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库里终于到了,眼前出现一片孤立的土房子。这里是整个帕米尔高原上最偏远的定居点,冬季气温低至零下四十几度。
墙边那一小条阴影里,蜷缩着几个面有病容的老人。他们太久没离开这里,一成不变的日子像水蛭一样,吸走了他们的生命力,目光中只剩下漠然。
帕米尔生态文化旅游协会的工作人员提到,这里有一家民宿,女主人叫尼索。
巴霍罗姆向老人们打听尼索家,可他们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巴霍罗姆气得低声咒骂,转而走向附近的一个年轻人。
尼索家?他朝另一个方向指了指。
是啊,我们早该注意到,那栋小平房的白墙上贴着一张大海报,上面以俏皮的英文字体写着“尼索家住宿”。
尼索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吉尔吉斯女人,镶着金牙,全身上下散发着母性光辉。她带我走进客房,里面是一排大通铺,大红大紫的被褥高高堆在一旁。墙角放着一只铁皮炉子,柜橱上方挂着一条狼皮,呲着獠牙,闭着眼睛,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但随时会醒来。
“二十美元,包括晚餐和早餐。”尼索说。
我当即住了下来。
等我放下行李,从房间里出来,只见巴霍罗姆正坐在桌旁,免费享用尼索出于礼貌而端上来的面包、黄油和热茶。看得出,巴霍罗姆对食物的热爱发自肺腑。这一路如此艰辛,如此漫长,而他还要独自驾车返回。看着他那张奋力咀嚼的瘦脸,我赶紧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美钞。因为我相信,即便在遥远的帕米尔高原,富兰克林先生也能抚慰人心。
2
村里有一个蔬菜大棚、一间卫生所、一所小学。空地上铺着晾晒的牛粪,周围游荡着一些皮肤晒伤但五官可爱的小孩儿。我看到一家小商店,上着锁。我问旁边的人家,商店还在营业吗?那户人家的女儿哗啦哗啦拿出一串钥匙,跟我走出来,打开商店的小门。
货架上只有简单的日用品,还有一些饼干、糖果和罐头。
“有啤酒吗?”
“没有。”
“伏特加呢?”
“卖完了。这周还没人去阿里秋尔进货。”
我环顾四周,心想除了酒,可就没什么值得买的。我走出商店,暗自神伤。这注定将是一个没有酒精陪伴的夜晚。
村里有两只土狗,始终尾随着我,不时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我。荆棘丛中有羊的尸体,羊皮已经腐烂。地上长满粗壮的黄茅草,点缀着大片的沙砾地。地表被一层镁粉覆盖,阳光一照,像霜凌一样闪闪发光。
附近有两个高原湖泊,分别是布伦库里湖和更大的雅什库里湖。我想去雅什库里湖看看,可是无法走到湖边。干燥的黄茅草地渐渐被许多小沼泽割裂,一脚踩下去就没过了脚踝。
1758年,南疆的统治者大小和卓叛乱,乾隆皇帝发兵征讨。具有决定性的最后一役就发生在雅什库里湖畔——清军最终拿到大小和卓的首级。他们在湖畔竖立石碑,用满、汉、维吾尔三种文字,记述了战役的经过。据说,在最后一战前,大小和卓迫使部族的妇孺,骑着骆驼和马投入湖中,以免落入清军之手。后来,苏格兰探险家爱德华·戈登在《世界屋脊》一书中写道,在这一带的吉尔吉斯人中,一直流传着这个悲恸的传说,而且时常有人听见湖边传来人和动物的呼叫。
平定南疆之乱后,帕米尔高原的大部分地区成为清朝的势力范围。不过到了19世纪,英俄两国的探险家开始不断进入这片荒蛮之地。以印度为基地,英国人的势力逐渐向帕米尔高原渗透。与此同时,俄国人也征服中亚,一路向南推进。
1890年10月,英国探险家荣赫鹏在雅什库里湖畔发现了那块带字石碑——正是清军留下的“乾隆纪功碑”。荣赫鹏摹写了纪功碑上的文字,但石碑随后被俄国人运走,收藏在塔什干博物馆中。石座由于太沉,保留在了湖畔,直到1961年,才交由霍罗格博物馆保存。荣赫鹏之外,邓莫尔伯爵、斯文·赫定、斯坦因等探险家也在著作中提到过这块石碑。
就这样,中英俄三大帝国在帕米尔高原相遇了。只不过当时的中国还没有一份以严谨的地理知识绘制的帕米尔地图。1892年,沙俄侵入萨雷阔勒岭以西的帕米尔地区,清政府被迫与之交涉。三年后,中国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举国哗然。此时,在遥远的帕米尔高原,英俄两国撇下清政府开始划界。会谈地点就在英国探险家约翰·伍德发现并命名的维多利亚湖畔。他们不知道,玄奘大师早就来过那里。在《大唐西域记》里,他将维多利亚湖称为“大龙池”。
那晚,我吃到了鲜美的炸鱼。鱼刺很多,不易剔除。尼索说,如果我用手吃的话,更容易摸到肉里的小刺。她还准备了番茄黄瓜沙拉、土豆面条汤和从奥什运上来的西瓜。我深知,这些食材在这里是多么珍贵,多么难得!
我问尼索,鱼是从哪儿来的?
“从附近的湖里。”尼索说。
苏联时期,布伦库里湖引入了西伯利亚鲤鱼。谁都没想到,这种新物种竟在这里繁衍生息。从那时起,布伦库里湖就以美味的白肉鱼闻名。那些悲伤的历史和传说,最终被美食的兴趣掩盖。
吃完饭后,天黑了下来。温度像落地的石子,骤然下降。尼索送来一壶开水,供我洗漱。这里没有电,也不用蜡烛。我穿上夹克,站在漆黑的屋外漱口。高海拔地区的大气没有任何尘埃,空气清新透明。天空像坠满图钉的幕布,仿佛亿万光年之外还有另一片万家灯火。银河在歌唱,但那歌声又像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我在大通铺上和衣而睡,听着窗外的风声。当我再睁开双眼时,已经天光大亮,又见清晨了。
3
前夜,尼索赶着牦牛回到牛圈。现在,她又把牦牛赶回地里。看到我起床了,她就端来热茶、馕和煎蛋,说她丈夫有辆小面包,饭后可以送我去阿里秋尔。小面包停在墙边,左后轮胎上鼓出一个大包,像是长了一颗肿瘤。
穿越无人区,这样的轮胎真的没问题吗?
尼索的丈夫说没问题。他穿着厚厚的法兰绒衬衫,戴着棒球帽,一缕乱发从耳后冒出来。
早饭后,我们开上搓板路,一路颠簸。太阳像打散的蛋黄,到处是蒙蒙的白光,眼前的景色荒凉而壮美。我发现,帕米尔是一片平缓的高原,而高原之上还有更高的山脉,覆盖着永恒的积雪。
我们开上帕米尔公路,奔向阿里秋尔。巴霍罗姆说过,阿里秋尔是个美妙的地方。可是,尼索的丈夫告诉我,在突厥语里,阿里秋尔意为“阿里的诅咒”。相传,这位先知的女婿途经此地时寒风刺骨,他不由得破口大骂。
阿里秋尔只是帕米尔公路上的一个补给站,散落着两片土黄色的定居点,路边有为卡车司机而设的旅店和餐馆。我让尼索的丈夫把我放到路边的一个小餐馆。这里距离下一站穆尔加布还有六十多公里,我只能坐在餐馆里,等待过路的卡车司机把我捎过去。
我点了一瓶啤酒。高原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在木头桌子上,照在淡蓝色的墙壁上,蒸得屋子暖烘烘的。大个头的苍蝇在头顶盘旋,蝇头闪着绿光,仿佛在嗡嗡地证明,帕米尔高原上也有蓬勃的生命。
窗外,穿着飞行员夹克的少年无所事事地走过;满脸皱纹的老婆婆背着竹筐捡拾牛粪;有高原红的女人用手遮挡太阳,瞭望远处的山丘。我看到,山丘上散落着一片小小的穆斯林墓地,竖着银色的星月标志。人们在这里出生,度过一辈子,死后也埋在这里。
快到中午时,才有一辆重型大卡车由西向东驶来。我赶紧跑到路边,挥手拦车。卡车的气刹嗤嗤作响,滑行了一段,才在路边停下。司机是塔吉克人,常年跑杜尚别——喀什一线,把中国商品运回塔吉克斯坦。他正在去喀什拉货的路上,答应把我带到穆尔加布。
我与司机语言不通,难以尽到搭车人陪司机聊天解闷的义务。幸好,午后一过,帕米尔公路上出现了些许繁忙的迹象。搭我的司机不时与迎面而来的大卡车交换情报,分享暗绿色的药草。
卡车上视野不错,我一心一意地看着车外的风景:远方棕褐色的山脉,平坦的旷野,红色和黄色的石头,吉尔吉斯人的白色帐篷上冒着袅袅白烟……
五个小时后,我们到了一个岔路口。司机停下车,说他过夜的驻车场在穆尔加布郊外,不经过镇中心,我只能在这里下车。
不远处,穆尔加布河缓缓流淌,掀起涟漪,河滩上散落着低头吃草的马匹。司机指着河水转弯处的一片集镇说:“穆尔加布!穆尔加布!”此时,离太阳落山还有两个小时,那座土黄色的边境小镇沉浸在一片金色光晖中。
从杜尚别一路至此,卡车司机至少走了一个星期,而穆尔加布是进入中国之前的最后一站。他不想进去休息一下?不想到镇上找点乐子?我随即意识到,穆尔加布虽然隶属塔吉克斯坦,居民却都是吉尔吉斯人。对这位塔吉克司机来说,这里不仅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也不同。某种程度上,他和我一样,也是异乡人。
我拖着行李,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很快又拦下一辆小型皮卡。这回,司机戴着吉尔吉斯人的白毡帽。
“帕米尔旅馆。”我说。
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人人都知道。
4
从10月下旬开始,穆尔加布就被大雪覆盖,帕米尔旅馆也闭门歇业。然而,夏天时,这里却是帕米尔高原的“新龙门客栈”,汇集了五湖四海的过客。这些过客大部分是欧洲人,以法国人和德国人居多,几乎都是骑着单车,穿越丝绸之路的疯子。现在,这些人坐在帕米尔旅馆大堂的沙发上,像丛林里的小动物,伸出多毛的爪子,互相试探,倾诉各自旅途的遭遇,顺便在社交媒体上加为好友。
此外,也有一两个日本人和韩国人。他们被“游牧民族”的概念吸引至中亚,却发现自己势单力孤,只好龟缩在大堂一角,戴着耳机,吃着桶装泡面,展示与世无争的东方美学。
我办理入住时,一个韩国男人走过来。他用中文和我说话,还说前台的吉尔吉斯姑娘也会中文——此前他俩一直用中文沟通。
吉尔吉斯姑娘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黑色紧身套头衫,显出柔弱的腰肢。她说,她在上海中医药大学留学,只是暑假回来打工。这解释了她妆容较为时尚的原因。
我问她一般怎么去上海?
她说,先到吉尔吉斯的奥什,再到比什凯克,最后从比什凯克飞往上海。
这里不是距离中国边境只有九十多公里吗?她不会从这里直接过境中国吗?
她没那么走过,看上去也不打算尝试。
“从穆尔加布到中国口岸是一片无人区,”她告诉我,“没有公共交通。”
这时,韩国人凑过来问我:“你对我有意向吗?”
“什么?”
“我是说,你对我有印象吗?我们在比什凯克的旅馆见过。当时还有一个香港女孩。”
我细看他的面孔,一个国字脸的大叔,似乎有点眼熟。他说的香港女孩我倒是记得。她说自己要花一年时间,从香港骑到伦敦。当时,确实有个男人坐在旁边。难道是他?
没想到在帕米尔旅馆的院子里,我又看到了星期三。他的双眼浮肿,好像睡眠不足。他没开他的宝贝帕杰罗,正准备和几个吉尔吉斯人一起,挤一辆越野吉普车去奥什。因为凑不够人数,车已经耽搁了一夜,他预计今晚才能动身。这意味着,即便一切顺利,到达奥什也是清晨了。
“我要去奥什接几个欧洲客人。”星期三腼腆地说,“再作为向导,带他们去瓦罕山谷。”
帕米尔旅馆的院门外,是一条砂石路,对面是一片吉尔吉斯人的棚户屋——土黄色的房子,破损的墙壁,白色的卫星信号接收器。一口水井边,几个吉尔吉斯小孩正在互掷石块。
越过这片棚户区,慕士塔格峰在夕阳中熠熠发光,有如一座圣山。它是喜马拉雅以北的最高峰,号称“雪山之父”。那里就是中国的土地——我这才意识到,我现在离中国已经这么近了。可是,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我就得原路返回杜尚别。我不愿意走回头路,想到要把来时的路重走一遍,顿时就感到心情灰暗。
我走回旅馆大堂,看到经理正为几个欧洲人服务。他身材胖胖的,面相憨厚,像小说里贵族家庭中任劳任怨的管家。等他一闲下来,我就走过去,把我想陆路回国的计划告诉了他。但是他也不确定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此前没人这么走过。
他向我解释了个中原因。穆尔加布建于1893年,最初是俄国在帕米尔的前哨站。直到2004年,这里才开通了与中国边境相连的阔勒买公路。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从这里前往中国仍是一件相当抽象的事。
首先,塔吉克的车牌无法进入中国;其次,所有人都必须去杜尚别办理签证。换句话说,即便是生活在穆尔加布的人,也不得不先长途跋涉到杜尚别,办好签证,再乘飞机到乌鲁木齐。这不仅让大多数商业想法变得无利可图,也让中国显得遥不可及。
我想起那些去喀什拉货的卡车。卡车司机的驻车场就在穆尔加布郊外。我是不是能搭他们的顺风车回国呢?经理说,他可以陪我去驻车场问问。
第二天上午,经理找了一辆车,陪我去了一趟驻车场。那是一个正在沦为废墟的院子,颓圮破败,有几间参差不齐的黄泥土房。一个健硕的吉尔吉斯女人,从土房里走出来,把一盆脏水泼到地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停着两辆卡车。
从一辆卡车上,经理叫醒了睡眼惺忪的司机。他显然没想到有人找上门来。
经理与司机用俄语交谈,然后告诉我说,我可以搭这辆卡车,不过有个问题——中国与塔吉克的边境周末关闭。这天是星期日,司机打算午后出发,在边境口岸过夜。这样星期一开门后就能抢占先机,否则有可能一整天都被迫滞留在高海拔地区。
“口岸处有没有旅馆?”
“旅馆?”司机笑了,露出一颗闪亮的金牙,“那地方怎么会有旅馆呢?我们就睡在车上。”
经理建议我包一辆车。这样我可以明天一早出发,不必在边境过夜。他随即打了几个电话,总算找到一位愿意跑这么一趟的司机。他是旅馆某位工作人员的亲戚。我们谈定车资一百二十美元——快够他半个月的收入了。我不由再次感叹塔吉克斯坦的隔绝:阔勒买是中塔之间唯一的口岸,却没有公共交通,只能高价包车。
5
午后,我去看了那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列宁像。它矗立在一座微型广场上,依旧指点着帕米尔的山河。广场后面是一栋两层的政府建筑,悬挂着总统拉赫蒙的巨幅画像。拉赫蒙原名叫拉赫蒙诺夫,为了推行去俄化政策,将名字中的“诺夫”一笔勾销。在这个小广场上,总统与列宁遥遥相望,中间相隔着漫长的岁月,身后是难以预料的未来。
我又去逛了逛巴扎。穆尔加布的巴扎是一个个集装箱,贩卖从奥什运上来的小商品。我罕见地兴起了想买点纪念品的念头,可是这里实在没有值得一买的东西。我突然想到在兰加尔试过的暗绿色药草。要是能弄一点回国,说不定可以诱骗朋友,说这是阿富汗的大麻。我走进一个卖杂货的集装箱,问有没有那种药草。我万万没想到,药草竟然这么便宜,只花了两块钱就弄到一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