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的高声喊叫惊住了,只见克里斯放低了声音,语气也平静了许多,不过话语的力量却一点也没减少,“妈妈,不管你是否能继承你父亲的巨额财富,我们都想离开这个房间!不要等到下周,不要等到明天——就今天!就现在!就这一刻!你把钥匙给我,我们离开这里,远远离开。如果你有心的话,也可以给我们一点儿钱,或者一分钱都不给也行,如果你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或者从此也不想再见我们。只要那是你的选择,并且能够解决你所有的问题,那我们就从你的生命里消失,你父亲也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存在过,你可以拥有他留给你的一切,你一个人独享。”
妈妈整个人都愣住了,脸色苍白。
我坐在椅子上,午餐才只吃了一半。我有点同情妈妈,但这种同情让我自己感到厌恶。一想到我们挨饿的那两个星期,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重重地摔上门……前面四天只靠着一点奶酪和饼干碎撑着,后面三天就什么都没得吃,只能喝水。后来又被鞭子抽,我的头发还被倒上焦油,最重要的是,克里斯不得不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血喂双胞胎。
而克里斯说的这些话,包括他语气中的坚定,都是我想说我想做的。
我想妈妈大概猜到了这一点,因为她朝我投来一个刀子般锐利的眼神,眼神里满是憎恶。
“克里斯托弗,别再说了——你都不是你自己了。”
我站起身,走到克里斯身边。“你看看我们,妈妈!看我们的脸色,是不是跟你一样红润健康。尤其要好好看看那两个小的。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虚弱,对不对?他们脸颊丰润,一点都不憔悴,对吗?他们的头发全都闪闪发亮,对吗?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是吗?请你看看,好好看看,看他们长高了多少,看他们多么健康?哪怕你不心疼克里斯和我,至少也心疼心疼他们吧!”
“闭嘴!”她大叫着从坐着的床上站起来,原本是想跟往常一样坐在床上,等我们四个温馨地围上去。妈妈转过身,不去看我们。她哽咽着说:“你们没有权利跟你们的妈妈这么说话。要是没有我,你们恐怕都得在大街上忍饥挨饿。”妈妈说得破音了,她侧过身,向克里斯投去一个请求的、悲伤的眼神,“难道我不是在尽力而为吗?我到底哪里错了?你们缺什么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到你们外祖父过世为止只能这样。是你们自己同意待在这里,直到他过世。我也信守了我的诺言。让你们住在一个暖和安全的屋子里。我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书、玩具、棋、最好的衣服。你们吃的都是好的,还有电视看。”说着,她面朝我们,张开双手摆出一个恳求的姿势,好似就要跪下来似的,而她那哀求的眼神随之转到了我这里。“你们听着——你们外祖父现在病情恶化,整天都只能躺在床上。连轮椅都不能坐。医生说他撑不了多久了,几天,最多几周。只要他一死,我就上来打开这道门,领你们下楼。到时候我就有足够的钱,可以把你们四个全部送进大学,克里斯上医学院,卡西,你可以继续学芭蕾舞。我还会给科里找最好的音乐老师,而凯莉,她想做什么都满足她。你们这两年承受了那么多,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难道真要这样放弃吗?想想你们之前说的,当你们有了花不完的钱,你们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想想我们一起定下的计划……我们会再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不要因为失去耐心而抛弃这一切,抛弃即将到来的胜利!你们刚才说你们在这受苦,而我在外面享乐,没错,这一点说得确实没错。但出去以后我会十倍百倍地补偿你们!”
我必须承认我被妈妈的这番话打动了,多么想相信她说的这一切。我朝她走近,再次选择相信她,但心里又害怕她再次对我们说谎。她不是一开始就说外祖父快死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吗……然而这最后一口气竟然撑了几年时间?我是否应该喊出来,妈妈,我们真的不相信你说的话了?我想让她受伤,想让她跟我们一样经历眼泪和孤独的痛苦——且不说那些惩罚。
但克里斯却面色严峻地看着我,看得我不好意思。我能像他一样讲义气吗?我是否能不顾克里斯,大喊出外祖母曾无缘无故地惩罚我们。不知为什么,我竟保持了沉默。或许是因为不想让双胞胎知道太多,或许是我在等克里斯先开口告诉她。
克里斯站在那里看着妈妈,脸色和缓了许多,他忘了曾淋在我头发上的焦油,忘了那没东西吃的十来天,忘了他曾试着用盐和辣椒拌着生吃的老鼠,也忘了那抽得我们皮开肉绽的鞭子。克里斯站在我身旁,手臂挨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的犹豫,看到妈妈哭泣,他的心同时受到希望和绝望的煎熬。
双胞胎爬过来抓住我的裙子,妈妈则瘫坐在离她最近的床上抽泣,一边哭一边跟小孩一样用拳头砸着枕头。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没良心。”她号啕大哭,“竟然这样对我,对你们的亲生妈妈,我可是世界上唯一爱你们的人!唯一一个关心你们的人!我这样高兴地来看你们,想到能跟你们在一起就激动不已,我想跟你们分享我的好消息,让你们一块儿高兴。可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竟然这样攻击我,说这些没良心的话!你们让我感到羞愧,感到歉疚,但一直以来我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可你们却不相信!”
妈妈变得跟我们一样孩子气了,她脸埋在床上,哭着,而这是我几年前才做的事,当然凯莉到现在还是这样。
见妈妈这样,克里斯和我心中不自觉地涌出怜悯之情。她说的确实是真的。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们、关心我们的人,是我们唯一的救赎,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梦想。我们俩,克里斯和我,张开双臂抱住她,请求她的原谅。双胞胎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看着。
“妈妈,求你别哭了!我们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感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会留下来,我们相信你。外祖父就快死了——反正他总归有死的那一天,对吗?”
妈妈哭个不停,怎么安慰都不行。
“妈妈,你说句话,求你了!把你的好消息告诉我们。我们想要知道,想跟你一块儿高兴欢呼。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气你抛下我们那么久,也不告诉我们原因。妈妈,求你,别哭了,妈妈。”
我们的乞求,我们的眼泪,我们表达的痛苦,总算让她有所触动。她坐直了身体,用一块蕾丝镶边的精致亚麻手帕抹掉眼泪,我看到手帕上有一个大大的双C图案。
她推开我和克里斯,推开我们的手,好似会被烫到一样,然后站起身。她不愿再看我们乞求的、恳求的、讨好的眼睛。
“打开看看我给你们精心挑选的礼物吧。”她用冷冷的声音哽咽着说,“然后再跟我说,你们是否觉得自己没有人爱。再跟我说,我不考虑你们的需求,不考虑你们的利益,不照顾你们。再说我自私自利,不顾你们的死活。”
这么一哭,妈妈脸上的妆也花了,黑色的睫毛膏被泪水沾湿顺着脸颊流下。亮红色的唇膏颜色也黯淡了下去。向来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会儿也乱掉了。她刚进屋的时候看上去是那样完美,现在看着却像是被打碎的服装模特儿。
为什么我总是要把她想成女演员,认为她一切都是在演戏?
妈妈只是看着克里斯,无视我的存在。至于双胞胎——她更是早就不关心他们的感受或过得好与不好了。
“克里斯托弗,你快过生日了,我特意为你订了一套百科全书。”妈妈哽咽着说,仍然用手抹着眼睛,试图把花掉的睫毛膏痕抹去。“就是你一直都想要的那一套——最好的一套书,红色皮革装订,四周二十四克拉镶金,书脊为凹凸设计,往外延伸多达两厘米。我是直接找到出版社,特意为你订的这一套书。上面会印上你的名字,还有日期,不过书不会直接寄到这里来,以免被人看见。”说着,她用力吞了吞口水,并收起那块漂亮的手帕。“我绞尽脑汁,想给你一个最能让你高兴的礼物,就像我一直都给你最好的东西让你自学。”
克里斯显得有些发懵。脸上情绪复杂,眼神看着有些困惑,呆怔,还有点无助。天哪,他真的是好爱好爱她,即便她做了那么多伤害我们的事情。
我的情绪向来直接,说爆发就爆发了。我的心里燃起熊熊怒火。她竟然带来了皮革包边、凹凸书脊、二十四克拉镶金的百科全书!那样的一本书至少得花上千美元——说不定得两三千美元!为什么她不用这些钱帮我们逃离?我想跟凯莉一样大声喊叫以作反抗,但我看到克里斯蓝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这让我无法开口。他一直都想要一套红色皮革包边的百科全书,而她替他订了,现在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也许,只是也许,外祖父可能真的今天或者明天就死了,而她也不再需要租个公寓或买栋房子。
妈妈感觉到了我的疑虑。
她高高地扬起头,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还没拆开礼物,而她并不打算留下来看我们的反应。为什么我在恨她的同时,心也在哭泣?我不爱她了……不爱了。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说:“等你们意识到今天给我的伤害有多大,等到能再次报我以爱和尊敬,我再回来。在此之前我不会来了。”
她就这样来了。
然后又这样走了。
她来了又走,始终没有碰一下凯莉和科里,没有亲吻,没有跟他们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我知道原因。因为她为了得到财富,情愿牺牲双胞胎。
双胞胎从桌子上跳下,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裙子,盯着我的脸。他们的小脸上写满焦虑和恐惧,两个小家伙端详着我的表情,想看我是否高兴,只有我高兴他们才能高兴。我蹲下身亲吻他们爱抚他们,而这些是妈妈忽略的——或者是因为她无法面对他们。
“我们看起来很滑稽吗?”凯莉一脸担忧地问,她的小手紧拉着我的手。
“没有,当然没有,只是你和科里看起来都有些苍白,这是因为你们在室内待太久了。”
“我们长高长大了吧?”
“当然,你们当然长了。”我微笑着对他们说,尽管这是谎话。我假装高兴,脸上的假笑俨然成了一个面具,我跟双胞胎还有克里斯一块坐到地上,四个人开始跟圣诞节那天一样各自拆起礼物来。所有的礼物都是用昂贵的包装纸包装起来的,要么金箔纸要么银箔纸,每一个礼物上面都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打着蝴蝶结。
撕开包装纸,拆掉蝴蝶结,掀开礼物盒的盖,再把里面的纸拿出来……里面是给我们四个的漂亮衣服。还有新书,太好了!还有新的玩具,新的棋具,新的拼图,很好!哦,还有一大箱枫叶形状的枫糖!
妈妈的关心全都摆在了我们眼前。我必须承认,她很了解我们,了解我们的口味,我们的习惯——除了我们的尺寸。她把我们丢在阁楼里几个月,把我们丢给巴不得我们都死掉的外祖母老巫婆,而这些礼物,就是我们的所得。
她心里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妈妈——她知道!
她想用这些游戏器具、玩具和拼图收买我们的心,以求得我们原谅她做的那些事情,而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对不起我们。
她打算用这甘甜的枫糖抹掉我们嘴里、心里和思想里的苦涩。以她的角度,很明显她就是把我们当小孩子,尽管克里斯已经到了要刮胡子我到了要穿内衣的年纪……然而我们仍然是小孩……就跟她拿来的书的名字一样——《小人儿》,要知道这本书我好多年以前就读过了。格林兄弟和安徒生的童话,真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或者又是《呼啸山庄》和《简爱》,难道她就不能记一下我们已经看过哪些书,已经拥有哪些东西吗?
我给凯莉套进一条新的红裙子,头上再扎一条紫色丝带,尽管心里苦涩,但我还是强颜欢笑着。凯莉终于可以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了,穿她最爱的颜色。我帮她穿上紫色的袜子和白色的新鞋子。“凯莉,你真漂亮。”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倒不是假话,这明艳高贵的颜色的确很衬她。
接着我又帮科里穿上亮红色的短裤和带红色口袋的白色衬衫,克里斯帮他系上小领带,按照爸爸很久以前教他的方式。
“克里斯托弗,我现在得给你打扮了吧?”我不无挖苦地问。
“如果你想的话,”克里斯托弗坏笑着说,“你可以帮我从里到外都打扮一次。”
“别这么下流!”
科里还有了新的乐器——一台闪亮的班卓琴!是的,他一直都想要一个班卓琴!妈妈记得的。看到这个礼物,科里的眼睛都亮了。噢,苏珊娜,别为我哭泣,因为我要带着班卓琴去路易斯安那……
科里马上弹奏起旋律,凯莉则跟着唱起歌。那是科里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他还可以用吉他弹奏出来,尽管听上去总感觉有点儿怪。换成班卓琴弹奏,感觉就好多了,恰到好处的样子。上帝真是给了科里一双神奇的手。
但我却还是摆脱不了阴暗的想法,这想法一说出来定然会破坏这快乐,愿上帝保佑。没有人欣赏,穿再漂亮的衣服又有何用?我要的并不是这些包装精美、打着丝带蝴蝶结、用贵重盒子装着的东西。我要的是钱买不到的东西。她是否有注意到我最上面的头发短了许多?是否想过我们怎么会变得如此瘦弱?是否认为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我们看着仍然很健康?
怀着这些阴郁的想法,我把一块枫叶形状的枫糖放进凯莉迫不及待张开的嘴里,然后又往科里的嘴里塞了一块,接着再自己吃一块。我生气地看着那为我准备的漂亮衣服:一条蓝色天鹅绒裙,适合参加派对穿;还有一条粉蓝色的睡裙和睡衣套装,还有配套的拖鞋。我坐在那里,枫糖慢慢在口中融化,我只感觉喉咙处有铁块一般的辛辣味道。百科全书!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然而,枫糖是我的最爱,一直都是。她这一盒糖果是为我带的,专门送给我的。我却只吃得下一颗,这一颗还咽得格外艰难。
他们三个坐在地上,糖果盒就摆在中间。他们一颗又一颗地往嘴巴里塞糖,高兴地大笑。“这得是最后一颗了,”我酸酸地说,“说不定很长时间你们都不能再见到。”
克里斯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闪亮的蓝色眼睛里写满快乐。显然,妈妈的短暂来访,便让他重新找回了信仰和信任。为什么他看不出,妈妈送这些礼物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她已经不再关心我们的事实呢?为什么他不能跟我一样,明白现在的我们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以前那般重要?我们就是人们不愿提及的话题,就跟阁楼上的老鼠一样。
“坐下来,别那么认真。”克里斯说着,他全身都散发着快乐气息,“你不吃糖,我们三个可顾不得这么多了,要趁老鼠还没下来吃掉我们的糖之前好好享受一番。科里,凯莉,我等会儿帮你们把牙刷干净,卡西你就自己一个人哭去吧,自怨自艾,假装可以通过自我牺牲来改变当前处境。你继续,卡西,哭吧,扮演一个殉道者。受尽磨难,用你的头去撞墙,大声尖叫,我们就继续在这里,等着外祖父死,而这些糖果会全部被我们吃完。”
我讨厌他这样取笑我!我气得跳起身,跑到屋子的另一边,背过身试我的新衣服。我一件接一件地把三件漂亮裙子从头上套下去。很容易就把拉链拉到上腰处,但裙子还是松的。可接下来不管我怎么使劲,就是没办法再往背上拉了,尤其是拉到与胸部平行的地方。没办法!她还是给我买的小女孩的裙子。真是傻,那可爱的小女生裙都在嘶吼,可她听不见!我把三条裙子丢到地上,使劲踩了上去,把蓝色的天鹅绒踩坏,这样它就没办法再退回商场了。
克里斯和双胞胎还是坐在地板上,情趣盎然的样子,他们大笑着,笑声很有感染力——要不是我极力克制,可能我也会跟着他们一块儿笑。“赶紧列一张购物单,”克里斯打趣我说,“你得开始穿胸罩了,可别再那样跳上跳下了呢。列清单的时候,记得还要把束腰带写上去。”
我真想一巴掌呼到克里斯那张笑嘻嘻的脸上去!我的腹部像是一个空心洞穴。如果说我的臀部浑圆紧实,那也是因为运动较多——而不是因为胖。“闭嘴!”我大喊,“为什么我要列清单,为什么要告诉妈妈这些?她难道不应该知道我应该穿什么衣服了吗?只要好好看一下就知道了。我怎么知道我该穿什么尺寸的内衣?而且我也不需要束腰带!你倒是需要男士内裤呢——别净是什么东西都照搬书上的!”我怒视他,看到他一脸惊讶的神情,心里暗爽不已。
“克里斯托弗,”我大声喊道,无法控制自己,“有时我会恨妈妈!不仅是妈妈,有时我也恨你!甚至有时候我恨所有人——当然大部分是恨我自己!有时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因为一想到要在这里当活死人,感觉还不如死了算了!在这里就像是腐烂的行尸走肉一般!”
我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小心思,一股脑儿地倒出这些话,说得克里斯和科里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更苍白了。而小凯莉因为颤抖更加瑟缩起来。见他们这样,我只想把刚才这番恶毒的话收回来。我羞愧难当,却无法开口道歉,也不能收回。我只好转过身,朝衣橱奔去,穿过那道高而窄的门,再上几级楼梯我就可以上到阁楼了。每当感觉受伤,尽管这是经常的事,我就会投入音乐和表演的世界。我穿上芭蕾舞鞋,换上舞服,不停地旋转,旋转,在舞动中慢慢忘却烦恼。我踮着脚尖旋转,疯狂地旋转,只想让自己累到无力,累到麻木。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遥远的模糊的身影,半躲在白色的柱子后面,高大的梁柱直通紫色的天空。他伴我跳芭蕾双人舞,但总是隔得远远的,不管我如何靠近如何想跳入他怀中,好感受他保护着我支持着我……找到他,我才算找到一个可以安全地去生活去爱的港湾。
突然,音乐戛然而止。我又回到了空气干燥灰尘漫天的阁楼,右腿交叠着坐在地上。原来是我摔倒了!当我挣扎着站起身,感觉已经没办法走路。膝盖痛得不行,眼睛里噙着泪水。我一瘸一拐地穿过阁楼进到教室,也不管膝盖是否从此就废了。我将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然后跨上窗台上到黑乎乎的屋顶。我强忍疼痛顺着屋顶的斜坡往下走,一直走到被树叶堵住的排水沟。离地很高。自怜混杂着疼痛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失去平衡。很快一切就将结束了。我会倒在那一片玫瑰荆棘丛中。
外祖母和妈妈会声称,不过是某个不认识的笨蛋跑到他们的屋顶,结果意外摔落。等妈妈看到我血肉模糊地躺在棺材中,身着蓝色连衣裤和薄纱芭蕾舞裙,她会落泪。然后她会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会想让我活过来,然后会打开那道门,让克里斯和双胞胎自由,让他们重新获得真正的生活。
我如果自杀,应该会有这个好处。
但我同时得看到事情的另一面,黑暗的另一面。万一我没摔死呢?假如我只是掉了下去,被玫瑰花丛接住,最后只是摔残或摔伤,带着疤痕度过余生呢?
再如,我真的死了,而妈妈并没有哭,也不感到遗憾,或者悔恨,相反还庆幸摆脱了我这样一个害虫。那没有了我的照顾,克里斯和双胞胎该怎样活下去?谁来当双胞胎的妈妈,克里斯毕竟是男的,有时候做一些比较亲密的事情时会比较尴尬。至于克里斯——也许他认为并不是真的需要我吧,那本红色包皮、金子镶边、书脊高耸的全新百科全书应该就足以取代我的位置了吧。等拿到硕士学位,他这一生应该也就能满足了。但如果他只是成为医生,我知道这还是不够的,如果我不在了,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我仔细考虑了事情的两面性,也正是因此而救了自己一命。
我跌跌撞撞地从屋顶边缘往回走,感觉自己好傻、好幼稚,但还是会忍不住哭。我的膝盖伤得很重,所以只能爬到靠近后烟囱的地方,慢慢往回挪。我仰面躺着,注视着那夜色茫茫的天空。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住在那上面,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就是天堂。
上帝和天堂都在地上,在花园里,在森林中,在公园,在海岸,在湖边,在公路上,自由自在!
而地狱就在这里,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无时无刻不向我投下深重的阴影,想把我拉进去,让我成为外祖母以为的那个样子——恶魔之子。
我躺在坚硬、寒冷的石板屋顶,直到黑夜笼罩,月亮出来,星星冲我愤怒地眨眼睛,好似知道我的底细一样。我身上还穿着芭蕾舞服、紧身衣裤,还有那傻兮兮的褶边芭蕾舞裙。
我感觉双臂开始起鸡皮疙瘩,但我仍不放弃我的复仇计划,我一定要报复那些逼得我从好变坏的人,从今以后我要变成另一个模样。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妈妈和外祖母会被我踩在脚下……到时候拿鞭子的会是我,倒焦油的也会是我,由我来控制要不要给她们饭吃。
我开始计划,到时候具体要对她们做些什么。怎样的惩罚才合适呢?难道也把她们两个锁起来,然后扔掉钥匙?不给她们饭吃,就像我们曾被饿肚子一样?
这时,一阵轻微的响动惊扰了我这黑暗的意识流。借着黄昏夜色的微光,克里斯试探着喊我的名字。只是喊名字而已。我没有回答。我不需要他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不理解我的心,让我失望,所以我也不需要他了,至少现在不需要。
然而,他还是走过来在我旁边躺下。他拿上来一条暖和的羊毛夹克,默默地给我盖上。我直直地盯着他,一如我盯着那寒冷的、高不可攀的天空。我们俩彼此沉默了好久好久,可怕的沉默。克里斯并没有什么真的让我憎恨,甚至连讨厌都谈不上,我想转过身对他这样说,想谢谢他给我拿来温暖的外套,但我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想让他知道,对于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我感到抱歉,上帝知道我们谁都不想再多一个敌人。尽管有暖和的外套盖着,但我的双臂仍在颤抖,我想伸过去搂住他,想要跟他平时在我噩梦惊醒的时候安慰我一样去安慰他。然而我能做的就只是躺在那里,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纠结而已。
每次总是他先举白旗投降,对此我永远心存感激。他用陌生人一样粗哑、紧绷的声音对我说话,好似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告诉我他和双胞胎都已经吃过饭,但我的那份还留着。
“我们只是假装吃完了所有的糖,卡西。但其实还留了很多给你。”
糖,他说的是糖。难道他还以为我们生活在孩子的世界中吗?糖就代表着最好的东西,可以让眼泪收回?我已经长大了,对小孩喜欢的那一套已经失去热情。我想要的是青春期的东西——成为一个女人的自由,掌控自己生活的自由!尽管我想告诉他这些,但我的声音仍旧是干巴巴的,眼泪也已经干了。
“卡西……你之前说的那些……可别再说那种丑恶的、绝望的事情了。”
“为什么不说?”我哽咽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不过是表达心中的情绪而已——不过是释放你深埋在心底的东西罢了。没关系,你继续隐藏你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些真相会腐蚀掉你的内心,把你整个人吞下!”
“我从没一次这样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克里斯粗哑着声音喊道,声音里仍然带着冷酷,“别再说这些了——或者想死那些!没错,我心里确实隐藏着许多疑问,但我依旧笑着,让我自己相信这一切,是因为我想活下去。如果你自杀,那我也会随你而去,双胞胎自然也活不长久,因为你死了谁还会来照顾他们呢?”
听着克里斯的这些话,我真的想笑。大声地、凌厉地、邪恶地笑——模仿我妈妈痛苦时大笑的样子。“为什么呢,克里斯托弗·多洛?难道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个亲爱的、温柔的、慈爱的妈妈呢,她可是事事以我们为先,她会照顾双胞胎的呀!”
克里斯转过头看着我,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我讨厌你这样说话,她有时候说话就是这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比她更像是凯莉和科里的妈妈吗?你以为我看不出双胞胎都是愣愣地盯着她,就像看陌生人一样吗?卡西,我不瞎,我也不傻。我知道妈妈首先都是考虑自己,然后才是想到我们。”月亮出来了,映出他闪烁的泪花。他的这些话听在我耳中,感觉粗哑、肃静而又深沉。
他说的所有这些话,没有痛苦,只有遗憾——就像医生告诉病人患了重病那样平静,没有情绪。
“看着我,卡西,请你看着我。”
“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的,克里斯,真的不是故意。你知道我向来就很夸张——我想过跟别人一样的生活,但我真的好担心我们可能会有可怕的遭遇,剥夺掉我们所有的时光。所以我才说了那些话,就是想把你拽起来,逼你看到这些。克里斯,我想跟人群在一起。我想看到新的面庞,新的房间。我真的好担心双胞胎。我想要去购物,去骑马,做所有一切在这儿没办法做的事情。”
在黑暗中,在屋顶上,在寒风中,我俩本能地靠近彼此。我们紧紧相拥,心抵着心。没有哭,也没有笑。难道我们掉的眼泪还不够多吗?但那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们祈祷得还不够多吗?但又有谁来拯救我们!既然眼泪不管用,祈祷也不管用,我们该怎样告诉上帝该怎样求得他的帮助呢?
“克里斯,我之前说过的,我现在再说一遍。我们得把握主动权。爸爸不是总说,自助者天助吗?”
克里斯的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脸,沉思良久。“可我还得再想想,就像妈妈说的,我们随时都可能获得那笔财富。”


第18章 妈妈的惊喜
直到妈妈再次来看我们,前面的十天里克里斯和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她要去欧洲,而且还在那里停留了那么久,最重要的是——她要告诉我们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
那煎熬的十天对我们而言,是另一种惩罚。我们明知道她就在这宅子里,可她却不管我们,将我们拒之门外,好像我们跟阁楼里的老鼠没什么两样,这真的让我们很伤心。
所以,当她最后终于露面,我们已是饱受惩罚,因为担心她以后真的再也不来看我们,我跟克里斯生怕露出一点点对她不满或不敬的意思。我们俩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接受命运。万一我们做了什么,她就再也不来了呢?光靠那条用烂床单做成的梯子,我们可没办法逃脱——毕竟双胞胎连上屋顶都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所以我们对着妈妈微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我们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十天都不来看我们、要这样惩罚我们,毕竟她此前几个月都没有露面。我们只能接受她愿意给我们的一切。她曾经说她学着做她父亲的乖女儿,唯命是从,规规矩矩,而我们正跟当时的她一样。更何况,她也喜欢我们这样。我们又成了她可爱的、疼爱的“宝贝”。
因为我们的听话,我们的乖巧,我们对她的百依百顺以及表现出来的尊敬和信任,所以她选择在这个时候丢出她的重磅消息。
“宝贝们,替我高兴吧!我现在好幸福!”她笑着转了一个圈,双手抱在胸前,爱抚自己的身体,反正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你们猜发生了什么——你们猜!”
克里斯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外祖父过世了?”克里斯小心翼翼地说。我的一颗心也是怦怦直跳,只等她给出肯定的答案便要高兴地跳起来,让快乐如潮水一般释放。
“不是!”她厉声道,好似快乐心情因为这句话而受了一点影响。
“他进医院了。”我尽力猜测着。
“不是,我现在并不那么恨他了,所以我不可能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跟你们说我父亲死了。”
“那你何不直接告诉我们你的高兴事呢。”我黯然地说,“我们猜不到,我们对你现在的生活也不太了解。”
她对我的揶揄直接忽略,“我之所以离开这么长时间,而且一直难以启齿——是因为我跟一个优秀的男人结婚了,他是一名律师,叫巴特·温斯洛。你们肯定会喜欢他的,他也会爱你们。他一头黑发,长相英俊,身材高大健美。而且他也跟你一样喜欢滑雪,克里斯托弗,他还爱打网球,也跟你一样聪明,亲爱的。”她自然是看着克里斯说这话的,“他很有魅力,没有人不喜欢他,包括我父亲。我们先前是去欧洲度蜜月的,我给你们带回来的礼物也都是从英国、法国、西班牙或意大利买来的。”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她的新任丈夫,而克里斯和我无言以对。
从打圣诞节派对那天开始,克里斯和我多次谈论过这种怀疑。尽管那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但也知道像妈妈这样年轻漂亮而且需要男人的女人,是绝不可能当太久寡妇的。但两年过去了还没举行婚礼,所以我们一直认为那个蓄着大胡子的黑发英俊男人对妈妈并没那么重要——不过是在一起玩玩而已——算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在我们的心里,还是傻傻地认为她会对我们死去的爸爸一直忠诚、一直付出。我们金发碧眼的希腊神一般的爸爸,那个她曾经爱到不顾一切的男人。
我闭上眼睛,试图不去听她那惹人烦的声音,听她讲另一个代替了爸爸位置的男人。现在她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那个男人跟爸爸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而他如今却和她每天同床共枕,我们见她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天哪,多久了,这样已经多久了?
妈妈的新消息和滔滔不绝的话语让我心里七上八下,好似身体里面关着一只灰色小鸟,而那小鸟只想出去,出去!
“请你们,”妈妈请求道,她的笑容,她的喜悦正挣扎着想挤进我们这个空气沉闷、无聊透顶的房间,“试着理解我,为我高兴。我爱你们的爸爸,这你们是知道的,可他现在不在了,而且离开了那么久,我需要新的爱人,也需要新的人爱我。”
我看到克里斯张嘴想说他爱她,说我们爱她,但也只是张了张又闭上了,他跟我一样意识到,来自孩子的爱并不是她现在所讲的男女之爱。而且,我之前已经不爱她了。我也不确定现在爱她,但我还是微笑着,违心地说了一些话,以免双胞胎被我吓到。“是的,妈妈,我为你高兴。你找到新的爱人,这很好。”
“我们相恋很久了,卡西。”她忙不迭地说,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尽管他之前还打定主意要当一辈子的单身汉。所以说服他需要一个妻子并不容易。而你们的外祖父也不想我再嫁第二次,以当作对我嫁给你们爸爸的另一种惩罚。但他喜欢巴特,再加上我不断地恳求,他终于松口同意,说我可以嫁给巴特,同时也还可以继承他的遗产。”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咬着下嘴唇。随即她又紧张得咽了口口水。戴着戒指的手指在喉咙处摸来摸去,紧张地拨弄珍珠项链,这也让她的真正心思无法掩饰,尽管她仍笑着。“当然,我爱巴特并没有爱你们的爸爸那么多。”
哈!她这话说得可真没底气呀!她那放光的眼睛和绯红的脸颊早已出卖了她的真实感受,显然她爱得前所未有的激烈。我叹息一声:可怜的爸爸。
“你给我们带来的礼物,妈妈……不是从欧洲或英国带来的。那个枫糖盒子上写着来自佛蒙特——你也去佛蒙特了吗?他是来自那里吗?”
听到我这么问,妈妈笑得格外雀跃,无法掩饰的喜悦,好似光听佛蒙特这个名字就感到幸福似的。“不,他并不是来自佛蒙特,卡西。不过他有个妹妹住在那里,我们从欧洲回来之后,一个周末又去拜访了他妹妹,那盒糖就是在那儿买的,因为我知道你多爱吃枫糖。他还有两个妹妹住在南方。他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一个小镇——格林格里纳,可能是格雷格里纳,总之差不多是叫这个名字。不过他在新英格兰生活了很久,从那里的哈佛法学院毕业,所以听口音他更像是北方人而非南方人。哦,对了,秋天的佛蒙特真的美极了,美不胜收。当然,度蜜月的时候也不想跟太多别的人在一块儿,所以我们只是短暂看望了下他的妹妹及家人,之后又去了海边。”她的眼睛扫到双胞胎,不自然地眨了眨,然后又下意识地扭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以至于感觉项链随时都会被她扭断一样。不过,真的珍珠自然比那些普通的人造珍珠强韧得多。
“你喜欢我给你买的小船吗,科里?”
“是的,夫人。”科里回答得十分礼貌,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盯着她,好像看陌生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