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延历十三年（七九四）建成的禁苑。
根据《日本纪略》记载，桓武天皇于延历十九年（八〇〇）七月行幸，两年后的延历二十一年（八〇二），举办了一场宴会。
无论气候何等干旱，这个池塘里的水也不会枯萎。
东寺的空海与西寺的守敏也是在神泉苑进行了祈雨修法对决。那时，空海召唤了居住在天竺阿缛达池里的善女龙王，让上天降下了雨。
之所以会说这个池塘的水永不枯竭，或许是人们认为神泉苑的池塘和阿缛达池的底部相连，才出现此说法吧。
满月刚出来时，四周还隐约残留着黄昏余光。
然而，随着满月升起，四周愈来愈暗，此刻已经完全是夜晚了。
博雅喝着酒，不时吹着叶二。
如此，夜逐渐加深，正当月亮即将升至中天时——
“来了。”
晴明搁下手中的酒杯，转头望向对岸。
“唔……”
博雅单膝跪在地面，抬起脸来。
对岸的树林深处闪烁着金光。
看上去像是有人点上一盏小灯，光很微弱。
那亮光逐渐增大， 并且增强了亮度。
接着，亮光膨胀至对岸的枫树和樱花树顶端。
“噢……”
博雅不禁发出声来。
有一张脸浮现在那团亮光中。
是药师如来的面孔。
面孔位置逐渐增高，增至比树梢更高后，继续往上延伸。
枫树的高度此刻在如来腰侧。
药师如来开始走动。
祂缓缓朝池塘而去。
挪开树木，站在池塘水边。
正是药师如来佛。
双手捧着药壶。
如来佛将药壶换到了右手。
“晴明，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吧。接下来，如来要用那个药壶吞食月亮了……”
博雅边说边转头望向晴明，此刻晴明早已经朝水边走去。
晴明站在水边，弯下身捡起某物。
是块小石子。
如来正要用药壶舀起倒映在水面的月亮时，那块小石子恰恰落在水面的月亮上。
月亮在水面往四方飞散。
成为无以计数的光芒碎片，在水面跳跃着。
如来停止了动作。
祂瞪视般环顾了四周一圈，然后用左手轻轻拍了一下水面。
凌乱的水面迅速平静下来，月亮又回到那清澄如镜的水面。
如来的右手再度往前伸出。
又试图用药壶舀起月亮。
突然——
月亮消失了。
如来仰望天空，上空出现了云块。
不是很大的云块。
只是一朵小云。
奇怪的是，那朵小云只厚厚地笼罩在月亮四周，遮挡住月亮。
晴明的右手食指尖贴在他鲜红的下唇，低声念着咒语。
原来是晴明让云块出现。
“算了，晴明，到此为止吧。”
对岸传出唤声。
“我这就过去。”
是男人的声音。
如来背转过身，走回树林中。
亮光逐渐缩小，如来的个子也逐渐变低，不久，那亮光和如来的身影都消失无踪。
过了一会儿——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出面管这件事啊，晴明。”
声音从侧面的黑暗中传了出来。
有条人影，缓缓走进月光和灯火的亮光中。
是个老人。
蓬乱的白发耸立在头上。
黄色双眸炯炯有神，散发出亮光。
是芦屋道满。
背上背着一座童子般高的佛龛。
“果然是您所为，道满大人。”
晴明停止念咒，如此说道。
“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得到一个好式神了。”
“您这样阻碍龙鲤升月的仪式，今后无论是谁，无论用何种方式在神泉苑祈祷，都无法让上天降雨了。”
“说得也是。”道满抿嘴笑着。
“喂，喂，晴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博雅挤进了两人的中间。
“我也并非完全明白。不过，应该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什么意思？”
“意思是，月亮即将投射入池塘中央……”
晴明转头望向池塘。
池塘中倒映着满月。
“那月亮怎么了吗？”
“继续看着……”
“博雅，你看，来了。”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把刚要“啊”地叫出的一声吞进了喉咙，因为他看到水中摇晃的影子。
水滴深处有一条影子在动。
那条影子慢慢靠近水面。
是条大鱼。
大鱼从黑暗中的水中逐渐往上升——
是一条带青色的白鱼。
鱼体带着磷光，发出光芒。
“是鲤鱼。”博雅说。
鲤鱼非常大。
硕大的鲤鱼比一个成人还大上一圈，甚至大两圈——约六尺有余。
青色鳞片在水面下闪闪亮亮。
那条鲤鱼在倒映于水面的月亮四周绕了一圈，然后张开大嘴。
咕咚！
声音响起，月亮被吞没了。
水面的月亮也消失了。
中天有月亮，水面却没有倒映的月亮。
和药师如来用药壶舀出月亮那时一样。
“喂，晴明，月亮……”
“我知道。”
三人继续凝望着，离三人佇立的水边约九尺远的水面，冒出泡沫，从泡沫中浮出一条人形身影，赤着脚站在水面。
是一名头发梳成唐朝样式，身穿青色长袍的女子。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谢谢两位大人相助。”
女子轻轻行了个礼。
长发。
大眼睛。
“原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是你？”博雅问。
“是的。”女子点头，“我是一条鲤鱼，已经在这池塘中栖息了近两百年。”
“两百年……”
“距今一百多年前，高野的空海法师在这座池塘进行过祈雨修法……”
“我知道。”
这句话是晴明说的。
“那时，空海法师从天竺阿缛达池劝请来了善女龙王，是我负责为善女龙王带路，引领祂来到这个池塘。”
“是。”
“那时，善女龙王说为了报答我，要让我成为一条龙而升天。”
“升天？”
“善女龙王要我一年一次，在这个时期，从新月的第二天开始到满月为止，吞食映在池中的月亮，为期十四天。只要持续一百次，也就是一百年，我就能获得升天的能力——善女龙王这样对我说的。”
“但是，已经超过一百年了……”
“是的，虽说是一百次，但并非每次都是晴朗的夜晚。有时下雨，又是月亮被云层遮住……因此，我花了一百多年的岁月，才完成了九十九次。”
“这次是第一百次。”
“是的。”女子点头。
“结果遭道满大人阻碍。”晴明说。
“哎，我不是故意要找麻烦的。不过，也就成阻碍了吧。”
道满挠了挠头，望向晴明。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在这座池塘里栖息着一条善女龙王答应让它升天的龙鲤。晴明，你应该也听说过这事吧？”
“是的。”
“不过，你应该不晓得那龙鲤很可能今年就要升天了吧？”
“确实不知道。道满大人，您怎么……”
“我在各地都养着式神，在这神泉苑也有，是一只甲壳约有两尺长的鳖。这家伙也活了很久，已有九十九年。大概一个月前，我来到这里，那鳖对我说，住在这池塘里的龙鲤今年很可能会升天，所以我才想到这个方法。”
“这个方法，是指什么？”
“就是在龙鲤吞食月亮之前，我先得到池塘的月亮，然后把月亮当做饵食，让龙鲤成为我的式神。”
“竟然！”
“我本打算每次让龙鲤为我做一项工作，就给祂一个月亮，这样应该可以让龙鲤帮我做很多事。”
“不过，到了明年，依旧有月亮……”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说不定是阴天，说不定会下雨，说不定有某物先来吞食月亮。总之，必须等到月亮悬在中天，月影落在池塘正上方，它吞食到这种月亮，才能升天。所以我便想，只要在此之前，先把月亮弄到手就行了。”
“因此，您就让药师如来……”
“是啊。如果用凡庸之器，绝对无法舀起池塘中的月亮。就这点来说，用药师如来所持的药壶，就绝对没有舀不起来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
“我以前就知道兼家宅邸有一尊大小恰好的药师如来，所以就偷来用用。”
“然后，您打算怎么做？”
“你是说我舀到的那些月亮吗？”
“是的。”
“既然让你给破坏了美事，我也没法子了，就还给龙鲤吧。”
“我也认为如此最好。”
晴明向道满行了个礼，转头望向站在水面的女子。
“正如您所听到的那般。”
女子向晴明和博雅行了个礼，微微一笑。
之后，融化于水中般渐渐消失。
道满卸下佛龛，打开龛门，从中取出黄金打造的药师如来，搁在地面。
道满将右手指尖贴在如来背上，低声念起咒语。
于是——
哗啦、
哗啦、
如来口中滑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小珠子，掉进祂手中所持的药壶里，存积了起来。
总共十三颗。
每颗珠子的大小都不一样。
道满拿起珠子，扔进池塘。
小珠子掉入池塘后，每颗都变成倒映在水面的月亮。
十四夜的月亮，十三夜的月亮，十二夜的月亮……
一共十三颗月亮，在水面闪闪亮亮。
那光景美极了。
从水中现身的青色鲤鱼将那些月亮一颗颗吞了下去。
全部吞下后，青鲤鱼消失于水中。
“晴明啊，我们好好观赏一下吧。”
道满如此说着，做到毛毯上，再呼唤晴明和博雅。
晴明和博雅与道满并排坐着。
蜜虫往晴明和博雅的酒杯中酙酒。
“给我。”
道满从蜜虫手中夺走了酒瓶。
“剩下的我都要了，你不介意吧。”
“嗯。”晴明点头。
道满用右手握着瓶颈，将瓶口聚到嘴边，再让瓶子倾斜。
喉咙咕噜咕噜地动了起来。
“真是好酒。”
此时，博雅开口：
“道满大人……”
“什么事？”
“您不会是为了想要有酒喝，才做出这样的事吧？”
“怎么可能？”
“道满大人，您本就不是个老实人，不会实话实说，对吧。”
博雅笑着如此说时，池塘中央冒出了白沫。
白沫逐渐往四方扩散——
突然，从白沫中一声不响地出现了一条龙。
是一条青色的龙。
没有刮风，没有打雷，云层也没有翻卷起来。
那条龙先露出头部，再舒畅惬意地让月光笼罩着全身，往上空升去。
无数水滴自龙身洒落，水滴映着月光，闪闪发光。
“太美了……”
博雅用似乎要消失的声音低语。
那条龙升至比钓殿屋顶高一些之处时往下看，接着像是在道谢似的点了点头。
龙在月光中逐渐往上升，不久就消失了。
四周只剩下挑逗人般、发酵的新绿想起飘散在黑暗中。
第12章 蝉丸
【一】
月亮出来了。
蝉丸的背部听到了那声音。
哈。
是月亮升起时的声响——
听声音就知道。
那是安稳的、浑圆的、庞大的月。
是满月。
蝉丸知道那轮月亮漂浮在山头另一边的琵琶湖上，照耀着湖面。
虽然眼睛看不见，不，应该说，正因为眼睛看不见，那景象才会浮现在心中，栩栩如生。
小时候，眼睛还看得到时，曾看过好几次月亮。失明后，浮现在心中的月，比小时候看到的更鲜明。
真是不可思议。
盲目后，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吧。
什么时候开始用耳朵聆听月亮的动静呢？最近甚至可以用背部聆听。其实无论是谁，是不是都不用耳朵，而是用背部在聆听呢？
蝉丸有时会如此想。
失明之后，他觉得时间变得更有深度了。
仿佛是配合着月亮升起，虫子在院子四处的草丛里鸣叫了起来。
蝉丸来到窄廊。
坐下来，侧耳倾听。
夏天虫子的叫声减少了许多。
已听不到螽斯和纺织娘的叫声了。
唧喽。
唧喽。
唧喽。
此刻叫起的，到底是哪种蟋蟀呢？
棘脚斯。
紫竹蛉。
金铃子。
金钟儿。
金琵琶。
黄脸油葫芦。
好几种虫子的叫声混杂一起，互相回响，融为一体。
一时叫得最起劲的金铃子数量突然减少，之后是金琵琶的叫声增多，再之后又变成紫竹蛉的叫声愈来愈响。正当内心感到有趣，继续听下去，不知何时，金铃子的叫声又多了起来。
嘟——哦哦
嘟——哦哦
唧喽唧喽
唧喽唧喽
呤——呤——
呤——呤——
叽嗯 叽嗯 叽嗯
叽嗯 叽嗯 叽嗯
呤——呤——
叽嗯 唧喽哩
叽嗯 唧喽哩
呼伊唷喽喽喽喽喽
呼伊唷喽喽喽喽喽
嘟——哦哦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唧喽 唧喽 呤——呤—— 叽嗯 叽嗯
呼伊唷喽喽喽喽喽 呼伊唷喽喽喽喽喽
嘟——哦哦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叽嗯 唧喽哩 叽嗯 唧喽哩 呤——
唧喽 呤—— 嘟—— 呼伊唷喽喽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呤——呤——
唧喽唧喽唧喽唧喽呤——呤——叽嗯 叽嗯
呼伊唷喽喽喽喽喽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嘟——哦哦 叽嗯 唧喽哩
嘟——哦哦 叽嗯 唧喽哩
呤——呤—— 唧喽 唧喽 呤——
呤——呤——呤——……
身在秋虫的叫声中，蝉丸觉得身体好像漂浮在半空中。
嗖嗖。
嗖嗖。
嗖嗖。
是风声。
每一种风声都不一样。
摇曳枫叶的风，吹动松针的风，吹在屋檐上的风，拂过耳边的风，吹动桔梗、继而拂过黄花败酱草的风，每一种风都不相同。
如同乐声。
仔细想来，近几年来都不再碰琵琶了。
但也没关系。
即使不是亲手弹奏，世界不也以这种方式在演奏乐音吗？
不仅是背部，全身的各部位都像耳朵似的聆听。
每一种声音都散发出微弱光芒。
那些微光的颜色都不相同。正如每种生命各有区别，不论是多么微小的虫子还是草儿，都不一样，每一种声音所散发出的光色也完全不同。那些微光，每一道都散发出一抹香味。
啊……
此刻听到的这声音，到底是什么呢？
一种低沉的，从世界深处回荡出来的声音。
像是令人怀念的，又很理所当然的声音；平时没注意，但总响个不停的声音……
哝……
哝……
哝……
似远，又近……
是母亲的声音——
啊，对了，这不正是心音吗？
是自己的心脏奏出的声音。
不仅如此。
大地本身也正发出声响。
这就是大地的心音吗？
待敌的心音和自己的心音相互呼应，共鸣。
呜呼……
就是这个声音。
这声音一响，就有某物聚集而来。
不，此刻已经聚在一起了。
从大地，从森林，从山中——
某物，从草丛中爬了出来。
某物，从石头里爬了出来。
嚇！
喏！
无以数计的动静，从树干、从树梢、从叶子、从土壤、从岩石中爬了出来。
它们叽叽喳喳。
他们在交头接耳。
每一种动静都发出声响。
叽！
叽！
叽！
嘟、嘟、嘟、嘟、嘟、嘟、嘟……
叽……
嘟呒。
叽……
喀、喀、喀、喀、喀、喀、喀……
嘟呒。
嘟呒。
嘟呒。
呒！
呒！
呒……
响着，又响。
然后，相互共鸣。
无以数计的精灵正在相互呼应，相互共鸣。
寓于物体的某物。
事物的动静。
事物的气息。
物怪……
大地发出奇异的隆隆响声，而自己的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在呼应。
呼！
像是什么碰到脸颊的触感，应该是月亮从屋檐露面了，那月光恰好映在脸上。
发出皎洁亮光的满月，在背上的中心闪烁着光芒。
今晚，那人也会来吗？
像这样的夜晚，都必定来临的那人。
总是悄悄地来，总是无声无息地躲在暗处。
夜复一夜都会来的那人。
像聚集而来的无数精灵那般，像石头、青草、森林，有时也像月亮，藏身在暗处。
那人也是聚集而来的万物之一，与世界互相共鸣。
是的，那人已经来了。
蝉丸知道。
那人在不声不响中前来，此刻正身在院子某处。
有那人的气息。
哝！
哝！
心脏在响动。
我也是响动之物。
我也在发出声响。
有种东西与宇宙产生共鸣，敲击着我。
将我弹奏着，如乐器般。
我是一种会自动演奏的乐器。
犹如初次体验时那样，我的身体如琴弦般颤抖了起来。
今晚是多么特别的夜晚啊。
本就没有下定决心说不再碰琵琶了。
碰或不碰琵琶，其实也无所谓。
既然无所谓，故意忍着不弹，岂不奇怪？
蝉丸悄悄站了起来，消失在屋顶下，不久，再次抱着琵琶回来。
他坐在窄廊。
心想，此刻的自己，是处于发出各种声响的万物中，自然而然奏出乐音的乐器。
是大自然的产物。
只是为了发出声响，恰巧用琵琶参与了此事而已。
蝉丸用拨子弹着琴弦。
嫋！
琴弦发出声响。
嫋！
琴弦在颤动。
是《流泉》。
这是从唐国传来的琵琶秘曲。
蝉丸弹奏的琵琶声，嫋嫋地融化于黑暗中。
多么幸福啊。
随着琵琶的响声，肉体逐渐散开，融化于庭院。
然后与森林融为一体。
我是虫子。
我是石头。
我是凝结于草上的露水。
曲子结束了。
但是心灵和肉体仍在月光中和森林之中游荡着。
蝉丸不由自主地开口。
“啊，多富有雅趣的夜晚啊，真想和某位知晓音乐的人话个通宵。”
然而，四周没有这样的人。
因为蝉丸在此逢坂山独自生活着。
突然——
“有，就在此处。”
某处传出如此声音。
是人的声音。
黑暗中，声音之主站了起来。
是男子的快活的声音。
声音充满了喜悦，也夹杂着不安。
甚至可以想象，声音之主兴奋得满脸通红。
但是，那声音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柔软，那么的悦耳啊。
而且，比发出声音的人所想象的要更响亮……
“原来如此啊。”蝉丸说，“这三年来，夜复一夜，一直隐身在这个院子中的……”
“是的。”声音之主说，“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到蝉丸仨人顺应自然所弹出的琵琶乐音。”
“啊呀，实在很抱歉。坦白说，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就算不再弹琵琶也无所谓了。但是今晚……”
“哦，我明白，我明白。在这样的夜晚，像我们这样的人确实会不由自主地自鸣起来。在大自然中，鸣响又鸣响，不鸣响反倒会受不了，我们就是如此。我明白，我明白……”
那人的声音含有湿度，并且颤抖着。
似在哭泣。
“哦，您说的对，正如您说的那样。”
蝉丸温柔地说。
“方才，缠丸大人弹的是《流泉》吧。”
“是的。”
“如今，这世上除了您，再也没有其他人会弹了。”
“您是哪位呢？”
“我是博雅，源博雅。”
“噢，是克明亲王的公子。”
“是的。”博雅点头。
【二】
“方才我说，像和知晓音乐的人谈论音乐，但是……”蝉丸低语，“看来已经不需要语言了。”
蝉丸在屋檐下不经意地抬起头，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上空的月亮。
“是的。”
博雅点头，站在院子，从怀中掏出叶二。
这是朱雀门的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此刻，已经不需要语言。
对博雅和蝉丸来说，谈论音乐就是一同吹弹、合奏。
“那么，我来弹《啄木》。”
蝉丸抱着琵琶，低声如此说。
“噢……”
博雅发出低沉而喜悦的声音。
《啄木》是承和时期，与《流泉》、《杨真操》一起，由藤原贞敏自唐国廉承武习得并传回来的琵琶秘曲之一。
蝉丸将拨子抵在琴弦上。
哟嗯……
琴弦响了。
那音色在院子的黑暗中回荡，再逐渐融化。当那音色殷殷渗入夜色，还未完全融化时，博雅即把叶二贴在唇上。
叶二滑出青绿颜色，飘舞在月光中。
是一条发出朦胧磷光，透明的青绿色的蛇。
那条蛇一下子变细，一下子又变粗，闪闪烁烁地在月光中往前伸展。
哟嗯！
蝉丸配合着笛音奏出琴声，那条光蛇便在月光中朝着上空升起。
无数只犹如蝴蝶之物，在黑暗中飞舞。
青色，红色，微微发光之物，闪烁之物，飞翔之物，流淌之物，下沉之物，漂浮之物，哭泣之物……
无数颗看似光芒四射之物，以及爬行之物，出现在黑暗中。
虫子的鸣叫也配合起乐音。
这时，枫叶互相触碰，为这一刻发出赞美祝词。
哝！
石头发出吟唱。
哝！
月光发出声响。
喽喽喽喽喽噢嗯……
天空发出声响。
迦陵频伽出现了，在月光中飞舞。
哟嗯呒……
哟嗯呒……
琵琶响起。
无数迟来的飞天出现了，伸出指尖抚摸着一个个音色。
天地开始震动。
每当震动停歇时，均会传出如斯声音。
“吾，多闻天也。”
“吾，广目天也。”
“吾，持国天也。”
“吾，增长天也。”
众神现身后，和着音色，顿起脚步，舞动双手，悠哉悠哉地在空中翩翩起舞。
虫子，和起声来。
风，和起声来。
草儿，和起声来。
花儿，和起声来。
树林和起声来，森林和起声来，每一块石头和泥土，以及隐藏在其中的每一只小生物，都一个接一个地和起声来。
天地在隆隆作响。
博雅闭着眼睛，吹着叶二。
泪珠像乐声般，自博雅的双眼不断涌出。
蝉丸的嘴角，浮着微笑。
闪闪亮亮。
闪闪亮亮。
宇宙在发光……
呼呼簌簌。
呼呼簌簌。
天空逐渐松散开来。
蝉丸和博雅就这样，不断地高谈阔论着，直至晨曦微露。
后记
现今是我六十七岁的秋季。
这真是——
总觉得这样好吗？一不小心就已过了真壁云斋的年龄了。
日复一日，毫无进步。
身体一直在衰退，大脑和毅力大概也一样吧。
果然年纪到了就会衰老。
即便如此，不知为什么，在我身躯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残留着一种对遥远的事物，或者是一种对未知场所的憧憬，令该处刮着风。
而我，也许就站在那阵风中。
那个我，既像是孩提时代的我，又像是目前与年龄相称的残败不堪的我。
这阵风从未停止过。
应该是对故事的憧憬，或者说是迷恋，或者说是爱，大概就是这些吧。
我想做很多事情。
想写的也很多。对此，我无能为力。
另外也想做一些傻事，或者说是蠢事，以及对这世上完全没帮助的事。可以说已经陷于一种病态，或是一种行为习惯的秉性。
很愚蠢。
我有自觉。
写作量减少了。
一个月已经写不出八百张稿纸。
可是，工作量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本以为减少了案件的数量，但数了数，眼瞎还有十二部小说正连载中。
我清点一下，接下来将这些小说列出来。
顺序不一——
①《达赖喇嘛的密使》
②“饿狼传”系列
③“阴阳师”系列
④《摩多罗神》
⑤《真传·宽永御前试合》
⑥《大江户化龙改》
⑦《明治大帝的密使》
⑧《虫毒城》
⑨《小角城》
⑩“幻兽少年”系列
⑪《JAGAE 织田信长传奇行》
⑫《刃牙外传》
这可真是不得了。
因为直至完结之前，我不打算出版，所以大多数是长达一千张、两千张、三千张稿纸的小说，定期出书的只有《饿狼传》、《阴阳师》、《幻兽少年》。
有时，连载还未完结，我说“五年后再写”，然后迎来下一期的连载日期，写着写着就变成这样。
但是，我并非每天都在写这十二部连载。有些因杂志停刊而停止连载，有些杂志是隔月出刊。不过，《刃牙外传》是在漫画周刊《周刊少年冠军》上连载，因此每周都有截稿日。
除此，另有非小说的连载，还有相当多的单篇小说工作。
在这种状态下，俺还经常去钓鱼。
唉，这样可以吗？
啊，我想起来了。
二〇一九年起，又增加了四部小说的连载。
《白鲸》
《RAINBOW》
《绳文小说》
《俳句小说》
总计十六部。
而且，其中一部是报纸连载。
每天都会迎来截稿时间。
没关系吗？我这样。
不知道。
只能做了再说。
认真细想的话，我大概会发疯，所以尽量不去细想。但说真的，这样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总之，先做了再说吧。
嗯……虽然嘴里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但我好像还挺开心的。
真是个有病的家伙。
接下来，秋天来这样的俳句如何呢？
满月啊 一旁陪睡的尸体 嘻笑声
五彩色 歇斯底里地飘落 秋枫叶
山中月 阿爷阿嬷笑嘻嘻 悬挂着
唔，虽然很想作出再疯狂一些的俳句。
本书是久违的《阴阳师》，请多关照、
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三日于小田原
梦枕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