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柏似乎半信半疑,不过这番解释很合理,何况以他目前扮演的角色,她也不打算质疑他的说法。

报社的摄影记者每天要拍二到十卷底片,若有大型活动还可能加倍。每卷底片可拍三十六张,因此地方报社每天经常会累积超过三百张相片,刊登出来的却少之又少。运作完善的部门会将底片切分开来,放入六格封套中。一卷底片放入保存夹中大概需要一页的空间,而一整个保存夹约可存放一百一十卷底片。一年内,约莫便可装满二十五个保存夹。这许多年来已经累积大量的保存夹,这些多半没有任何商业价值,就这样堆挤在摄影部门的架子上。但话说回来,每个摄影记者与摄影部门都深信这些照片象征着无价的历史记录,因此绝不会任意丢弃。

《赫德史塔快报》创立于一九二二年,摄影部门则成立于一九三七年。报社的阁楼储藏间约有一千两百份保存夹,如布隆柏所说依日期整理存放。一九六六年九月的底片放在四个廉价的纸板保存夹内。

“我们要怎么做?”布隆维斯特问道:“我真的需要坐在灯箱桌前,若是发现有意思的,还得能马上加洗。”

“我们已经没有暗房了。所有东西都是扫描存盘。你知道怎么使用底片扫描机吗?”

“知道,我处理过图片影像,自己还有一台爱克发牌底片扫描机。我用的是PhotoShop图像处理软件。”

“那么你的设备和我们一样。”

布隆柏带他很快地在小办公室绕一圈,然后替他在灯箱桌前准备了一张椅子,并打开计算机与扫描机电源,同时带他到用餐区,告诉他咖啡壶的位置。他们达成协议让布隆维斯特独自作业,不过临走前得打电话通知她,好让她回来设定警报系统。最后她愉快地说了声“好好玩吧!”便离开了。

《快报》当时有两名摄影记者。那天出勤的库尔特·尼兰德,与布隆维斯特其实是旧识。一九六六年,尼兰德二十多岁,后来搬到斯德哥尔摩,成了知名摄影师,除了自己接活之外,也在马里柏的SCANPIX影像公司瑞典分部工作。九十年代,布隆维斯特曾和尼兰德巧遇过几次,因为《千禧年》用了SCANPIX提供的照片。他记得他很瘦,头发稀疏。游行当天,尼兰德用的是日光型底片,感光度不高,许多新闻摄影记者都用这种底片。

布隆维斯特取出年轻时的尼兰德拍摄的照片底片,放到灯箱桌上,用放大镜一格一格仔细研究。看底片是一种艺术,需要经验,这恰巧是布隆维斯特所缺乏的。为了确定照片中有无有价值的讯息,他得扫描每张底片,再从计算机屏幕上检视。这得花上好几小时,所以他先大致浏览一下,看哪些照片可能令他感兴趣。

他先从车祸事故的照片开始。范耶尔搜集得并不完整。拷贝这些照片的人——可能是尼兰德本人——淘汰了三十张左右因为模糊或画质不佳而被视为无法发表的照片。

布隆维斯特关掉报社计算机,将爱克发扫描机连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随后花了两小时扫描剩余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大约在三点十分到十五分之间,刚好是海莉失踪的时刻,有人打开她房间的窗户。范耶尔曾试图查出是谁,但没有成功。布隆维斯特在屏幕上看到一张照片,肯定是刚好在开窗时拍下的。那里有个人形、有张脸,只不过十分模糊。他决定先扫描所有照片后,再作详细分析。

接着他检视儿童节庆祝活动的照片。尼兰德拍了六卷,约两百张。拿着气球的孩童、成入川流不息,热闹不已的街道上有卖热狗的小贩、游行队伍,台上有个艺术家,还有颁奖之类的活动。

布隆维斯特决定全部扫描存盘。整整六小时后,他有了一个存放九十张照片的档案夹,但他还得再回来。

九点,他打电话给布隆柏,向她道谢后便搭巴士回海泽比岛上的家。

星期天上午九点他又跑了一趟。布隆柏替他开门时,办公室依然空无一人。他忘了这是圣灵降临节周末假期①,要到星期二才会出报。他花了一整天扫描,直到晚上六点,还剩下四十张儿童节的照片。布隆维斯特细看了底片,发现那些可爱童颜的特写或台上画家的相片与他的诉求不符,因此只扫描了街头情景与人群。

① 复活节过后的第七个星期天是圣灵降临节,次日星期一也休假。

布隆维斯特利用圣灵降临节的假期将新数据看了一遍,他有两个发现,第一个令他惊慌,第二个让他心跳加速。

第一个是出现在海莉窗口的脸。照片有点动态模糊,因此遭到淘汰。摄影师站在教堂小丘上,镜头对准桥面,建筑群成了背景。麦可将窗户的画面裁切下来,接着尝试调整对比度、提高清晰度,直到他认为已经是最好的画质。

最后得出一张颗粒粗大、灰度最小的照片,当中有一片窗帘、一只手臂的一部分,和一张模糊的半月形的脸略向房内隐缩。

那不是海莉的脸,因为她的头发乌黑,而此人发色较淡。

虽无法清楚辨识五官,但可以确定是个女的;脸上较淡的部分一直延伸到肩膀处,显示那是女人飘垂的头发,而且穿着淡色衣服。

他从她与窗户的相对位置判定出:那是个高约一米七的女性。

他又去选取车祸现场的其他照片,发现有个人符合这些特征——二十岁的西西莉亚。

尼兰德从森德斯特伦男装店的窗口拍了十八张照片,其中十七张里头有海莉。

她和同学到达加瓦斯加坦时,尼兰德刚好开始拍照。布隆维斯特估计这些照片是在五分钟内拍摄的。第一张,海莉与友人正走过街道进入镜头。第二至第七张,她们站好观看游行。接着她们大约往前移动六公尺。最后一张可能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拍的,女孩们已经不见了。

布隆维斯特针对一系列照片进行编辑,他将海莉的上半身照裁切下来,经过处理后得到最佳反差效果。再将照片存到另一个档案夹,打开图像转换工具,开启幻灯片功能。那效果有如一部滞碍不顺的哑剧,剧中每个画面停留两秒钟。

海莉来了,侧面入镜。海莉停下来,看向道路前方。海莉转身看着街道。海莉开口对朋友说了些话。海莉笑了。海莉用左手摸着耳朵。海莉微笑着。海莉忽然面露惊讶,脸朝镜头左侧转约二十度。海莉睁大双眼,不再微笑,嘴巴压扁成一条线。海莉集中目光。她脸上的表情是……怎么说呢?忧伤、惊恐、愤怒?海莉垂下双眼。海莉走了。

布隆维斯特一次又一次地回放。

他的推论获得有力的证明。加瓦斯加坦有事情发生。

她看到对街的某样事物或某个人。她有了惊恐的反应。她去找范耶尔想与他私下谈谈,结果始终没有谈成。然后她消失无踪。

有事情发生,但照片上看不出所以然。

星期二凌晨两点,布隆维斯特坐在厨房板凳上喝咖啡、吃三明治。他既感到沮丧又觉得兴奋,之前根本没想到会发现新证据。唯一的问题是,虽然这一连串事件出现一道曙光,对于解开谜团却无丝毫帮助。

他绞尽脑汁不断思索西西莉亚在这出戏里所扮演的角色。范耶尔毫不留情地记录下当天所有相关人士的活动,西西莉亚也不例外。她当时住在乌普萨拉,但在那个不祥的星期六前两天来到海泽比,住在伊莎贝拉家里。她说当天一早曾看到海莉,但没有跟她说话。她开车到赫德史塔买东西,在那里没有见到海莉,然后在一点左右——也就是尼兰德在加瓦斯加坦拍照时——回海泽比岛。她换了衣服,两点左右开始帮忙为当晚的聚会摆设餐具。

这若是不在场证明,未免也太薄弱。时间并不精确,尤其是回到海泽比岛的时间,但范耶尔并未发现任何迹象显示她说谎。西西莉亚是范耶尔最喜爱的家族成员,而她也是他的情妇,他如何能客观?他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是个杀人犯。

如今一张先前始终未被发现的照片告诉他,她说自己当天未曾进入海莉的房间其实是在说谎。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意涵呢?布隆维斯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如果你说了这个谎,是否还说了其他的谎呢?

他开始回想自己所认识的西西莉亚。一个明显受过去影响、性格内向的人。独居、没有性生活、难以与人亲近。与人保持距离,一旦放开来便毫无保留,选择了一个陌生人当情夫。她说要结束这段关系,因为一想到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他可能又会突然消失,她便无法忍受。布隆维斯特却以为她胆敢与他发生关系,正因为他只是个过客,她无须担心自己的生活将从此改变。

他叹了口气,将这业余的心理分析暂且搁下。

到了晚上,他有了第二个发现。谜团的关键在于海莉究竟在赫德史塔看到什么。但除非能发明时光机站到她身后从她的肩膀看过去,否则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时他忽然灵光一现,用力拍一下额头,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他按下加瓦斯加坦那一系列照片没有裁切的部分……有了!

海莉右侧身后约一米处有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穿条纹毛衣,女的穿一件浅色夹克,手上拿着相机。布隆维斯特将影像放大,看起来像是有闪光灯的柯达傻瓜相机——一般不懂摄影的人用的廉价简易相机。

女子将相机握在下巴的高度。随后当海莉表情改变之际,她刚好举起相机拍小丑。

布隆维斯特比较相机的位置与海莉的视线,那女子所拍的正好是海莉在看的方向。

他感觉到心跳急避,便往后一靠,从胸前口袋掏出香烟。有人拍T照。他如何才能确认那名女子的身份并找到她?他能拿到她的相片吗?那卷底片有洗出来吗?若有的话,照片还在吗?

他打开尼兰德拍摄的群众照片的档案夹。接下来几个小时,他一张一张放大,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移动端详,直到最后几张才又看到那对男女。尼兰德又拍了另一个小丑,手里抓着气球站在镜头前,笑得十分灿烂。照片是在举行庆祝活动的体育场人口旁一座停车场拍的。当时想必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尼兰德一拍完便接获桥上出车祸的通知,于是匆匆结束儿童节活动的摄影。

女子几乎隐身在后,不过穿条纹毛衣的男子侧面清晰可见。他手里拿着钥匙,正弯身开车门。镜头焦点瞄准前面的小丑,因此车子有点模糊。车牌有一部分被遮住,但可以看到是“AC3”开头。

六十年代的车牌开头是代表郡的号码,布隆维斯特小时候便记下所有郡的代码。“AC”是西博腾。

接着他又看到另一个东西。后车窗上好像贴了贴纸。他将画面拉近,但文字模糊成一片。他将贴纸裁切下来,调整对比度与清晰度,花了一会儿工夫,结果还是看不清楚,但他试着从模糊的字形猜出字母。没想到许多字母看起来如此相似:“O”可能误认为“D”,“B”可能错看成“E”等等。用纸笔写了又写,并排除某些字母后,得出不可解的一行字。

R JO N'I K RIFA RIK

他死盯着影像直到眼睛泛出泪水。接着看出来了。“NORSJOSNICKERIFABRIK”(诺斯约木工店),后面还有一些字体更小的数字,根本无法辨识,很可能是电话号码。

第十七章

六月十一日星期三至六月十四日星期六

至于第三块拼图,是布隆维斯特得到意外协助而发现的。

几乎看了一整夜照片后,他沉睡到下午,起床时头疼不已。冲过澡后,他便到苏珊的馆子吃今天的第一餐。他本该去见范耶尔,向他报告新发现,但回家途中他却来到西西莉亚的住处敲门。他想问问她为什么撒谎,说她没进过海莉的房间。没有人来应门。

他正要离开却听到:“你那婊子不在家。”

咕噜出洞了。他曾经十分高大,将近两米高,但老了以后背驼得厉害,布隆维斯特甚至能平视他的双眼。他脸上和脖子上布满深色肝斑,身上穿着睡衣和棕色家居长袍,手里拄着拐杖。看起来就像好莱坞片里脾气暴躁、惹人厌的老头。

“你说什么?”

“我说你那婊子不在家。”

布隆维斯特站上前去,几乎就要贴到哈洛德的鼻子。

“你说的是你自己的女儿,醒凝的家伙。”

“我可没有半夜偷溜到这里来。”哈洛德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着,口中发出恶臭。布隆维斯特往旁边一闪,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他到范耶尔家时,范耶尔人在工作室。

“我刚刚很荣幸见到令兄了。”麦可说。

“哈洛德?是吗?这么说他出来探险了。他一年里头总会出来几次。”

“我去敲西西莉亚的门,就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说:‘你那嫉子不在家。”

“很像哈洛德的口气。”范耶尔平静地说。

“拜托,他叫自己的女儿姨子。”

“他这样叫她已经很多年了,所以他们才很少说话。”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西西莉亚在二十一岁失去童贞。那是海莉失踪一年后,她在赫德史塔这里发生的一段夏日恋情。”

“然后呢?”

“她爱上的那个男人名叫彼得·萨缪森,在范耶尔公司当财务助理,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现在在艾波比公司工作。如果她是我女儿,能有这样一个女婿我会很自豪。哈洛德可能量过他的头颅或查过他的族谱什么的,结果发现他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

“老天爷!”

“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喊她婊子。”

“他知道西西莉亚和我……”

“村子里的人大概都知道,除了伊莎贝拉之外,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去告诉她任何事情,也幸亏她每晚总是乖乖地八点上床。不过哈洛德应该是紧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布隆维斯特坐了下来,自觉十分愚蠢。

“你是说每个人都知道……”

“当然。”

“你不介意?”

“亲爱的麦可,这实在不关我的事。”

“西西莉亚人呢?”

“学期结束了,她星期六出发到伦敦去找她妹妹,然后还要去哪里度假……好像是佛罗里达吧。大约一个月后回来。”布隆维斯特觉得自己更蠢了。

“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暂时终止。”

“我明白,但还是不关我的事。你的工作进行得如何?”布隆维斯特拿起范耶尔的保温瓶,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我好像找到新线索了。”

他从肩背包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那一连串照片,让范耶尔看看海莉在加瓦斯加坦的反应,并解释自己如何找到其他拍照的群众,并发现他们车上有“诺斯约木工店”的贴纸。他说完后,范耶尔想再把所有照片看一遍,而当他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时,竟是一脸铁灰。布隆维斯特蓦然警觉,伸手按住范耶尔的肩膀。范耶尔将他的手挥开,静坐了一会儿。

“我原以为不可能的事,你却做到了。你发现了全新的东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要去找那张照片,如果它还在的话。”

他没有提到窗口那张脸。

布隆维斯特出来的时候,哈洛德已回到自己的洞穴。当他转过路口,发现有一个人坐在他的门廊上看报纸。短短一瞬间他以为是西西莉亚,但随即看出那个深色头发的女孩是他女儿。

“爸!”佩妮拉喊道。

他给女儿一个紧紧的拥抱。

“你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当然是从家里,我要去谢莱夫特奥。我可以在这儿过夜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是怎么来的?”

“妈妈知道你在这里。我去咖啡馆问他们知不知道你住哪里,老板蜘良详细地告诉我。看到我高不高兴?”

“太高兴了!进来吧。你应该事先说一声,我才能买点好吃的东西。”

“我是心血来潮。我本来想恭喜你出狱,可是你一直没打电话。”

“对不起。"

“没关系,妈妈说你老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

“她这么说我?”

“差不多,不过无所谓,我还是很爱你。”

“我也爱你,只不过你知道……”

“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他准备了茶和点心。

女儿说得没错,她确实已不再是小女孩,都快十七岁,称得上是成熟的女人了。他得学着不再把她当小孩看待。

“好啦,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监狱。”

他笑了。“如果我说很像一段带薪假期,让我可以好好思考、写作,你信不信?”

“我信。我觉得监狱和修道院差别不大,常常有人会到修道院去自省。”

“说对了。希望你对于父亲是囚犯这件事不会感到困扰。”

“一点儿也不。我很以你为荣,而且一有机会我就会夸粗你是为了自己的信念入狱。”

“信念?”

“我看到爱莉卡·贝叶上电视了。”

“佩妮拉,我并不冤枉。我很抱歉没有和你谈过这件事,不过我并未遭到不公平的审判。法院是根据双方在庭上的供述作出判决。”

“可是你从未说出你知道的事。”

“没错,因为我没有证据。”

“好,那么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温纳斯壮是不是个无赖?”

“他是我见过最恶劣的无赖之一。”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有个礼物送你。”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包裹。他打开一看,是一片CD——《舞韵合唱团精选辑》。她知道这是他最喜爱的老团体之一。他将CD放进电脑,两人一块听《甜蜜梦境》这首歌。

“你去谢莱夫特奥做什么?”

“有个叫‘生命之光’的教派办了个夏令营读经班。”佩妮拉说道,仿佛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选择。

布隆维斯特顿时感觉一股寒意窜上背脊。他这才发现女儿和海莉竟如此相似。佩妮拉十六岁,恰巧是海莉失踪时的年纪。两人的父亲都不在身边。两人都被怪异教派的宗教狂热所吸引——海莉着迷于五旬节教会,而佩妮拉则着迷于某个和“生活圣言派”一样怪异的旁门左道。

他不知该如何处理女儿对宗教产生的新兴趣。他担心侵犯到她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而且像“生命之光”这种教派,他在《千禧年》里肯定会毫不留情大加挞伐。他决定找机会和她母亲谈谈这件事。

佩妮拉睡他的床,他则裹着毯子睡在厨房板凳上,醒来时脖子扭伤、全身肌肉酸痛。佩妮拉急着要走,所以他做了早餐后陪她去车站。因为还有一点时间,他们便在便利商店买了咖啡,坐在月台尽头的长凳上天南地北地聊着。最后她忽然说道:

“你不喜欢我去谢莱夫特奥,对吧?”

他不知如何回答。

“那没有危险。不过你不是基督徒对不对?”

“不是,总之我不是个虔诚的信徒。”

“你不相信上帝?”

“对,我不相信上帝,但我尊重你相信上帝的事实。每个人总得相信点什么。”

火车进站时,他们依依不舍地相拥,直到佩妮拉不得不上车。她一脚踏上车厢阶梯后又转过身。

“爸,我不会改变信仰。不管你相信什么,我还是永远爱你,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继续研读《圣经》。”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到你贴在墙上的节录了。”她说;“为什么要这么悲观、这么神经质呢?好啦,我走了,再见。”

她挥挥手便上车去。布隆维斯特站在月台上,困惑地看着列车出站。直到列车转弯消失后,那句话的意义才开始渗入脑海。

布隆维斯特匆匆走出车站。下一班巴士大约还要一小时才开车,他实在太焦躁,等不了那么久。他跑到出租车招呼站,看见那个说话带诺兰口音的司机胡森。

十分钟后,他已回到工作室。纸条就贴在书桌上方。

玛格达——三二○一六

莎拉——三二一O九

RJ.——三○一一二

RL——三二○二七

玛丽——三二○一八

他环顾室内,随后想起哪里可以找到《圣经》。他将纸条撕下带在身上,在窗台边上一个碗内找到钥匙,接着一路跑到戈弗里的小屋。他几乎是颇抖着双手,从架上取下海莉的《圣经》。

她写的不是电话号码,而是摩西五经的第三卷《利未记》中的章节。

(玛格达)《利未记》二○:一六

“女人若与兽亲近,与他淫合,你要杀那女人和那兽,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莎拉)《利未记》二一:九

“祭司的女儿若行淫辱没自己,就辱没了父亲,必用火将她焚烧。”

(R工)《利未记》一:一二

“要把烙祭牲切成块子,连头和脂油,祭司要摆在坛上火的柴上。”

(RL)《利未记》二○:二七

“无论男女,是交兔的或行巫术的,总要治死他们。人必用石头把他们打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玛丽)《利未记》二○:一八

“妇人有月经,若与他同房,落了他的下体,鱿是落了妇人的血源,妇人也落了自己的血源,二人必从民中剪除。”

他走出去坐在门廊上。在海莉的《圣经》中,以上每个章节都画了线。他点燃一根香烟,聆听周遭的鸟鸣调啾。

现在数字有了,名字却仍无解。玛格达、莎拉、玛丽、R J.和RL。

此时布隆维斯特的脑子下意识地跃过一道忽然出现的深渊。他想起莫瑞尔警探提到过,赫德史塔有一名遭火噬的被害人。蕾贝卡案,发生于四十年代末期。那女孩先遭到强暴,之后头被按人仍在闷烧的煤炭中。“要把潘祭牲切成块子,连头和脂油,祭司要摆在坛上火的柴上。”蕾贝卡。R开头。R J.。她姓什么呢?

天哪,海莉究竟惹上什么麻烦了?

范耶尔病了。布隆维斯特上门时他正躺在床上,但安娜还是答应让他进来探望几分钟。

“是热伤风。”亨利抽着鼻子解释道。“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四十年代在赫德史塔曾发生一桩凶杀案,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一个名叫蕾贝卡的女孩——她的头被火烧。”

“蕾贝卡·雅各布松。”亨利毫不迟疑地说。“这名字我永远不会忘记,虽然已经多年没有人提起。”

“你知道这件案子?”

“是的。蕾贝卡死的时候二十三四岁,应该是····,一九四九年的事。当时引发极大的愤怒与谴责,和我也有点关联。”

“和你有关?”

“是啊。蕾贝卡是我们的办事员,人缘很好,很迷人。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还不确定,亨利,但我也许发现了什么。我得再好好想想。”

“你是说海莉和蕾贝卡之间有所关联?这两件事……相差了将近十七年呀!”

“先让我想想,明天等你好一点我再过来见你。”

第二天,布隆维斯特没有见到范耶尔。凌晨快一点的时候,他还坐在餐桌前读海莉的《圣经》,忽然听到车子疾驶过桥的声音。他望向窗外,看见一辆闪着蓝灯的救护车。

他怀着不祥的预感跑出去。救护车就停在范耶尔家门外,一楼的灯全亮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门廊阶梯,一眼便看见受到惊吓的安娜站在门厅。

“是他的心脏。”她说:“稍早之前他把我叫醒,说他胸痛。然后就倒下了。”

布隆维斯特环抱住女管家安慰她,并在那里待到医护人员用担架将不省人事的范耶尔抬出来。马丁跟在后面,表情明显紧张。安娜打电话去时,他已经就寝。他光着脚跟了双拖鞋,裤子拉链也没拉。他向布隆维斯特简单招呼后,转向安娜。

“我陪他去医院。打电话给毕耶,天亮以后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在伦敦的西西莉亚。”他说:“还有跟弗洛德说一声。”

“我可以去弗洛德家。”布隆维斯特说。安娜感激地向他点头致意。

布隆维斯特按了几分钟门铃后,弗洛德才睡眼惺松地来应门。

“弗洛德,有坏消息。亨利被送到医院去了,好像是心脏病发作。马丁要我来告诉你。”

“天哪!”弗洛德惊呼一声,瞄了瞄手表。“今天是十三号星期五!”他说。

直到第二天早上,和弗洛德用手机简短交谈后确定范耶尔仍然健在,他才打电话给爱莉卡,告知《千禧年》新合伙人因心脏病发被送往医院的消息。不出他所料,接获消息的她既郁闷又焦虑。

晚上弗洛德来找他,将亨利的详细状况告诉他。

“他还活着,不过情况不乐观。他心脏病发作得很严重,而且还有感染。”

“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他在加护病房。有马丁和毕耶在照顾。”

“痊愈的几率有多少?”

弗洛德前后摆了摆手。

“心肌梗死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亨利身体状况很好,只是他老了。现在也只能等了。”

他们默默坐着,各怀心事。布隆维斯特煮了咖啡。弗洛德一脸悲凄。

“我得问问你接下来怎么办。”布隆维斯特说。

弗洛德抬起头来。

“你的工作条件仍然没变。合约里写得很清楚,不管亨利是死是活,有效期限到今年年底。你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