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么认为。」
「我无法成为圣人,博雅……」
「你不能成圣人吗?」
「嗯,不能。对我来说,我绝对无法为了某事而舍弃自我地活在这世上。」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这样一起喝酒,博雅……」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博雅有点难为情地啜了酒,转头望向庭院。
蝉在它有限的性命期间,竭尽全力地叫嚣着。
「这样就好……」
晴明低语。
注1:学名Thujopsis dolabrata,原文为「桧叶」(ひば:Hiba),柏科(Cupressaceae)常绿针叶树。
注2:八九九—九八一年,菅原道真的孙子,平安时代文豪。
注3:平安时代的大学毕业生。
注4:守护祛邪场所的神只。
注5:女神,水神,端坐在山中急湍,能洗涤人类罪孽或祸害,随急湍流至大海。
注6:男神,水神,端坐在河口,能吞没随急湍流至河口的人类罪孽或祸害。
注7:男神,端坐在地底国,能吹掉流至大海的人类罪孽或祸害。
注8:女神,端坐在地底国,能消灭被气吹户主神吹掉的人类罪孽或祸害。
注9:亦即「被神怪隐藏起来」,受其招待,或遭诱拐、强掳,从人类社会消失、行踪不明。可能一去不回,也可能一段时间后又安全回到家中。
第8章 白蛇传
一
京城东山长乐寺的僧人实惠,在寺内是著名人物。
并非实惠有过人之处,毋宁说原因正好相反。
若直截了当地说,可以形容他是个愚蠢的好人,不过光如此形容仍不足以充分表述这位人物。这样说漏掉了实惠这位僧人最重要的部分。
他确实记性不好。
今年五十七岁,先不说大部头的《法华经》,连其他短篇幅的经典,他也无法背诵。甚至连《般若心经》也念得结结巴巴。
据说他在七岁左右就出家,当了五十年的僧人竟得出如此结果,确实令人摇头。
做事情也很慢。
一般人花不了半天工夫便能做完的事,他通常要花一天以上才能完成。
进食一场一菜时,既会洒汤汁,又会掉饭粒。他当然会捡拾掉落的饭粒吃,但洒了汤汁时,若是洒在餐盘上,他会吸吮餐盘;若是洒在衣袖上,他会吸吮衣袖。
他不擅长和别人说话,无法正确传达自己的想法。愈是想传达,便愈支支吾吾。因此,他和别人说话时,总是垂着脸。声音也很小。
于是,他在寺内老是做些洗衣、打扫等工作,类似小和尚。
同龄或年纪比他小的和尚经常嘲笑他,有时也会骂他做事慢吞吞,尽管如此,实惠还算受大家喜爱。
因为实惠具有一种品德。
他的品德算是一种很奇妙的风格。说他温和或许不恰当,不过他确实从未埋怨过别人或对人发牢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出口骂人,更不会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某天,实惠到山上摘取野花,打算供在佛前。
山下仍留有暑气,山中却已入秋。
龙胆零零落落地盛开,实惠摘着龙胆,渐次走进深山,不知不觉中竟迷了路。天色逐渐昏暗,实惠发现一棵大樟树,决定在树下过夜。
到了夜晚,山中气温急剧下降,幸好还未冷得令人无法忍受。比起寒冷,挨饿更难受。不过,这也还撑得住。
实惠背靠树干迷迷糊糊地入睡,亥时(夜晚十点)左右,他听到远处传来声音。
那声音很细微,原来是某人在念诵经文。
念的是《法华经》。
那人声音高贵,整夜都在念诵经文。
实惠通宵未眠地听着念经声,本来挂在树枝间的星子一颗颗消失,东方天空逐渐泛白。
然而,念诵《法华经》的声音依旧不止。
实惠站起,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在树林中走着走着,来到一块空地,看到一问腐朽的房子。
柱子已倒塌,屋顶也掉落了,四周更被丛生野草笼罩,但确实是间房子。
怪了,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房子,并在念诵《法华经》呢——
实惠暗忖。
可是,念诵《法华经》的声音确实自此传来,况且此时此刻那声音也听得到。
实惠拨开草丛,朝声音方向继续前行,之后看到草丛中有块荆棘满布、年久生苔的岩石。
这时,他依旧听得到声音。
本来以为或许有仙人坐在岩石上念经,但岩石上当然没有任何人。
真是不可思议啊——
实惠伸手触摸岩石,指尖感觉有点温湿。
实惠大吃一惊收回手。
「哎呀!」
同时响起女子的叫声。
念诵《法华经》的声音已停止。
此时——
实惠眼前的岩石突然逐渐变高。
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岩石,而是一名身穿破烂衣服的尼姑——是女法师。
随着女法师站起,缠在她身上的荆棘也依次断裂。
对方不是普通的女法师。
是一位老妇。
看上去,年龄约莫六十五岁。
实惠和她视线相交。
「哇!」
女法师突然发出类似婴儿的叫声,转身就跑。
「哇!」
「哇!」
叫声逐渐远去,眨眼间,女法师已消失在森林中,不见人影。
二
夏季即将结束。
吹来的风中,不时带有秋天的气息。
蝉声一天比一天弱。
只要不走到阳光下,已经不会让人感到任何暑气。
晴明和博雅坐在屋檐下的窄廊上,在风中一派闲情逸致地喝酒。因为阳光照不到屋檐下,风很舒服。
时辰刚过正午,明亮的阳光射在庭院。
庭院的野草丛中,秋季植物也增多了。
远处有丛黄花败酱(注1),近处盛开着龙胆和桔梗。龙胆昨天才刚开花。
蝉声在这些花草上孤寂地响起。
杯中的酒若空了,蜜虫会为他们斟上。
晴明和博雅只是气定神闲地将酒杯送至唇边。
「晴明啊……」博雅微醺地开口。
「什么事?博雅。」
晴明的红唇微微含着酒味和笑容,望着博雅。
「最近我走在庭院时,经常会不小心踏到夏蝉的尸骸。」
「嗯。」
「前些天还叫得那么响亮的蝉,今天就变成尸骸躺在地面……」
「这又怎么了?」晴明问。
博雅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答:
「晴明,那样就可以吧……」
「『那样』指的是什么事?」
「生在这个世间,在有限的生涯中,一味地呜叫,完成了某件事后,某天早晨,肉体沾着朝露躺在地面……我是说,这样就可以吧,晴明……」
「博雅,你怎么了?」
「什么意思?」
「你今天似乎特别怪……」
「我有时也会有心事。」
「博雅,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喂,晴明,我说的明明不是这种事。你不要提这个。」
「博雅,你声音变大了。」
「没有变大。」
「你看!」
「你老是这样嘲弄别人,这是你的坏习惯。我刚才是说,今天早晨看见蝉的尸骸,所以有点感慨,就这样而已。你不要开我玩笑……」
「抱歉。」晴明道:「那么,你到底在感慨什么?」
「我真正想说的是,人也应该在有限的生涯中,尽己所能地去呜叫。可是,经你这么一嘲弄,我觉得,虽然我说出我的感想,但心里真正的想法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我内心的真正感慨,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哎,对不起,博雅,是我不好。」
「算了。」
「博雅,你不是在闹别扭吧?」
「这点小事,我闹什么别扭?」
「那就好。我正打算要你陪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长乐寺的念海僧都托我办一件事。今晚,我必须前往东山长乐寺一趟。」
「对方托你办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
晴明开始描述以下的事。
三
众人都察觉最近的实惠有点怪。
他早上老是起不了床。
实惠在寺内角落搭了一间简陋茅屋,独自一人住在屋内。若是往常,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打扫完院子等处的落叶和小树枝后,再去吃饭。
但是,这五天来,他每天都无法自己起床。
待其他僧人去叫他,他才勉强醒来,起床后,只见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不但睡眼惺忪,脚步亦踉踉跄跄。
第二天比第一天严重,第四天比第三天严重,到了第五天,实惠更加消瘦,眼眶也凹陷了。别人对他说:
「你大概生病了,躺着吧。」
「我没有生病。我很健康,请各位不用担忧。」
实惠总是如此答。
「这里咱一定有蹊跷。」
于是有几名僧人在天还未全亮时,点着灯火悄悄去偷窥实惠的草庵。
他们在外面微微拉开格子板墙(注2),把眼睛贴在缝隙偷看,只见屋内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本以为是实惠在翻身,但实际上似乎不是如此。
唔唔唔……
唔唔唔……
屋内甚至传出听起来像是实惠发出的低沉呻吟声。
僧人再将格子板墙往上拉开,腾出更大空隙后,继而将手持的灯火伸进窗缝细瞧屋内。
啊!
偷窥的僧人暗叫一声。他之所以没出声,是因为他看到的光景实在太骇人了。
原来实惠全身缠着一条长约五寻(注3)的大白蛇。那条大白蛇边缠着实惠边在蠕动。白蛇抬起头,脖子弯如镰刀,用蛇头在实惠的额头或脸颊蹭个不停。
白蛇有时会伸出青色舌头,一闪一闪地舔着实惠的嘴唇。
众人再也看不下去,终于「哇」一声大喊出来,往后跳开。
格子板墙「砰」一声关上了。
众人无法再偷窥屋内,也无法叫唤实惠。几名僧人就趴在地上,勉强拖着哆哆嗦嗦的膝盖,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直至清晨,都没有人敢接近实惠的草庵。
当天早上,实惠很晚才起床。
「你没事吗?」其他僧人问。
「我精神很好。心情也很好。」实惠只如此答。
然而,他走路时,脚步明显摇摇晃晃,看似随时都可能倒下。
「我们不是在问你这个。难道你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什么意思?」
看来实惠完全不记得昨晚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
但是,总不能置之不理。
众僧人不再对实惠多说什么,而是去找僧都念海商讨善后。
「这不是表示有不祥之物附在实惠身上吗?听你们的描述,我想,那个不祥之物大概每夜都前往实惠住处。何时开始发生的?」
「大约五、六天前,实惠到山上摘花迷了路,整夜都没回来。第二天,实惠是平安回来了,但大概那时起他……」
「实惠说过,他在山中发现一块怪岩石,结果那块岩石突然化为一名女法师逃走了。」
「您已经听说那件事了?」
「可能正是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是。」
「实惠怎么说呢?」
「他什么都没说。昨晚的事也没说,我们问了他后,他反倒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完全没有记忆?」
「完全没有……」
「这件事不能不管。」
「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找个人,今晚去实惠住处监视,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大家都吓坏了,没有人敢去。」
「既然如此,有位人物很适合。」
「是哪一位?」
「是住在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大人。」
四
「事情大致如此,因此这件事就转到我头上来了,博雅。」
晴明讲述完,端起酒杯送至唇边。
「原来如此。」
博雅深感兴趣地点头。
「怎样?你去吗?」
「去哪里?」
「去长乐寺。今晚我们去看看实惠大人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唔,唔。」
「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
夜,仿佛会嘎吱作响般地加深。
实惠就寝的草庵角落竖立着一面幔帐,晴明和博雅坐在幔帐后。
晴明和博雅趁实惠入睡后,潜入草庵,竖起幔帐,晴明再诵咒于幔帐四周设下结界,两人躲在其后。如此,妖物便看不见两人。
灯台上点着火光。
在摇曳的火光中,可见实惠仰躺的睡姿。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传来某物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似乎是既粗又长的东西——
某物在屋顶爬行。
不久,吹来一阵含有腥臊味的风,继而从柱子上垂下一条粗大东西。
是条大白蛇。
白蛇在半空扬起蛇头,脖子弯如镰刀,定睛俯视着实惠。
过一会儿,白蛇扑通落地。
是条长约五寻的大蛇。
那条大白蛇滑溜地爬到实惠身边,弯脖扬起蛇头,凝望着实惠一会儿,接着钻进实惠的被褥中。
结果,本来睡得很熟的实惠竟发出叫声。
「唔……唔……」
白蛇再度自被褥中伸出蛇头,盘上实惠的头。
明显可以看出白蛇在被褥中不停蠕动着缠住实惠。
「啊唔唔唔……」
实惠发出叫声。
不过,那叫声听起来不像因痛苦不堪而发出的呻吟。似乎在痛苦之余,同时也在享受着某种快感。
被褥自实惠身上滑落地板。
这下可以清楚看见白蛇卷住实惠,正在滑溜地不停蠕动。
白蛇的头部突然冒出头发。
仔细一看,蛇头已经变成人头。而且是女子。之后,蛇身又长出两条手臂,那女子搂着实惠的头正在吸吮实惠的嘴巴。
「晴、晴明……」
博雅情不自禁叫出声。
瞬间,晴明以幔帐为界设下的结界便失去效用。
蛇身人头的女子回头望向幔帐。
原来是个年约六十有余的老妇。
「博雅,我们出去吧。」
晴明坐在原地,伸手挪开幔帐,现身后,再往前膝行。
「你们看到了……」
蛇身老妇开口。
「你们竟然看到我此刻的可耻模样……」
白蛇说毕,消失踪影,接着,出现一名用袖子遮住脸庞的女法师,坐在实惠枕边。
「可耻啊,太可耻啊……」女法师呻吟般道。
这时——
「唔,唔……」
实惠嘟嚷着醒来,看到晴明、博雅以及女法师的身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惠坐起身。
「我名叫安倍晴明,这回受念海僧都之托,前来此地。这位是源博雅大人……」晴明道。
「安倍晴明大人……是那位住在土御门大路的……」
「阴阳师。听说有某物每夜都来造访实惠大人,因此我们前来探个究竟。」
实惠的视线从晴明身上移至博雅,接着停在女法师身上。
「你、你是我在山中遇见的……诵念法华经的那位……」
「惭愧之至。」
实惠还未说完,女法师便将双手贴在地板,嚎啕大哭起来。
晴明膝行至女法师面前,问道:
「请您说明缘由吧。」
六
我出生在西京,不知为何,爱欲之心从小就很强,看到在交媾的狗或成对的鸟禽,甚至看到交尾的昆虫时,体内便会涌出一股令我很难受的性欲。
这股性欲无可排解,我在二十岁时发心出家为尼。可是,成为尼姑后,我仍然无法消除爱欲之心。
二十五岁时,父母因时疫过世,此后,我在山上盖了一间草庵,独自一人每天念诵《法华经》。如此过了四十多年,我终于达到心如磐石的境界,不再为任何情欲所动。
我以为可以如此念诵经文直至往生极乐,不料在前几天,实惠大人竟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实惠大人时,心乱如麻,身体被触到那时,立即陷于比以往更强烈的爱欲中,当下恢复了本性。
我花了四十年,好不容易才达到无动于衷的境界,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就再度遭情欲所虐……
我余生不多,没法再花四十年岁月达到之前的境界。那么,我至今为止压抑情欲活到今日的生涯,到底有何意义呢?
当我决心让身心都陷于那把在我体内燃烧的情欲火焰中,至死都成为爱欲之徒时,我的身体即变成蛇身。
因此我每夜、每夜都来找实惠大人,打算附在他身上咒死他,再和他一起下地狱,事情就发展成这种状况。
七
女法师说完自己的身世。
「没关系……」
实惠温柔地接道。
「你就按你的意愿去做吧。不,应该说,我希望你这么做……」
实惠面向年老的女法师,双手合十。
「你是来救我的吧。」
实惠双眼微微泛出泪光。
「我以为这辈子都无法遇见了。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人需要我,死心认为独自一人过一生也好。不过,假若这世上有人需要我,我决定为那人活下去。我认为这才是侍奉佛。我生来笨手笨脚,任何事都做得比别人慢。可是,这样的我竟然能够为你而活,这不是令人极为高兴、极为欢喜的事吗?是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很感激……」
实惠合掌继续道。
「明天起,请你允许我为你去摘花……」
女法师听了这番话后,双手捂住脸庞,哇地大哭起来。
八
「晴明啊,原来这世上也有那种事……」
博雅说此话时,人已经在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两人正在充满闲情逸致地喝酒。
不久前,他们从长乐寺回来。
回来后,再度在窄廊上喝酒。
晴明和博雅离开长乐寺的同时,实惠也向念海告别,和女法师一起离开了长乐寺。
「打算去哪里?」晴明问。
「我要去遇见她的那座山中。假如我们两人能一起化为蛇,我于愿足矣。」实惠答。
就这样,两人离开了长乐寺。
博雅此刻似乎想起了当时两人的背影。
蝉仍在叫,但此刻只听得到两只蝉的叫声。
晴明似乎在专心倾听那两只蝉的叫声。
过了好一会儿——
「博雅,实惠大人和女法师大人,他们两人一起去鸣叫了……」
晴明说毕,抬头仰望天空。
秋风中,白云在飘动。
注1:学名Patrinia scabiosaefolra,日文名为「女郎花」(おみなえし:ominaeshi」,忍冬科(Caprifoliaceae)罗年生草本,秋天七草之一,中药上多用于清热解毒。
注2:原文为「蔀户」,是一种格子墙窗,上端用金属铰链锁在长押(なげし,日式建筑中特有的细部装修,是嵌在墙上的长条横木,用来装饰墙面,置于门楣上方及天花板下方)上,另一端可用钩子吊起呈水平状。
注3:古代八尺为「一寻」
第9章 不言中纳言
一
空气冰凉。
在这冰凉的空气中,仍隐约闻得到菊花香。
冬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深浓,目前已是清晨庭院会降霜的时期,惟有那隐约可闻的菊花香,在空气中留下秋日余韵。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喝酒。下酒菜是烤蘑菇。
太阳刚下山,四周暮色苍茫。
式神蜜夜于方才点燃的火光,在灯台上摇曳不定。
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负责斟酒的是蜜虫。
「晴明啊,真是过得很快……」
博雅饮尽杯中酒,说。
「什么意思?」
晴明背倚柱子,端起酒杯送至唇边,问。
「我是说,时间过得很快……」
「是吗?」
蜜虫把酒倒入晴明和博雅的空酒杯。
「起初觉得夏天刚过,马上迎来秋天,等注意到时,秋天也即将结束。俗话说,年纪愈大,时间会过得愈快,晴明啊,这句话真是说的没错……」
「嗯。」
晴明点头,伸手去端刚盛满的酒杯。
「原本打算做这做那的,结果几乎一事无成,秋天就过了,你看,今年不是快结束了吗?晴明啊,人是不是就这样逐渐老去,然后死去呢……」
「大概吧……」
晴明掀动红唇低语,再将酒杯送至口边。
「不过,即便如此,那也并非坏事……」
晴明啜下少许酒,再将杯子搁回托盘。
「什么意思?」
「就像你说的,时间会移转,人也会老去,正因为如此,当人遇见自己喜爱的物事时,不是更会感慨万千吗……」
「你说的没错,晴明。所以人才会吟风咏月,陶醉于乐声中,起身而舞吧……」
「嗯,嗯……」
「大概也有人活得像此刻的菊花那般吧……」
「什么意思?」
「我是指,在这种万物皆移转、百花皆枯萎的状态中,不知在何处盛开,只隐约闻得其香……类似这种存在的人……」
「原来如此。」
「虽然我无法成为菊花香,但说不定有可能成为乐音。总有一天,人们会忘却源博雅这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死了或仍活着,然后有某个人,不知道作曲人是我,而演奏我的曲子……这样应该就很好了吧……」
「这样确实很像你的为人。」
「晴明,你呢……」
「我吗?」
「你比较想留名,或是比较想发财呢……」
「唔……很难说。」
「你不清楚吗?」
「我只是依照我的本色,随心所欲地活着而已。名声或财富,都是之后擅自随之而来的东西,宛如一场浅梦。来的话,我接受,不来也无妨,两者都无可无不可……」
「是吗……」
「博雅,我啊,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喝酒,度过如此刻这般的时光……我就心满意足了。人活在这世上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事,但无论发生任何事,博雅啊,只要能拥有和你交杯换盏的时刻,我就十分满足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晴明一反常态地多嘴饶舌。
「晴明,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今天的你,很反常。」
「反常?」
「你从来不说这种话的。」
「大概被菊香醺醉了。」
晴明到此住嘴,无言地望向已昏暗的庭院。
「对了,晴明……」
博雅朝着晴明的侧脸,岔开话题。
「什么事?博雅。」
「你听人说过藤原忠常大人射中一头黑色大野猪这事吗?」
「唔,是半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吗?在北山射中的吧?」
「嗯。」
博雅点头,接着描述起来。
据说,北山出现了一头大野猪。
每天夜晚,大野猪会下山糟蹋农作物,甚至会闯入屋内吃掉该户人家储存的鱼干或青菜。有时更会咬走熟睡中的婴儿,吃进肚子。因是夜晚,没有人曾经清楚看见大野猪,但根据曾瞥到一眼的人说,是头全身长着黑毛的大野猪。
「既然如此,我去除掉吧……」
藤原忠常如此说。
忠常擅长射箭,至今为止,只要他瞄准猎物,无论天空飞翔的鸟,或地面爬行的虫,每一箭都能射中。
他本来就很喜欢行猎,猎得的野鹿或山猪更是不计其数。
忠常带着三名负责驱赶鸟兽的随从出了门。
夜晚——
一行人在据说那头山猪经常出没的村子里等待,果然不出所料,起初先听到树林下的草丛传出沙沙声,继而出现一头犊子般大小的野兽。
黑暗中,野兽的双眸闪闪发出红光。
「出现了……」
忠常把箭搭在弦上,拉弓射出。
放出的箭射中了野兽。
瞬间——
「齁汪汪汪!」
野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叫声。
刷!
刷!
随后,那头野兽再度冲进草丛,消失在澍林中。
之后,便不再有人看到那头野兽出现在北山,因此村人都说,野兽可能中箭受了重伤,死在山中了。
「可是,听说这三天来,忠常大人宅邱连续发生棘手难办的事,不是吗?」晴明道。
「正是啊,晴明。」
博雅说毕,咚一声把空酒杯搁在托盘上。
「这三天来,忠常大人宅邱连续发生两起家仆早上死在庭院里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