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塞米伊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座真正的鬼城——查干。苏联时代,查干也是一座地图上没有的城市。如今,它真的没有了。
查干原来是一座空军小镇。苏联曾将第79重型轰炸机师部署在这里。拉马扎诺夫先生说,它位于库尔恰托夫附近并非偶然——投下第一颗原子弹的轰炸机就是从查干起飞的。这座城市的独特之处在于,在领导人的意志下,它在很短时间内建成。苏联解体后,它又迅速遭到遗弃。你会发现,一旦国家的意志退潮,人们就会自然地用脚投票。科学家和军人带着家眷匆匆离开,短短数月内,查干人去楼空。
我们拐上一条无人的土路,前方渐渐露出一座小城的剪影。从远处望去,好像是一片没了工人的工地。或许是因为气候干燥,加之地处荒野,那些楼房依然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墙面虽然剥落,可是下面的“肌体”仍在喘息。荒草长了半人多高,树木从一户人家的客厅里长出来,一直蹿到楼顶。成群的乌鸦在这里筑巢,一等黄昏降临,就会铺天盖地飞回来。
楼房没有窗户,没有大门,没有家具,好像被掏空了内脏。但司机说,当年人们走得匆忙,值钱的东西后来才被附近的牧民搬空。我问司机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年轻时常来这里找战友。他们会开上拉达汽车,拿上鱼竿,一起去额尔齐斯河钓鱼。
“你怀念当年的生活吗?”
司机耸耸肩。
“你的战友还在这里吗?”
“苏联解体后,他搬去了鄂木斯克。听说去年死了。他喜欢喝酒。”
说完这句话,司机的表情依旧稳定。他看上去既没有难过,也没有感慨,只是谈论着一件平常往事。他开着车,带我们走在昔日的街道上。即便一切已成废墟,他依然能够“如数家珍”。他不时伸手,指着某幢房子告诉我:“这个是商店,那个是桑拿房,那边是芭蕾剧院……”
芭蕾剧院?我无法想象这里竟还有过芭蕾剧院,还有过与之配套的生活。在我眼里,所有房子都像没有面孔的人,张着空洞的嘴巴。
“这里其实并不适宜生活。”司机说,“夏天四五十度,蚊子铺天盖地。冬天大雪覆盖,零下四五十度。”
“那库尔恰托夫呢?”
通过艾达的翻译,司机说:“都一样,它们都是国家意志的产物。”
我问艾达,司机是否用了“国家意志”这个词。
艾达说:“他没用那个词,但他是那个意思。”
我们经过几座窝棚一样因陋就简的小房子。司机说,这些房子有人居住,所用材料都是就地取材,从查干拆下来的。可是,这些房子看上去并无一点烟火气,更像是鬼城的一部分。
此时,黄昏将至,草原上一轮红日。我突然看见前方有两个金发男孩在骑车追逐。他们玩得正开心,两边是废墟和荒草——那可真像是鬼片中出现的场景。
听到身后有动静,两个男孩停下车,回头张望。就在汽车经过的瞬间,他们突然呲牙咧嘴,向我们竖起中指。两个男孩的五官像是俄国人,但表情十分粗野。司机说,他们其实是哥萨克人。
哥萨克人?中亚的哥萨克曾经四处征战劫掠,为沙皇开疆拓土。他们信奉东正教,但过着游牧生活。我想不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哥萨克竟已退缩到世界边缘,守着一座鬼城过活。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子,无水无电,仿佛草原上的沉渣碎屑,也像被某种诅咒附体,任由其自生自灭。
我们回到公路,向塞米伊飞驰。此刻,就连那座流放犯人的小城也显得令人愉悦。离开苦役地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这么高兴地前往塞米伊。他坐在运草绳的马车上,却从未感到如此美好:“头顶是天空,身边是广阔的空间、纯净的空气,还有灵魂的自由。”
到达游牧人酒店时,天已彻底黑透。拉马扎诺夫先生问我要不要去吃饭,他知道一家时髦餐馆,还做鸡尾酒。可我不想再与拉马扎诺夫先生应酬。他不过是一介浮泛之人,却装得比一般群众高明。我倒是挺喜欢温文尔雅的艾达,只是他年纪不大,经历单纯,恐怕说不出太多东西。我最想和司机聊聊,听他讲讲当年钓鱼的故事。然而,司机还要赶回库尔恰托夫,在漆黑一团的草原上,再开三个小时。
我们在酒店门前分手。我看着他们各自走上回家路。我也选了一条路,想找个吃饭的地方——夜色中的塞米伊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在这片文明的边缘地带,国家意志曾如潮水般袭来,终又退却。我想打捞那些残存的东西,放在玻璃罐中观察。
相似的事情总会不断地重演——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怦然的心跳声。


第3章 七河之地
1
我厌倦了草原,厌倦了一成不变的风景。从塞米伊回到阿拉木图后,我身心俱疲地想找个地方放松。在阿拜芭蕾歌剧院旁,我租了一间公寓。公寓有明亮、崭新的浴室,卧室的床上铺着令人安心的床单。小客厅挨着卧室,有互联网和卫星电视。窗子下面是一张书桌,抬头可以看到积雪覆盖的天山。
白天,日光云影投射在白雪皑皑的山巅,峰峦之间清晰可辨。偶尔飞来一片雨云,山间便挂起一条浅蓝色的带子,表示那里正洒着不易看出的细雨。到了傍晚,云朵凝结成玫瑰色的团块,随后渐渐增加暗度,最后与山融为一体,化为巨人的背影。
我想到以前两次入天山的经历。第一次是与塔季扬娜去大阿拉木图湖。我吃着她做的苏联三明治,听她讲过去的故事:苏联时代,她的丈夫会带着儿子从阿拉木图徒步去吉尔吉斯的伊塞克湖,在天山宿营三晚。苏联解体后,这样的旅行不再可能。
第二次,我去了天山另一侧的吉尔吉斯斯坦。我从卡拉科尔出发,徒步天山,没带向导,结果搞得一身狼狈。
我习惯于高估自己,低估自然。而且我发现当地人口中的“容易”,对我来说就是“困难”。他们说单程五小时,我就得走十小时。因此,当阿拉木图的朋友说,我完全可以自己去哈萨克一侧的天山徒步、骑马时,我还是决定找一位向导同行。
况且,我不只想去天山,还想囊括“七河之地”。“七河”是一个历史名称,指的是流向巴尔喀什湖的七条河流及其支流。这是一片广阔的区域,大致包含了今天巴尔喀什湖至新疆伊犁一带,是哈萨克民族的起源之地。
我想先去天山,看两个高山湖泊,然后去探访伊犁河畔的古代石刻,最后转场阿尔金-埃姆尔国家公园。它居于天山山脉的两个分支之间,是中亚仅存的游牧民族居住地。
我找到一个叫谢伊的哈萨克向导,可他的母语是俄语,用他的话说“讲得比俄国人还好”。他也说一口带点美国口音的英语。二十岁刚出头,他参加一个“打工旅行”项目,在美国待了一年。他洗过盘子,当过钳工,抽过大麻,睡过姑娘,也搭便车走遍了美国的边边角角,顺便练出一口街头英语。那段日子也让他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外加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第一次来见我时,他开着一辆新买的奥迪。虽然是新买的,但已经破到了一定程度。驾驶员一侧的车门插不进钥匙,只有先按下后备箱里的按钮,然后打开后座车门,再从里面伸手拔出锁芯,才能推开驾驶员车门。这一套流程颇为复杂,但谢伊的动作行云流水,俨然一个偷车惯犯。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套头衫,把车开得飞快,显露出某种解放自我的天性,就跟他说话时的意气风发一样。
“对我而言,阿斯塔纳永远是阿斯塔纳,而不是努尔苏丹。”这句话不便拆开解释,但我明白其中的含意。
他还说,如果这个国家爆发革命,他一定参加。
“还有那么大的冲动?”
“当然了!”
我喜欢他这样的反应。
2
我们出发前往萨蒂村,一个哈萨克定居点。高速公路平坦通畅,天山白雪闪耀,宛如一道巨幕屏风。从公路到天山之间分布着些许草原,上面散落着村庄和牛马,看上去远比哈萨克大草原丰美、富庶。
萨蒂村就位于天山脚下,一条小溪穿村而过。村中有一座清真寺、两个小商店,没有餐馆,更无酒吧。得益于从这里进山方便,村里很多家庭兼做民宿。我住的那家有一个院子,进门是一道马圈,树上还拴着两只山羊。女主人以前是历史老师,或许还是附近小有名气的美人。公共客厅的墙上挂着她的巨幅照片。你要是想在沙发上休息,就得顺道欣赏女主人的芳容。
女主人进来问我是否要喝茶,我说可以来点。照片里的她还很年轻,现在仿佛话剧幕间休息后重新登台,时光已倏然飞逝,鬓角染了白霜。过了一会儿,为我上茶的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女,戴着头巾,眉眼间有女主人的神色。
谢伊悄声告诉我,这是女主人的小女儿,家里只有她戴头巾。这多少令我意外,但也并未到吃惊的程度。在广大的中亚乡村地带,我都目睹了类似情况:相比他们苏联出身的父母,独立后的年轻一代反而更加传统、保守。
与我同住在这家民宿的是两个瑞士女孩。一开始,我没看出她们是瑞士人,因为两人始终在说英语。后来,我才明白个中原因:她们虽然都是瑞士人,但一个来自德语区,一个来自法语区。德语区的能说法语,法语区的也能说德语,可是两人都不愿屈尊讲对方的语言,便以英语沟通。她们一个在迪拜当瑜伽教练,一个在阿姆斯特丹做公司秘书。虽然只有一周假期,却也要来天山徒步受苦。
我想起在吉尔吉斯徒步时遇到的另外两个瑞士人——尼古拉和莫妮卡——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看来,瑞士人的确喜欢天山。在这里,他们能发现和阿尔卑斯山同样的美景,却没有相应的文明和舒适,而这恰恰是吸引他们的原因,让旅行平添几分古典气息。
喝过茶,谢伊出门找来一辆苏联吉普,我就叫上两个瑞士女孩一起进山看湖。我们要去的是康蒂湖,在十二公里外的山间。绵延进山的道路破碎泥泞,还要不时跨过水坑、落石和倾倒的树木。但是,苏联吉普与哈萨克司机就是为此等道路而生——车结实耐用,人吃苦耐劳。虽然屁股都悬在座椅上方,但司机依然可以用火柴点烟,然后自在吐雾。
“他是怎么做到的?”
谢伊说:“假如你把车当作一匹马,就能掌握其中的诀窍。”
康蒂湖在海拔二十米的壮丽松林之中。一百多年前,一场强烈的地震引发了山体滑坡。落下的山石如天然大坝阻住山谷,随后形成康蒂湖。我下到湖畔,用手试水,湖水冰冷至极。这就是树木在水下依旧保存很好的原因。透过明净的水面,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杉树的树干,就像露出水面的潜艇桅杆。
湖边,一家哈萨克人支起帐篷,正在生火野炊。草地上已有一堆木头烧成了木炭。一个年轻女人用铁钳夹起木炭,放在烤架底部。旁边,一块油布盖着满满一盘串在铁扦子上的鸡翅。女人拿起一把鸡翅平铺在烤架上。鸡皮上的脂肪遇到炭火,发出一阵阵嗞嗞声,香气随即扑面而来。戴着一顶鸭舌帽的男主人从帐篷里钻出来,看到我们站在那里不走,就笑着找来塑料杯,为我们满满倒上啤酒,之后还请我们分享烤翅。
啤酒气泡十足,烤翅焦嫩可口。宿营的帐篷、烧烤的炊烟、天山的积雪、碧蓝的湖水,还有冰镇在湖中的大桶啤酒。转念之间,我觉得自己就要拜服在这种生活方式之下。
回到萨蒂村,夕阳已经染红院落和大山。马在山间吃足嫩草,现在回到了马圈,羊也被夕阳染上一层暖意。村里响起清真寺的宣礼之声,我不由得肃然而立。
女主人家的餐食极为清淡,只有一小碗抓饭和一碟卷心菜沙拉。吃完晚餐,两个瑞士女孩回房休息。我与谢伊来到公共客厅,坐在沙发上。
谢伊在房间里也穿着冲锋衣,说可能是在湖边受了风寒。我问他要不要来点亚拉拉特白兰地。他说自己戒酒了,可后来又表示可以喝点。他还管女主人要了几片柠檬。我想起《流动的盛宴》中的一幕:海明威给“大病不起”的菲茨杰拉德调制的就是这种饮料。
两杯酒下肚,谢伊的话多起来。我无意中问到他有没有女朋友,谁知正好戳到他的痛处。他说去年冬天刚和交往四年的俄国女友分手,花了半年时间才走出阴影。他一个人跑到迪拜待了一个月,每天住便宜小旅馆的床位。他想在那里找份工作,但能找到的工作全都工资低廉,形同黑工。迪拜的花花世界也深深刺激了他,他只好回到阿拉木图,重操旧业。
我忍不住问他是否有俄国女友的照片。谢伊开始说他删除了所有照片,后来出于一丝炫耀心理,说他其实还留着一张。他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那个金发碧眼的俄国姑娘的确火辣,而照片中的谢伊却像胀大了一圈的皮球,又圆又滚。
“我当时就是一头肥猪。”谢伊说,“这半年瘦了大概三十斤。”
“怎么回事?”
“女友把我喂得可好呢。”谢伊不无得意地说,“还整天给我买各种甜点。”
“你们一点联系都没有了?”
谢伊摇摇头:“恐怕她现在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我赶紧给谢伊倒了一杯白兰地,看着他一口喝掉。于是,我也干掉我的。
谢伊不无沉痛地说:“不要为了博得同情,在女人面前展示你的软弱。她们是感情动物,一旦你展示了软弱,她们就对你失去兴趣。在女人面前,男人只能展示自己强悍的一面,哪怕只是伪装。”
我说:“既然你已经学到这么珍贵的一课,说不定日后在交友方面会大有所为。”
谢伊说:“我注册了好几个交友网站呢!我根本不看,每个人都点喜欢。这样获得回点的几率最大。然后,我约她们去咖啡馆。如果真人好看,我们就继续约会;如果一般,那就AA制——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方法。”
“战果如何?”
谢伊马上划开手机,给我看被他成功约出来过的女孩。我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共性:“都是哈萨克女孩啊?”
“这正是我苦恼的地方,”谢伊说,“上这些交友网站的俄国女孩很少,可我只喜欢俄国妞儿。”
3
第二天吃过燕麦粥早餐,我和谢伊打算去柯赛湖。两个瑞士姑娘也要与我们同行。去柯赛湖单程徒步需要四个小时,可想起之前在吉尔吉斯天山的经验,我还是决定骑马并且雇一位带路的马夫。谢伊领着两位瑞士姑娘步行。我们约定在湖畔汇合。
一个自信的哈萨克年轻人快步走上前,自称是我的马夫。他身材不高,罗圈腿,戴着一顶绒线帽,穿着马靴。他骑马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还有两只牧羊犬跑前跑后。一路上,他每隔十分钟就回头问我一句:“还好吗?”听完我的回答后嘟囔道:“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