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作家,席有仁早有声誉。因为没接受过正规教育,他毫无文人雅趣。陶展文也曾多次阅读他的文章,起初还以为是秘书的代笔之作,但据说并非如此。席有仁喜爱写作,假如文章中有他的署名,那一定是他亲笔所作。最近此事已被大众所知,甚至连陶展文也曾听人说起。了解了这一点再读他的文章,便会觉得其笔触紧凑有力,仿如乌亮的钢铁,与其历经千锤百炼的实业家身份相得益彰,令人联想到一株剔除了一切枝叶的大树树干。
最近几年,我有很多机会旅行……
陶展文开始小声阅读起来,但读着读着,他开始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篇文章的文风不如以往干净利落,陶展文所期待的那种犹如摧毁小山和坑洼前进的推土机一般的雄浑笔力,也踪影全无。而且,一向为席有仁所不齿的琐碎伤感竟然随处可见。
或许在访问日本期间,席有仁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动摇,文章中完全看不到任何他过去的影子。陶展文不再出声阅读,心中感到疑惑不解。
……L氏的帽子上插着一朵黄色的小假花。他主动伸出手向我走来,开口说道:“我是L。”诸位可以想象,在那一瞬间,我心头涌起的感慨是如何地汹涌澎湃。
寒冬将至,神户的山却依旧一片浓绿,天空湛蓝无比。这片土地我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在我心中却不尽然。不仅土地,人亦如此。我与L氏虽为初次见面,但我们早已通过笔墨神交良久。在我心中,他不应称作从未见过之人。我的眼泪悄悄滑落到神户码头的石阶上,一滴胜过千钧之重。
我与《南洋日报》的同事有约在先,要写下我对日本的印象。然而,第一天竞以如此私人的记述告终,这点我要向各位道歉。但即便如此,说起我今天的印象,也仅止于日本山峦迎面而来的葱郁和已经老去的L氏的白发而已。而且,纵然浪费千言万语,我想也难以尽述这一印象。
就在陶展文读完《东瀛游记》时,朱汉生用手帕擦着嘴,从里屋走了出来。
“你吃完了?”陶展文从报纸上抬起头来问道。
朱汉生用手帕重重地擦着嘴边,口中说道:“我喉咙肿痛,吃不下什么。”
“医生不就在这儿吗?”陶展文说道,“来,张嘴让我看看。”
朱汉生张开大嘴。陶展文检查了一下其喉咙的状况,随后又查看了舌头。
“很严重啊!嗯,我给你开个方子。”说着,便在安记公司的便笺上流利地写下处方。
寒水石、二钱。硼砂、一钱。辰砂、三钱。大梅片、三分。儿茶、三钱。
一同研成极细粉末。
“听好,将药仔细捣成粉末,置于舌上,然后缓缓吞咽下去。”
“知道了。”患者可怜兮兮地点头应道。
相反医生则显得极为开心,说道:“这就对了,就应该这样乖乖地听名医的吩咐。”
“可是,会见效吗?”
“放心,肯定有效。”说完,陶展文放声大笑。
“对了,客人什么时候来?”朱汉生一脸期待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这位客人很重要啊!连会面的确切时间都不清楚,你这位大名医也会特意提前来此等候……今天的客人与徐铭义被杀有关吧?”
“安记公司老板的直觉最近变得越来越准了嘛!既然直觉如此准确,生意方面也一定能够大获成功。”
“你可真能给人戴高帽,让人觉得别扭得慌。”
“别多想。夸人是我的兴趣,接下来想让我夸你什么呢?”
“你这样说,我愈发觉得别扭了。”
“那就夸夸你的夫人?素贞女士值得夸赞之处太多了,就算夸到词穷也称赞不完。话说,她嫁给你实在浪费啊——哎呀,这样说好像是在贬低你……我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说法呢?”
朱汉生直勾勾地盯着陶展文的脸,说道:“老陶,你很奇怪,今天的确很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
“你太活跃了,开的玩笑也比平时过分。”朱汉生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除去这些,你也还是很奇怪。”
“气候每天都不同,人的心情也是一样。”
朱汉生脸上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的玩笑太过分了?”陶展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随后说道,“时近年关,你的生意想必也很忙,不能太打扰你。我去里面的会客室吧!刚才一直坐在这里替一位姑娘值班,既然你回来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现在就去里屋。”
“你以前好像也有几次像现在这样,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用费力去回想那些无聊的事,倒不如将精力放在生意上。”
这时,打字员吃完饭回来了。
陶展文拿起报册说道:“这个我借用一下,可以在里屋边等边慢慢看。这篇《东瀛游记》很有趣啊,是席有仁写的。”
“哦?席有仁写的?”朱汉生向陶展文手中的报纸望去。
“这可是你的报纸啊,你究竟读过没有?”
“我只是稍微看看行情专栏。”
“我猜也是。”陶展文面带笑容地向里屋走去。
第二十六章 吉田庄造的解释
陶展文坐在里屋的会客室里,一边阅读《南洋日报》,一边等人赴约。然而,到一点左右,他便将报册扔在桌上,紧闭双眼,陷入了沉思。他眉头紧锁,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情,与方才同朱汉生说笑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一点半,小岛赶了过来。他貌似还沉浸在与吉田面谈的兴奋之中。
“我被吉田叫去了。”小岛说道。
“是吗?”陶展文的反应有些冷淡,与小岛的预期完全相反。
“这次我有了重大发现。”
“哦。”陶展文只是随意应了一声。
小岛原本以为,陶展文会被激起强烈的好奇心,可以与其展开热烈的交谈,干脆利落地完成汇报。而眼下这种情形,让他颇受打击。
“现在证实了,那晚吹口哨的男人就是田村。”小岛如鲠在喉,生硬地说道。
“哦……”陶展文丝毫不为所动。
“是吉田说的。”小岛终于在椅子上坐下来,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今天被他叫去会有什么事呢……”
“他找你不是为了掩盖渎职问题吧?”
“不是。侄子遇害,吉田也受到了警察的诸多盘问,但他说他并未向警察透露全部情况。于是,他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希望我好好判断一下,若是认为应该告知警察,便由我来转达。”
“有点儿奇怪啊!”
“他这样做的理由倒也不难理解。此案牵涉到徐先生一案,吉田又必须顾及自己的地位,所以就让我代替他出面。吉田要求我在告知警察时,不要说是从他那儿听来的,而要说成是直接自田村口中得知的。”
“原来如此。”陶展文似乎有点迫不得已地应了一声,随后说道:“但即便如此,他为何要选你代替呢?”
“想必是听说我对‘鸥庄’事件格外关注——至少他是这样说的。”
“吉田的渎职问题也谈到了吗?”
“关于这个丝毫没有提及。吉田也是个演技精湛之人,他或许打算收买我,想通过此事与我结下紧密关系,以此来束缚我,让我无法出卖他。他今天同我打招呼时的亲昵劲儿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啊,起初无比坚持,最后不还是被人拉拢了?”
陶展文此言无异于奚落,但在小岛听来,对方总算开始认真听自己讲,因此,纵是奚落亦极为欢迎。
“绝对不会,我会将吉田的事追查到底,只是延后再说,目前先处理杀人事件……总之,所有人都认为那个吹口哨的男人最可疑,我本来也以为如此。可是,那个吹口哨的男人并不是凶手——当然,前提是吉田所言属实的话。”
“可是,吹口哨的男人进入房间后发现了尸体,对吧?”
“是的……您怎么知道?”
“显而易见啊!”
“据吉田讲。当日他命田村去了徐先生家,因为他与徐先生之间有些小交易。至于是何交易,吉田并未明言。不过,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说,他让田村对照以前的交易明细,到徐先生那里去取剩余款项,并带回明细单,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是,田村当日先去了大坂游玩,直到很晚才去完成重要的收尾工作。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心情愉快地吹着口哨。”
“可是,他却发现徐铭义死了。”
“是的。”小岛说道,“田村当时只怕吓得脸色苍白,但他惧怕叔父。若被叔父知道自己因贪玩而未能完成至关重要的收尾工作,后果不堪设想。想必田村也清楚交易的性质。他战战兢兢地试图打开桌上的手提保险箱,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因为并未上锁。而且,应该拿走的那笔钱就放在里面,金额分毫不差——和田村笔记本里的那串数字一样。”
“于是,田村就将那笔钱塞进了大衣的口袋里,并且偷偷拿走了记有交易明细的三本黑皮账簿……田村或许早在鞋店二楼就已见过那些账簿,虽然其中一本只是我们下象棋的胜负记录。”
“正是如此。据说,田村回去后查看账簿,发现金额完全吻合,便将账簿烧毁,只将那笔钱交给了吉田……”
“田村烧毁账簿之举很古怪啊!”
“我也觉得奇怪。通常来说,应该将钱和账簿一同交给吉田才对。纵要烧毁,也应由吉田来做。总之,据吉田讲,他当时发现田村的态度很奇怪,似乎惊恐不安,可他并未特别在意。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徐先生已经遇害,便叫来田村追问。据说,田村起初坚持声称自己午后便去收款,然后才去游玩,直至很晚才回来。话虽如此,但去玩前理应先将钱款上交,可他却将现金放在公寓,此举实在不合常理——于是,在吉田的逼问之下,田村终于坦白交代了。不过,这些都是吉田的说法……”
“也不一定全是谎言。”
“据说,吉田立时震怒,破口大骂,叫田村‘立刻去找警察说清楚’。但他转念一想,觉得侄子也很可怜。若被警察知道吹口哨的男人便是田村。田村就会受到严重怀疑。若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事情就非同小可了。而且,虽说那笔钱和账簿理当收回,但田村是偷偷拿回来的,可以说所有情况皆对田村不利。无论吉田如何痛骂田村,但他始终还是疼爱自己的侄子。因此,他并未将田村交给警察,将此事瞒了下来。”
“吉田老大爷当时想必表演得很卖力,一定在你面前流泪了吧?”
“他无数次热泪盈眶,好像很重感情一样。”
“骂归骂,那笔钱倒也罢了,但田村偷回黑皮账簿,吉田只怕在心里对此是大加赞赏。田村若是惊慌失措地空手逃回,吉田老大爷才会大发雷霆呢!”
“是啊,那几本黑皮账簿可说是决定性的证据……太可惜了。”
“别管这个了,吉田老大爷哭完又说了什么?”陶展文催促道。虽然起初显得毫无兴趣,但现在看起来,他终于被小岛所说的话吸引了。
“吉田说,对侄子的疼爱反而害了他。”小岛继续说道,“这是吉田自己所言,故而并不可信,但他还是说——虽说我是为了侄子,但对于我这样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活着的人来说,每天怀着内疚的心情度过,实在十分辛苦,请体谅我的难处。”
“这也太虚伪了。”
“吉田说他早已看清侄子田村是个游手好闲之徒,但他坚信侄子不可能杀人,因此才会心生犹豫,没有将侄子推入可怕的嫌疑旋涡之中——这是吉田的辩解,其中自然另有隐情。若将田村之事告知警察,吉田就不得不说明自己与徐先生之间的关系,而钱款的来源问题自然也就难以解释。吉田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秘而不宣。与其说是保护侄子,倒不如说他是关心自己。”
“你认为田村并不是凶手,也就是说,你觉得吉田所言的确属实,对吧?”
“有些细节的确很古怪,比如黑皮账簿究竟是被谁烧毁的。不过,唯独田村并未杀人这一点,我认为是可以相信的。”
“哦?”陶展文向上翻眼看着小岛,说道,“长期以来你不是出于正义感才追查吉田的吗?你不是不顾一切地提倡田村凶手说,并且认为是吉田在背后唆使的吗?怎么被吉田叫去灌了一杯酒后,你就变得如此古怪了呢?”
“我没喝酒。”小岛终于有点不高兴了,语气也变得粗暴起来。
小岛并不认为吉田在酒馆“晓”里所说的都是真话。若将“事实”比作一张地图,“渎职”问题便是上面一条乌黑的粗线。一旦行至附近,吉田便会尽力避开,不去触及那条线。吉田的解释之所以显得有些生硬,或许便是这一缘故。吉田一边挣扎,一边用手指在“事实”的地图上逡巡。有些地方或许被他绕远或是故意跳过,但他似乎无意将小岛引向歧路,大方向应该是正确的。很难解释小岛为何会如此认为,勉强说来,只有一个老套的理由——因为吉田的话中带有强烈的真实感。小岛对吉田的怀疑比任何人都要强烈,可以认为,吉田的话中存在着某种甚至能令小岛认同的东西。吉田在“晓”是这样说的——
——我当然相信田村是清白的,所以,得知他被卷入此案,陷入不利境地,让我觉得他十分可怜。所以我没有告诉警察,而是独自藏在心中。幸运的是,并没人在“鸥庄”见过田村的相貌,对面房间的女人也只是听见了他吹口哨的声音。于是,我想就这样算了。可是,既然田村遇害,我也不得不改变想法……不,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田村会杀害徐铭义这样一位老人。所谓改变想法,是指我开始觉得田村并未将全部情况如实告知于我。
田村也许抓住了凶手的把柄,并对我隐瞒了此事。他可能想亲自揭穿凶手的身份,以彰其勇气——至少我现在希望是这样。不过,也说不定是他掌握了某些证据,便以此要挟凶手。他虽然不会杀人,但要挟之类的事只怕还是能做得出来的。虽然说死人的坏话不好,但这都是事实。不妨想想,他是如何还掉从女人那里借走的五十万日元的……他应该没有那么多钱。
话说回来,不管怎样,田村都与凶手有过接触。或许出于正义,或许为了金钱,这些不得而知。但他与凶手走得太近,所以才会被杀。这是我现在的推测,但我觉得这种推测很可能是正确的,更何况还有那五十万日元的事。可是,实际上我有些迷茫,不知是否应将我的推测告知警察。
你一定会想——虽说是为了亲侄子,但我却向警察隐瞒了重要的事。事到如今,侄子遇害了才开始装模作样。可是,请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若是贸然地与警察扯上关系,事情反而会变得很麻烦。
虽然同你如此单独交谈尚属首次,但我早已通过贵社的桥川君对你有了很多了解。你是当今罕见的杰出青年——我这样说并非奉承,自很早以前我便对你大为敬佩。在我眼中,你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可靠之人,所以才会提出会面之请。再者,你是负责“鸥庄”事件的记者,就立场而言,与警察沟通也比较容易。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告诉警察,就说这些事都是田村毫无隐瞒地透露给你的……不,我并不想强迫你,因为我的推测未必一定正确。我只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番,倘若认为有必要的话,便替我告知警察……’
吉田的猜测与小岛的推理有很多相似点。小岛也考虑过“要挟”的可能,但按照小岛的推理,田村要挟的对象并非别人,正是他的叔父吉田。也许吉田巧妙地将要挟的对象偷梁换柱,说成是自己的推测。若要避免被人怀疑,这或许的确是个便捷的好办法,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做法也十分危险。
在听吉田解释时,“偷梁换柱”这一想法曾无数次掠过小岛心头。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吉田解释徐铭义并非田村所杀的话语竟然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其中负载着沉甸甸的真实,似乎并不是在耍花招。难道是久经座谈会和会场对答,吉田的口才早已千锤百炼,因而搅乱了小岛的直觉?吉田是语言的魔术师,不能被他拉拢,无数人都曾因此堕入其圈套中——在听吉田解释时,小岛怀着强烈的戒心,不断地如此告诫自己。然而,他还是开始认为,田村吹着口哨走进“鸥庄”的五号房间时,徐铭义已经死了,这是事实,毋庸置疑。过了不久,他已对此深信不疑。
小岛在心中也已尽最大努力去抵抗——虽说是初出茅庐的记者,但自己并非乳臭未干的孩童,怎能被地方政客的三寸不烂之舌骗得晕头转向!小岛不住地激励自己,无数次巩固自我立场,企图坚守阵地。
但倘若田村并非凶手一事属实,小岛就不得不主动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立场。但他觉得,与其说是主动放弃,不如说是自己被吉田一把抓起,扔向了相反的方向。不愧是一只老狐狸。但关于当日田村的所作所为,吉田的解释措辞却极为坦诚、爽快,充满了说服力。小岛先入为主的观念是那般强烈,却也被这种爽快的态度彻底粉碎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对“鸥庄事件”已经一无所知。小岛惶恐不安地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却发现那里只有一个空洞,刮着嗖嗖寒风。片刻之前,他的推理还傲慢地牢牢占据心头,如今却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了一个空洞。
“无论多坏的人,偶尔也会讲些真话。是的,或许是敏锐的直觉令你相信了吉田的一部分话。这无可厚非,我觉得能这样想很了不起。我刚才说了你的坏话,对不起。”陶展文立马道歉道。
小岛口中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没关系。”可是,声音却小得甚至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也是从这时起,陶展文的态度再次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变得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
“吉田构建了一套自己的推理,并将他的推理告诉了我。”
即便小岛这样说,陶展文也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小岛本以为他会立刻要求自己将吉田的推理讲给他听,却不料对方表现得毫无兴趣。
小岛大感扫兴,直到最后也没机会将吉田的推测讲给陶展文听。陶展文本人则像是一直在思考着某件事,对别人的话置若罔闻。
时钟报时,已是两点。
“真慢啊!”小岛没劲地嘀咕道,“明明说好过午就来,这都几点了?不过,我想他应该快到了。”
“不见也没关系。”
陶展文此言一出令小岛大吃了一惊。从一开始陶展文嘴上就不停地提起辻村,单单对此人格外在意,而如今却突然热情减退,说出这种话来。今天能将辻村叫到这里来,小岛心里原本是暗中得意的。希望通过此事能令陶展文对自己稍微心怀感激。
“陶先生,您说什么呢!明明找他找得如此辛苦。”小岛不满地说道。
“我累了。”陶展文说道,“而且,我想了想,见他也没什么要事。只不过,警察对辻村之事还一无所知,今后想必也不会注意到——我只是想将这些话告诉他,叫他放心而已。这种小事,想必你也能做到。今天的事就拜托你了,请你告诉他吧。”
说完,陶展文当真站了起来。他看起来脸色发灰,显得无精打采。对小岛而言,要安慰辻村其实极为容易,但他对内情一无所知,只是口头说说,的确令人不快。无论什么事,如若毫无根据,说出来便不够有力。陶展文显然抓住了什么线索,多少应该给些提示。既然要自己接手辻村一事,那陶展文至少应该透露一二,以作补偿……
小岛刚打算表明自己的这一愿望,朱汉生便走了进来。
“小岛,叫辻村的人打电话找你。”
过了不久,小岛返回里屋,颇为泄气地说道:“他说延期至明天见面。”
“如此说来,今天就没事了。”陶展文说道。他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出一种倦怠的气息。
“啊,还有,我已查明田村的详细来历,都写了下来。”
小岛翻找衣服内兜,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陶展文伸手接过,貌似毫无兴趣,但还是大致浏览了一下。
“田村建材,是水泥厂吧?《商经新报》,是做广告的。朝日产业,是塑料厂……在区政府的户籍科和大桥食品负责涉外事务。这人经历够丰富的。”
陶展文漫不经心地将纸片塞入了口袋。
小岛目送着陶展文离开,他的背影显得垂头丧气,相较于平日,肩头也有些低垂。小岛不禁感到有些困惑——他是不是感冒了?所以才会心情不好。
第二十七章 访客
陶展文晃晃悠悠地自东亚大街走来,行至东南大楼前时,恰巧碰见五兴公司的社长和南洋豪商正要一同坐进克莱斯勒。
“啊,您回来了?”席有仁向陶展文爽快地挥手致意。
“您要出去?”陶展文反问道。
“我正要送席先生回酒店。”五兴公司的社长从旁说道。
“这下好了。”席有仁笑呵呵地说道,“今晚的邀请取消,我可以放松休息了。”
“席先生本来受吉田庄造氏的邀请,但对方临时有事,便取消了。”五兴社长解释道。
“是因为他侄子的事吧?”
“好像是的,真叫人同情啊!”
两位实业家坐进了轿车。
陶展文一直目送二人离开。片刻之后,他缓缓迈步走向大楼正门,却在门前停了下来。
“应该边走边思考一下。”在自言自语声中,他转身向美利坚码头的方向走去。
走过海岸大街,掺杂着重油气息的海风便扑面而来。
星期二那天,他也曾走在这里,鼻中嗅着同样的气息,脑中思考着是否能找到徐铭义遇害事件的突破口。如今,他已经不再想这种事了,而是开始思考应该如何为此案画上句号——也就是如何收场。
这是一个技巧性的问题。既有粗暴的方法,也有平和的方法,但无论采用哪种方法,都必须收场。徐铭义是陶展文的好朋友,而他的生命已被夺走。虽然不知道田村是什么样的人,但生命不分条件都是很宝贵的……必须尽快拉下帷幕,宣告剧终。
如今,陶展文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就是润滑剂。他可不希望此案在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中落下帷幕。
他缓缓行至美利坚码头的尽头,看见一位老人正坐在防波堤一端垂钓。事实上,那人头戴防寒帽,一直遮到脸颊,因此看不出年龄。不过,从背影来看,很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且,能够在这个时间悠闲钓鲻鱼的,也只能是老人。
陶展文没有特意去观察垂钓者的相貌,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大海。海面泛着微波,在阳光下发出细碎的光芒,愈远愈显美丽。而越到近处,越能清楚地看到现实的丑陋。眼皮底下的海面上漂浮着浑浊的紫色油污,其上漂荡着一堆垃圾,看上去既像烂草,又像木片。无论像什么,那些垃圾都只是残骸,早已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一艘汽艇从旁驶过,激起肮脏的波浪,残骸们也随之跳起了自暴自弃的舞蹈。
陶展文不愿再去看海,便将目光转向那位垂钓者。他的双手稳稳地举着钓竿,犹如抱在怀中一般,手上纹丝不动。鲻鱼要到什么时候才会上钩呢?看上去,那位垂钓者并不像是一个悠然自得地享受幸福的隐士,虽说一身打扮只是为了来钓鱼,但其所穿上衣实在惨不忍睹。陶展文怀着一种萧索的心情,凝视着他后背上的巨大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