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约有半米宽,风嗖嗖穿过松林,溪水声在山谷中回荡。马夫点燃一根土烟,一边吐出烟圈,一边用马鞭轻抽马臀。天气不错,但我还是穿着风衣,戴着围巾。因为随着海拔上升,气温也开始下降,路上开始出现未融的积雪。在一片布满乱石的松林中,我们下马休息。马夫又点燃一根土烟,坐在石头上吸起来。
他说,他每天骑马在山里放牧。养了十来匹马,每匹马大概值两千美元。这差不多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已经结婚,刚生了个儿子。他本人是小儿子,所以和父母一起生活。家里也开了民宿,提供平均水准的膳食。相比放牧,他觉得带我这样的外国佬进山更为轻松。整个夏秋时节,他都会带客人进山。但从秋末开始,山中下起大雪,就不再有人来了。
我们继续上路,道路变得有些泥泞,就连马也不时打滑。泥塘中偶尔出现几个鞋印,说明不久前有人徒步走过。大概是一男一女。从鞋印的深度看,可能是负重行军。我想到,我和谢伊以及两个瑞士姑娘一大早就出发了,而现在他们还在后面。鞋印可能是前一天晚上留下的。
“山里有什么大型动物吗?”我问马夫。
“有山羊和狼,也有熊。”马夫说,“不过很少见了。”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谁?”
“他们。”我指了指鞋印。
“他们可能在湖边露营了。”
我们一直在向上爬,穿过一片松林,视野突然开阔。眼前出现一座山谷,谷中央就是柯赛湖。绕过几棵倒下的枯木,我们骑马来到湖边。这里有一片平坦的草地,是适合露营的好地方。
马夫用马鞭指了指不远处。顺着那个方向,我看到了一个小型帐篷。帐篷外还有一堆燃尽的篝火。我们骑马走过去。帐篷里一阵蠕动。接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钻了出来。他留着络腮胡,眼睛是蓝色的,身上那件法兰绒衬衫显然刚套上去,扣子还没来得及系上。马夫和他打了声招呼,然后用俄语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告诉我,这个人是从圣彼得堡来的。
圣彼得堡人说,昨晚这里下雪了,他们在帐篷里度过了冰冷的一夜。在这样的大山深处,在这样的雪夜,在小小的帐篷里,靠什么取暖不言自明。那一定是相当奇妙的体验。
圣彼得堡人打了个哈欠,走到篝火的灰烬前,提起那只小烧水壶。趁他去湖边取水的空当,马夫从马背上拿下一块油布,铺在草地上。我坐下来,拿出书包里的便当。剥开塑料袋和锡纸,里面是一小盒奶油意面、一根煎香肠,外加一个苹果。
圣彼得堡人提着水壶回来,生火烧水。昨日的木柴已被雪水打湿,恐怕不易点燃,可他在帐篷里备有存货。他拿出一根干木头,用小刀削成木屑,再用打火石轻易地点燃了。火生起来后,他就把小水壶挂到架子上。他的女朋友也钻出帐篷。她穿着抓绒,头发扎在脑后。她拿出两个搪瓷杯,扔进两个茶包。
我问圣彼得堡人怎么会来这里。
他说,他的父母年轻时来这里旅行过,是他们推荐的。
“他们那时候还可以翻过这座山吧?翻过去就是伊塞克湖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圣彼得堡人说,“我们问了一些人,他们说现在需要边境证明。所以我们放弃了。我们在这里住一晚上就回阿拉木图,然后坐车去吉尔吉斯。”
这时,谢伊和两个瑞士女孩从树林里冒了出来。两个女孩去湖边拍照。谢伊走过来,和我坐到一起。我说,在这里露营不错,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谢伊说,他带一个英国客人在这儿露过营,可那家伙一定要西式厕所才能解手——这可让谢伊伤透了脑筋。
我们一起吃便当,只有马夫没带。他原本是打算休息片刻就往回走的。现在,他走过来问我何时返程,说他家里还有事情。我对谢伊说:“既然如此,我和马夫先回去。我们晚上再聊。”
我们骑马进入松林,往山下走。下坡路可就没那么有趣了。山石顺着陡坡往下滑,午后的融雪也让道路更加难行。马夫不再问我“还好吗?”,他一心往回赶路,我不得不费力跟上他的速度。等回到我们早上出发的地点,我已经累得快要跌下马。马夫将我扶下来,接着就索要小费。这会儿,他像个十足的生意人:那种狡猾,那种侵略性。
到了晚上,我喝着白兰地,再度与谢伊聊起来。这次聊的是他的工作。
谢伊喜欢当向导,也喜欢与人交往。可这个工作有个季节性的问题:很少有人冬天来哈萨克斯坦旅行。于是,冬天时,谢伊开着一辆破面包车,给几家咖啡馆送货。上个冬天,他与女友分手后卖掉了面包车。现在,他正考虑几个月后能干点什么。
“你这么喜欢喝亚拉拉特,我把它卖到中国怎么样?会有市场吗?到时请迪玛希代言。”他说。
“这个品牌太小众了——虽然在雅尔塔会议上,斯大林用它招待过丘吉尔。”我说,“你可以换一个角度,想想有什么东西可以从中国卖到这里?”
“哈萨克人喜欢便宜的小家电,可这生意已经有很多人在做了。”谢伊说,“你去过扎尔肯特吗?很多人从那里的免税区带货。”
“我打算从扎尔肯特回国的。”我说,“就在中国的霍尔果斯对面。”
“除了小家电,还能做什么?”
“想想你当向导认识的人,或许可以从那些资源入手。”
“我跟你说说我当向导认识的人吧。”谢伊突然笑起来,“你可以边听边喝酒。”
“好。”
“我带过一个英国摄影师去恰伦大峡谷。那个摄影师颐指气使,把我当佣人,让我给他扛设备。虽然这不是我的职责,但也只好忍气吞声。他还抱怨我不带他去能拍到好照片的地方。可他才是摄影师,我怎么知道哪里能拍出好照片呢?后来,按照他的要求,我带他去了一个能够俯瞰峡谷全景的地方。谁知站在那里,他吓得双腿发抖。他说自己有恐高症,喘不上气,就要死了。他哭了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了起来!最后,我只好把他背了下来。
“还有一个喜欢乱吃零食的加拿大老太太。一路上,她一直在吃各种垃圾食物:薯片、饼干、糖果、冰激凌……最后,她终于闹肚子,拉在了民宿的床上……”
谢伊停顿片刻,仿佛是想让我回味一番。
“她偷偷掩盖了那摊痕迹,没告诉任何人。回国以后,她才通过邮件告诉我,说自己很抱歉,充满了负罪感,所以她偷偷地把自己的金戒指留在了房间里。对了,她住的就是现在两个瑞士女孩的房间。”
我笑了起来:“你后来问过历史老师金戒指的事吗?”
“我没问,她也没提。”
“还有一个鞑靼斯坦的富豪,是个做石油生意的寡头,听说与鞑靼斯坦的总统也称兄道弟的。他来阿拉木图休息两天,住最好的酒店,让我带他去最贵的餐厅。你知道富人是怎么点餐吗?他根本不看菜单,而是直接让我把主厨叫过来,告诉他自己想吃什么。他不在乎钱,但只吃烧烤这样最简单的食物,而且每餐必吃大量的生洋葱。到了晚上,他就要招妓……
“第一晚,他让酒店的门童帮他找妓女。他后来告诉我,门童找来的妓女竟然牙都掉了。他严肃地告诉门童,牙是必须要有的。第二晚,他让我帮他找妓女。我给了他一个网站,让他自己在上面挑。”
“后来他给你多少小费?”
“一百美元。不过,作为那个级别的寡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
“还有一群印度来的客人。我带他们走了好几个城市。他们对历史、建筑全都没有丝毫兴趣,感兴趣的只是女人。无论到了哪个城市,他们都要吃印度菜,然后让我帮他们找妓女。”
“在塔什干的酒吧,我见过有印度人往天上撒钱。”我说。
“美元?”
“不,苏姆。”
“那不是一张才相当于几毛钱?”
“但至少效果达到了。”
“当向导会遇见很多奇人。这是我喜欢这个职业的原因。”谢伊说。


第4章 最后的游牧
1
离开萨蒂村,前往伊犁河,路上会经过一座名为卡普恰盖的小城。这里有阿拉木图附近最大的水库,也是哈萨克斯坦乃至中亚地区最大的赌城。
公路边竖着赌场的广告,宣布奖池内的金额已经累积至数百万坚戈。赌场的名字也都充满异域风情:宝莱坞、孟买(用了殖民地时代的写法Bombay)、阿拉丁……从中不难看出中亚与印度次大陆之间的传统纽带和浪漫想象。
我问谢伊:“很多印度人来这里赌博吗?”
谢伊说:“不光是印度人,还有很多中国人呢!”
“什么样的中国人会来这里?”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谢伊说,“大概是在这边做生意的中国人。”
烈日下,卡普恰盖看上去昏睡不醒。每座赌场之间都相隔着一片荒地,街上也是尘土飞扬。虽然这里号称“中亚的拉斯维加斯”,但显然是低配版。与拉斯维加斯的共同点,可能仅限于全都地处荒漠之中。我们经过时,赌场大门紧闭,停车场也门可罗雀。或许,夜幕降临后,这里会一变为醉生梦死的天堂。只是我对赌博一窍不通,也就无缘欣赏了。
谢伊告诉我,苏联时代,卡普恰盖还有一些加工厂,后来全都关闭了。如今,小城的支柱产业是赌博业和酒店业。
“当然,拉斯维加斯之说只是噱头。”谢伊懒洋洋地评论道,“我可是去过真正的拉斯维加斯的。”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开出卡普恰盖。没了水库与赌场,四周只是黄土一片。
随后,我们拐下公路,进入一块辽阔的荒地。公路消失不见,只有砂质小路迂回延伸。我此行一心想探访的伊犁河谷,突然感觉非常遥远,像是文明边界上的一处荒凉牧场。
接着,伊犁河出现了,在视野中心缓缓流淌。河谷左岸依旧是一片低矮荒原,难见人迹;右岸的陆地上却搭着不少临时帐篷。有的帐篷前还插着苏联国旗。远离河岸的高地上有几座岩石山,一群攀岩者正在岩壁上练习。谢伊说,河边的帐篷就是这些人的。伊犁河谷现在是攀岩爱好者的秘密据点。
“为什么插着苏联国旗?”
“一种怀旧。”谢伊说,“苏联时代,人们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去荒野露营,然后晚上一起喝酒。”
“现在这些人也做着同样的事。”
“没错。”
与苏联时代并行不悖的,还有古人留下的未解谜团。这也是我们来到伊犁河谷的原因——为了一睹泰姆格里岩刻。
岩刻分布在岩石山下的棕色巨石上,我与谢伊走近查看。一些岩石上刻着象形文字和图案,想必来自远古时代,或许是塞种人留下的;另一些雕刻着菩萨像和经文,显然与佛教有关——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哈萨克斯坦看到佛教遗迹。
我分辨出一些经文是用藏语写的六字真言——难道西藏喇嘛来过这里?谢伊说,这些岩刻雕刻于何时,雕刻者是谁,考古学家并没有确切答案。他自己对于佛教更是一窍不通。
不过,我倒是有一个猜想:这些佛教岩刻很可能是准噶尔人留下的。
1607年,蒙古准噶尔部落离开中国西北部。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他们大举入侵哈萨克人的领地,征服了包括伊犁河谷在内的七河地区。当时,哈萨克分为大玉兹、中玉兹和小玉兹三个部落。其中大玉兹和中玉兹求助于清朝,而小玉兹投靠了俄国。最终,准噶尔汗国被乾隆皇帝歼灭。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七河地区生活了一百多年,有足够的时间留下信仰的痕迹。
准噶尔之后,蒙古人再未能掀起任何历史波澜。看来,佛教最终完全征服了蒙古人,让他们变成平静的族群。
2
在七河地区,除了在一些哈萨克人的脸上,蒙古人的影响力早已消失殆尽。然而,从某些地名中,还是可以看出一点昔日霸主的端倪。从伊犁河谷出来,我们必须绕一个大圈子,才能翻越准噶尔阿拉套的余脉,进入阿尔金-埃姆尔国家公园。“阿尔金-埃姆尔”就是蒙古人留下的名字,意为“金色马鞍”。
谢伊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成吉思汗进军中亚时经过这里,见到夕阳染红马鞍形的群山。他问手下,此地叫什么名字。手下回复,此地还没有名字。成吉思汗遂将之命名为“阿尔金-埃姆尔”。我喜欢这个故事,也喜欢那个尚未被完全命名的世界。
翻越准噶尔阿拉套时,我们在一处高地停车。在这里,可以将四千六百平方公里的阿尔金-埃姆尔国家公园尽收眼底。那是一片热带稀树草原旱季时的景象:黄色平原上长着荆棘与小树,四周的山峦呈现白色或金色。这里栖息着马可·波罗羊,据说还有九匹濒临灭绝的普尔热瓦尔斯基野马。一只金雕在远处的小山上翱翔,山间有哈萨克牧民的帐篷。
我们要去的村子是公园深处的一小块绿洲。住在村子里的哈萨克牧民大都已经定居下来。即便在这里,游牧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也已退到边缘。谢伊说,村里的牧民饲养牲畜,但自己不再放牧。他们会共同委托一位牧民,赶着全村的牲口去山间的夏季牧场。在那里,他搭起蒙古包,独自度过整个夏天。
村里只有一家旅馆,老板娘是哈萨克人,可五官却与中国人如出一辙。此地距中国边境不远,在晚清以前都归清廷管辖。随后的百年时间里,人口迁徙的大戏更是不断上演。老板娘说,他的父母是1962年从新疆进入苏联的。他们最初在一家集体农场工作,后来就搬到了这个村子。在更久远的过去,她的家族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旅馆正在施工扩容,看起来生意兴隆。餐厅刚刚装修完毕,有一股还未散尽的油漆味。每张桌子上都摆好了食物和餐具,等待客人入席。白色的阳光透过窗帘打进来,照在印花桌布上。时光仿佛又回到苏联时代,让我想到伊塞克湖畔苏联疗养院的食堂。
吃过午饭,我们驱车前往国家公园最南端的鸣沙洲,在荒蛮的大地上开了将近两个小时。鸣沙洲是一座长约三公里的沙丘,位于大小卡尔坎山脉之间,距伊犁河只有几公里之遥。沙山由纯净的细沙构成,刮风时会发出管风琴般的吟唱。如果遇到沙尘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鼓声。
爬上沙丘,可以看到伊犁河谷的狭长地带。然而,此刻日光明亮刺眼,天气炎热难当,让我打起了退堂鼓。谢伊也在一旁敲边鼓:“如果你想上去,我会跟着你一起。”他真实的意思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最好都不要上去。
鸣沙洲脚下,几根石柱撑起一个简陋的凉亭,制造出一小片戈壁滩上的阴凉。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哈萨克人坐在长凳上,旁边还有一个乌兹别克长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