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我死了……万一我出意外,被车撞死之类的……录像的拷贝会自动寄到各家报社,外加一份关于你是个什么样的监护人的报告。”

“还有一件事,”她再度向前贴近,两人的脸只距离几公分。“如果你敢再碰我,我会杀了你。我保证。”

毕尔曼绝对相信她。她的眼神透露出她绝非虚张声势。

“千万要记住我是个疯子,好吗?”

他点了点头。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我不认为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现在你躺在那里,暗自庆幸我笨到让你继续活下去。你虽然是我的俘虏,却还自以为握有掌控权,因为你以为我若不杀你,也就只能让你走。所以你充满希望,觉得你应该马上就能再次压制我。我说得对吗?”

他摇摇头,而且真的开始觉得很难过。

“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好让你永远记得我们的约定。”

她对着他撇撇嘴角,然后爬上床跪在他双脚之间。毕尔曼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恐惧感油然而生。

接着他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根针。

他的头猛力地前后晃动,试图将身子扭开,但她用一脚的膝盖压住他的胯下并作出警告。

“静静躺着别动,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件工具。”

她持续了两个小时,动作结束时,他已经不再吸泣,几乎像是处于麻木状态。

她爬下床后,歪着头,以鉴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手艺。她的艺术天分实在有限。那些字母看起来顶多像是印象派。她用了红色和蓝色墨水。用大写字母分成五行盖满他的肚子,从乳头直到性器上方写着这样一句话:“我是一只有性虐待狂的猪,我是变态,我是强暴犯。”

她收起针头,将墨盒放进背包,然后进浴室清洗。回到卧室时她感觉好多了。

“晚安。”她说。

她打开手铐的一边,并在离开前将钥匙放在他的小腹上。她除了带走自己的DVD,还拿了他一串钥匙。

午夜过后他们共抽一根烟的时候,他才告诉她得有一阵子不能见面。西西莉亚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什么意思?”

他显得很难为情。“星期一,我得入狱服刑三个月。”

无须多作解释。西西莉亚静静躺了许久,觉得想哭。

星期一下午当莎兰德来敲门的时候,阿曼斯基有点怀疑。打从一月初温纳斯壮案的调查工作取消后,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想找她,她要不是不接电话就是回说很忙就挂了。

“你有工作给我吗?”她没打招呼直接就问。

“嗨,能看到你真好。我还以为你死了还是怎么着。”

“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你好像老是有事情要处理。”

“这次很紧急。我现在回来了。你有工作给我吗?”

阿曼斯基摇摇头。“抱歉,现在没有。”

莎兰德平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莉丝,你也知道我喜欢你,也想给你工作。可是你消失了两个月,我手边的工作堆积如山。你实在太不可靠。我不得不付钱请其他人补你的缺,现在的确没事给你做。”

“你可不可以调大点?”

“什么?”

“收音机。”

……《千禧年》杂志。前首席执行官兼发行人麦可·布隆维斯特因诽谤企业家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即将入狱服刑三个月,而就在同一天传出退休的大企业家亨利·范耶尔将入股成为杂志社合伙人,并担任董事职务。《千禧年》总编辑爱莉卡·贝叶在记者会上宣布,布隆维斯特服刑期满后将重任发行人一职。

“哇,大新闻耶!”莎兰德说得很小声,阿曼斯基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她说完便起身往门口走。

“等等,你要去哪里?”

“回家。我想查点东西。有工作的时候打给我。”

《千禧年》获得范耶尔支持的消息造成的轰动,比莎兰德所预期的大得多。《瑞典晚报》已经刊登出TT通讯社的一篇报道,除了简略介绍范耶尔的生平,还说这是将近二十年来,这位年迈的企业巨子首次公开露面。一般认为他将成为《千禧年》的合伙人,就和彼得·华伦伯格或艾瑞克·潘瑟①突然成为ETC集团的合伙人或《文字阵线》杂志的赞助人一样不可思议。

① 艾瑞克·潘瑟(Enik Penser,1942— ),瑞典金融业巨子。

由于是大新闻,七点半的新闻节目《深度报道》将它列为第三重要新闻,并且报道了三分钟。爱莉卡还在杂志社办公室的会议桌旁接受访问。忽然间,温纳斯壮案又成了新闻。

“去年我们犯了严重错误,导致杂志社因诽谤被起诉,这让我们感到很遗憾……我们将会在适当时机追踪这则报道。”

“您所谓‘追踪这则报道’是什么意思?”记者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们最终将会提出我们至今尚未提出的版本。”

“审判期间应该就要这么做了。”

“我们选择不这么做。不过我们的调查报道仍会继续。”

“这么说,你们还要继续追这条导致你们被起诉的新闻?”

“关于这点我无可奉告。”

“麦可·布隆维斯特的判决出炉后,您将他解雇了。”

“不是这样的,请看看我们的新闻稿。他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今年稍后他就会重新担任执行官兼发行人。”

记者将《千禧年》形容为独树一格、直率敢言的杂志,并迅速列举杂志社在这段动荡时期的背景资料,在此同时,摄影机扫过整个新闻编辑室。布隆维斯特目前无法接受访问,他刚刚被关进鲁洛克监狱,距离耶姆特兰的厄斯特松德约一小时路程。

莎兰德从电视屏幕的边缘瞥见弗洛德通过编辑办公室门口。她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沉吟起来。

星期一没什么大新闻,范耶尔的事在九点的新闻当中整整报道了四分钟。他是在赫德史塔某摄影棚接受访问。记者一开始便说在远离聚光灯二十年后,企业家亨利·范耶尔回来了。这段报道首先以黑白画面作快速的生平简介,其中有他和首相埃兰德在六十年代参与工厂开幕的情景。摄影机接着转到棚内沙发,范耶尔非常怡然自得地坐着。他穿了黄衬衫,打了一条绿色窄领带,搭配深棕色的休闲外套。他十分瘦削,但说话铿锵有力,而且十分坦率。记者问范耶尔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加入《千禧年》。

“这是一本很出色的杂志,我已经注意它好几年。如今这份刊物受到打击。有一些反对者正在串连广告商进行抵制,企图让它一败涂地。”

记者没有料到这样的答复,但立刻猜到这个本已不寻常的事件背后,还有更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内幕。

“是谁在操控这次的抵制行动?”

“这是杂志社要严加检视的事情之一。但我要趁现在郑重声明,《千禧年》不会这么快就倒下。”

“所以您才会入股?”

“假如媒体因为特别人士的不满而曦声,就太令人遗憾了。”

范耶尔仿佛是个毕生都在争取言论自由的激进文化斗士。布隆维斯特第一天晚上:在鲁洛克监狱电视间看电视时,不由得放声大笑,其他狱友全都不安地瞄向他。

当晚稍后,躺在囚室的床上——这囚室让他想起挤了一张小桌子、一张椅子和墙上一个架子的汽车旅馆房间,他不得不承认范耶尔与爱莉卡对于新闻营销的见解是对的。他知道民众对《千禧年》的态度已经起了变化。

范耶尔的支持完完全全是对温纳斯壮宣战。传达的讯息很简单:将来你要对抗的不再是只有六名员工、年预算相当于温纳斯壮集团午餐会议支出的杂志社,而是范耶尔企业,这家公司虽不如昔日那般叱咤风云,挑战起来却仍是艰难许多。

范耶尔在电视上表明了他已作好作战的准备,而且这场仗将会让温纳斯壮付出惨痛代价。

爱莉卡的措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说得不多,但提到杂志社尚未提出自己的版本,就会让人觉得他们有话要说。尽管布隆维斯特遭到起诉、判刑,且如今已入狱,她仍站出来说——即使没有说得太多——他并未诽谤,其中另有隐情。也正因为她没有用“无罪”这个字眼,反而更彰显他的清白。他即将重任发行人的事实也强调了杂志社丝毫不引以为耻。在民众眼里,真实性不是问题——每个人都喜欢阴谋论,若要在卑鄙的富商与敢言而迷人的总编辑之间作选择,实在不难猜出民众会倒向哪一边。然而,媒体不会如此轻信,只是爱莉卡此举或许已让部分评论者缴械投降。

这天发生的事基本上并未改变局势,不过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也使得力量对比稍有改变。布隆维斯特心想温纳斯壮这个晚上肯定过得不痛快,他不会知道他们掌握多少讯息,因此采取下一步之前得先好好打听。

爱莉卡先后看完自己和范耶尔的访问后,沉着脸关掉电视和录放机。这时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她得强忍住打电话给布隆维斯特的冲动。他关在狱中,不可能还保留着手机。她回到家已经很晚,丈夫早已入睡。她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分量不至于伤身的亚伯劳尔单一纯麦威士忌——她大概每年喝一次烈酒——然后坐到窗边,隔着索茨霍巴根望向斯库卢海峡入口处的灯塔。

她和范耶尔达成协议后,与布隆维斯特独处时两人爆发了激辩。他们曾经多次为了某篇文章该以什么角度撰写、杂志的设计、消息来源可信度的评估,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与发行杂志有关的事情发生严重口角,但终能安然度过。然而这次在范耶尔的宾馆中所起的争执触及一些原则问题,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立场动摇了。

“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布隆维斯特说:“这个人雇用我来为他的自传捉刀,直到目前为止,只要他试图逼我写不实的事,或企图说服我用我不认同的方式扭曲故事,我大可以马上起身走人。结果现在他成了我们杂志的合伙人——而且是唯一有能力拯救《千禧年》的人,突然间我变成了骑墙派,这是职业道德委员会绝不容许的情况。”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吗?”爱莉卡问他。“如果有的话,趁现在合约还没签字,赶快说出来。”

“小莉,范耶尔是在利用我们解决他和温纳斯壮之间的私人恩怨。”

“那又怎么样?我们和温纳斯壮也有私人恩怨呀!”

布隆维斯特掉过头去,点了根烟。

他们的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爱莉卡走进卧室、更衣、上床为止。两小时后他躺到身旁时,她佯装睡着了。

今天晚上,《每日新闻》的记者也问了她相同问题:“今后《千禧年》要如何才能坚持独立的立场,获取读者信任?”

“您的意思是?”

记者认为问题已经很清楚,但还是作了说明。

“调查企业运作是《千禧年》的目标之一。以后杂志社要怎么令人相信说它在调查范耶尔企业?”

爱莉卡露出惊讶的神色,仿佛听到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问题。

“您是在影射说因为一个知名的资本家带着大把资金入注,《千禧年》的可信度便会降低?”

“你们对范耶尔公司的调查结果不可能令人信服。”

“这是针对《千禧年》所立的规定吗?”

“抱歉,我不懂。”

“我是说您服务的出版机构,绝大部分的股东也是大企业,难道说波尼尔集团①所发行的报纸也都不能信任?《瑞典晚报》是挪威一家大企业所有,这家公司在IT与通讯业界也举足轻重,难道说《瑞典晚报》所报道任何有关电子业的消息都不能相信?《都会报》是史坦贝克集团所有。您能说在瑞典凡是背后有重大经济利益支撑的出版机构都不可信吗?”

① 波尼尔集团(Bonnier Group),一八二○年代开始发迹的家族企业,是北欧最大的媒体集团。

“不,当然不行。”

“那么您为何含沙射影地说因为我们也有靠山,所以《千禧年》的可信度会降低?”

记者举手投降。

“好,我会抽掉那个问题。”

“不,别这么做。我希望您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刊出。还可以再附上一句:如果《每日新闻》愿意多留意范耶尔企业一点,那么我们也会多给波尼尔集团一点关注。”

但这的确是一个道德难题。

布隆维斯特在为范耶尔做事,而范耶尔只要签个名就能让《千禧年》跨台。如果布隆维斯特和范耶尔反目,结果会如何呢?

最重要的一点,她为自己的诚信付出了什么代价?曾几何时她也从独立的编辑变得堕落了?

莎兰德关闭浏览器,合上笔记本电脑。她没有工作而且饿肚子。前者她并不太担心,因为她已经重新取得账户的掌控权,而毕尔曼也已经成为过去一个模糊而不愉快的记忆。至于对抗饥饿,她按下咖啡壶开关,接着用黑麦面包和乳酪、鱼子酱和一个水煮蛋,做了三个大大的黑面三明治。她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面吃消夜,一面整理搜集到的资料。

赫德史塔那个律师弗洛德曾雇用她调查布隆维斯特,也就是因为诽谤资本家温纳斯壮而被判刑入狱的那名记者。几个月后,同样来自赫德史塔的亨利·范耶尔成了布隆维斯特杂志社的董事,并宣称有人密谋搞垮杂志社。这一切刚好就发生在布隆维斯特入狱当天。而最有趣的是一则发表于两年前,关于温纳斯壮背景的文章《两手空空》,这是她在在线版的《财经杂志》中发现的。他似乎是在六十年代末期,从同一家范耶尔公司开始发迹。

就算不是明眼人也能看出这些事件多少有些关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莎兰德最爱挖掘这种秘密。何况,当下她也无事可做。

第三部 合并

五月十六日至七月十四日

瑞典有百分之十三的女性曾遭性伴侣之外的人严重性侵害

第十五章

五月十六日星期五至五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布隆维斯特进入鲁洛克监狱服刑两个月后,于五月十六日星期五出狱。入狱当天他曾提出假释申请,但并不抱太大希望。至于法律上基于什么原因释放他,他一直不甚明白,也许和他没有用掉任何休假日,以及狱中关了四十二人,却只有三十一个床位等事实有关。总之,和布隆维斯特相处愉快的典狱长彼得·沙洛斯基——一个四十一岁的波兰流亡者——也建议缩减他的刑期。

他在鲁洛克的日子相当逍遥自在。照沙洛斯基的说法,这座监狱是针对地痞流氓和酒醉驾驶设计的,而不是针对重大罪犯,每天的例行工作让他觉得像是住在青年旅馆。他的狱友大多是第二代移民,多少将他视为稀有动物。他是唯一在电视上露过脸的受刑人,因而获得相当的地位。

入狱第一天他就被叫去谈话,并让他选择接受治疗、接受成人教育学校的训练,或是其他成人教育与职业咨询。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作重返社会工作的准备,他心想,他都已经完成学业而且有工作了。不过,他倒是要求在囚室可以继续使用笔记本电脑,以便继续写受托的书。他的请求简简单单便获准,沙洛斯基还替他准备了一个可以上锁的柜子,让他能将笔记本电脑留在囚室内,不过倒也不是担心其他受刑人偷走或破坏之类的。他们其实都相当保护他。

因此这两个月内,布隆维斯特每天大约花六个小时撰写范耶尔家族史,其间只中断几小时作清理或消遣。他和另外两人被指派每天打扫监狱体育馆,其中有一人来自舍夫德,但祖籍是智利。至于消遣则包括看电视、打牌或重量训练。布隆维斯特发现自己的扑克牌牌技还过得去,但每天仍得输掉几个五十欧尔的硬币。根据狱所规定,只要赌注总金额不超过五克朗,是可以赌钱的。

他直到前一天才被告知出狱的消息。沙洛斯基把他叫到办公室,两人干了一杯烈酒。

布隆维斯特直接回海泽比的小屋,走上前门阶梯时听到“瞄呜”一声,发现那只红棕色的猫陪在一旁。

“好吧,让你进来。”他说:“不过我还没有牛奶。”

他将行李袋清空,就像刚刚度假回来,却发觉自己其实挺想念沙洛斯基和狱友们。或许听来荒谬,但他在鲁洛克过得很愉快,只是出狱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

此时刚过傍晚六点。他急忙赶往昆萨姆超市,趁关门前买点东西。回家后,他打电话给爱莉卡,收到“暂时无法接听”的讯息,便留言请她第二天回电。

随后他走到雇主住处,发现范耶尔在一楼。老人见到他时,惊讶地扬起眉毛。

“你逃狱吗?”

“提早释放。”

“真是意外。”

“我也觉得。我昨晚才知道。”

他们互望了几秒后,老人忽然意外地张开双臂,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正要吃饭,一块来吧。”

安娜做了很多熏肉煎饼配着越橘吃。他们坐在饭厅,聊了将近两小时。布隆维斯特大约说了一下家族史的进度,以及一些需填补的欠缺与空白处。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海莉,倒是范耶尔说了不少《千禧年》的情况。

“我们开了董事会。爱莉卡小姐和你们的合伙人克里斯特很体贴地将两次会议地点改到这儿来,另一次在斯德哥尔摩则由弗洛德代我参加。我真希望自己年轻几岁,跑那么远对我来说实在太累。夏天时,我会试着跑一趟。”

“没有道理不来这里开会。”布隆维斯特说:“身为杂志社的所有人之一,感觉如何?”

范耶尔露出苦笑。

“其实这是这些年来让我觉得最有趣的事。我看过财务状况了,相当不错。要投进去的钱没有我预想得多,收支差距愈来愈小了。”

“这星期我和爱莉卡谈过,她说广告收入已经回升。”

“没错,情况是开始好转了,但得花一段时间。首先是范耶尔集团旗下的公司买了许多全页广告,不过另外两家昔日的广告商——一家手机厂商与一家旅行社——也回笼了。”他笑得灿烂。“我们还一个一个去拉拢温纳斯壮的敌人。相信我,这名单长得很。”

“有直接来自温纳斯壮的消息吗?”

“不算有。不过我们放出消息说,温纳斯壮正准备抵制《千禧年》,肯定让他显得心胸狭窄。听说《每日新闻》有个记者访问到他,却挨了一顿轰。”

“你玩得很高兴吧?”

“不能说是玩。几年前我早该动手了。”

“你和温纳斯壮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你就别问了。等你一年的期限一到自然就会知道。”

布隆维斯特在九点左右离开范耶尔家,空气中已有明显的春天气息。外头很暗,他略一迟疑,随后循着熟悉的路径去敲西西莉亚的门。

他不太知道自己期待什么。西西莉亚一开门便睁大眼睛,请他进屋时立刻显得不自在。他们俩就这么站着,忽然对彼此有点陌生。她也问他是否逃狱,他又解释一遍。

“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没打扰你吧?”

她避开他的目光。麦可随即感觉到她见到他并不特别高兴。

“没……没有,请进吧。要不要喝点咖啡?”

“好啊。”

他随她进入厨房。她拿咖啡壶装水时背对着他。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她身躯忽然变得僵硬。

“西西莉亚,你看起来不像想请我喝咖啡。”

“我以为你还要一个月才会回来。”她说:“你吓了我一跳。”

他把她转过来,看着她的脸。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她仍回避他的目光。

“西西莉亚,先别管咖啡了。怎么回事?”

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麦可,我希望你离开。别问,离开就是了。”

布隆维斯特先是走回小屋,但在大门前停下,犹豫不定。结果他没进去,而是走到桥下水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他边抽烟边整理思绪,不明白为何西西莉亚对他的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这时忽然传来引擎声,他看见一艘大白船滑进桥下的海湾。船经过时,布隆维斯特发现驾驶人是马丁,他正聚精会神地闪避水中暗礁。那是一艘十二米长的机动游艇,马力惊人。他起身沿着海滩小径走,发现已经有船停泊在几个船坞,有汽艇也有帆船。其中有几艘彼得松游艇,还有一个船坞里有艘国际竞技联盟等级的游艇正随波起伏。其他则都是较大、较昂贵的船只,甚至有一艘哈尔伯格一拉辛游艇。这些船也展现出海泽比游艇码头的阶级分布——放眼望去最大、最豪华的,无疑就是马丁的船了。

他来到西西莉亚家下方时停下脚步,偷偷瞄向顶楼亮灯的窗。接着他便回家,自己煮了咖啡,趁着等候的时间走进工作室。

他到监狱报到前,已将大部分关于海莉的数据还给范耶尔。没把数据留在空屋里,似乎是明智的做法。如今,书架看起来空荡荡的。他手边的调查资料只剩五本范耶尔自己作的笔记,当初一起带到鲁洛克去,现在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他发现自己将一本相簿遗留在书架最上层。

他把相簿放到厨房餐桌上,倒了杯咖啡,开始翻阅。

里头全是海莉失踪当天拍的相片。第一张是海莉的最后一张相片,在赫德史塔的儿童节游行上拍的。另外有大约一百八十张相片,清清楚楚地拍下桥上事故场景。先前他已经用放大镜将相片一张张检视了好几次,此时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因为他知道不会有新的发现。事实上,海莉失踪的谜团忽然让他觉得受够了,于是他用力合上相簿。

他心浮气躁地走到厨房窗边,凝视黑漆漆的窗外。

接着他又回头瞪着相簿,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脑中蓦然有个念头飞掠,似乎是刚刚看到了什么所引发的反应。好像有个无形的东西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不禁让他颈背的寒毛直竖。

他再次翻开相簿,一页一页地看着所有桥上的相片。他看到全身满是油污的更年轻的亨利和同样年轻些的哈洛德——他们至今尚未碰面。破损的护栏、建筑物、照片上可见的窗户与车辆。他一眼便从围观群众中认出二十岁的西西莉亚。穿着浅色洋装和深色外套的她,至少出现在二十张照片当中。

布隆维斯特顿时兴奋起来,这些年来他已学会相信直觉。这些直觉对相簿里某样东西起了反应,但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十一点了,他还坐在餐桌旁一张张地重看相片,忽然听到有人开门。

“我能进来吗?”是西西莉亚。没有等他回答,她便坐到他对面。布隆维斯特有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她穿着一件薄而宽松的淡色洋装,外搭灰蓝色上衣,几乎和一九六六年相片中的穿着一模一样。

“问题就出在你身上。”她说。

布隆维斯特诧异地扬起眉毛。

“对不起,但今晚你来敲门真的吓了我一跳。现在我好不快乐,睡不着。”

“为什么不快乐?”

“你不知道吗?”

他摇摇头。

“我如果说出来,你要答应我不能笑。”

“我答应。”

“去年冬天我引诱你,纯粹是出于愚蠢的冲动。我想好好享受一下,如此而已。第一晚我喝得很醉,当时并无意和你发展长期关系。后来情况变了。我希望你知道,你当我备用情人的那几个星期,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也觉得很美好。”

“麦可,我一直在骗你也在骗我自己。我对性爱并没有特别开放。我这辈子有过五个性伴侣,一次是在我二十一岁,那是我的第一次。接着是和我丈夫,我在二十五岁认识他,没想到他是个混账。再接下来又和三个男人做过几次,这期间各分隔了几年。但是我心里好像有什么被你挑动了,怎么样都觉得不够。也许是因为你毫不苛求吧!”

“西西莉亚,你不必……”

“嘘……别插嘴,否则我怕我再也说不出口。”

布隆维斯特只得默默坐着。

“你入狱那天我好凄惨。你走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宾馆这里一片漆黑,我的床上又冷又空。而我,又再次变成五十六岁的老女人。”

她静默片刻,然后注视着布隆维斯特的双眼又说:

“去年冬天我爱上你了。我并不想,但就是发生了。后来我忽然想到你只是暂时来到这里,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而我却会在这里度过下半辈子。感觉实在太痛了,所以我决定在你出狱后不再让你上我那儿去。”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今晚你走了以后,我坐在那边哭,好希望人生能重来一遍。后来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低头看着桌子。

“除非我真的疯了,否则不会只因为你总有一天要走就不再和你见面。麦可,我们从头开始好吗?你能不能忘记今天晚上的事?”

“我已经忘了。”他说:“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她依然低着头。

“如果你还想要我的话,就来吧。”

她再次抬头看他,然后起身朝卧室的门走去。她把外套丢在地上,一面走一面将洋装往上脱。

布隆维斯特和西西莉亚被开门声吵醒,听到有人走过厨房,接着砰一声将某重物放在火炉旁边。随后爱莉卡便出现在卧室门口,原本微笑的脸很快转为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