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她倒退了一步。

“嗨,爱莉卡。”布隆维斯特招呼道。

“嗨,对不起。我这样随便闯进来,真是千万个抱歉,我应该先敲门的。”

“我们应该把前门锁上的,爱莉卡——这位是西西莉亚·范耶尔。西西莉亚——爱莉卡,贝叶是《千禧年》总编辑。”

“你好。”西西莉亚说。

“你好。”爱莉卡回答,一时似乎无法决定该上前礼貌地握手,或直接离开。“呃……我可以出去走走……”

“你帮我煮点咖啡怎么样?”布隆维斯特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中午刚过。

爱莉卡点点头,顺手带上房门。床上的两人彼此对望,西西莉亚有点尴尬。他们做爱后又聊天直到清晨四点。然后西西莉亚说她想留下来过夜,还说以后就算有人知道她和布隆维斯特上床她也不在乎。她睡的时候背对着他,他的手臂则围绕在她胸前。

“没关系的。”他说:“爱莉卡已经结婚,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们偶尔会约会,可是她绝对不会在乎你和我有什么,……她自己现在恐怕也尴尬得很。”

他们过了一会儿进到厨房时,爱莉卡已经端出咖啡、果汁、橘子酱、乳酪和烤面包片。味道好香。西西莉亚迎面走上前去与她握手。

“刚才在里面有点突然。你好。”

“亲爱的西西莉亚,实在很抱歉我像头大象似的闯进去。”爱莉卡十分难为情地说。

“拜托你就别再提了。我们吃早餐吧。”

早餐过后,爱莉卡借口要去和范耶尔打个招呼便出门,留下他们俩独处。西西莉亚背对着布隆维斯特整理餐桌,他走上去双手环抱住她。

“现在怎么办?”西西莉亚问道。

“不会怎样。事情就是这样——爱莉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陆陆续续在一起二十年,将来很可能还会再陆陆续续在一起二十年。希望如此。可是我们从来不是一对,也从未干涉过对方的恋爱。”

“我们是在恋爱吗?”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我们似乎很合得来。”

“她今晚睡哪里?”

“总能替她找到房间。亨利那里随便都有空房间。反正她不会睡我的床。”

西西莉亚思索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你和她也许可以这样相处,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她摇了摇头。“我要回去了。我得稍微想想。”

“西西莉亚,你曾经问过我,我也说出了我和爱莉卡的关系。她的存在应该不会太令你惊讶。”

“的确如此。但只要她人在斯德哥尔摩,离得远远的,我就能忽略她。”

西西莉亚穿上外套。

“这种情况有点可笑。”她微笑着说:“晚上过来吃饭吧,带爱莉卡一起来。我想我会喜欢她的。”

爱莉卡已经解决过夜的问题。前几次来海泽比拜访范耶尔时,她曾经住过一间空房,因此便直接问他能不能再借住一次。范耶尔难掩喜悦,不断强调随时欢迎她来。

完成种种礼数之后,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一块散步过桥,趁关门前坐到苏珊咖啡馆的露天座上。

“我实在很生气。”爱莉卡说:“我大老远开车来欢迎你重获自由,却发现你和镇上妖姬上了床。”

“我很抱歉。”

“你和波霸小姐已经……多久了?”她摇摇食指。

“大概和范耶尔入股同一时间。”

“啊哈!”

“你这‘啊哈’是什么意思?”

“只是好奇。”

“西西莉亚是个好女人,我喜欢她。”

“我不是在批评她,我只是生气。糖果近在眼前,我却得节食。监狱生活如何?”

“像个平静的假期。杂志社的情况呢?”

“好转了。这一年来,广告收入第一次增加。去年这时候差多了,不过终于有了转机。这都得感谢亨利。但奇怪的是,订户也增加了。”

“订户很容易有变动。”

“大概就是几百的差异吧,可是上一季增加了三千。起先我以为只是运气好,可是新订户不断进来,这是有史以来订户骤增最多的一次。而且旧有的订户也十分支持,全面续订。我们谁也想不通,都还没有进行任何广告宣传呢!克里斯特花了一星期作抽样,看看都是哪些人。首先,他们全是新订户。其次,百分之七十是女性,通常都是相反情形。第三,订户可以说是郊区的白领阶级,例如教师、中层主管、公务人员。”

“觉得是中产阶级起身对抗大资本家?”

“不知道。但若继续下去,表示订户结构起了重大转变。两星期前我们开了编辑会议,决定开始在杂志里加入新形态的题材。我希望有更多关于TCO①的文章,以及更多关于女性议题之类的调查报道。”

① “瑞典专业雇员联盟”的简称,是瑞典第二大工会联盟,有百分之八十五的白领劳工隶属于此工会联盟,有别于其他欧洲国家以蓝领劳工为主的工会组织。

“转变不要太大。”布隆维斯特说:“如果有新订户,就表示他们喜欢我们原本的风格。”

西西莉亚也请了范耶尔去吃饭,也许是为了降低出现麻烦话题的风险。她煮了炖鹿肉。爱莉卡和范耶尔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千禧年》的发展与新订户,但后来话题慢慢转移。忽然,爱莉卡转向布隆维斯特问他工作进行得如何。

“我打算在一个月内完成家族史的草稿,让亨利过目。”

“具有阿达一族精神的家族史。”西西莉亚说道。

“里头确实有某些真实面。”布隆维斯特承认。

西西莉亚瞥了范耶尔一眼。

“麦可,亨利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家族史。他希望你能解开海莉失踪之谜。”

布隆维斯特未置可否。自从他和西西莉亚发生关系后,一直都很公开地与她谈论海莉的事,尽管他从未明说,西西莉亚却已经猜到这才是他的真实任务。他当然没有告诉亨利他和西西莉亚讨论过这事,因此范耶尔的浓眉略略皱了一下。爱莉卡也保持沉默。“亲爱的亨利,”西西莉亚说:“我并不笨,我不知道你和麦可之间有什么协议,不过他之所以留在海泽比是为了海莉,对不对?”范耶尔点点头,瞄向布隆维斯特。

“我说过她很机灵。”接着转向爱莉卡说:“我想麦可应该向你解释过他来海泽比做什么。”

她点点头。

“我想你应该认为这是个没有意义的工作。不,你不用回答。这确实是一件荒唐又毫无意义的事,但我就是得找出答案。”

“我不予置评。”爱莉卡打官腔地说。

“你肯定有意见。”他说着转向布隆维斯特。“告诉我,你有没有找到任何进一步的线索?”

布隆维斯特回避范耶尔的目光之际,立刻想到前一晚那种莫名的确定感。今天一整天这感觉都还在,但还没有时间再去翻看相簿。最后他抬头看着范耶尔摇摇头。

“什么都还没发现。”

老人以锐利的目光打量他,忍住不作评论。

“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样。”他说道:“可是我该上床了。谢谢你的晚餐,西西莉亚。晚安了,爱莉卡,明天你走以前记得来跟我见一面。”

范耶尔关上前门后,他们便被沉默所笼罩。最后是西西莉亚先开口。

“麦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表示亨利对于人的反应像地震仪一样灵敏。昨晚你到小屋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一本相簿。”

“所以呢?”

“我看到了一点什么,但现在还不确定。差点就能变成一个想法,我却错过了。”

“你当时想到什么?”

“我真的说不上来。然后你就来了。”

西西莉亚羞红了脸,连忙避开爱莉卡的注视,离座去煮咖啡。

阳光普照又温暖的一天。绿色嫩芽开始冒出头来,布隆维斯特不知不觉哼起一首描写春天的老歌《花季来了》。今天是星期一,爱莉卡一早就走了。

他三月中旬入狱时,土地上还覆盖着积雪,如今桦树逐渐转绿,他小屋周围的草地也绿意盎然。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海泽比岛。八点,他去向安娜借一个保温瓶,顺便和刚起床的范耶尔说上几句话,并借用他的岛上地图。他想更仔细地看看戈弗里的小屋。范耶尔说小屋现在属马丁所有,但多年来大多空着,偶尔会有一两个亲戚借用。

布隆维斯特赶在马丁出门上班前拦下他,问他能否借小屋的钥匙。马丁露出颇感玩味的笑容。

“我想家族史现在已经写到海莉这一章了吧?”

“我只是想瞧瞧……”

一分钟后,马丁带着钥匙回来了。

“那么就是可以啰?”

“就我个人而言,就算你想搬进去都行。那个地方除了远在岛的另一端之外,其实比你现在住的小屋还好。”

布隆维斯特准备了咖啡和三明治,又装了一瓶水,然后将午餐塞进背包,甩上肩膀,便出发了。他沿着海泽比岛北侧海湾沿岸一条部分长满了草的狭窄小径走。戈弗里小屋所在的岬角距离村庄约两公里半,他悠哉地散步过去,只花半小时就到了。

马丁说得没错。布隆维斯特一转过窄径的弯道,立刻有一片面海的青翠绿意映入眼帘。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泽河口,以及左侧的赫德史塔游艇码头与右侧工业港口的美景。

他很惊讶竟然没有人想搬到戈弗里的小屋来。这是间结构质朴的木屋,由染成深色的木材横向搭建而成,搭配砖瓦屋顶与绿色窗框,前面还有一个小门廊,屋况疏于维护,门窗周围的漆已经剥落,原本的草坪也成了一米高的灌木林。拿镰刀和锯子整理的话,恐怕需要辛苦一整天。

布隆维斯特打开门锁,从里面旋开百叶窗。屋子的结构看似一间不到一百二十平方米的老旧谷仓,里头加装了镶板,只有一个隔间,并且在前门两侧各开了面海的大窗户。小屋后侧有一道楼梯,通往一个占了大半空间的开放式卧室夹层。楼梯底下有一个放置丙烷气炉的壁龛、梳理台和水槽。家具十分简单;门的左边有一张嵌在墙上的长凳、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子上方的墙上有一面柚木书架。同一侧再过去是一个宽阔的衣橱。门右边摆了一张圆桌加五张木椅;侧面墙壁正中央是壁炉所在处。

小屋里没有电,倒是有几盏煤油灯。一扇窗边放了一台老旧的根德晶体管收音机,天线已经断了。布隆维斯特按下开关键,但电池也没电了。

他走上狭窄楼梯,看了看睡觉用的夹层。有一张双人床,床垫上未铺床单,还有一个床头柜和一个五斗柜。

布隆维斯特在小屋内搜索好一会儿。五斗柜几乎是空的,只剩一些略带霉味的餐巾和布类制品。衣橱里有几件工作服、一件工作裤、橡胶靴、一双破旧的运动鞋和一个煤油炉。书桌抽屉里有纸、铅笔、一本空白的素描簿、一副牌和几张书签。厨房碗橱里放置了盘子、咖啡杯、玻璃杯、蜡烛,以及几包盐、茶包等等。餐桌的一个抽屉里则摆了餐具。

书桌上方的书架是唯一流露知性气息之处。麦可搬来一张椅子站上去,看看架子上有什么。最下面一层放的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目击》《记录》《娱乐》与《阅读》等期刊。还有几本一九六五年与一九六六年的《摄影杂志》《我的人生故事》和几本漫画:《九一》《幽灵》和《罗曼史》。他翻开一本一九六四年的《阅读》,看见当时纯洁无瑕的美女照片不禁面露微笑。

至于书籍,大约有一半是瓦尔斯特伦出版社“曼哈顿”系列的平装推理小说:如米基·史毕兰的《致命之吻》等等,经典的封面设计出自贝蒂尔·赫兰①之手。他还看到六本“女孩凯蒂”系列②、几本安妮·布莱顿③的“智仁勇探险小说”系列,和一本西瓦·阿鲁德④的“双胞胎侦探”系列之一《地铁疑云》。接着他颇有感触地笑了笑。三本林格伦的书:《吵闹村的孩子们》、《小侦探与拉斯姆》与《长袜皮皮》。最上层架上的书,有一本关于短波无线电、两本关于天文学、一本鸟类指南、一本关于苏联的书《邪恶帝国》、一本关于芬兰的冬季战争的书以及一本路德问答手册、一本圣诗集和一本《圣经》。

① 贝蒂尔·赫兰(Bertil Hegland,1925—2002),瑞典知名封面设计家。

② 英国作家贝尔·穆尼(Bel Mooney)以女孩凯蒂为主角的青少年系列小说。

③ 安妮·布莱顿(Enid Blyton,1897—1968),英国知名童书作家。

④ 西瓦·阿鲁德(Sivar Ahlrud),瑞典推理小说作家。

他翻开《圣经》,见到内封上写着:海莉·范耶尔,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二日。这是她的坚信礼《圣经》。他难过地将书放回架上。

小屋后面有一个放置木柴与工具的棚子,里面有镰刀、钉耙、铁锤和一个装了锯子、刨刀等等的大工具箱。他搬了张椅子到门廊上坐,从保温瓶倒咖啡喝,然后点了根烟,透过灌木丛望向赫德史塔海湾。

戈弗里的小屋比他预期的简朴许多。五十年代末与伊莎贝拉的婚姻触礁后,海莉与马丁的父亲便在此隐居。他将这栋小屋当成自己的家,在这里酗酒。后来就在下方码头附近溺毙了。在小屋里生活,夏季或许很舒适,但当气温降到冰点时,肯定是酷寒逼人。据范耶尔说,戈弗里持续在范耶尔集团工作到一九六四年——其间曾因狂欢作乐而中断几次。他可以说是长期住在小屋,却又能刮了胡子、梳洗干净后穿西装、打领带去上班,可见他仍保有些许自制力。

这里也是海莉经常来的地方,因此成了他们首先搜寻的地点之一。范耶尔告诉他,海莉在最后一年间经常到小屋来,应该是为了平静地度周末或假期。最后一年夏天,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不过还是每天会进村子。西西莉亚的妹妹阿妮塔在这儿陪了她六个星期。

她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我的人生故事》和《罗曼史》等杂志,以及一些“女孩凯蒂”系列的书想必是她的,素描簿可能也是,而且还有她的《圣经》。

她想和去世的父亲亲近些——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服丧期吗?或者与她对宗教的追求有关?小屋有种修行的氛围——她很想住在修道院吗?

布隆维斯特循着海岸线往东南走,但一路上不断出现深谷,还有浓密得无法穿越的杜松灌木丛。于是他回到小屋,走上回海泽比的路。地图上有一条小径,穿越树林后可通往一处所谓的“要塞”。他花了二十分钟才在蓊郁的灌木间找到它。要塞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遗留下来的海岸防御工事:除了一些水泥掩体,还有从一处指挥所向四方延伸出来的战壕。整个地方全长满了高高的杂草和矮树丛。

他走下一条小径来到船屋,并在一旁发现一艘彼得松游艇的残骸。他又回到要塞,沿小路往上走到一道围墙边——他已经从另一边来到“东园”。

他沿着林间的蜿蜒小路走,大致与“东园”的农地平行而行。这路并不好走,有好几次还得绕过湿地。最后他来到一处沼泽,后方有座谷仓。看起来这已是小径的尽头,距离通往“东园”的道路仅百米之遥。

道路后方便是南山。布隆维斯特爬上一道陡坡,最后一段还得手脚并用。南山最顶端是一片几乎垂直的面海悬崖。他顺着山脊走回海泽比,来到避暑小屋群上方时停下脚步,欣赏游艇码头、教堂与他自己住的小屋的景致。他坐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倒出最后一点温咖啡。

西西莉亚保持着距离,布隆维斯特不想纠缠不休,因此等了一个星期才上她家去。她让他进门。

“你一定觉得我很愚蠢,一个五十六岁、受人尊敬的校长,举止竟像个小女孩。”

“西西莉亚,你是成年人,你有权做你想做的事。”

“我知道,所以我决定不再见你。我无法忍受……”

“没关系,你不必向我解释。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

“我也希望我们仍是朋友。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和你的关系。我一向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希望你让我安静一段时间。”

第十六章

六月一日星期日至六月十日星期二

经过六个月毫无结果的苦思之后,海莉的案子终于裂出一丝缝隙了。在六月第一个星期,布隆维斯特发现三个崭新的拼图线索。有两个是他自己发现的,另一个则有帮手。

爱莉卡五月来访之后,他长坐了三小时重新将相簿检视一遍,照片一张一张看过,试图再找出自己究竟对什么有所感。结果还是没有成功,因此他将相簿放到一边,又回头写家族史。

六月某日,他人在赫德史塔,原本正想着全不相干的事,但当巴士转上加瓦斯加坦时,他忽然想起在自己内心深处萌发的念头。瞬间的顿悟犹如晴天霹雳,让他恍恍惚惚地一路坐到火车站旁的终点站,随后搭上第一班巴士回海泽比去查证自己有没有记错。

那是相簿里的第一张,也是海莉在那个不祥之日所拍的最后一张照片,当时她正在赫德史塔的加瓦斯加坦看儿童节游行。

这张照片放在这本相簿有点奇怪。会放进来是因为这是同一天所拍,但却是唯一与桥上事故无关的相片。每当布隆维斯特与其他所有人——应该是吧——看相簿时,注意力总是放在桥上相片中的人物与细节,几小时前的儿童节游行的群众相片并无特殊之处。

范耶尔想必已看过这张相片上千次,每次总会难过地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但触动布隆维斯特的并不是这个。

相片是从对街拍的,很可能是在某个二楼窗口。广角镜头拍到一辆游行花车的正面。平台上有一群女子穿着亮晶晶的泳衣和灯笼裤,正朝着人群丢洒糖果,其中有些在跳舞,还有三名小丑在花车前面蹦蹦跳跳。

海莉站在人行道上最前面一排,旁边有三个女生显然是她的同学、旁边和后面至少还有上百名观众。

这正是布隆维斯特下意识留意到的,刚才巴士驶过同样地点时,下意识的念头登时浮现。

群众的表现恰如其分,就像看网球赛时盯着网球、看冰上曲棍球赛时盯着圆饼的观众一样,相片中站在最左边的人就看着自己正前方的小丑,而较靠近花车的人则都看着穿着清凉的女孩。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孩子们指指点点,有些在笑,大家看起来都很愉快。

除了一个人之外。

海莉正看着一旁。她的三个朋友和周遭每个人都在看小丑,但海莉的脸却右转了将近三十至三十五度。她的目光似乎落在对街,但目光所及之处已在相片之外。

麦可拿出放大镜想看清细节。拍照的距离实在太远,他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和四周人群不同的是,海莉的脸上少了兴奋。她嘴巴压得扁扁的,眼睛瞪得很大,双手无力地垂放在两侧。她看似惊恐。惊恐或愤怒。

麦可从相簿取出相片放进一个塑料硬套,然后去等着坐下一班车回赫德史塔。他在加瓦斯加坦下车后,站在应该是拍照地点的窗口下方。这里是赫德史塔城中心的边缘,两层楼的木造建筑里有一间录像带店和森德斯特伦男装店,门口的招牌标示着一九三二年开店。他走进去后发现店面分为两层,有一道螺旋梯通往楼上。

螺旋梯顶端有两扇窗面向街道。

“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布隆维斯特取出塑料套时,一名年长的店员问道。这时店里只有几个人。

“其实,我只想看看这张照片是从哪儿拍的。请问我能不能打开窗户?”

店员同意了。布隆维斯特可以看到海莉所站的确切位置。她身后的木造建筑如今已有一栋消失不见,变成一栋方正的砖砌建筑。另一栋木造建筑在一九六六年时是文具店,如今成了健康食品店兼日光浴沙龙。布隆维斯特关上窗,向男店员道谢,也为占用了他的时间道歉。

他走过街道站到海莉站的地方。他很轻易便在男装店楼上窗户与日光浴沙龙大门之间找到地标。他转过头,循着海莉的视线望去,依他猜测,她应该是看向森德斯特伦男装店那栋建筑的角落。那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建筑角落,一条横向街道就消失在转角后面。你看到什么了,海莉?

布隆维斯特把照片放进肩背包,走到车站公园,在那儿找了家露天咖啡馆坐下来,点了一杯拿铁咖啡。忽然他感觉一阵悸动。

在英文里头称之为“新证据”,听起来比瑞典用词“新信息”有分量多了。他看到一个全新的东西,在历时三十七年的调查工作中没有人发现过。

问题是他不知道这项新讯息有多大价值,甚至有无价值。不过他觉得这应该是个关键。

海莉失踪的那个九月天,在许多方面都很戏剧化。那天在赫德史塔有庆祝活动,街上老老少少挤了数千人,那天也是他们家在海泽比岛上一年一度的家族聚会。光是这两件事便已脱离生活常轨。而桥上的车祸更使其他事件相形失色。

莫瑞尔警探、范耶尔和其他所有思索海莉失踪原因的人,都把焦点放在海泽比岛的事件上。莫瑞尔甚至写道:他无法不怀疑车祸事故与海莉的失踪有关。布隆维斯特现在确信这个想法错了。

一连串的事故并非起于海泽比岛,而是几小时前在赫德史塔便开始了。海莉看见了令她恐惧的人或事物,促使她赶回家后立刻去找叔叔,只可惜叔叔没空听她说。接着桥上出事,再接着凶手便出手了。

布隆维斯特在此打住。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作出海莉遇害的假设。他接受了范耶尔的想法。海莉已死,他在追的是一个杀人犯。

他把警方报告又看了一遍,数千页当中只有一小部分提到赫德史塔的情形。海莉当时和三个同学在一起,她们都接受了讯问。她们事先约好九点在车站公园碰面,其中一人要去买牛仔裤,朋友便陪着她去。她们到EPA百货公司的餐厅喝咖啡,然后到体育场去逛一些园游会摊位和钓鱼池,还在那里遇到另外几个学校同学。中午她们逛回城里看游行。就在下午快两点时,海莉忽然说她得回家了,她们便在加瓦斯加坦附近的巴士站道别。

她的朋友们都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其中一人名叫英格·史坦柏,说海莉过去一年来变得“不带感情”的人就是她。她说海莉那天很沉默,和平常一样,大部分时间只是跟着其他人走。

当天凡是见过海莉的人,即使只是在庭园里打声招呼,莫瑞尔警探全都找来问过话。在她失踪后,搜寻工作进行的同时,地方报纸也刊登了她的一张照片。有几个赫德史塔的居民曾联系警方,表示好像在游行当天见过她,但并没有人提供任何特殊情报。

第二天早上布隆维斯特去找范耶尔时,他正在吃早餐。

“你说范耶尔家族在《赫德史塔快报》里面还有股份?”

“是啊。”

“我想看看他们的照片档案。一九六六年的。”

范耶尔放下手中的牛奶,擦擦上唇。

“麦可,你发现什么了?”

他直视老人的双眼。

“没有什么具体的发现。但我想我们可能把一连串事件的发展想错了。”

他拿照片给范耶尔看,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范耶尔一言不发地呆坐好一会儿。

“我想的若没错,就得尽可能找出当天在赫德史塔发生了什么事,而不只是关心海泽比岛上的情况。”布隆维斯特说:“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不知道该从何着手,不过一定有很多儿童节庆祝活动的照片一直没有发表,我想看的就是那些照片。”

范耶尔用厨房的电话打给马丁,作了解释之后,问他现在的摄影编辑是谁。不到十分钟便问到该找谁,并作好安排。

《赫德史塔快报》的摄影编辑是玛德莲·布隆柏,大家都叫她玛雅。在摄影仍主要是男性技艺领域的报界,她是布隆维斯特第一个遇见的女性摄影编辑。

由于是星期六,编辑室里没有人,但没想到布隆柏的住处只有五分钟距离,她和布隆维斯特约在办公室门口见面。她已经在《赫德史塔快报》工作了大半辈子;一九六四年初进报社时当校对员,后来负责冲洗照片,长年待在暗房里,偶尔人手不足时会被派出去当摄影师。后来她晋升到编辑的位子,并在摄影编辑部获得全职工作,十年前,原来的摄影编辑退休,她便成了该部门主管。

布隆维斯特问她相片档案是如何处理的。

“不瞒你说,那些档案一团乱。因为有了计算机和数码相机,目前的档案都存在光盘里。我们部门有个实习生会将重要的旧照片扫描存盘,不过那一大堆照片只有一小部分已经建档。旧照片都依照日期放在底片保存夹中,要不是在编辑室这里,就是在阁楼储藏间。”

“我想看的是一九六六年儿童节游行的照片,还有那个星期所拍摄的任何照片。”

布隆柏小姐露出狐疑的神色。

“你是说海莉·范耶尔失踪那个星期?”

“你知道那件事?”

“都在《快报》待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且今天我休假,马丁,范耶尔一早打电话给我,我就猜到了。有什么新发现吗?”

布隆柏对于新闻有灵敏的嗅觉。布隆维斯特带着浅笑摇摇头,道出他的“官方”说法。

“没有,我想永远不可能有人解得开那个谜。这算是个机密,但其实我是在为亨利,范耶尔的自传捉刀。那女孩失踪的事件是个怪异的主题,但也是不能忽略的一章。我想找一些以前没用过的照片来描述那一天——海莉和她朋友的一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