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对人生做好规划:事业第一,等我决定退休并准备好给某个人一个与我共度一生的机会时再成家。等我有了自己梦想的家,我要在露台上放一个祖母绿的浴盆,只要我高兴就可以美美地泡一天澡——门外也不会有人敲门催我快点出去!(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在浴盆里泡过一个澡)等我从浴盆里出来,身上散发着花的甜香,皮肤好似丝缎一般柔软,毛孔里再没有一点腐朽木头和阁楼灰尘的味道……在这里,尽管我们还很年轻,身上却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克里斯,”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待着,等妈妈回来,还有等那个老头死?现在我们长大了,为什么不能想个法子逃走?”
克里斯没有说话,但我看到他的手扯紧了窗帘。
“克里斯……”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克里斯火冒三丈。
“如果你不是想着逃走的话,为什么要站在那里等火车经过?”
“我没有在等火车,我只是往外面随便看看而已。”
说完,克里斯用额头抵住窗户玻璃,离得近的邻居说不定就能看到他。
“克里斯,别站在窗边。等会儿被人看见了。”
“我才不管有没有人看见!”
妈妈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难道她不知道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原本就度日如年吗?难道她就不担心我们,不关心我们究竟过得怎么样吗?她就那么笃定地相信克里斯会一直坚定地站在她那边,哪怕她话都没有一句地离开吗?难道她真的以为爱一旦得到,就再也不会被疑虑和恐惧侵袭,永不消失吗?
“卡西,”克里斯突然唤我,“如果让你选,你想去哪儿?”
“南方。”我说,“我要去一个阳光灿烂的沙滩,海浪轻轻拍打海岸……也不需要惊涛拍岸……不需要浪潮汹涌……我只想去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我躺在纯白的沙滩上,沐浴阳光,温暖的和风轻抚我的发丝和脸颊。”
“嗯。”克里斯附和道,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向往,“听你这么说还真是挺不错的。不过我倒不介意有惊涛骇浪,我喜欢踏着冲浪板冲上浪的顶端。那其实也跟滑雪一样。”
我放下剪刀、杂志和一桶橡皮泥,把它们全都拨到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克里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他已经错过了好多好多他热爱的运动,无奈地变成熟变悲伤。呵,我多想安慰他,可我不知该怎样做。
“克里斯,别站窗户边上了,求你。”
“你别管我,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个该死的地方了!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不能随便说话,整天就吃那些该死的东西,没一样是热的,没一样当季的,我觉得她就是故意这么做,好把我们全部的快乐都剥夺,包括吃饭的乐趣。但我又想到那些钱——其中至少有一半会归妈妈、归我们。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管多么艰难,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个老头子总不可能不死!”
“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我们失去的时光!”我反驳道。
克里斯转过头,脸色通红。“才不是!你或许可以靠天赋吃饭,但我还得念好多年的书。爸爸一直希望我成为一名医生,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当医生有多难,我至少得读到硕士!要是我们就这样逃跑,我就永远都做不成医生了——这你是知道的!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养活我们这么多人——除了去给人洗碗,卖水果或当临时厨子——但这些能把我送进大学,送进医学院吗?更何况我还得养你和双胞胎,还有我自己——我才十六岁,还没有做好养家的准备!”
克里斯的这番话让我很生气。他完全没把我算进去。“我也可以工作呀!”我冲他吼道。“我们两个可以应付得来的。克里斯,之前饿得不行的时候,你给我拿来四只死老鼠,你说人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上帝会赋予他更多的力量。我相信。我们离开这儿,靠我们自己生活,总会闯出一条路的,你也可以成为医生!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拿到那什么该死的硕士证书!”
“你能做什么呢?”又是那让人讨厌的嘲讽语气。没等我回答,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是外祖母来了。她站在进门处,没有走进屋子,双眼怒视正掀开窗帘的克里斯。而生性顽固、向来跟外祖母对着干的克里斯,自然也不会怕她。他没有走开,而是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雨。
“小子!”外祖母大吼,“离开窗子——马上!”
“我不叫‘小子’,我的名字是克里斯托弗。你要么叫我的名字,要么就不要叫——不许再叫我‘小子’!”
外祖母回呛道:“我讨厌你这个名字!那是你爸爸的名字!他竟然偷走了我们的女儿,要知道那是我们唯一仅剩的……孩子了……他们大晚上私奔,两周以后又回来了,笑嘻嘻地让我们原谅他们俩相爱。那天晚上,我丈夫被气得第一次心脏病病发。你们的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们——她和那个男人正是导致她父亲的心脏病的原因?所以我丈夫才将她赶出家门——让她永远不要再回来——然后他就倒在了地上。”
说着,外祖母顿了顿,大口喘着粗气,带着闪亮钻石戒指的大手摸向自己的喉咙。克里斯从窗子旁走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也是一样。自从我们住到这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跟我们说这么多话。
“我们父母犯的错,不应该怪我们。”克里斯平静地说。
“我们又何罪之有?”克里斯问。“你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却不看彼此?是你帮着把我们放到这里的。你锁了这一片的房间,不让仆人进来。你想抓住我们做你认为‘罪恶’的事情。你希望卡西和我犯错,以证明你关于我们爸妈错误婚姻的判断是正确的!你看看你自己,永远穿着那铁灰色的裙子站在那里,把几个那么小的孩子活活饿了那么久,却还自以为道德高尚!”
“别说了!”我被外祖母脸上的表情吓到了,赶紧制止他,“克里斯,别再说了!”
但克里斯话已出口。外祖母摔门而出,我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们得到阁楼上去。”克里斯平静地说,“那个胆小鬼不敢上楼梯。我们在上面很安全,要是她再不给我们饭吃,我们就用床单梯下到地面。”
这时,门再次开了。外祖母走了进来,她拿着一根绿色的柳条鞭大踏步走了进来,眼神严峻而坚定。我想她一定是把鞭子就藏在门外什么地方,好方便随时取。“跑到阁楼上藏起来呀,”她大声喝道,伸手抓住了克里斯的胳膊,“我让你们再饿一周!我不仅要抽你,还要抽你妹妹。要是你敢反抗,我就连双胞胎一块儿打。”
当时是十月。再有一个月,克里斯就满十七岁了。跟人高马大的外祖母比起来,他看着还像一个小孩。克里斯想过反抗,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抱在一起呜咽着的双胞胎,最后还是任由外祖母把他拖进卫生间。她关门上锁,命令克里斯脱下衣服,趴到浴盆上。
双胞胎赶紧跑到我身边,脸埋在我膝头。“你让她住手!”凯莉央求道,“别让她用鞭子抽克里斯!”
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克里斯身上。我在外面都能听到那条绿色柳条鞭嵌进皮肉里的声音,每一鞭都好像抽在我身上。过去这一年,克里斯和我仿佛合二为一了。他就像我的另一面,我喜欢的那一面,强大且有魄力,哪怕被鞭子抽也不喊不叫。我恨外祖母。我瘫坐在床上,把双胞胎搂进怀里,感觉恨意在心里不断聚集变大,除了大叫我不知道还能如何释放。鞭子抽在克里斯身上,而我代替他喊叫。但愿上帝能听到,但愿仆人听到,但愿我那垂死的外祖父听到!
然后,她从卫生间里出来了,鞭子仍拿在手上。而克里斯跟在她身后,屁股上绑了一条毛巾。他面色惨白。看到他那样子,我更加无法控制地大叫起来。
“住嘴!”老巫婆用鞭子在我眼前抽了一下,命令我道,“现在给我住嘴,除非你也想被打一顿!”
可我还是停不下尖叫,就算她把我拖到床上,就算她把试图保护我的双胞胎推到一边,我仍然无法控制。科里扑上去咬她的脚,却被她一掌拍得转了好几圈。然后,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才被压下,她同样将我拉到卫生间,命令我脱光衣服。我站在那儿看着她手上的钻石手镯,她那个手镯一直都戴在手上,我数上面的钻石,总共有十七颗小钻。她灰色的塔夫绸裙子有着精致的红色镶边,白色衣领一看就知道是手工编织的。她两只眼睛盯着我头巾下面露出的短寸头发,露出一副扬扬自得的满意神情。
“脱掉衣服,不然我就撕烂它。”
我只好脱下衣服,慢慢解开上衣的扣子。我没有内衣可以穿,尽管到这个年纪我应该要穿了。我看到她盯着我的乳房,我平坦的小腹,随后转开眼睛,一副被冒犯的样子。“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付出代价,老女人。”我喊道,“总有一天你会尝到无助的滋味,到时拿鞭子的就是我了。厨房里堆满东西,但你什么都吃不到,因为,正如你一直念叨的一样,一切都逃不过上帝的眼睛,他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外祖母!”
“不许再跟我说话!”她朝我怒吼。然后她又笑了,是那种笃定认为不会报应到她头上的笑容,她断定她的命运绝不会有由我掌握的那天。但我还是傻傻地开口了,选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而她自然不会对我手下留情。鞭子一下一下抽进我的肉里,双胞胎则在卧室里尖叫哭喊。“克里斯,让她住手!别再让卡西受伤了!”
我跪在浴盆旁,猫着身子以保护脸,保护最容易受伤的乳房。外祖母就像疯了似的,她不停抽打着我,直到鞭子被打断。我感觉全身好似着火了一样,火辣辣地疼。鞭子抽断以后,我原以为一切就结束了,可她接着又拿起一个长柄扫帚,拼命打我的头、我的肩膀。尽管我拼命控制不喊出声,我想像勇敢的克里斯一样坚决不发出声音,可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喊了出来。我放声大叫:“你不是女人!你是个魔鬼!你不是人!你没人性!”喊完这些话,回应我的是右脑勺被重重一击。世界在我眼前黑了下去。
我飘离了现实,全身都疼,脑袋更像是炸裂了一般。阁楼上的唱片机里在放芭蕾舞剧《睡美人》里的《玫瑰之歌》。如果能活到一百岁,我也绝不会忘记那首歌。当我睁开眼,我看到克里斯正俯过身来,给我上消毒药水和贴胶布,泪水落在我的身上。他让双胞胎到阁楼上去玩,去学习,去涂色,或者做任何能让他们不想着下来的事情。克里斯用有限的医疗用品帮我包扎消毒完,则换我帮他料理被抽得血淋淋的背。我身上很多瘀青,都是老巫婆用扫帚把狠狠打出来的。头上还鼓着一个紫色的大包,克里斯一直担心我会有脑震荡。
伤口处理完毕,我们转过身,面对面看着彼此。我俩目光相对,好似变成了一个人。“难道我们就不能有快乐吗,我的哥哥……我们就不能有快乐吗?”我拙劣地模仿起比尔·贝利的那首歌。“我们终日受伤……你为我疗伤,我为你……”
“别唱了!”克里斯大声对我说,看起来很受伤,似乎没有防备,“我知道都是我的错,站在窗边的是我,她也并不是非得伤害你不可!”
“这没关系的,反正迟早也会来这么一回。从第一天起,她就一直谋划着,想找一个借口惩罚我们。我只是很惊讶,她竟然这么久才用上那根鞭子。”
“她用鞭子抽我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尖叫。我知道你那是替我在叫,卡西,你的叫喊也确实帮到了我,我不再觉得身上的伤有多痛,只感受到了你的痛。”
第16章 找到一个朋友
阁楼楼梯上有人在尖叫。我猛地清醒过来,转头去看谁不见了。是科里!
噢,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下从床上跃起,朝衣橱秘道奔去,然后我听到凯莉也醒了过来,马上就跟着科里一块儿尖叫起来,尽管她并不知道科里为什么而尖叫。克里斯也大喊出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穿过衣橱,连上六级阶梯,然后猛地停住。我看到科里穿着白色睡衣,正痛苦地扭头叫喊着——可我并没看出他为什么这样。
“做点儿什么!快做点儿什么!”他冲我大喊,然后才指了指造成他这般惨叫的罪魁祸首。
天哪……原来是楼梯上的一个老鼠夹,就是我们每晚睡觉前夹一点奶酪放在那儿引诱老鼠的捕鼠夹。不过这次捕到的老鼠并没死。它学聪明了,想用前爪去抓那奶酪,而不是跟平常一样直接用牙齿去咬,这也是为什么捕鼠夹夹到的是老鼠腿。真可怜,那只小灰鼠正不顾疼痛地拼命咬着那只被夹住的腿,想以此逃脱。
“卡西,快做点儿什么!”科里喊着直接扑到我怀里,“你快救它,别让它咬自己的脚了!我不想它死,我想要一个朋友!我从来都没养过宠物,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宠物。为什么你和克里斯总是要把这些老鼠杀死?”
这时凯莉也跑了过来,用小拳头砸我的背。“你真坏,卡西!你是个坏蛋,坏蛋!你让科里变得一无所有!”
据我所知,科里拥有钱能买到的一切东西,除了一只宠物、他的自由,还有广阔的户外天地。我想要不是克里斯跑过来救我,让凯莉松开我的腿,大概我会被她咬死在这楼梯间。幸好我的睡袍比较长,刚好遮住了脚踝。
“别胡闹了!”克里斯厉声道。然后他俯下身用一块毛巾包着那只老鼠拿起来,以免自己的手被咬到。
“别伤着它了,克里斯,”科里请求道,“求你千万别让它死了!”
“既然你这么想要这只老鼠,科里,那我会尽一切努力挽救它的腿跟脚,尽管目前来看它伤得不轻。”
接着,我们便为救下一只老鼠而忙活起来,而我们此前明明已经捕杀了几百只老鼠。克里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抬起捕鼠夹的金属丝弹簧,而当他那么做的时候,那个不解风情的小家伙发出嘶嘶的声音,科里则背过身抽泣,凯莉还在那儿喊叫着。老鼠被解救出来之后有点晕,我想大概是劫后余生的放松吧。
随后我们赶紧跑到卫生间,克里斯和我忙着擦洗,科里则将那块淡蓝色的毛巾包着的那只奄奄一息的老鼠拿在手上,事先克里斯已经警告过他千万不要握得太紧。
我们把所有可用的药都摊开放到柜子上,下面用干净的毛巾垫着。
“它死了!”凯莉大喊,然后就开始推搡克里斯。“你杀了科里唯一的宠物!”
“这只老鼠还没死。”克里斯平静地说,“你们现在都给我保持安静,不许乱动。卡西,你把它控制住。我得想个办法看怎么帮它缝合被撕烂的皮肉,然后还得切掉那条腿。”
克里斯首先用消毒水帮助老鼠清理伤口,而那只小老鼠就躺在那里,好似死了一样,只是眼睛还睁着,楚楚可怜地看着我。然后他剪了几块纱布,长度刚好可以包住老鼠的小腿,接着再塞进棉花,用折了一半的牙签当夹板固定住这些。
“我要给它取名叫米奇。”科里说——因为这只小老鼠活了下来,可以当他的宠物了,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格外闪亮的光芒。
“说不定它是女的呢?”克里斯打趣地问。
“不可能!我才不想要女老鼠——我想要一只米奇老鼠!”
“男的就男的吧。”克里斯说,“米奇会活下来,然后吃掉我们全部的奶酪。”我们的医生说道,他刚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手术,为此他表现得非常自豪。
克里斯用水洗掉手上的血,科里和凯莉欣喜异常,好像碰到了什么特别大的好事一样。
“现在让我拿着米奇吧!”科里喊道。
“不行,科里,你得让卡西替你再拿久一会儿。你看,米奇刚受了惊,而卡西的手更大,可以给米奇更多温暖。而且,万一你不小心用力过猛,它可就……”
我在卧室的摇椅上坐下,照顾一只看似心脏病发的小灰鼠——我能感觉到它的心跳特别快。它大口喘着粗气,眼睛一眨一眨。我拿着它的时候,能感觉它那小小的温热躯体正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我也希望它能活下来,当科里的宠物。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外祖母走了进来。
当时我们全部人都可以说是衣衫不整,事实上,我们身上只穿着睡衣,也没有长袍可以帮助遮羞。光着脚,头发蓬乱,脸也都还没洗。
违背一条规矩。
科里缩在我旁边,外祖母扫视乱糟糟的房间(的确很乱),床还没铺,衣服搭在椅子上,袜子丢得到处都是。
违背两条规矩。
克里斯在卫生间里给凯莉洗脸,帮她穿衣服,然后扣上粉红色外套的扣子。
违背三条规矩。他们两个一块儿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凯莉的头发扎成了干净的马尾,用粉红色绸带绑着。
凯莉走出来一看到外祖母,就愣住了。她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惊恐的样子。她本能地转过头抓住克里斯,寻求保护。克里斯抱起凯莉走到我身旁,让凯莉坐到我膝上。接着他朝放餐篮的桌子走去,拿出里面的东西。
见克里斯靠近,外祖母后退了几步。但克里斯没有理会她,只是迅速将餐篮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科里,”克里斯一边叫一边往衣橱走去。“我去楼上找一个合适的鸟笼,我上去之后,你看能不能自己穿衣服、洗脸和洗手,不要卡西帮忙。”
外祖母还是没有说话。我坐在摇椅上料理那只病怏怏的老鼠,科里和凯莉就跟我挤在一张椅子上,我们三个全都盯着外祖母,直到凯莉实在受不了,才把脸埋到我的肩头。我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
我很诧异她竟然没有谴责我们,也没有提乱糟糟的床和屋子,尽管我平日里很努力维持房间的整洁——为什么她也没有责骂克里斯帮凯莉穿衣服呢?为什么她只是看着,却什么都没说呢?
克里斯提着一个鸟笼和一块网筛从阁楼上走下来,他说有了网筛,鸟笼会更安全。
克里斯的这些话引得外祖母转过头看向他。随即她那石头一样的冷酷眼睛又盯住了我,还有我手上的淡蓝色毛巾。“丫头,你手上拿着什么?”她用冰冷的语气对我说。
“一只受伤的老鼠。”我回道,声音也跟她一样冰冷。
“你们打算把那老鼠当宠物,养在笼子里?”
“是的。”我也毫不示弱地看着她,看她能怎么样。“科里从来都没有养过宠物,这是他第一次。”
她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石头一般冷酷的眼神扫向已经快被吓哭了的科里。“继续吧,”她说,“留着那只老鼠。你们也就适合这种宠物。”说完,她便摔门而去。
克里斯还在摆弄那个鸟笼和筛网,他一边忙活,一边说:“鸟笼金属丝之间的间距太大,恐怕拦不住米奇。科里,我们得用这个金属网把鸟笼包起来,这样你的小宠物就逃不掉了。”
科里笑起来。他探眼瞧了瞧米奇是否还活着。“它饿了。我看得出来,你看它的鼻子在动。”
赢得阁楼老鼠米奇的心可谓是一个巨大的成功。首先,它并不信任我们,尽管我们给它的食物并没有放在捕鼠夹上。其次,它不喜欢被笼子束缚住。还有他老是围着自己脚上的纱布转圈,想找办法出去。科里把奶酪和面包屑从鸟笼的栏杆中间放进去,想让它吃点东西好恢复力气。然而小老鼠却根本不吃那奶酪和面包,到最后还离得远远的,黑豆一般的小眼睛警惕地转着。科里打开笼子门,用一个小汤碗装了点水给它喝,但米奇却恐惧得全身都在打战。
随即,科里只好把手伸进笼子,将奶酪推得更近一些。“很好的奶酪。”他热情地说。接着科里又把面包移近那只颤抖的小老鼠,“好吃的面包。它会让你变强大,恢复过来的。”
整整花了两周时间,科里才赢得小老鼠米奇的心,有了一只只要他吹口哨便会跑过去的小宠物。科里把一些小东西藏在上衣口袋里,以引诱米奇钻进去。如果穿的衣服前胸处刚好有两个口袋,那右边的口袋就装一点奶酪,左边的口袋装一点花生黄油三明治。米奇蹲在科里肩头,犹豫不定,急得直皱鼻子,胡须一扯一扯的。显然我们的这只老鼠并非美食家,只不过是想同时吃到两边口袋里的东西的吃货。
等它终于能决定先吃哪边,便会滑入装着花生黄油三明治的那个口袋,吃个底儿掉,然后又吱吱叫着爬回科里的肩膀,绕过他的脖子,再滑入装有奶酪的那个口袋。很奇怪它从不会直接从这边口袋钻入另一边的口袋,而是先要往上爬到他肩头,再往下钻入口袋,弄得科里直喊痒痒,那样子真是好笑。
小老鼠脚上的伤慢慢好了,但它走路总归还是没那么顺畅,也没办法跑很快。我觉得它很聪明,特意会把奶酪留到最后吃,因为它可以把奶酪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点点咬,但三明治却拿不起来,只能待在里面吃。
相信我,没有哪只老鼠对食物有米奇那么敏感,不管我们把东西藏在哪儿,它都能闻得见。这样一来,米奇自然愿意抛弃它那些鼠友们,跟我们这几个精心喂养它、把它当宠物养着、哄它睡觉的人类为伍,尽管凯莉对它一点儿耐心都没有。或许是因为米奇也喜欢她的那个玩具屋吧。那小小的阶梯和大厅刚好适合小小的米奇,一旦放开,它便会直接奔玩具屋而去。它从一个窗子里翻进去,掉在地上,里面的陶瓷小人被撞得七倒八歪,碰上它要吃东西,餐桌也会被掀翻。
每当这时,凯莉就会冲科里大喊:“你的米奇把派对上要用的东西全吃了!快把它带走,让它离开我的客厅!”
然后科里便会抓住那只跑不了太快的老鼠,将它放在自己胸前。“你得乖一点,米奇。大房子里容易发生祸事,这个房子的女主人,她一不高兴就可能打你噢。”
说完,他咯咯笑起来,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科里说他双胞胎妹妹的坏话。
有这样一只可爱的小灰鼠陪着科里,让它享受主人藏在口袋里的东西,真的挺好的。在一天天等待妈妈的日子里,我们大家能有这样一件打发时间的事情,也挺好的,因为我们开始觉得,妈妈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来看我们了。
第17章 妈妈,终于来了
被外祖母抽鞭子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们后来都没有再提起。我时常发现他盯着我看,但只要我的目光一迎上去,他就会移开视线。而如果是他突然间回头发现我在看他,我也会赶紧移开目光。
克里斯和我,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了。我的胸部日益丰满,臀部变大了,腰也更细了,额头被剪短的头发也逐渐变长,卷得恰到好处。怎么我以前不知道头发也可以这样卷,而不是非得花费大力气卷成波浪形状?至于克里斯,他的肩膀更宽阔,胸膛和手臂也更具男性魅力。
我停下手上清理书桌的动作,定在原地,想到了科里。我回头看他和凯莉。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两年多了,我们已经整整被关了两年零四个月——而双胞胎竟然还跟他们刚来的那个夜晚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们的脑袋大了些,按道理眼睛应该显得相对更小,然而他们的眼睛却显得格外大。两个人坐在靠窗放着的又脏又臭的床垫上。这样看着他们,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他们的身体就好像两根虚弱无力的花茎,无法撑起上面花一样的脑袋。
等他们在微弱的阳光中睡着,我才小声对克里斯说:“你看那两个小家伙,他们一点都没长。只有头大了一些。”
克里斯重重地叹了口气,眯起眼睛,走到双胞胎身旁弯腰摸了摸他们几近透明的皮肤。“要是他们能跟我们一样上到屋顶,沐浴阳光呼吸新鲜空气就好了。卡西,不管他们怎么乱喊乱叫,我们也得把他们弄到外面去。”
我们有了一个愚蠢的想法,打算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抱着他们爬到屋顶,然后让他们在阳光中醒来,躺在我们怀里,自然也会感觉安全。于是,克里斯小心翼翼地抱起科里,我则抱起轻飘飘的凯莉,我们俩慢慢靠近阁楼的窗户。那天是星期四,正好是我们到屋顶上享受户外生活的日子,因为这一天佛沃斯庄园的仆人们都会到城里去,所以我们待在屋顶靠后的地方很安全。
克里斯刚爬过窗户,科里突然就被暖和的印第安夏日空气唤醒了。他往四周看了一圈,看到我正抱着凯莉,显然知道我也打算把凯莉抱到屋顶上去,顿时他大喊一声!凯莉从睡梦中惊醒。她看到克里斯和科里站在陡峭的屋顶坡上,然后又看到我正抱着她,顿时也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恐怕一里以外的人都听得到。
慌乱之中,克里斯赶紧叫我,“快上来!这是为了他们好,我们必须得这样做!”
可科里和凯莉两个人不仅大声叫喊,还乱踢乱蹬,用小拳头拼命砸着我们两个人。凯莉一口咬住我的手臂,疼得我也大喊起来。尽管他们两个看着人小,力气却很大。凯莉雨点一般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在我耳边不停地大喊大叫。我只好转过身,往教室里面走。我颤抖着把凯莉放到讲台旁,背靠着课桌,大口喘着粗气,真是感谢上帝让我把她安全地抱了进来。克里斯也只好把科里送进来。看来这一招没用。想强行把他们两个带到屋顶,恐怕会以我们四个人的性命为代价。
这么折腾一番之后,科里和凯莉两个很生气。刚上到这个教室的第一天,我和克里斯就给他们两个人量了身高并在墙上做了标记,于是我俩把他们两个拉到墙上做标记的地方。克里斯把他们两个强行安排就位之后,我则负责比对墙上的高度差。
我盯着墙面看了又看,震惊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久的时间竟然只长了五厘米?我记得克里斯和我六七岁的时候,长了好多。即便他们生出来就不大,科里只有五斤重,凯莉也只有五斤多一点,可也不至于两年多的时间就长这么一点儿呀。
我只有用手掩住脸,才能不让他们看到我惊讶和害怕的神情。但还是不行,我只有转过身,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哭也哭不出来。
“你现在可以放开他们了。”我终于能说出话来。回头的瞬间,看到他们就跟两只毛色金黄的小老鼠一样迅速朝楼梯间窜去。他们只想赶紧坐到电视机前面,那可以让他们逃离这个无趣的世界。更何况还有一只真实的小老鼠在那儿等着,那也是他们被囚禁生活中的唯一乐趣。
克里斯走到我身后,等我缓过来。“那个,”在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问我,“他们长了多少?”
我赶紧抹掉眼泪,转过身,看着克里斯的眼睛跟他说:“五厘米。”我说得很平静,但眼睛里的悲痛却无法掩饰,克里斯自然也看得分明。
他走近一些,用手臂揽住我,让我的头靠着他的胸膛。我哭了,真的是大哭。我恨妈妈做的这一切,真的恨她!她知道的,孩子就像植物——如果想要茁壮成长,就必须要有阳光雨露的滋润。我在哥哥的怀抱里颤抖,试图让自己相信,只要重获自由,他们就会再次变得美丽。他们会变好的,当然会。他们会赶上来,弥补上这些年落下来的成长,只要能被阳光照到,他们便会如同野草一般迅猛生长——他们会的,对,一定会!只是因为一天天地待在屋子里,才让他们的脸色如此苍白,眼睛如此凹陷。这一切都可以改变,对吗?
“嗯,”我哽咽着说,抓住面前唯一一个在乎这一切的人,“到底是金钱让这个世界运转,还是爱呢?如果双胞胎能获得足够的爱,我想他们至少也能长十几厘米,而不仅仅是这区区五厘米。”
克里斯和我到与世隔绝的“牢房”吃午餐,我跟往常一样让双胞胎到洗手间洗手,因为我可不能让老鼠的细菌再影响他们的健康。
我们沉默无语地围坐在餐桌前,一边就着温热的汤和牛奶吃三明治,一边看电视里面的情人亲吻拥抱,各自计划着离开自己的伴侣。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开了。正看到精彩处,我真不想扭头去看别的,但还是下意识地往门口望去。
只见妈妈一脸高兴地走进房间,她穿着漂亮的轻薄套装,手腕和脖子处有柔软的灰色皮毛装饰。
“亲爱的孩子们!”她热情地大喊,但看到我们没有一个人跳上前迎接,她略微有点踌躇,“我来了!你们看到我不高兴吗?噢,你们是不知道我看到你们有多高兴。我真的太想你们了,念念不忘,做梦都梦到你们,我给你们带来了精心挑选的漂亮礼物。等你们看到就知道了!要知道我这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不然怎么跟人解释我买孩子用的东西呢?离开这么久,我想要补偿你们。我有想过告诉你们离开的原因,真的,但事情太过复杂。而且我也不知道到底会离开多久,尽管你们想念我,但你们应该过得都还不错,对吧?都没受苦吧?”
我们有没有受苦?我们只是受思念的煎熬?她到底是谁?我看着她,听她诉说我们这四个被藏起来的小孩如何让她的生活艰难,脑袋里冒出一些愚蠢的想法。尽管我想否认她,想阻止她再次亲近我们,然而我犹豫了,我的心里还是充满希望,想要继续爱她,再次相信她。
克里斯首先站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已经从又尖又细的男孩声音变成了低沉的充满磁性的男人声音。“妈妈,看到你回来我们当然高兴!是的,我们都很想你。但你离我们而去,而且一去就去那么久,不管是出于什么复杂的原因,你这样都是不对的。”
“克里斯托弗,”妈妈讶异地瞪大眼睛,“这话可不像你说的。”说着,她的视线从克里斯身上转到我身上,然后又看向双胞胎。原本的热情也减了一大半。“克里斯托弗,出了什么事吗?”
“出事?”克里斯重复她的问题,“妈妈,我们这么多人挤在这样一个房间里,你觉得会有什么事?你刚才说我不像我了——你说的没错。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是少不更事的小男孩?你再看看卡西——她还是孩子吗?再好好看看双胞胎,你看他们长高了多少。看完他们,你再看我和卡西,你还能说我们都是小孩,还不能理解大人的话题吗?你在外面逍遥自在,以为我们也在这里无所事事吗?卡西和我通过看书体验了好多人的生活……这也是唯一让我们感觉还活着的方式。”
妈妈本想要插嘴,但克里斯的声音盖过了她犹豫着的细微声音。克里斯扫了一眼妈妈带来的礼物,“所以你现在带着这些东西回来,每次你知道自己做错就会用这些东西来哄我们。为什么你总以为光凭这些破礼物就能弥补我们失去的东西?没错,我们也曾为你送来的那些玩具和衣服而感到高兴,但光有礼物是不够的!”
“克里斯托弗,求你了。”她恳求克里斯不要再说,目光转到双胞胎身上,但很快就移开了,“求你别再说这样的话,感觉你已经不爱我了似的,这可让我无法承受。”
“我爱你。”克里斯如此回道,“我让自己一直爱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不得不爱你。我们只有爱你,相信你,认为你会从我们的利益出发照顾我们。可你看看我们,妈妈,请你好好地看看我们。卡西感觉到了,我也感觉到了,你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你微笑着翩然而至,给我们承诺,让我们对未来怀抱希望,然而什么都没有兑现。很久以前,你第一次跟我们谈起这个宅子谈起你的父母的时候,你说我们只需要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之后又改口变成了住几天。接着又变成了几个星期,然后变成了几个月……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个老头子死去,可他有高明的医生伺候在侧,可以一次又一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这间房子危害着我们的身体,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斯几乎是吼着说这些话的,脸憋得通红,他终归还是控制不了了。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看到他攻击我们的妈妈——他最最深爱的妈妈。