人的东西。”藤太说。
“真的?”
“你们前往寺院之前,我和桔梗夫人曾两人相聚过。是那时送她的簪子。”
“那么您是……”如月提高声音。
“我是?”
“这是我母亲桔梗的遗物。我母亲被杀时也带在身上,对母亲和我来说是很
重视的东西……”
“噢……”
“母亲生前经常取出观看……”如月怀念地说。
“这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送我的。”桔梗曾向如月如此说。
“是父亲大人?”年幼如月这样问,但桔梗微微左右摇头。
“到底是哪位呢?”
“任何人都至少可以在内心怀着一个秘密。”
桔梗如此说,没说出是谁送给她簪子。
“母亲大概无法对我说,这簪子是砍下我父亲将门头颅的藤太大人送的。她
说不出爱慕的对象是我的敌人这事吧……”
“桔梗夫人……”藤太双眼淌下一串眼泪流至脸颊。
“杀死我母亲的是兴世王……”如月说。
“什么?!”藤太大叫。
“太狠了……”博雅宛如目睹那光景,别过脸低声自语。
这时——
应该躺在地面无法动弹的大蜘蛛又抽动起来。
大蜘蛛蠕动着剩余的脚站起。
“到我身后……”藤太庇护其他人,站到前方。
然而,站起的大蜘蛛没扑过来。
它头部已遭黄金丸贯穿,似乎无法判别谁是敌方谁是友方。
大蜘蛛身体摇摇晃晃地消失于森林黑暗中。
“若是一般伤口,那大蜘蛛可以立即痊愈,是只砍断脚可以长出脚,砍断头
颅可以长出头颅的妖物。既然遭黄金丸砍了,已没法痊愈。迟早会流光那绿色体
液,在山中某处丧命吧……”如月说。
“我们也走吧。”晴明道,“刚才我也说过了,边走边听你说。”
“是。”如月点头。

将门如暴风雨般挥舞长刀。
“是大长刀!”道满在奔逃。
即便躲过刀,刀风也会捲袭道满。道满低头躲过将门的大长刀。
刀锋横扫过道满头上。道满头发追赶那刀锋般随风甩动。
将门的刀自下而上。道满跳到后方躲过。
道满身上裹着的衣服下摆追赶朝天奔驰的刀锋般,唰地往上飘动。
即使躲在树干后,将门的刀锋也会砍倒树干。
有人体那般粗的树干竟被将门的大长刀砍断。
那树弄响了周围树枝,嘎吱倒下。
想逃也没时间背转过身。道满喃喃自语:“太可怕了,将门。”
因将门的大长刀如暴风雨不停挥动,旁人无法参与战斗。
将门挥舞的大长刀,无论敌方友方,只要跨进刀身可触及的距离内,都不留
情地砍断。
道满背部有株粗杉树干。他没法往后逃。将门在前方。
无论逃往左方或右方,将门挥过来的大长刀速度更快。
道满无法先动。只能等将门先动后再逃。
可是,若真的目睹将门的刀锋动了后才行动,则太迟。
只能趁将门肌肉内部动起那瞬间逃走。
当将门肌肉内部的动作传至外面后才行动的话,会被刀身追上。
将门不动。道满也不动。
“伤脑筋。”道满喃喃自语。
道满搔着头。瞬间——
唰!将门动了。他将手中的刀自正面刺向道满。
喀一声,将门的大长刀刺进树干。
不是刺进道满的肉。是刺进道满背部那株杉树干。
自刀尖起约一尺半的大长刀钻进杉树干。
道满逃掉了。逃往上方。“喝!”道满的身体浮在半空。
“喀!”将门用力硬拔出潜进树干的大长刀。
拔出后,道满的身体竟飘然落在那大长刀上。
原来道满站在将门双手握着的大长刀上。
“唔。”
道满向将门抿嘴笑着。
“将门大人,如何?”道满说,“跟吾人谈一下吧。”
道满在将门握着的大长刀上说道。
“谈?”
“这回的事,都是兴世王干的……”
“兴世王?”
“平氏一族的争斗或许是平氏诸人擅自发动,但之后的事可不同。”
“怎么不同?”
“你们每个人都被幕后的兴世王操纵了。”
“你说什么?!”将门道。
“别听他的话。那个道满是妖术师,说愈多愈会上他的当。”兴世王说。
“上当的人是将门大人你自己。虽然这样对吾人来说比较有趣……”道满在
大长刀上笑道。
“话虽如此,但人本就随时在上某人的当。人若不受某事诓骗,本就活不下
去。”
道满咯、喀、喀、喀地笑出。
“受什么诓骗……”道满说。
道满咯咯笑。“金钱吗?”道满呵呵笑。“女人吗?”喀喀喀。“憎恨
吗……”哇哈哈——
“哇!”将门挥起大长刀。
道满的笑声随他浮上半空。
因道满的身体顺着往天奔驰的大长刀力道也躍至半空。
打算朝落下的道满挥舞大长刀的将门突然停止动作。
原来跳至半空的道满用右手抓住头上伸展的树枝,挂在树上。
“将门,舞吧、疯吧,遭人诓骗地舞蹈吧。”道满挂在树梢说。
将门右手握着大长刀在底下仰望道满。
兴世王走到将门一旁并立。
“真是个怪人。”兴世王仰望道满笑道,“杀掉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只要愿
意,明明可以和我们倾覆这天下……”
“哼哼。”
“对天下怀有大志的才是人。像你这种只是潜在黑暗观望天下的,不过是妖
物而已。”
“没错。”
“道满,既然如此,你干脆以妖物身分为我们做事,如何……”
“吾人不服侍任何主人。”
“那以宾客身分如何?”
“可以考虑。”
“什么意思?”
“等我参观了你们如何撑过此刻,吾人再回答你。”
“撑过此刻?”
“嗯。”
道满回答后摇晃身子,摇着树枝飘然反弹至树枝上。
“来了。”道满说。
毋需道满提醒,兴世王也已理解道满说的意思。
兴世王望向一旁。一旁黑暗中可见火把亮光挨近。
自森林黑暗中出现的是身穿白狩衣的晴明,以及腰上佩着黄金丸的藤太。
藤太举着火把。
“晴明,你总算来了……”道满在树上说。
月光自天而降,晴明也能看见树上的道满。
“这回您似乎做了不少事,是不是累了才在树上休息……”晴明招呼。
“我现在要开始作壁上观。吾人让大家都能看清楚吧。”
道满伸手自怀中取出某物抛下。
那某物落在堆积于洞口附近的柴薪上,点燃小小火苗。
火苗立即增大,堆积如山的柴薪整个燃烧起来。
“这样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道满在树上说。
这时,晴明和藤太已与兴世王、将门两人相对。
“藤太,你终于来了。”将门高兴地说。
刚说毕,将门便挥下右手举的大长刀。
藤太拔出黄金丸抵住自正上方落下的大长刀。
发出噹的一声,火花四溅。
“这只是试试而已。”将门说。
“那就好。”藤太说。
“什么?”
“攻击太软弱,害我以为你力量衰退了。”
“哪里。”
“哪里。”
将门挥舞大长刀。藤太接招。噹、噹。响起大长刀和黄金丸用力交击声。
火焰熊熊燃烧。通红火光映在两人脸上。
将门和藤太都在笑。露出白牙。
“藤太,很愉快。”
“将门,很好玩。”
藤太已抛下手中火把,双手握着黄金丸和将门交锋。
剩下兴世王和晴明对峙。兴世王背后约有十个黑衣男人。
“祥仙大人……”晴明以清爽声音说。
“什么事?晴明。”
“我早就觉得你很可疑,没想到祥仙大人竟是那位兴世王……”
“是上当的人活该。”兴世王说。
刚说毕,背后的男人之一动了。
他挥起右手握的长刀打算砍向晴明。就在此时——
一根箭射中那男人大腿,男人扑前倒地。
“请小心,森林中有弓箭对准你们。”晴明说。
是维时。维时躲在森林中用弓箭掩护晴明。
一旁,将门和藤太仍在武打。
“喀!”
“噢!”
噹、噹,藤太把将门袭来的刀身扫到一旁,躲向右边,“喀”一声反向将门
砍过去。
发出“嘎”一声。藤太砍过去的黄金丸无法砍伤将门。
“好痒啊,藤太。”将门露出白牙。
在一旁观看的晴明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请用这个。”晴明抛过去。
藤太在半空接住。是个小锦袋。

“喝!”将门趁机砍向藤太。
藤太伸往半空的手差点被砍断。
将门砍过来的刀尖切破藤太抓住的袋子。袋子内白粉四溅飘散于夜气中。
“这是什么?!”藤太边躲开将门的攻击边大叫。
“把粉撒在黄金丸上打。”晴明说。
藤太边逃过将门的长刀边挥着左手握着的袋子,在右手握着的黄金丸刀身撒
粉。
黄金丸已因不久前砍的大蜘蛛血脂肪而变得滑溜,粉贴在那黏液上。袋子马
上空了。
“这样就行吗?”
“可以。”
听到晴明声音,藤太立即抛出手中袋子,再度双手握住黄金丸。
“喝!”
“喀!”
刀刃交锋,分离时,藤太“呀”地砍向将门。
有切裂的反应,将门右上膊的肉裂开。黄金丸砍伤将门的肉。
“哇!”将门大叫。
将门第一次被刀刃砍伤。
“藤太,你、你做了什么?”将门右上膊流出鲜血。
“是灰。”晴明答。
“什么?!”
“我从云居寺要来将门大人头颅烧成的灰。”
“是净藏?”将门低吼出这名字。
“黄金丸若沾上头颅烧成的灰,当黄金丸触及将门大人身体时,身体会认为
那是自己一部分而接受那灰……”
此时,黄金丸的刀刃也就会切开该处——
尽管如此,一般长刀还是无法砍伤将门,因是黄金丸才办得到。
“可恶!”
“将门,这下势均力敌了。”藤太道。
“也好。”将门点头。
“喀!”
“噢!”
将门和藤太继续交锋。

其间,维时手持弓走出森林。
“维时大人……”晴明呼唤。
箭搭在弓上,维时拉着弓,压制黑衣男人的行动。
“一次只能射中一人,别畏缩!”兴世王大喊。
“不管谁先动,其次这箭射的是你。”
维时将搭在弓上的箭对准兴世王。
“祥仙——不,兴世王,你真有脸诓骗了我们。射你时,我不会对准你的手
足。我会射穿你胸部。”维时道。
然而,兴世王毫不畏缩。
“维时大人,您脸上浮出黏汗。是不是腹部伤口裂开了?”
“只是轻伤。”
“是吗?那为何手在发抖?”
“什么?”回答这话的维时的手开始发抖。
“看吧……”兴世王得意笑着。
“没发抖。”
“真的?”
“我父亲贞盛是射箭高手。这点小事,怎么可能会射不中你?”
“那,手发抖又是什么意思呢……”
维时的手比刚才抖得更厉害。
“维时大人,不能和兴世王交谈。”晴明声音响起。
将袋子抛给藤太的晴明,现在站在维时一旁。
“愈交谈,您会中兴世王的咒愈深。”
晴明搭话时,维时的手停止发抖。维时拉着弓,却无法射出。
因射出后,在搭上第二根箭其间,男人们大概会砍过来。若真要交锋,腹部
受伤的维时无法充分行动。对方有八人能自由行动。
即便能砍伤对方,也顶多一两人。第三人很可能会砍倒维时。
藤太若能击败将门,或许还可以加入这边的战斗,但目前藤太和将门仍不分
胜负。
“晴明大人……”兴世王说,“我赞叹你来此地的勇气,但你用阴阳法术怎
么逃离这儿?”
“我该怎么办呢?”晴明边说边悄悄伸出右手探入怀中。
“那手想干什么呢?”
“该干什么呢……”晴明手伸进怀中停止动作。
晴明和兴世王彼此观察般望着对方。
“哎呀哎呀,”兴世王笑道,“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瞪着对方……”
兴世王说毕,望向手持刀停止行动的众男人。
“谁要先上?”兴世王徐徐说:“就算被剪射中,除非很严重,也不会马上
死去。谁要是主动让维时射中,事后我给褒奖好吗?快去。还是大家一起上?即
使射中了也不会痛。只要活着,我会马上治愈你们的伤口。是我让那将门于这世
上复生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兴世王的低沉声音注入众男人耳里。
“快,要上吗……”
兴世王说得愈多,众男人双眼发出之前未有的亮光,在眼中逐渐加大。
亮光逐渐增强。
众男人的双足,脚尖在地面滑动般一步一步前进。
每个男人都对准维时。
男人之间那具有热度的某物逐渐膨胀。逐渐绷紧。
众男人都因兴世王那番话而中咒了。
“我来应付晴明。你们上去干掉维时。”兴世王说,“去!”
兴世王大叫,同时众男人也齐步踢着地面。
“哇!”众男人发出叫声扑向维时。
维时没射箭。他背着扑向自己的众男人逃开了。握着弓箭逃进森林。
“慢着!”
“别让他逃走!”
“追!”
众男人各自大叫地追赶维时,奔进森林。
留下晴明和兴世王,以及被森林中射出的箭贯穿大腿的男人。
能行动的八个男人都为了追赶维时而奔进森林。
“嗯?!”兴世王立即察觉事情有异。
即便受他的咒所操纵,还是有点怪。为什么全体男人都那么干脆地追着维时
奔进森林?
“晴明,你做了好事……”兴世王喃喃自语。
“您察觉了?”晴明右手仍伸入怀中,红唇浮出微笑。
“那是式神吗?还是纸人……”
“类似那类的东西……”晴明若无其事说。
此时最先奔进森林中的人其实不是维时,而是晴明操纵的纸人。
自森林中最初射出箭的当然是真正的维时。可是,之后走出森林的不是维时,
而是纸人。
那时,晴明向兴世王和众男人下了咒。
首先让真正的维时射箭,晴明告诉众人:“森林中有弓箭对准你们。”
接着,看到走出森林的维时,那明明是纸人,晴明却故意呼唤“维时大人……”
众男人因此而上当,把纸人当作维时。
兴世王正是察觉此事。
兴世王背后火焰发出轰隆声熊熊燃烧。
“晴明,我上当了……”兴世王笑着。
“兴世王大人,我不是说过,那个晴明很难应付……”彼方树上落下道满的
声音。
这时——
探入怀中的晴明右手动了。晴明自怀中抽出手,但手中没任何东西。
一粒飞石飞向半空。
晴明抽出右手,趁兴世王的注意力集中右手时,抛出藏在左手的东西。那东
西对准兴世王的脸。
“唔……”兴世王甩脸,躲开半空飞来的飞石。
晴明抛出的东西,自刚才兴世王脸庞那处奔驰而过。
“很遗憾,晴明。”兴世王说,“你用右手吸引我的注意,再抛出藏在左手
的东西。你以为我看不穿这种小事……”
兴世王说此话时,博雅、维时、如月三人自晴明背后的森林中走出。
“晴明。”博雅奔向晴明。
“晴明大人,黑衣男人都追着形似我的纸人跑进森林了。”维时说。
“父亲大人呢?”如月说。
“嗯?”兴世王发出低沉呻吟。

藤太和将门还在打。不分胜负。也数不清到底交锋了几次。
“太令人高兴了,竟能遇上这种对手……”
将门若如此说,藤太便答道: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将门,我第一次遇上十分值得对打的敌手……”
这时——有人自森林中出现。
摇摇晃晃拖着脚步走,没头颅的全裸躯体。
是平贞盛的尸体。
没头颅——也就是说,明明眼睛看不见,但贞盛的躯体却以慢条斯理的步伐
正确地走向将门。
那是非常奇异的光景。
将门若往右动,伸出双手的贞盛肢体便往右;将门若往左动,他也往左。
“是谁?”
将门朝逼近自己的贞盛挥一刀。伸在前方没手腕的贞盛左臂扑通落地。
然而,贞盛躯体没任何反应。他只是追着将门前进。
贞盛本来就是尸体。那躯体遭人砍或怎样,根本不感觉痛。
“喀!”将门用长刀自贞盛左肩膀砍向胸部。
可是,贞盛仍不停止。伤口内可见砍断的肋骨白色断面。
也不会流血。他只是追着将门。
再一看,被砍断的贞盛左臂不正如蛇那般边爬边往将门前进吗?
益发通红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着那光景。
简直不是这世上的光景。
“噢……”
在树上眺望的道满发出兴奋声。
“真是说不出有多骇人的一幕。”
道满左右嘴角往上扬,成为笑容。
贞盛的躯体仍想缠住将门。
“滚开!”将门用大长刀在贞盛双足膝盖那地方一刀两断。
贞盛身躯扑通往前摔倒。贞盛却仍用膝盖想站起,但行动已追不上将门。
“为何不砍过来?”将门转向藤太问。
将门是在问藤太,刀身砍向贞盛时为何不趁机砍他。
因为这其间,藤太停止挥刀,一直在等将门转过身。
“如果事后人家说我借助贞盛大人的力量,两人合力击倒将门大人,我会蒙
羞。”
“贞盛?”
“是的。”
“只有躯体,头颅呢……”
“头颅不是被你夺走了?”
“确实如此。”将门边说边抡起长刀,“继续吧。”
“来。”
“看招,藤太。”
“过来,将门。”
咚、噹,刀身再度交锋。
“呀!”
将门连着运气一起挥下大长刀,藤太未用黄金丸接招,跳到一旁,躲开时“咧”
一声挥下右手单独握着的黄金丸。
这一刀,漂亮地砍断将门右腕。
将门自身的右腕挂在将门左手握着刀柄护手那附近。
“碍事!”将门左手挥一下大长刀,右手腕落地。“藤太,还没结束,现在
才开始。”
“我知道。”
两人简短交谈几句,再度“喀”、“喝”地激烈交锋起来。

“这、这味道……”兴世王双手盖在脸上,“晴、晴明,你……”兴世王从
指缝瞪着晴明。“你刚才抛的那个……”
“是散虫丸。”晴明说。
“你故意将那个……”
“抛进火中。”
“唔。”
“光抛进火中可能会被您察觉,因此才利用那种手法。”
“……”
“所幸风吹向这边,散虫丸的烟也飘向这边……”
“晴明,你干了好事……”兴世王松开盖住脸的手,现出兴世王的脸庞。
“唔、唔。”维时发出叫声。
映着火光,兴世王容貌正在变化。
眼神逐渐锐利。
嘴唇逐渐变薄。
颧骨逐渐突出。
鼻子逐渐高耸。
在火光中可看清这些变化。
同时,兴世王左鼻鼻孔也流出某物。
类似黑色鼻涕。不,不是流出。是那某物想爬出。
是看似粗黑水蛭的东西。那东西看上去像生物。
爬出后,改变方向,爬至兴世王脸颊。同时,兴世王的容貌也变了。
“晴明,那是什么?”博雅问。
“是变颜虫。”
“变颜虫?”
“吞下这虫,可以改变自己的容貌。”
“什么……”
“只要把这虫赶出来,可以恢复真正容貌。本来必须吞散虫丸,目前办不到,
因此我抛进火中烧,让虫闻到烟味。”
晴明说此话时,兴世王抓住爬在自己脸颊的变颜虫,滑顺地拔出剩余部分抛
进火中。
站在原地的不是兴世王,是另一个人。
“这、这?”维时叫出声。
“晴明大人,这是?”如月问。
“你也认为他是兴世王吧。”
“难道不是?!”
“不是。”晴明点头。“这位人物,是藤原纯友大人……”
晴明望着直到方才还是兴世王的人物如此说。
“晴明,真的吗?!”博雅问。
“你可以问本人。”
“不用了。”原本是兴世王那人打断晴明的话说,“没错,我是藤原纯友。”
那人物——藤原纯友说。
“悬首示众的兴世王大人头颅,和纯友大人的头颅可能不是本人的风声,真
相便是如此。”晴明道。
“唔。”
“博雅,这是你教我的。因此今天我才准备了散虫丸来。”


第十七章 终の卷

“为何做出这种事……”维时说。
维时右手握住抽出的长刀瞪着纯友。纯友背后轰然燃烧着巨大火焰。
“问我为何?”纯友徐徐吐出一小口气说。
背后发出爆音飞来的火星零零星星落在纯友蓬发,烧焦头发。
“你问得很无聊……”纯友右手搁在腰上长刀刀柄。
维时像是要庇护晴明、博雅、如月,站到前面。
“你伤口还没痊愈,想跟我打?”纯友低声道,“晴明已无法对我下咒。这
样一来,只能靠剑法和力量决胜负。维时、晴明及博雅大人,应该从未在战场上
用过长刀。”
纯友笑着。
“但我有经验……”纯友脚尖稍微趋前,“维时,你刚才问我为何这样做,
我反过来问你好了……”
“问我?!”
“维时,你为何而活?”
“什么?”
“你为何而生于这世上?”
“唔……”维时握着长刀答不出来。
“答不出来吗?”纯友视线移向博雅,“那么,博雅大人,你呢?为何而生
于这世上?”
“什……”博雅也答不上来。
“博雅,别上当。跟纯友大人谈话会中他的咒。”晴明以冷静声音说。
然而——
“纯友大人,”博雅抬脸回答,“你是在问花吗?”
“花?”
“你是在问风吗?”
“……”
“你是在问花,为何在那儿开花?问风为何吹起吗?”
“噢……”
“花,只是在那儿开花,只是生而为花便十分满足。”
“有趣,你是花吗?博雅大人……”
“我是人。”
“……”
“我如同花那般,为了完成身为人的目的而生于这世上。”博雅清晰、高声
回答。
纯友放声大笑。
“晴明,博雅大人竟对我回敬咒的问答。”
纯友松开搁在长刀刀柄的右手,举到头上轻轻拍了一、二次。
“有趣。”纯友望着博雅。
“有趣?”
“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博雅大人,照你的说法来说,那是因为我生来便
是我。”
“什……”
“因为我生来便是藤原纯友,因此我以纯友而活。”
“所以才做出那种事?”维时问。
“因为我是我。”
“我?不是为了十九年前的怨恨?”
“哼哼。”纯友瞪了晴明一眼,“还未到时候,晴明,你别急着提往事。我
们现在正谈到趣事。”
“我洗耳恭听。”晴明说。
纯友吸了一口气。
“听着,晴明,听着,不要听漏我的告白……”纯友呻吟般说,“十九年前,
橘远保逮住我们父子,我和儿子重太丸都被砍头……众人都认为事情结果是如
此。”
“……”
“但是,被捕的是我儿子重太丸。而被认为是纯友的人则是我的替身。”
“……”
“那是个可爱孩子。只有十三岁。跟我很亲。正是那重太丸被砍头……”纯
友喃喃自语。
“是为了重太丸被砍头的怨恨吗……”维时说。
“你说什么?”纯友望着维时,“怨恨?”
“不是为了怨恨?”
“怎么可能……”纯友笑道,“的确有怨恨。因此在事发三年后我杀了远保。
杀了他,并砍下他的头……”
“……”
“可是,我现在做的事不是为了怨恨。怨恨怎么可能令人做出这种事。我啊,
博雅大人,我也是人……”
“人?”维时问。
“是人。正因为是人,才想得天下。因怨恨而劳心焦思的不正是将门吗?他
不是正因为如此而成为妖鬼吗?我则因为是人,才想称霸天下……”
“称霸?”
“是的。因此即便是我的亲生骨肉也……”
“……也怎样?”
“也得为了我不得不死。”
“您在说什么事?”
“不明白吗?是我让我儿子重太丸被捕。”
“这真是……”博雅哽住话。
“因此我才能逃之夭夭。”
“太可怜了……”博雅小声自语,“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喃喃自语的博雅双眼簌簌落泪。
“为何而哭?”
“不知道。”博雅说。
“若是为了重太丸,你没必要同情他。他是为我效劳而死。”
“不是。我不是为重太丸大人而流泪。”
“那,为谁……”纯友自语后,想起某事般说:“难道为我?博雅大人,你
该不是为我而流泪吧。”
“……”
“说什么京城、什么皇上,那些都是流了人血才能得手。而流那血的人正是
双亲或兄弟,是亲人流了最多血。你应该也知道这点吧。事到如今还流什么
泪……”
“……”
“我只能这样活。”纯友说。
“您真是很可恶……”如月边说边自后方站出。
“噢,如月……不,泷子姬……”
“原来我和父亲将门都受您操纵了。”
“我没操纵,我只是培育而已。培育存在于人心的东西。”
“我父亲呢……”
“在那边森林中,看吧,正在和俵藤太交锋。”
听到这句话,泷子转移视线。
“父亲大人……”
泷子朝森林喊话时,纯友突然动了。
纯友拔出长刀奔过来,自泷子肩膀直至背部一刀挥下。
他右手本来已松开长刀刀柄,导致晴明一行人疏忽大意了。
速度快得骇人。
“如月大人……”维时奔向泷子。
“只要泷子不在,就可以轻而易举操纵将门。”
纯友如此说,高声笑出。

“慢着,藤太。”在森林中和藤太交锋的将门边说边后退。
“怎么了?”藤太也缩回黄金丸,停止动作。
“我听到泷子的叫声……”将门说。
“嗯。”藤太点头。因藤太也听到同样叫声。
先是呼唤父亲的女人声,继而是惨叫。而且那惨叫于途中停止。
将门朝森林外奔驰。藤太也拔腿飞奔。两人不即不离。
两人至此虽边打边进入森林,但并非进入深处。他们立即来到外面。
火焰熊熊烧得通红。火势还未减弱。
藤太和将门赶到时,在火焰亮光中看到纯友张开双足站着。
站在纯友面前的是握长刀的平维时。
维时一旁躺着女人。是泷子。
晴明和博雅蹲在泷子一旁。藤太毫不迟疑地站到维时旁。
将门则——在众人面前止步,低吼:“泷子……”
泷子肩膀至背部被一刀砍伤,此刻那伤口仍流出鲜血。
“将门大人,是维时砍了泷子姬……”纯友说。
将门用肩膀喘气,望着纯友自语:“你是……”
“是藤原纯友。”
“可是……”
“你认识的那个兴世王其实是我。事后再说明吧。我们目前必须先击倒这些
人。”
听纯友如此说,维时喷火般道:
“纯友,砍了如月大人的不正是你吗?你竟说出这种放纵话?”
“将门,维时大人恋慕泷子姬,他不会做出那种事。”藤太架起黄金丸说。
“你相信敌方说的话还是相信我说的话……”
纯友说这话时,女子声音响起:
“不是。”
泷子已站起。虽然一旁有晴明和博雅撑持,但刚才为止气息奄奄看似即将死
去的泷子,现在呼吸稳定,而且虽有人撑持,却用自己的脚站着。
“砍了我的人,是在那里的兴世王——不,是藤原纯友。父亲大人。”
“你说什么?大概是那个阴阳师施行什么妖术操纵泷子姬吧……”
“不是。”
泷子挣脱晴明和博雅的手。她用自己的双足站着,没人撑持。
“我没被任何人操纵。”
一步,两步,泷子挨近纯友。
“十九年前偷袭我们住的寺院,杀死我母亲、拐走我的人正是纯友大人。我
不知情,一直受他操纵……”
三步……
“泷子已受够了。再也不想看到战争,看到有人死亡……”
“噢,泷子、泷子姬……”
“不要再继续了,往后我们父女俩到不为人知的地方过日子吧……”
往前走的泷子,容貌开始缓缓变化。
脸颊的肉在动,鼻子形状变了,眼睛也似乎变大。
“你、你……”
“将门大人……”那女子说。
“你、你……”
“久违了,将门大人……”
“桔、桔梗。”
桔梗站在将门面前。连藤太也大吃一惊。
“桔梗大人。”藤太大叫。
“是藤原纯友命人杀我、拐走泷子……”桔梗说。
“原来……”将门望着纯友点头,“原来如此。”
“晴、晴明,这……”博雅也在晴明身旁嚇一跳。
“可以了。”桔梗说,“可以了,应该满足了吧……”声音很温柔。
“桔梗……”将门抛下长刀,紧紧搂住来到眼前的桔梗。“我好想见你……”
凝望此光景的纯友突然转身低语:“晴明,你干的……”
“是。”晴明若无其事地回答,“我用了您抛弃的虫。”
晴明还在回答时,冷不防将门松开桔梗,“哇!”地当场跪地。
“呜哇……”
“呕……”
他对着地面口中呕吐出某物。是黑色黏液。发出腐臭的东西。
将门弯着背持续呕吐,吐了好几次。
吐完时——
跪在该地的已不是铁身的将门,而是人身的将门。
身体也恢复为原本的将门身高。
“父亲大人。”
说此话的女子,不知何时又自桔梗变成泷子。
“噢……是泷子吗……”
将门仰望火焰往上烧的上空,再将视线移回大地。
“藤太……”他望着俵藤太。
再望着晴明、博雅、维时,最后望着泷子。
“我好像在做梦……”将门说。
他缓缓站起,望着纯友。
“纯友大人……”将门说。
“什么事?”
“已可以了吧。”
将门一步、两步地挨近纯友。
“你在说什么?什么事?”
“我们已活得太够了……”
“别过来。”纯友用手中长刀刺向将门。
将门已非铁身。刀身深入将门腹中。一瞬,将门停止动作,却又保持原状继
续前进。刀尖从将门背部穿出。
“纯友,已经够了吧……”
将门跨前一大步,紧紧搂住纯友的身体。
“你做什么?”
将门抱起说此话的纯友。
“纯友,我带你到黄泉之国。”
将门开始跨步。走向火焰。
“住手,将门。”
“不。”
“喀!”纯友咬住将门肩膀,咬下肉块。
然而,将门仍不停止。继续挨近火焰。
“将门!”藤太大叫。
将门回头。
“藤太,很好玩吧……”将门说,“我很庆幸跟你打得很满足。不愧是俵藤
太,功夫的确是天下第一。”将门笑出。
“父亲大人。”泷子边哭边呼唤。
将门望着泷子,说一声“再见了”,朝火焰走去。
“住手,你想做什么?将门……”
“忍耐一下,纯友……”
刚说毕,将门头发立即燃烧起来。纯友头发也发出青色火焰燃烧起来。
“哇!”纯友大叫。
“忍耐一阵子就好。比起净藏那小子的火,这火不算什么。”
“啊……”
“哇哈哈……”
将门的笑声盖住纯友的叫声。夜气中夹杂肉烤焦的味道。
将门和纯友的身躯倒进火焰中。
尽管如此,纯友的叫声和将门的笑声依旧持续了一阵子,过一会儿,声音消
失。
“父亲大人……”
泷子打算挨近火焰,维时自后方搂住她。
“喂,晴明……”博雅在晴明后方呼唤,“你对泷子大人做了什么?”
“纯友大人丢弃的变颜虫从火焰中爬出,我拾起,自泷子大人的伤口放虫进
她体内。”
“什……”
“变颜虫不仅能改变容貌,也能止血愈合伤口。兴世王能立即治愈伤口,正
是因为如此。”
晴明说此话时,追捕公役自森林中蜂拥而出。
其中包括肩膀上骑着沙门的贺茂保宪。
“怎么了?晴明,没事吗?!”保宪朝这边问。
“事情已结束了。”晴明说。
“来这儿途中,发现几个可疑男人在森林内徘徊,全抓起了。”
“既然如此,已没事可做。”晴明说。
晴明视线移向一旁。道满站在该处。道满搔着头,挨过来说:
“晴明,你让吾人观赏了有趣光景……”
“道满大人帮了我很多忙。”
“不用道谢,吾人只是玩得很尽兴……”
晴明望着说此话的道满,问:
“那是什么?”
“这个吗?”
道满取出自怀中露出部分的东西,在火光中给众人看。
那东西被道满抓在手中仍在蠕动。那是人的右手腕。
“是将门的手……”道满用手指摸着将门的手。
将门的手指加快动作。
“噢,记得吾人吗?还记得吾人吗……”道满欢喜地说。
“那是我……”藤太说。
“是的。是你砍下的。那时,我拾起来了。”
“您打算怎么办?”晴明问。
“这是成为妖鬼时的将门手腕,吾人打算用来当式神。”道满说,“你想见
这手腕时,可以随时来找吾人。”
道满对泷子如此说后,不等泷子回话,背转过身。
“吾人要走了……”
道满跨开脚步。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于森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