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正殿一旁,仙朝绕过了建筑物,往后边走。
晴明一行人也跟在仙朝身后。不久——
“就是这里。”
仙朝止步之处,正好位于僧房另一边,该处有座看似泥沙堆积而成的小丘。
说是小丘,其实只是一团高及小腿的泥团。
四周打着四根木桩,木桩之间系着绳子,围着中央的泥土堆。
但是,其中两根木桩已经倾斜,因而绳子也不是牢牢地围着泥土堆。看样子,本来是好好围着泥土堆,因为牛冲进去而变成那样了。
“大约从一百年前开始,这里就有一座高约一个成人身高的蚁丘,这蚁丘每隔七年会变大又变小,所以这座蚁丘很稀奇,大家觉得很有趣,又感到很不可思议,因此,七十多年前起,为了避免让人触碰,就这么将蚁丘围起来。”
“方才您说,自一百年前起,当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一场战争。”
“战争?”
“一百年前,刚好在这一带发生了一场蚂蚁大战。因为是一百年前的事,亲眼目睹大战的人当然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我是这么听说的。据说,有数以千计的蚂蚁在这里相争,最终其中一方获胜,那之后,这里就出现了一座蚁丘。”
“然后,每隔七年,那座蚁丘再被毁掉……”博雅说。
“是的。”
仙朝点了头,此时——
“是大黑蚁和赤胸蚁。”望着地面的露子姬开口说道。
“你知道是什么蚂蚁吗?”晴明问。
“知道。黑色的是大黑蚁,胸部红色的是赤胸蚁。”
看来,露子给这两种蚂蚁起了这样的名字。
仔细一看,牛踩坏的蚁丘那一带确实有两种蚂蚁在东跑西顾。
“这么说来,这两种蚂蚁就是玄珍大人所说的黑铠甲士兵和红铠甲士兵吗?”博雅问。
“赤胸蚁会建造蚁丘。它们挖掘巢穴时会把挖出来的泥土堆在巢穴附近。不过,它们的蚁丘通常并不大,另外……”
“另外什么?”
“赤胸蚁会狩猎。”
“狩猎?”
“赤胸蚁会和其他种的蚂蚁打架,让对方成为奴隶,替它们工作。”
露子说完,瞄了一眼玄珍。
“噢,原来……”
玄珍这么说后,再也接不下话,只是呆立在原地。
【七】
太阳已经西斜。
西边上空还隐约残留着亮光,但夜色在前面的庭院里已如潮汐般涨起。
点着灯火,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喝着酒。
在两人一旁酙酒的是露子。
秋蜩已经停止鸣叫,池塘附近有两三只萤火虫在飞舞。
“喂,晴明啊,你告诉我吧……”
博雅端起盛着酒的酒杯说。
“告诉你什么?博雅。”
“事前,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其实一无所知。我完全没有预料到那些红黑铠甲士兵的真面目,竟然是蚂蚁。”
“可是,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是吩咐玄珍大人在大威德金刚前设置护摩坛,还让他在护摩坛前祈祷吗?”
“那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因为十五年前,玄珍大人供奉的是文殊菩萨雕像。”
“什么?!”
“别忘了,大威德金刚的本尊是文殊菩萨。”
“什……”
“如果黑铠甲的男子请求玄珍大人出家后替它们进行祈祷,那么,祈祷的对象绝非其他神佛,必定是玄珍大人所供奉的文殊菩萨吧。那男子出现玄珍大人的梦中,也许是因为他厌恶战争,对文殊菩萨有了感应。文殊菩萨的化身是大威德金刚,比任何尊神都要强大。倘若玄珍大人只是在广隆寺过夜,大概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唔,嗯……”
“若有什么请求的话,应该是文殊菩萨化身的大威德金刚显灵力量会更强吧。实际上也真是这样。”
“可是,牛怎么……”
“广隆寺、文殊菩萨、大威德金刚,连结起来,不正是牛吗?”
“啊?”
“广隆寺的牛祭啊,博雅,你应该知道吧,文殊菩萨化身的大威德金刚乘坐的是……”
“是牛!是水牛?!”博雅抬高了声音。
“这样你可以发现一些不可思议的连结了吧。”
“之前你说的,这件事是连结了几个咒和缘分,原来是……”
“正是这个意思。”
“哎,可是,怎么可能……”
“我猜,那一带的蚂蚁因为日复一日聆听寺院僧侣的诵经,于是逐渐累积了能建造一座巨大蚁丘的力量吧。”
“但是,怎么会要打输的蚂蚁当奴隶,为它们建造的蚁丘呢?”
“忘了是天竺还是唐国,听说,为了让战败者一蹶不振,他们会令战败者做同样的事。”
“什么?”
“让战败者建造一座城堡,一旦建成,就命战败者自己毁掉;毁掉后,再要他们重新建造……一直持续这样做,能使对方萎靡不振,最后成为废人。”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啊?”
“这种小事我还知道。”
晴明如此说,再享受地饮尽杯中酒。
露子往空酒杯内酙酒。
“不过,这次真的多亏了露子姑娘,才得以解开我无法解开的谜团。”
“啊哈!”
听晴明如此夸奖,露子满脸通红。
晴明从露子手中接过酒瓶,再将酒杯递给露子。
“要喝吗?”
“要。”
露子津津有味地喝着晴明酙的酒。
“可是,晴明啊……”博雅低声说。
“怎么了?”
“经过这次的事,我痛切地领悟了……”
“是嘛?”
“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呢?蚂蚁建造塔再砸毁,砸毁了又建造,又再砸毁……归根结底,人不也是一样吗?人的所作所为,到底有没有一件事是具有意义的呢?”
“……”
“人……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我,我到底有何……”
博雅说的一半便说不下去,安静了下来。
“博雅啊……”晴明开口。
晴明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
“什么事?晴明。”
“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并非由自己决定的。”
“什么?”
“对人下咒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周围的人,事物的意义也是如此。有些人不当石头是石头,而是利用它的重量可以压物,便拿来当作镇石。也有些人当敲击工具使用,更有些人作为武器,拿来扔……”
“……”
“无论是你,还是我晴明,存在的意义都是由他人决定的。博雅啊,你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有意义呀。对我来说,你是无以取代的,光是存在于此,就令我感激不尽了。对我来说,这就是博雅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
“喂,喂,晴明。”
“怎么了?博雅。”
“你不应该用那种表情、那种声音突然说出那种话,好吗?”
“是吗?”
“这不是要让我尴尬吗?”
“这没什么好尴尬的。”
“少来了……”
博雅搁下酒杯,从怀中掏出叶二。
贴在嘴唇上。
吹了起来。
柔和的音色从笛子中滑了出来。
随着那音色,萤火虫在樱树附近翩翩起舞。
“好笛音,博雅。”晴明低语。
“确实呢。”露子说。
【八】
据说,那座遭牛摧毁的蚁丘之后再也没重建过了。
第10章 露子姬
【一】
有人在某处吟咏和歌。
声音细弱、幽微。
雪花正纷飞
春天已来归
树樱之冻泪
不日可融乎
是女子的声音。
到底从何处传来的呢?
是从庭院那边传来的。
此刻是夜晚。
话说回来,那声音既细弱又幽微,竟然可以传至耳底。
听起来像是有什么消息在耳内轻声说话。
露子知道这是一场梦。
因为这半个月来,她经常做着同样的梦。
露子掀起盖被,支起身。
四周一片黑暗。
露子缓缓站了起来。
虽说是站起来,仍是在梦中。
露子知道这点。
她往前走着。
在黑暗中也知道何处有何物。
明明没有灯火却看得见。
避开帐幔,打开格子板墙。外面的冷空气扑打在身上。
明明知道是冷空气,却不觉得冷,因为这是在梦中。
身子很轻盈。
露子在距离地板一寸多高之处,漂流似的往前走。
站到窄廊时,四周是一旁漆黑大海。
眼前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天上有月亮,月光应该照着庭院,却看不见任何物体。
在黑暗中,佇立着一个人。
是个身穿淡紫色衣服的女孩子。
年纪很轻。
头上戴着一顶斗笠。
只是,那顶斗笠既黑又大。
女孩伸着纤细的淡青色双臂,支撑着那顶斗笠,似乎很沉重。
女孩微微抬起脸,望着露子。
眼眸像是欲言又止。
比露子想的年轻许多。
只有八岁,或九岁吗?
“你是谁?”露子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黑笠女孩没有回答,只用那双仿佛在诉说着某事的眼眸望着露子,再度吟诵起那首和歌。
雪花正纷飞
春天已来归
树樱之冻泪
不日可融乎
“什么意思?这和歌……”露子问。
可是,露子每一次都会在此刻醒来。
如此持续了半个月。
【二】
“那是《古今集》里,二条后作的和歌吧。”
晴明说此话时,人在土御门大路上的自家宅邸窄廊。
他坐在窄廊,面对着源博雅,悠闲自在地喝着酒。
庭院中的梅花已凋谢,樱花花蕾正饱满。
在两人身旁王空酒杯酙酒的不是蜜虫,而是露子姬。
露子姬已十八岁了,仍天真无邪,看上去像个童女。
既不拔眉毛,也不染牙齿,更不遮面容,直接在贵族男子群中露面、
她正是居于四条大路宅邸的贵人橘实之的女儿。
身穿白水干,像男子一样戴着乌帽。
由于将长发盘在头顶,藏在乌帽中,看起来像个有大黑眸的美少年。
今日,露子来晴明宅邸玩,干将最近经常出现的梦见讲述给晴明和博雅听。
“我大概知道这么多,其他的就不记得了。”
露子在晴明的空酒杯内酙酒,如此说。
“嗯……”晴明点头。
“哎,晴明啊,你怎么知道那是什么人作的和歌呢?我也只知道这首和歌可能是《古今集》中的一首。但是,到底是谁吟诵的,不可能一听就指得出来呀。”
博雅把盛满酒的酒杯停在半空,如此说。
《古今集》——准确说来是《古今和歌集》。
对当时的贵族来说是必读书籍,阅读概述是基础教养。
当时所谓的阅读,不仅是让眼睛追着文字读,而是与老师面对面,聆听老师一句一句解说,并且背下来,这过程称为“阅读”,因此也可以说和“背诵”几乎是同义词。
“不知道也没关系吧?没有必要勉强记住。”
“不,所有会背的人都是用这种轻松口气说这种话,但是对我们这些背不起来的人来说,真的很羡慕那些会背诵的人呀,晴明。”
“博雅,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
“晴明,你是不是在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夸奖我?”
博雅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露子往空酒杯内酙酒。
“不,说是夸奖,倒不如说,你真的是个好汉子。因为人对不懂的事,往往不会老实说出‘我不懂’。”
“是嘛?”
博雅再度把酒端到嘴边。
“算了,现在还是那个奇怪的梦重要。你想到了什么吗?”
“这个嘛……”
晴明将目光移向庭院。
庭院中的泥地上,随处可见刚探出头来的柔和绿草。
“晴明大人,如果您想到了什么,请告诉我。”
“嗯。”
晴明点了点头,自庭院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露子。
“可能是西边……”晴明低语。
“西边?”
“你今天回家后,到寝室西边的院子找找看。”
“找什么?”
“姑娘,细节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个谜语用和歌中的树莺来解是不是比较快呢?”
“树莺?”
“树莺是鸟吧?”
“说到鸟……啊,我明白了,原来是酉的方位啊。”
酉的方位,也就是西方的方位。
“嗯。”
“谢谢您,晴明大人!”
露子双眼闪闪发光,不久,即离开晴明宅邸回府。
【三】
“哎呀,竟然在这种地方……”
露子在寝室西边的庭院,正好是樱树树根的附近,发出了感叹。
树根上掉落着一块黑色的圆石头。
是个有露子拳头那般大的石头。
露子伸出右手,抓住那块石头,拿了起来、
她盯着从底下出现的东西。
“哎呀,你怎么这么文绉绉呀。”
露子喜不自禁地说。
“明明只要跟我说就可以了,还特意用和歌示意。”
虽然在石头底下被压碎了半边,但确实是今年刚萌生的紫花地丁。
“我得马上去通知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
四天后,那棵紫花地丁举起叶子,站起身,开出了紫色的花。
第11章 吞食月亮的佛
【一】
博雅吹着笛子。
是叶二。
这是朱雀门的妖鬼送给博雅的龙笛。
夜晚——
上空悬着月亮。
这天晚上,博雅正值夜班,然而月亮实在太美,他便从宫中溜了出来,来到神泉苑。
这晚是十三夜的月亮。
月圆程度不如满月,稍微没那么圆。
与满月相较,差了那么一点——那风情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即便没有灯火,只要有十三夜的月亮,也足以让人在夜间行走。
博雅从西侧围墙倒塌之处跨进神泉苑,站在池塘边,吹起笛子。
沐浴着月光的钓殿,倒映在树木环绕的池塘水面。
十三夜的月亮也倒映在池面。
博雅望着两轮月亮,吹着叶二。
樱花已经谢了,放眼望去,每棵树上都萌发着新绿。
枫树、桦树、柳树、樱花、山茱萸——无论哪一种绿色,都略有不同。即便同样是绿色,树的种类有多少,就有多少种绿。虽然不能在月光中仔细分辨出,博雅仍知晓这一点。
地面有蝴蝶花、野萱草、银线草、玉竹等青草,彼一丛、此一丛地丛生着,有些扔在发芽,有些已经开花。
树木和青春的新绿气味融于夜气中,随风流荡,四处飘散。
博雅闻着香气,吹着笛子。
那香气和吹奏的笛声,让博雅的身子都快消融了。
嘹亮的笛声在月光中回荡,在草木的香氛中,甚至连笛声仿佛都微微放射出新绿亮光。
博雅闭上眼睛。
明明应该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却宛若发出朦胧微光,在博雅眼皮底下晃动。
博雅吹着笛子,感到意识有些朦胧。
突然——
博雅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差距到某种动静。
然后,博雅看到了。
他看到佇立在池塘对岸的物体。
是一尊巨大佛像。
高度大约有四十尺吧。
那是金光闪闪的药师琉璃光如来。
若是凡人看到这一幕,大概会停止吹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但博雅比较与众不同,他虽感到惊讶,却没有停止吹笛,也没有大声喊叫,更没有逃走。
只是继续吹着笛子。
因为他太感动了。
那情景真是美得无以名状……
博雅吹着笛,边如此暗忖。
如来确实很美。
如来佛像金光闪闪,不近视佛像的脸庞和皮肤,就连身上的袍子也闪烁着金黄色的神秘光芒。
如来一旁的那棵枫树,高度也仅能达到祂的腰际。
十三夜的月亮,在比如来的头顶更高的上空熠熠生辉。
到底自何时起,如来佛像就站在那儿呢?
又到底从何处冒出来呢?
如来看上去就只是静静地站在彼处,凝视着倒映在池塘水面的月亮。
祂合拢双手放在肚脐的高度。
合十的双手之间,似乎夹有某物。
是金光闪闪的药壶。
突然,药师如来动了起来。
祂朝着池塘弯下身子,将持着药壶的右手往前伸出。
半个药壶滑溜地潜进池塘中。
倒映在水面的月亮发出光芒。
如来将之舀了上来。
药师如来竟把倒映在水面的月亮舀进了右手所持的药壶中。
祂抬起身子。
握在右手中的药壶也随之冒出水面。
药壶逐渐移至如来脸部同样的高度。
如来将嘴唇贴在药壶边缘。
之后——
药师如来连同药壶中的水一起饮下了倒映的月亮。
博雅大吃一惊。
直至方才还浮在水面的月亮竟然消失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
若有人做了与如来同样的动作,即便水面因此而起了波澜,待波澜平息,月亮终究会回归至光芒四散的水面。
然而,此时月亮没有回到原处。
池塘水面已经看不见方才还在闪闪发光的月亮了。
【二】
“哎,是真的,真的发生了,晴明……”
博雅在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如此说。
两人坐在窄廊。
窄廊铺着圆座垫,两人坐在其上喝酒。
晴明左手端着酒杯,背倚柱子,竖立着单膝,右肘搁在膝盖上。
“是嘛……”
晴明望着院子,听着博雅说的话,看不出他是否感兴趣。
时值春季——
樱花飘落后,已过了一些时日。
樱树的嫩叶日渐转浓,树下的艳红牡丹正在绽放。
晴明的目光对准了那牡丹的艳红。
此时,正是樱花已飘落,但紫藤还未绽放的神奇季节当中。
“喂,晴明,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昨晚也发生了同样的事。”
发生那事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博雅再次于夜晚前往神泉苑。
博雅眺望着十四夜的月亮,边吹着笛子,结果,那尊金光闪闪的药师如来佛又出现了,祂再次用药壶舀起倒映在池面的月亮,喝下。
“那真的是太神圣、太美丽了。当时,我一点也不害怕。”
害怕就不会再前往神泉苑。
“我不仅不害怕,甚至很想再瞻仰药师佛的尊颜,所以才会再度前往神泉苑。”
博雅如此说。
药师如来佛喝下月亮后,就像前一天晚上那般,天上有月亮,池面的月亮却已不复见。
药师如来悠闲地佇立在该处,仰望着上空一会儿,接着转过身去。
祂走着,渐渐远去。
渐渐远去的那身影,渐渐收缩,再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树下。
到此为止,都和前一天晚上所发生的过程一样。
“然后,晴明啊,接下来我要说的,正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奇妙之事。也就是说,这是昨晚的事……”
博雅开始讲述怪事的来龙去脉。
那天晚上,博雅从神泉苑回来后,躺进盖被。神奇的是,他很快就睡着了。
博雅兴奋不已。
第一次看到那一幕的当晚,博雅在盖被中,三番五次回忆起那一幕。巨大的如来身姿、月亮,以及自己所吹的笛音,再再残留在脑中。如此反复咀嚼着那一幕,反倒是神气清醒,难以入眠。
但是,昨天晚上却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名女子。
梦中那人穿着青色长袍,站在博雅枕边哭泣。
博雅在梦中问她:
“你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吗?”
明明知道是在做梦,却又感觉那女子实际站在枕边。博雅心想,若睁开眼睛,或许真的可以看到那女子。
“请帮助我……”那女子说。
“你怎么了?到底要我帮什么忙呢?”
“博雅大人,您看到了吧,您连续两夜前来神泉苑,看到那一幕了吧?”
“那一幕,指的是巨大的药师如来连同池塘里的水,一起吞下了月亮吗?”
“是的,正是那件事。”
女子眼中簌簌地不停溢出泪珠。
“那件事已经持续了十三天……”
“十三天?”
“那个,明天晚上也会来。拜托博雅大人,别再让那个吞食月亮了。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女子的声音细弱得快消失了。
到此,博雅便醒了过来。
醒来一看,果然是梦,四周遍寻不着女子的身影。
不过,博雅从盖被中伸出手时,触到了冰凉的东西。
原来是水。
床边的地板湿淋淋的,正是梦中那女子佇立之处。
“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所以就这么来了,晴明。”
博雅说着,一口饮尽右手端着的酒杯中的酒。
蜜虫往空酒杯内酙酒。
晴明依旧望着庭院。
“喂,晴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
晴明总算转头望向博雅。
“如果你在听,就表现出正在听的样子好不好?不然我会很困惑。”
“抱歉,博雅,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
“想起了一件事?这不就表示你果然没在听我说话吗?”
“并非如此,正因为听了你说的话,我才会想起这件事。”
“什么?!”
“不久前,兼家大人遣人送信来,说有事要找我商量。”
“商量?”
“没错。听说半个月前,兼家大人珍爱的佛龛被偷走了。”
所谓佛龛,即供奉佛像等的佛具。外形类似佛堂,大多具有往外拉开的两扇龛门,各式各样,形形色色。
有点小到可以搁在手掌上,大的则大到连一名成人也无法扛起。
“那是座有童子大小的佛龛,用螺钿装饰着极乐图。”
“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
“佛龛里供奉的佛像,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博雅。”
“唔……”
博雅搁下正欲端至嘴边而停在半空的酒杯。
“你的意思是……什么?”博雅呻吟般地说。
“你不认为,两者之间似乎有什么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才在想这件事。”
“你想到了吗?”
“想不到。”晴明微微摇着头,“但也不是毫无头绪。”
晴明像在对自己说那般。
“你心中已有数?”
“现在还不到可以说出的程度,不过倒是值得走一趟去看看。”
“去看看?去哪里?”
“神泉苑。倘若事情如你所说,今晚,药师如来应该也会去神泉苑吞食月亮吧。”
“唔,嗯。”
“怎么样?去不去?”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三】
晴明和博雅在神泉苑的池塘边铺着毛毯,坐在其上喝酒。
毛毯上竖立这一座灯台,灯台上点着一盏灯火。
两人中间隔着托盘,上面有两个酒杯。
两个酒杯都盛满了酒,酒的气味与树木的气味融为一体。
每当酒杯空了时,蜜虫便会从酒瓶里倒入新的酒。
上空悬着一轮满月,才刚从东山露面,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抵达中天。晴明与博雅想,与其光等待,不如带酒去,边喝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