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随我上岸。”碾冰焦急的神情有了一点缓和,却仍然不等贯星槎完全靠岸,就抢先踏上了狭长的原野,“陛下你看……”

湔江两岸土壤肥沃,自蜀国朝廷大力提倡农耕以来,蜀民已陆续开垦出万顷良田,引水灌溉的沟渠更是交错纵横,滋养出“天府之国”的富庶。然而此刻杜宇面前的土地,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掠去了生机,所有的植物都变成了垂死的焦黄,软弱地倒伏着,让人如同置身于死气沉沉的坟地之中。

“一夜之间,蜀国所有的土地都变成了这样……”碾冰跪倒在大地上,抓起一把风化成沙的泥土,哽咽着说不下去。

“因为灌溉的水中施了法术。”杜宇转身望进碧绿的湔江,粼粼的波光不断晃动,最终组成了鸣奇仙长微微冷笑的脸。

“潍繁得不到的土地,我便帮他毁去。”

杜宇笑了,就像以前杜芸面对众神的非难时所做的一样,笑得温和,却透出淡然的轻蔑。他伸出手指,让先前咬破的伤口中滴下一粒血珠,渗进了脚下毫无生气的土地。

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水平如镜的深潭,血珠迅速地沿着泥土的缝隙渗透,淡淡的红光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开去,形成一个方圆一丈左右的圆圈。

碾冰惊喜地欢呼了一声,看着圆圈内的庄稼渐渐被灵气染绿,重新抖擞着枝叶挺拔而起,在四周沙漠般死寂的荒芜中,更显出这绿色的鲜活灵动。

杜宇欣慰地笑了笑,更多的血珠从他的指尖滴落到土地里去,仿佛春风一般赋予了周围土地跳跃的生命。神人的血,本就可以增强咒诀的威力。

“别忘了,湔江的水滔滔不绝。”鸣奇仙长冷淡的脸在水中复又消散成流动的水纹,“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碾冰担忧地看了一眼杜宇,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镇定的坚决的神情来。第一次,碾冰真正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一向随和得有些软弱的男子,是值得她尊敬和信任的神。她紧赶几步,跟着杜宇向前面更加辽阔的土地走去。

“我不接受你的施舍。”鳖灵迎面走了过来,“凡界的命运不需神人来承担。”

“这只是你的意愿。”杜宇笑了笑,“不是蜀国的。”

“我就是蜀国。”鳖灵冷冷地道,“还要我再重复一次么?蜀国不欢迎任何神人,也不需要任何神迹!”

“夫君!”碾冰不解地奔上去,“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

“禁止从湔江引水灌溉,从别的河道修渠引水。”鳖灵握住了碾冰的手,诚恳地道,“相信我,最多撑过这一年,明年一定会好的!”

杜宇苦笑了一下,干瘦枯黑如鸟爪一般的手,倒毙在爬往赈济司道路上的饿殍,那数年前蔓延的饥荒所带来的一切痛苦,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如果一个人的尊严需要千万人的幸福乃至生命来殉葬,那究竟应该被称为尊严还是暴戾?一念及此,他不再理会鳖灵,走开几步,掌沿在手腕上一抹,一道鲜血如同彩虹一般洒落在大地上。

“你走,不要以为神人的一点点恩惠,下界就要奉献驯服和膜拜!”鳖灵冲上来,想迫使杜宇回到贯星槎上去。

“别再固执了,你一个人无法与神界对抗。”杜宇闪身避开了鳖灵,手臂一扬,腕间的血如雨点一般洒向大地,“我来帮你。”

“我来帮你。”初到岱舆山的时候,当头砸下的玳瑁箱将他的脊骨几乎压断,是谁伸出了手,笑着说出这句让他几乎落泪的话?可是,那张扬的容光中,究竟隐含了多少居高临下的悲悯,让他无数次在真切的欢笑后耿耿于怀?终于,瞬间的感动被久积的怨恨埋没,鳖灵再顾不得在碾冰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手臂暴长,巨掌朝杜宇挥去:“我的命运不用任何人插手!”

杜宇猝不及防,跌出老远,手肘撑了一下,竟没能站起来。

“阿宇——”鳖灵蓦地收掌,一时间悔愧无极,朝他冲上两步,又顿住了。

“终于肯这样叫我了。”杜宇站起身,笑着走上来握住了鳖灵的手腕,“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恨我,姐姐早就说过,阿灵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胡说!”鳖灵眼见杜宇安然无恙,分明是示弱来欺骗自己,立时便要抽身而去。不料杜宇的手中仿佛具有巨大的吸力,他一挣之下竟没能挣脱。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鳖灵惊怒交加:“你在干什么?”

杜宇没有回答,然而站在一旁的碾冰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杜宇握住鳖灵的手已渐渐变成了黑色。那黑气仿佛活物一般顺着他的手臂上升,渐渐弥漫了他苍白的脸孔。不一会,杜宇整个人已仿佛变成风化以久的青铜塑像,透出黝黑到透明的光泽。

“你不可以!”鳖灵猛然醒悟他在做什么,却仍旧无法挣脱他铁钳一般的双手,“我长生不死,还有几万年的时间来想办法逃脱那宿命的苦役啊!”

“那样的抗争,代价太大了……”过了良久,笼罩在杜宇身上的黑气终于慢慢淡去,他睁开眼,微微喘息着笑道:“对不起,我破除了你的灵力,你以后就是一个凡人了……”

“混蛋,为什么要用禁术?”鳖灵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悲哀地看着他眼中的生气正渐渐涣散,“你难道不知道,你马上就会死么?”

“一旦长久地盘踞在权力的颠峰,就是睿智如天帝也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啊。”杜宇放开了鳖灵的手腕,慢慢躺倒在恢复了生机的大地上,吃力地笑道,“权力就是迫使别人违背自身的意志,我怕你,最后也会变成一意孤行的暴君……”

“陛下不会死的!”一旁的碾冰终于忍不住冲过来,跪坐在杜宇身边,却求救一般拉扯着呆立的鳖灵,“陛下是神人,他不会死的,是不是?”然而她的声音忽然惊恐地顿住,怔怔地看着杜宇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融化消失,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

神人的血肉一点一滴地渗进了被湔江水浸润的土地,复苏的绿色如同波浪一样席卷了整个蜀国大地。碾冰闻见了江离草和野山药的清香,她不忍地偏头靠在了鳖灵肩上,感觉得到夫君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即使闭上眼,杜宇也能看到头顶的苍穹上,巨大的天门正轰然而开,一道金光灿然的阶梯如瀑布一般垂挂下来。只要他的灵魂顺着这阶梯去到万物之始的虞渊,他就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沐浴重生。然而,那个神界,他是不会再回去了。

抬起手,杜宇握住了鳖灵的手掌,把它交到了碾冰的手中。他相信这个女子善良宽厚的心地,一定能最终消磨掉鳖灵心中残留的怨恨和偏执。

“可是湔江的水滔滔不绝啊!”蓦地想起鸣奇仙长冷硬的宣示,碾冰的焦虑脱口而出。

“我以永生的沉沦来抗衡一切法术。”奋力吐出禁忌的咒诀,杜宇的声音渐渐如盛夏的水渍一样消释无形。

“阿宇——”久远的亲近的称呼,终于再次从鳖灵的口中吐出,他伸手想要挽留住杜宇的存在,然而手掌所触之处已是空空一片。

“蕙离,我终无法用全部的灵魂来陪伴你。”

这是鳖灵和碾冰最后听到的杜宇的话语。身为凡人的他们无法看到,当整个身体完全消融后,那缕阳光一般的灵魂如何避开了宽广的天梯,挣扎着分裂成两段,一段坠入了冥府,一段渐渐凝聚成一只黑色的精卫。

 

 


尾声

 

“父王,你看杜鹃花上停了一只杜鹃鸟呢。”小小的孩子拉扯着父亲的衣襟,“它在说什么啊?”

“它在说‘布谷’。”鳖灵回过头,笑着看了看身边的妻子。神界的碧轩树和精卫鸟,如今在蜀国都叫做杜鹃。花鸟同名,那天上地下依偎在一起的灵魂,也应该感到安慰吧。

“可是,它的嘴为什么在流血呢?”孩子奇怪地睁大了眼睛,“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没有。”鳖灵笑着抚了抚孩子的头,“它的心里,是幸福的。”是啊,杜鹃啼血,入土无痕,只要神界的阴影还笼罩在人们心头,杜鹃鸟就永远盘旋在蜀国的天空。然而它曾经以为失去的,却依然存在,它想要全力守护的,也依然永恒。不管天上地下,不管是长久守望还是执手偕老,只要还有人在一同坚持,就是一种幸福。

碾冰轻轻地握住了鳖灵的手,望进他漆黑的眼眸,嫣然一笑。

任凭世界转变
迅如云影变幻,
一切完成之物
归根回到太古。

怀抱古琴的神灵,
唯你先前的歌声
超脱转变与进程,
更久远,更自由。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面纱。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欢庆,在颂扬。

——里尔克

2003-12-6一稿

2005-5-2二稿

附注:

《蜀王本纪》:

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至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荆有一死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水上至郫,复生,与望帝相见,望帝以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暂愧。帝自以德薄,不如鳖灵,委国授鳖灵而去,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

《列子》: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

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

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

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

《十洲记》:

又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青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尝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取其兽毛,以缉为布,时人号为火浣布也。……若有垢污,以灰汁浣之,终无洁净;唯火烧此衣服,两盘饭间,振摆其垢自落,洁白如雪。

PS:各回目名称均为李贺诗句。

 

 

丽端作品全集·神殇系列神殇·御月

 


第一章 玉鉴琼田三万顷

 

根据九州传世的《述异记》记载:君子国景帝七年,颜州一个女子前往波月潭清洗衣物时,看见一道白虹从天而降,化作一个容貌英俊的男子。两相欢爱之后,男子道:“我本天上仙人,今天暂且回去,改日定来接你。”说完复又化作白虹飞去。女子回家之后,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君子国向来礼法严谨,尽管女子说明真相,并坚信仙人终会来迎娶,家族仍然以此为辱。于是当女子生下一子,而仙人始终未再出现时,认为受到蒙蔽和羞辱的族人将女子和婴儿沉入波月潭中。

然而当两人沉入水底后,尚未来得及走远的族人却蓦地发现一道白虹从天而降,直没入潭水之中。不久又听人传说,颜州城外,有人看见一个全身水湿的男子抱着一个婴儿,招来一片云雾升腾而去。后来族人到波月潭中打捞,竟未发现母子两人的尸体。

这个语焉不详的故事记载的,就是望舒的来历,可惜只能留下一点破碎的真相而已。

此刻的望舒,正从归山下的琼田中直起腰来,带着些欣喜地望着无边无际的田野。自从被父亲祈晔从颜州的潭水中带到天界,时光已过去近三百年,望舒的年纪,正仿佛是人间风华正茂的弱冠少年。

虽然长生不老,祈晔和望舒却只是仙人的身份。在广袤的天界,神与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等级,就如同人间的世族与庶族一般。神人都居住在九重天的宫殿中,担任着天庭的高级官吏,而仙人人数众多,陆续地分散在天上或人间,担当起维持天界运转的各种职务。

早在录入仙籍的时候,望舒就被天庭安排了职司——在归山琼田中种玉。一开始望舒并不满意这个职司,因为他还是希望能够象父亲祈晔一样,担任一名传信仙人,也就是凡间传说的“耳报神”。在望舒的印象中,传信仙人可以自由出入九州八荒、碧落黄泉,比起困在归山脚下做一名农夫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归山琼田从山麓上铺陈而下,一直绵延到名为归墟的汪洋之畔,面积有三万顷之多,共有十几个仙人管理,各自负责千顷田野。因此常常干了一天活下来,望舒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终日面对的仅是泥土中冒出的翡翠芽,或是满枝沉甸甸的白玉蓓蕾,倦了的时候,也只能望向归墟中无边无际的海水,观察水面随着日月轮换而不断改变颜色。好在时日久了,望舒也就渐渐习惯了这种清静的日子,而且父亲祈晔说过,没有旁人打扰更适合修炼法力。

“等你修行提升了,就可以飞升到九重天上,做上位的神人。”每一次祈晔得到机会来看望望舒,都会如此勉励一番。

九重天望舒小时候是去过的,虽然仅仅一次,却已对那里清贵优雅的生活印象深刻。特别是在紫舒殿举行的隆重盛大的封神仪式,百鸟朝贺,百兽竞舞,天花乱坠,热闹喜庆得让年幼的望舒喜笑颜开。望舒记得那时自己和父亲一起站在殿外观礼,周围密密匝匝站立的都是眼中带着羡慕神色的各界小仙,而父亲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中则是一片汗湿。可惜,天庭的群仙会千年才举办一次,平日父子俩这种地位低下的小仙是连天门都不能随意迈入的。

望舒对自己从低品级的仙人修行成与日月同辉的上位神人并没有什么信心。天界等级分明,越级晋升的机会寥寥无几,否则父亲又怎会千百年来毫无升迁,每天被各路大小神仙差遣得马不停蹄?算起来,望舒已是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所以还是安心在归山种玉好了,望舒心想,好在天界对各种玉材需求日甚,也不怕会丢了职司。何况,面前这万顷琼田,由于种植的玉种不同,或碧如东海,或灿如晚霞,或白如凝脂,也是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恢弘美景呢。

拂去地面的泥土,望舒从琼田中捧出了一块新长好的玉材。欣喜的笑容尚未褪去,耳边却听到一阵风声,望舒抬头一看,正见几个衣衫鲜明的神人从天而降,正好落在琼田之中。

“见过各位尊神。”从服色上望舒便知道他们是九重天下来巡视的上位神人,连忙依照天界的礼仪前去见礼。

“这片土地是你负责的吗?”眉毛垂到肩际的土德星君皱眉看了看脚下的泥土,发现与周围玉石繁盛、荧光盎然的琼田截然不同。

“回尊神,是小仙负责。”望舒见他们神色不豫,连忙解释道,“小仙专辟出这片地,用来培育一些新的玉种。”

“哼,天下万物,均归天界所有,哪里用得着标新立异?”土德星君不耐地哼了一声,“如今天帝修建新宫,所需玉材大大增加,你这样浪费琼田,可当得起贻误之罪么?”

望舒低下头,没有分辩,也知道分辩不会起什么作用。他只是将方才新收的玉石从身边捧起,恭敬地呈献在各位巡视神人面前。土德星君用眼角扫了一眼,背着手轻哼了一声,随即把脸侧向一旁。

另一位青衣神人广成子看不过,将玉石从望舒手中接过,细细看了,不由轻轻一赞。玉石作墨蓝之色虽然少见,天界却也并不稀罕,难得的是,那玉石的中部竟隐藏着一只飞雁的影像,迎着日光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是收罗了上千个飞雁的影子,用法力导入玉石中种出来的吧?”广成子赞叹道,“道理虽然简单,但能有如此心思却是难得呢。”

“多谢尊神夸赞。”望舒略略低垂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小仙的打算,是想请天庭同意扩种这种玉材,将来可以用来修建宫殿或雕琢器皿。而且……”蓦然听见那土德星君又冷哼了一声,望舒便讪讪地住了口。

“接着说。”广成子似乎来了兴趣,不顾土德星君的脸色,勉励望舒说下去。

“而且,玉材中不仅可以植入雁影,还可以植入龙凤之形、花草之纹、神器之影等,依据不同建筑或器皿的特点来培植,色彩上更可以杂和调配……”辛苦策划了很久的想法终于得到了倾吐的机会,望舒的话音里有些难捺的激动。

“胡言乱语!天庭建筑礼器等均有定式,岂是你这个小小种玉之仙可以妄加修改的?分明是鼓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想要哗众取宠罢了!”土德星君不待望舒说完,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土德道兄不必生气,我们就将他的想法禀告天帝也无妨。”广成子将那块玉石笼入袖中,和气地问望舒,“你叫什么名字?”

“小仙叫望舒。”望舒谦恭地回答。

“你就是望舒?”广成子的口气蓦地有些失望,他看了看望舒,眼神中竟然是淡淡的怜悯和鄙夷。

“原来你就是望舒啊?”虽是同样的话语,土德星君的语气中却蓦地添上了嘲讽的意味,“就是那个一心想攀高枝的祈晔的儿子?哼,父子俩果然是一个德性,变着法想爬上九重天。”

“我们走吧。”广成子叹了口气,从袖中重新将玉石取出,放回望舒手中,转身离去。

望舒怔怔地捧着辛苦培育的玉石,望着几个神人凌空飞去,耳边还回响着土德星君鄙夷的话语:“原来他就是祈晔和那个凡间女人生的孩子,能晋为仙籍就不错了,偏还好意思取名叫‘望舒’……”

良久,望舒久久凝视的眼睛终于眨动了一下,一滴泪水随着睫毛的开合滴落在手中的玉石上,渗透进去。于是那玉石内部费尽千辛万苦收集来的鸿雁影像,也在那滴泪水中渐渐融化无踪。

 

 


第二章 霜凄万木风入衣

 

日落之后,原本荧光灿烂的琼田便慢慢黯淡下去,望舒一天的工作也结束了。

亲手将最后一块曾经着意培植的变种玉石挖出,改种上天界最为普通、用途也最为广泛的白玉玉苗,望舒走到了归山琼田的边缘,看着脚下平静如镜的汪洋,然后他手一挥,将怀中的变种玉石全都抛进了归墟深处。瞬间,所有的心血便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深紫色的浓稠的海水中,连浪花都没能激起半点。

仿佛把自己的心也跟着玉石抛入了归墟,望舒木然地在琼田边缘坐下,看见自己负责的土地已完全与别人的毫无分别。

或许这才是在天界最好的生存之道吧。望舒自嘲地笑笑,站起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房间内的陈设,从他记事时就是这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唯一的不同,是在父亲祈晔难得归来的时候,偶尔给他带上一份礼物,或许是一只竹笛,或许是一本书。当然,父亲也曾经给他带来过一条小鱼,养在水晶的罐中,让年幼的望舒欣喜不已。可惜相对于仙人的生命,小鱼的寿命似乎只有旦夕,小鱼死去时的悲伤让望舒从此再不敢让父亲带回任何活物。

仙境寂寞,所以父亲才会冒着天规戒律与凡人生下自己吧。望舒百无聊赖地拿起那枝竹笛又放下,心中暗叹了一声。对父亲来说,自己的存在固然让他劳碌之余有了回归的方向,可是父亲是否考虑过,自己的生活却是更加空洞无聊呢,甚至——连费心培植些新颖的玉材,也得不到认可。

心口被白日里神人们的话语堵得发慌,望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坐在床边。然而静坐了一阵,那股憋闷之气仍旧无法散去,望舒犹豫了一下,穿好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驾着夜晚的清风,望舒飞越了三万顷琼田,落在了树木参天的归山之巅。隐约有丁丁的伐木之声从远处传来,在幽静的夜色中显得悠远而寂寞,望舒知道那是被罚永不得休息的天界罪人正在辛苦劳作。

其实自己与这些罪人的区别,不过是干活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蓦地生出这个念头,望舒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望舒很有经验地避开了巡逻的岗哨,步入了桂树林中。

归山之所以被选为天界罪人的劳作之地,主要原因就是这里的桂树生性奇特,一旦被砍出缺口便会很快复原,因此砍伐之人必须永不间断地砍下去,方可完成采伐工作,根本无法获得喘息之机。此刻望舒四下望去,便可看见不少罪人正借着月光,举着斧头专心致志地砍伐面前的粗大桂树。而那些桂树一旦被砍断,便会发出嘤嘤的哭泣,让外来之人一时间仿佛坠入冤魂地狱之中,遍体生寒。

“望舒,是你吗?”一个欣喜的试探的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望舒闻声转头,正看见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女抱着一大捆从伐倒的桂树上劈下的树枝,笑吟吟地看着他。

“晨忻,是我。”望舒的嘴角挂起一个笑容,快步走上几步,“我帮你搬。”

“今天不用了,看弄脏了你的法袍。”叫做晨忻的少女往侧面避开了一步,低声笑道,“今天怎么不换件衣服就跑过来?小心在这鬼地方呆久了,法袍会受到损害。”

望舒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然出门时顺手披上了白天工作的白色法袍。天界里每种工作都需要一定的法力,因此天庭为不同职责的神仙特制了不同的法袍,既标明职司,又可以增强相应的灵性和法力。

“没关系,这劳什子我还不想要了呢。”望舒赌气地抱过晨忻手中的树枝,往前方走去。

“望舒,万一你损害了法袍,会受到责罚的。”晨忻着急地追上去,“难道你也想跟我们一样,永远在这个林子里受困吗?”

望舒停下了脚步,愣神之间,手中的枝捆又被晨忻接了过去放在地上。“看看,衣襟都弄皱了。”晨忻伸手替望舒展了展法袍,忽然撞见望舒的眼光正瞧着自己,不由蓦地住了手,红着脸转开去。

“晨忻……”望舒低低地叫了一声,眼见晨忻扭捏着不肯回头,便讷讷地搭讪着道,“我想见见连夫人。”

“你每次来究竟是看我还是看我母亲?”晨忻佯装生气,径直抱着树枝走进一片空场中,再不理会望舒。

“自然是看……晨忻,你知道我的……。”望舒有些着急地辩解,“只是我今天心里有些乱,想问连夫人一些陈年旧事。”

“那好,你快些问完。”晨忻笑了起来,她喜欢看见望舒因为自己的促狭而显露的窘态,而望舒也微笑地宠爱地看着她。虽然晨忻身为连坐的罪囚之女,衣饰粗陋,但望舒却觉得这是他的世界中最明亮的陪伴,能够如阳光般将自己平凡的灵魂也照亮。

这片林中的空场是用火烧辟出,专门用来焚烧从桂树上剥下的无用枝叶和树皮。从正面望进去,可以看见掏空一座小山山腹建成的硕大窑炉,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得整个场院一片光明,也带来一阵阵扑面的热气。

“母亲,望舒来看你了。”踩着布满焦枯木屑的地面,晨忻从堆积如小山的枝捆边探出头去,远远叫着炉边一个烧火的中年妇人。而望舒则走上几步,施了一礼:“连夫人好。”

“望舒是吗,来,坐这里吧。”连夫人转过头,露出一张和晨忻十分相似的面庞,和蔼地笑道,“这里太热,忻儿不敢走近。不过你穿着法袍,应该是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